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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真切視角和精神體驗,對當下鄉(xiāng)村及個人命運和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本真的敘述和展觀。雖然還能觸摸到村莊真實的肉體,但心靈回不到從前。
本文具有強烈的現(xiàn)場色彩和細致的底層觀察,充滿自由的角度與個人的情感滲透。這是一曲對鄉(xiāng)村文明失落的哀歌。
1
到冀南的城市沙河下車,看到大批飛行的煙塵,黑色的,大把大把,在空中飛揚。我甚至可以明顯感覺到,它們落在皮膚上的撕裂疼感。坐在開往村莊的長途班車上,我又看到了干旱,忍不住一陣沮喪——路邊的莊稼面目憔悴,滿身塵灰,一株株無精打采。它們腳下的泥土開裂,一張張嘴巴,肯定在哀求或說出一些什么。坡上青草枯萎了,盡管還青,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種虛假和病態(tài)的青。稀疏的樹木不動,身體打卷。有一些牛羊臥在它們的陰涼里,大口呼吸也大聲嘶鳴。
到家,和母親坐在梧桐和椿樹織造的陰涼里。有風,從東邊山嶺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吹,向西,掠過我們的身體和屋頂。西邊的山嶺上,幾只灰雀在飛。院子下面的玉米葉子如刀,紛紛向下。蘋果樹上的青果像是兒子的拳頭,三五成群,滿身的太陽光澤。
和母親坐在一起,再次聽到干旱這個詞語——在我記憶中,每年五月,冀南一帶的農(nóng)村和城市,都是干旱的,似乎是這片地域由來已久的一個習慣。莊稼苗剛剛長起來,有的扎根,有的抽穗揚花——而就在此時,持續(xù)的干旱開始了,熾熱的陽光,像是一個熟練的工人,一天一天,抽絲取繭,剝掉土壤中的水分。
我知道,水是滋潤,和人、牛羊、草木連接在一起的。
母親說,地里莊稼都旱死了,沒死的也挺不了幾天。然后嘆息,黑色臉上的皺紋再一次擰緊,像螺絲,一點一點,似乎嵌入到骨頭中了。我一陣黯然,回家的快樂,路上想象的詩意:鄉(xiāng)村的安靜和濕潤、蓬勃的綠意和簡樸的花朵……在回家的第一時間,灰飛煙滅,消失殆盡。
太陽向西,趴在另一座山頭上,依舊熱烈,但不再毒辣。感覺像是一個兇悍婦人,伸出尖細的手指,使勁地抓住山峰上的巨大石頭,不愿沉淪下去。風開始涼了,吹在皮膚上,有清水的質(zhì)感。我起來,走到院子邊,看著那些玉米,竟然也像我一樣,微卷的葉子開始舒展,并露出青油油的光澤。對面,遠處的森林綿延不斷,一色的松樹親密無間,屹立不動。母親說,河溝都沒水了,只有靠近森林的河溝有,很多人買了水泵和塑料水管,往自己地里抽,晝夜沒個歇停,一個多月時間過去了,竟然還有水。
黑夜緩慢升起,一家人坐在院子里,黑暗籠罩,夜蟲在附近的泥土和草葉上不停叫喚;有一些飛蛾遠道而來,奮不顧身,撲打燈泡。孩子們在光明處相互追逐,笑聲喊聲此起彼伏。父親抽著香煙,看著我們說話。我不時抬頭看看深邃的天空,還是從前時候的廣闊和遼遠的模樣。我一直覺得:這個夜晚,或者稍晚,它會用云彩遮住滿天的星斗,因為我或我們再次回到這里,突然風云大作,雷電交加,隨后的大雨像兒子搗我的小手一樣,以最優(yōu)美的連貫動作,撲然而落。
2
第二天早上,醒來。在舊年書桌上,抓起黑皮的《圣經(jīng)》,隨手翻開,474頁,《約伯記》第七章??吹降牡谝恍形淖质牵骸拔覍ι裾f:我豈是洋海,豈是大魚,你竟防守我呢?若說,我的床必安慰我,我的榻必解釋我的苦情?!蔽也恢肋@是什么?我懵懂,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兒,覺得懂了,又忽然不懂。窗外又是日光,逐漸熱烈的光芒在窗外的瓜藤上,洋溢著一團團金黃色的火焰。父親早就下地了,房后傳來鋤頭和沙石碰撞的聲音。
吃過早飯,母親夾著黑皮《圣經(jīng)》,要去聚會。孩子們照樣奔跑嬉鬧,他們的笑聲和喊聲依舊是快樂的,沒有雜質(zhì),至少不像我這樣:會不停地想到一些事情;想到人乃至自己過去在這里的生活遭遇和某一時間內(nèi)的場景、表情與心情。
父親抽完一根香煙,拿了鋤頭,說要去地里除草。我也想去,和父親一起干活。很多年了,我?guī)缀跬浟虽z頭在手中摩擦的感覺,忘記了鋤地的方式??匆姼赣H手中的鋤頭,我走過去摸了摸,光滑的鋤桿上面,有一些淺淺的裂紋,里面嵌滿黑色的汗垢。我拿回手掌,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真的是汗味——父親的,母親的,可能還有弟弟的和弟媳的。
上午,村莊到處都是人,在自己的田里,挑水澆玉米苗,一只只扁擔上晃蕩水桶,在村莊外圍小路上不規(guī)則晃動。有一些熟稔的人,站在就近的地邊,問我啥時候回來的,待多長時間。我也大聲回答,雙方的聲音在空中跌宕,穿過玉米和樹梢,趴在鳥雀的翅膀上,來回送達。這一過程,我始終覺得是一種簡樸的詩意。
但這只是一個瞬間,在鄉(xiāng)村,更多的時候是汗水,是大旱之中的焦慮、苦疼和無休止的肢體勞作。搶救莊稼,我也曾經(jīng)歷過,在十多年之前的鄉(xiāng)村初夏,我何嘗不是如此呢?從事勞作雖然短暫,但那種勒進血肉的痛楚,至今還隱隱作痛。不知何時,有人站在對面的馬路上,朝村莊里面大聲喊:奶奶,奶奶。聲音沿著彎曲的河谷一直向后,在干枯的石頭上蹦跳,然后順著逐漸炎熱的空氣,升到村莊里面,再從各家的墻角,轉(zhuǎn)到一家院子里。
我想去母親聚會的地方看看——好多次,我都拒絕,或者不愿意進入。對于宗教,我想到是“愛”、“善”、“和平”和“忍耐”,以及寬容與救贖。我想:一個人,尤其是平頭百姓,沒做過惡,就不會要求“救贖”;忍耐是一種美德,也是刀子,但美德是自救,不是拯救。
走出院子,再下一條小路,我和妻子一起,走過另外一個村莊,路過幾家簡易養(yǎng)雞場,路邊堆滿黑色的雞糞;遇見幾個十多歲的姑娘和小子,從面孔看,依稀知道是誰家的兒女。再一個村莊,我們走進去,經(jīng)過幾戶人家院落,在一座三間大的房子前,聽到不大整齊的朗誦贊美詩的聲音——在村莊,尤其是忙碌的,干旱的季節(jié),那種聲音顯得突兀和怪異。我停下來,不敢推門,就在黑色的木板門前,站住。側(cè)耳細聽,里面集體唱道:“不從惡人的計謀,不站罪人的道路……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干?!?/p>
我想這些詩句倒是通俗易懂?!安粡膼喝说挠嬛\”,其中,“不從”這個詞語讓我震驚,但不僅僅是《圣經(jīng)》所包含的。我驀然覺得:“不從”在現(xiàn)實當中的種種困境都是自己賦予的?!安粡摹辈粌H是一種拒絕,且是堅守。妻子似乎也若有所思,走到院子邊,抓住一朵紫色的雞冠花仔細看,我不知道她看到或者想到什么。
大約三十分鐘,門開了,黑洞洞的門,里面的光亮像是傍晚的。墻壁上掛著連串的基督像,背后十字架,或者站在幾只羔羊旁,一邊流水,腳下是綠草。
第一個出門的是一個蹲著走的男人——我依稀記得,小時候,他被自己父親打斷了腿,終生不能站起來,當然也不會有媳婦和孩子。第二個是南腦村娶了一個傻子媳婦的男人,頭發(fā)白,稀疏,穿的白色短袖襯衣看起來是黑黃色的。第三個是七十歲的大姨媽,年輕時信仰神鬼,在家里擺了不少的香案,一九九七年,一夜之間改信基督。再一個是母親,出門,看到我們,把《圣經(jīng)》夾在腋下,走過來,妻子迎上去,拉了她的手,一起回家。
3
幾天時間,晾在房頂?shù)柠溩泳透赏噶?。又一天中午,抬頭,藍空之中,亂云飛渡,有下雨的跡象。急忙和母親、妻子上房,將麥粒攏在一起,裝在大小不一的口袋里,再扛下來。一桿大秤稱之后,十個口袋,合計五百八十公斤。母親說,三畝多地,就打了這么多。我拆開口袋,再看那些麥子,都是癟癟的,抓在手里一把,感覺輕飄飄的。此后,到大姨家、舅母家、姑媽和小姨家,都要問問今年打了多少斤麥子,都說不多。幾家親戚當中,數(shù)舅母的地多,六畝,才打了一千一百公斤。
他們說,種地是賠本的,盡管少了和免了好多稅。天旱,地少,墑賴也是問題,化肥和種子更是問題。還不如出去打工,一天掙三十塊錢都比種地好。我覺得也是,一個家,幾口人,泡在地里,起早貪黑,除草撒肥,播種收割,翻犁澆水,根本就沒有消閑的時候。到幾家,都是這樣說,鄰居和其他村里的人也都這樣重復說。我說那就不種了,他們說不種又不行。理由一:總不能看著地荒了,敗壞了祖宗的家業(yè)吧;理由二:掙不到錢還有點糧食吃,至少餓不死;理由三:有點地種總比沒有強,不用買著吃。
與村人閑聊時,我也想到了三個不切實際的辦法:第一,把村里的田地合到一起,像以前的公社,留一部分青年婦女耕種。成立打工服務機構,引導男人集體到外面打工。第二,大面積種植經(jīng)濟作物(土質(zhì)不好,棉花等都不行),或者開發(fā)附近的山川旅游資源。第三,植樹造林,發(fā)展經(jīng)濟樹木,建工廠,搞農(nóng)副產(chǎn)品深加工,這需要村、鄉(xiāng)甚至更上一級權力機構的組織實施。但他們都搖頭,使勁地搖,不明所以地搖。
我知道我是無能為力的,一個人,在龐大群體中,很明顯地覺得了個體和個人的小。有幾天,母親帶著我們,去看自己的板栗樹和核桃樹。它們都在山上,東一棵西一棵,來回之間,都是山坡,紅石深嵌,灌木橫行,道路曲折。母親說,去年核桃收成不好,一棵樹上稀稀拉拉結幾個,還不夠孩子吃。今年的核桃倒是很稠,滿樹都是。我走近看,真的是核桃滿樹,都在風中搖。綠葉婆娑,樹冠龐大,枝丫眾多,令人欣喜。我們?nèi)齻€人轉(zhuǎn)悠了半天,數(shù)了數(shù),算是剛成年的,才二十三棵核桃樹,不禁又覺得沮喪。
其他家的情況也大抵如此。前些年,大家都栽種板栗樹,除了旱死的,僥幸活下來的已然成林。這時候,樹上開出了金黃色的長條花,蜜蜂在上面飛舞和停留。我知道,花開之后是果實。但母親說,要是再不下雨,恐怕也不會結多少栗子。柿子樹大概因為老了,盡管龐大,但滿樹不見一枚柿子,干枯的枝干倒是不少,夾在綠葉之間,形狀彎曲,顏色黝黑。
站在對面的山嶺上,看見村莊,自己家的老房子——曾爺爺?shù)?,爺爺?shù)?,我與弟弟出生的。在眾多的房子之間,石頭一樣靜默。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小小的院子里面,一棵龐大的梧桐,每年春天開花,想吃糖時,就舔梧桐花的屁股,很甜,不是糖塊的甜,是蜂蜜的甜,但不持久。母親告訴我:大你五歲的玉笙娶媳婦花了三萬多塊錢,蓋房子兩萬,母親一直生病,十年都沒有還清欠賬,現(xiàn)在一個煤礦下井;和你同歲的立敏從山西找了一個媳婦,生了三個,都是閨女,今年又有了,怕計劃生育的抓,跑了。三桂的女兒和山西的一個小子好上了,偷著跑,一家人找回來,吊在梁上用蘸水的麻繩打。
我聽著,感覺有點陌生,但很快又覺得熟悉。畢竟是這里生養(yǎng)的,一個人出生的地方,冥冥之中,肯定有一種特定的因循的素質(zhì)強行灌輸了他。這種素質(zhì)并不一定都是美好的,甚至是惡劣的,但必須存在,持續(xù)終生。就我個人而言,此前幾年,或者現(xiàn)在,我仍舊不愿意再次返回這個村莊。我不只一次說過:這么博大的土地,哪里都是我的,行走或者躺下,都會被批準和容納。但我不可避免地攜帶了這個村莊,不是一點,而是全部。帕斯卡爾說:“如果萬物只有一個起源,那么萬物也只有一個終結……也只有通過一個人,這種聯(lián)結才會重續(xù)起來?!保ā端枷脘洝罚?/p>
4
翻出中學時的日記,發(fā)現(xiàn)一句話:“誰在前方等我?”時間是一九九○年三月二十四日,下午,陰,乍暖還寒。心情迷茫。那時候,我十七歲,一個大孩子,這句話或者夢想愛情,或者渴望一份理想的職業(yè)。而現(xiàn)在,它的味道全變了——迷茫的終極詢問,抑或是對個體的質(zhì)疑乃至對生命的敲打?我一時想不清楚,但仍覺得震驚——有時候,一句話,命中的東西比一個人的身體更為準確和龐大。
我走出來,外面還是兜頭照射的陽光,偶爾的烏云從西邊飛來。對面的森林青黑,山坡上跑過一只灰色的野兔,沒有人驚擾它,盡管它總是將剛剛冒出頭來的黃豆苗根根咬斷。對面的村莊炊煙升起,盤旋,上升,在高處消失。我忽然想:誰在高空等著炊煙呢?散開的,柔軟的,嗆人的氣體,大地的呼吸和靈魂,究竟要去向哪里?
驀然想起前些天和父母親一起,到三里外的田鋤玉米地,挑水逐棵澆將要蔫死的苗兒??吹綘敔斈棠痰膲?,就在田地里面,兩個人合在一起,遠看有些孤獨和落寞。我總是想,應當再將他們分成兩座墳塋,像兩個人,在一面土炕上各蓋一條被子那樣。但妻子說,這樣是最好的,活同裘,死同穴,想來也是一世夫妻的夙愿?;丶衣飞?,我一直在莫名其妙地想:爺爺奶奶,還有其他的逝者,死去之后,他們還有沒有靈魂和知覺?要是有,又在何處?沒有,又是為什么?
在路上又看到另外一座墳,兩個年輕人,兩口子,吵架,一起喝了一瓶農(nóng)藥死了,就埋在一邊的山坡下面。
在很多時候,盡管三十多歲了,可我總是覺得自己還小,十多歲的樣子,心態(tài)也是,不愿涉及太多的事情,哪怕一點俗事,都渾身不自在。不愿意說自己的年齡,不愿意告訴對方自己的一些往事。我也覺得自己很庸俗,單純,或者在某種時候顯得脆弱,甚至怯懦。而另一方面,我一直感覺自己老了——心理的老,三十多歲,就像六十歲,內(nèi)心充滿皺紋和傷痕,疲累和不安。在自己的潛意識里,總有一個聲音在茫然詢問:我的前面是什么?
母親說,村里兩個老人,養(yǎng)子在養(yǎng)父病得要死時,與其斷絕了關系?;及┌Y的養(yǎng)父在炕上挺了半年多,到六月,眼看就要過去了,可硬是又支撐了半個多月??偸菍掀拍钸兑痪湓挘喊咽虑檗k完了,就來——我等著你。村人都說,老人可能在某個地方存了一個貴重東西,要老婆拿出來,變成錢,自己死后,生不能好好活著,死了,要“住”一個好地方。
這只是他的一個愿望。死后兩年,墳頭依舊,黃土青石,再簡易不過。第三年頭上,老伴也死了。有一次和父親一起到田里除草,看到他倆的墳塋,在一大片楊樹林里,安靜、孤單,隱隱彌散著悲涼。想起他對老伴說的“我等你”,感覺像是一種召喚,說不清楚的,有著某種魔力的聲音、箴言或者咒語——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一個人站著,向另外一個人發(fā)出召喚的聲音,曲折幽幽,令人脊背發(fā)涼。
對于那位養(yǎng)子,沒有人譴責他。赫拉克里特說:“真正和唯一的美德就是恨自我?!蔽也恢浪袥]有恨過自我。我還知道,他和我母親一樣,是這一代最為虔誠的基督信徒之一。每次遇到,我都問他:基督教給你一些什么?他說了很多,但似乎都不切主題。后來,我看到:神在《馬太福音》的“論仇恨”一節(jié)中說:“我實在告訴你,若有一分錢沒有還清,你斷不能從那里(監(jiān)獄)出來。”我也想——沒有一個人能像對待自己一樣,對待別人的生死。這是令人沮喪的,我和另一個我之間,到底是一條怎樣的旅程?
5
大雨,幾天,始終陰著的天空垂下萬千絲帶,把上帝和大地、人和天空連接在一起,把神靈和人放在同一個位置。我們歡喜,鼓舞。坐在一邊的父親說,雨下得遲了。莊稼沾不上光。也就是說,錯過了時節(jié),再好的雨水也失去效用。但有一點可以欣慰:干涸的河溝迎來了嘩嘩的水聲,山坡上新栽的板栗樹、田里的黃豆和谷子可以趁機瘋長了。
這時候,大家都是歡樂的。雨,終究是一種滋潤,在這里,沒有一個人厭倦和排斥。而電視新聞上洪水泛濫,后來,我打開網(wǎng)絡一眼就看到這些消息:
(2005年)全國4438萬人受災。史上最大洪峰今進珠三角。全國有22個?。ㄗ灾螀^(qū)、直轄市)發(fā)生不同程度的洪澇災害,受災人口4437.61萬人,死亡536人,失蹤137人,直接經(jīng)濟損失203.52億元(綜合新華社電)。
暴雨山洪突襲重慶璧山,19.8萬人受災,3人死亡(8月4日《重慶時報》)。
閱讀時,我沒有注意到經(jīng)濟損失——這是我致命的一個弱點,對錢財?shù)那楦懈裟?,夢魘一樣,在很多時候讓我失魂落魄,無所適從,但每次都不長記性。我想到那些洪水中的掙扎和死亡,那么多人,幾百萬,我遙遠的鄉(xiāng)親們,他們在大水中哭泣,在倒塌之中看到這個世界的人的恐慌。
我總想那里的雨水,轉(zhuǎn)移到北方來,在干旱的村莊,均勻下落,一天,甚至幾個小時,也可以緩解,令眾多的人們得到滋潤,克制和減小災難。而雨水,南方和北方,它的偏依讓人痛心,我不只一次對村人說,要是南方的雨均勻過來多好?有時候,怔怔地望著藍得要命的天空,不住嘆息。很多時候,從樹下經(jīng)過,蟲子的尿落在手臂上,第一個想到的是雨。
而雨真的下來了,那些天,我們一家人坐在家里,看外面的大雨,雨中的事物紛紛發(fā)出響聲,尤其是玉米、梧桐樹和楊樹,啪啪的雨聲,在深夜當中尤其清脆,悠遠而又神秘。我常常在凌晨起來,站在屋檐下面,在清涼的雨水中,感覺它那清澈的氣息。
到第三天,山坡上有的地方冒出了泉水,一股股的,冒著熱氣,沖刷出一條條深深的溝,向下,向更多的水,嘩嘩奔流。雨止住不久,很多人帶了鋤頭,背了化肥,到玉米地里施肥,到處都是身體與玉米葉子摩擦的聲音,鋤頭與沙石相撞的聲音,此起彼伏,在村莊,在空曠的山野,顯得寧靜而詩意。
又兩天,大雨止歇,太陽出來,大地一片嶄新,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那么多的葉子,青翠得近乎透明,燕子們低空飛行,蟄伏了多天的蜜蜂(包括野黃蜂和大頭蜂)重新飛臨花朵。村人們忙著給莊稼追肥,一家一家,三五成群,都在地里。孩子們的叫聲比燕子更為歡快,在河溝里抓螃蟹,一個個滿身是汗,喊叫不停。
我和妻子也沒閑著,跟著父親,到一塊地,追肥,掩埋,扶起在風雨中傾倒的青玉米;再到另外一片地,如此幾天,追過肥的玉米葉子黑油油的,沒有追肥的則呈暗黃色。與此同時,蒿草也茂盛起來,干旱時候蟄伏的家伙,現(xiàn)在也趁著雨水和化肥,爭先恐后,一棵一棵,乍開身子,在田里和地邊橫沖直撞,不可一世。
我們只好鋤掉,或者拔掉。把它們的身體扔到空地上。父親說,再下雨,這些草還會復活。多好的詞語?。∏嗖輳突?,但要不是長在田里,就不用等再一次的復活了。山上的紫荊和茅草也茂盛起來,不到兩天時間,就掩住了裸露的紅色石頭。中午,陽光熱烈,沒風,但仍感覺清涼無比,尤其是樹陰,滲入泥土的雨水開始返回,向大地表面,向空中,甚至更遠的地方。
地里的活計忙得差不多了,我突感身體不適,母親說,距離不遠的邢臺縣一個村里有一個很好的老中醫(yī),切脈抓藥特別準,去看看。我們?nèi)チ?,卻又檢查出另一種不適來。他說,你這個病,有些年頭了,就像種地,年年光種莊稼不施肥,肯定要虧的。給我開了二十服中藥,裝在一個大袋子里。此后二十天,我都在中藥中度過。喝藥時,母親總是說,要先晾一碗開水,喝完就喝溫水,那樣不苦。我不,一口氣喝掉半大碗的中藥,然后抿抿嘴唇,感覺中藥在舌頭和牙齒上的苦味。
臨走前幾天,又下雨了,一連兩天,到處都是水汪汪的。早晨,趁著未落的夜色,告別父母兄弟的時候,我竟然十分平靜,沒有像上幾次那樣忍不住哽咽起來,淚流滿面,心也不怎么疼。只是在揮手時候,鼻子有點酸,眼淚就要涌出來了,但又含了回去。到市區(qū),下車,感覺仍舊是干燥和灼熱的,好像沒有下過雨一樣——到處都是和來時一樣的煙塵,煙塵,在眾多的樓宇、街道、人和車輛前后,落下又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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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的村莊,已經(jīng)看不到了?;疖囅虮?,然后再向西,內(nèi)蒙和青海高地之后,是甘肅的戈壁和沙漠,渾濁黃河和祁連雪山:地曠人稀,天高地厚?;氐絾挝唬杏X仍在老家鄉(xiāng)村,它的濕潤和綠,忙碌和消閑——我得承認,在鄉(xiāng)村兩個月,這是我近兩年中最為單純的生活。一家人,血緣的凝聚,天倫的融合,盡管干旱和炎熱,持續(xù)的疼痛和偶然的快樂,盡管,陽光曬黑臉龐和胳膊,四周的遙遠和封閉,但它們?nèi)耘f是難得的,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長期在外的人——短暫的鄉(xiāng)村是身體的一種擱置和停靠,是內(nèi)心的一次回歸和靈魂的一種撫摸。
我還得感謝——我的父母生下我,而且在鄉(xiāng)村,讓我知道了苦難,在世界一隅的某種狀態(tài)的生命和生存。那是一個小小的村莊,在冀南太行山南麓,行政區(qū)域為河北省沙河市××鄉(xiāng)××村,與武安市、邢臺縣搭界。八個小小的村莊在皺褶的山地之間,相互勾連,和睦而戰(zhàn)爭,說笑也打鬧,通婚也通奸。
這里最高的山是和武安市搭界的北武當山和山西左權縣分享的摩天嶺,海拔分別為一千七百和一千六百八十米。最著名的建筑宋代長城,在南邊的低縱山嶺上,早已殘垣斷壁,只有幾座瞭望臺依舊高高矗立。最低的地方是相距五華里的石盆村,遇有大雨,洪水暴發(fā),大水泱泱,有時沖垮堤壩、田地和房屋。最多的莊稼是麥子和玉米,收成年年不一,被雨水左右。
最多的人是孩子,襁褓里的和上初中的,幾乎每對夫婦兩個以上;最熱門的話題是掙錢賠錢和通奸,偶爾的死亡和新生;最忙的時候是農(nóng)歷五月和陽歷九月中旬,收割麥子,翻松土地,再種麥子,澆水施肥。最悠閑的是冬天,大雪之中,銀裝素裹,人們窩在家里,圍著爐子烤火,或者坐在稀薄的陽光下面說淡話。最實在的人是礫巖村的幾個傻子,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們的話不用任何思考,可以完全相信。
最有名的人是曾經(jīng)的大隊支書(僅靠某種生理本能),現(xiàn)已卸任;最令人膽寒的是派出所民警;最叫人喜歡是學習優(yōu)異的學生;人緣最好的是沒有婆家的大閨女們;最容易叫人說是非的是丈夫長期不在家的女人們;最令人厭煩的是那些陌生的傳教人。
在家兩個月,除了做農(nóng)活,就是和父母坐在一起說話,這是最幸福的了。除此之外,是間斷的讀書和短距離的行走。讀的書只有兩本——《圣經(jīng)》和《鼠疫》,去的地方最遠的是山西左權縣拐兒鎮(zhèn)和河南的湯陰岳飛廟,其他的地方都是幾十里的路程。去得最多的親戚家是大姨和小姨媽家;最幸福的感覺是和母親坐在一起說話,看著兒子和小侄女無所顧忌地玩耍。
有些時候在河溝里面洗澡,正午無人,太陽毒烈,一個人,脫光衣服躺在巨大的青石板上,上下滾燙,點燃一支香煙,看著空中的流云,感覺愜意無比,但朝天的裸體似乎有所忌憚,怕路過的行人看到。那時候,鳥雀飛來飛去,河水嘩嘩,一些金黃色的蜜蜂落在水邊,成群結隊、喝水、采蜜、然后飛走。也有幾次在傍晚,下河洗澡,那是真的放松了的,黑色是最好的衣裳。我記得,還在星空下,光著身子唱山西民歌——蜜蜂蜂采花瞎忙唉,俺想妹子那個頭疼……小花花開在那個地邊上,好心人幫俺說媒來。
早就應當離開了,但行程一推再推,我和妻子都不愿走。兒子渾然忘了我們在西北還有一個家,甚至對他的成堆的玩具都沒有了記憶。但我知道,我們必須離開,再一次,又一次地,以前是一個人,現(xiàn)在是三個人,離開乍來還去的生養(yǎng)地,父母的村莊,我們的村莊,走州過縣,從華北到西北,在外省的土地,像父母一樣,在時間中活著,在泥漿和風塵當中,慢慢老去。
回到西北——巴丹吉林沙漠,下車,突然流下了鼻血,除了剛剛來到時候有過,十多年間,再沒有這樣的情況。而今,鼻血再次蜂擁而出,之后是嗓子的疼痛,扁桃體紅腫,一連二十天。我知道,對于沙漠,我需要再一次的適應,從身體到內(nèi)心。時常想到村莊,兩個月期間的種種情境,忍不住微笑,也忍不住嘆息,我不知道因為什么:對于鄉(xiāng)村,盡管我還能夠觸摸到它的真實肌體,但我要的已經(jīng)不多了,我對它基本的要求只是——當我勞碌一天,躺下歇息的時候,最好不會在夢中被它驚醒。
楊獻平,生于1973年,河北沙河人。主要著作有詩歌《西域之詩》,散文(系列)《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平民的故事》、《穿過靈魂撫摸你》、《流沙上的馬蹄》及文學評論《以深情,以善意》、《到哪里結束》等?,F(xiàn)居甘肅酒泉。甘肅文學院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