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洋
站在走廊上,可以看到月亮,它就懸在山尖,特別明亮。但我們不滿足。我們要到河邊去,那里的月亮不一樣。
很多個(gè)夜晚,我和他坐在松樹下,看染了一層暈黃的月亮徐徐升起,風(fēng)吹得松針沙沙響,像一首清朗的歌。月亮慢慢褪去黃,露出皎潔的面容,我們幾乎不說什么,只是安靜地看月光灑在水面的銀鱗,以及樹林起伏不平的剪影。偶爾,我會側(cè)過頭,看他年輕的臉。有一種痛,隱隱約約地飄浮而至。
只有月亮升起的時(shí)候,我會和他并肩。平時(shí),我坐在課桌前,他則站在講臺上。他有雙纖細(xì)修長的手,但粉筆字寫在黑板上,并不飄若浮云。有時(shí)會因?yàn)橐恍┘?xì)枝末節(jié)而怦然心動,比如一手好字,比如一張笑臉,我就是這樣的人。早年,我的同桌能寫手漂亮的字,我看著就歡喜,因而容忍著同桌的種種不妥。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種借口——沒有期待他的到來,不過,我還是受他吸引。那時(shí),我喜歡寫些清淡的文字,他就在我的文字后,寫上和正文字?jǐn)?shù)相當(dāng)?shù)脑u語。一遍遍看他的字,反而不覺得是評語了,倒似在用紙筆交談。我喜歡這種方式的交流。
他囑我,時(shí)常寫些字給他看。每個(gè)夜晚,我就坐在窗邊,在本子上涂些淺淡的字。月亮越過遠(yuǎn)處的山崗,不著痕跡又確確實(shí)實(shí)順著一定的路途向上徐徐攀升。一棵梧桐,高大筆直地挺起一身濃綠的葉,探向天空。每次向窗外張望,都是滿眼蔥郁。月亮就在這濃密的葉片間,瑩瑩的光亮像要把梧桐葉融化,而夜空,已被它溶成深藍(lán)。我一面看月一面寫字。月一直往上,穿行在綠葉間,漸漸越過了窗欞。
我合上本子,走出教室。月亮在藍(lán)得濃重的天空上慢慢行走,一地都是它的光。我知道他就在臨河的屋里,等我,又或沒有。并不知道要不要去找他,要敲響他的門,得鼓足勇氣。每一次,他拉開門,迎向我的都是一張大大的笑臉。我不知道得為這樣的熱情付出什么樣的代價(jià),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次曲起食指把門敲響,都是一種托付。這讓我猶豫,每當(dāng)走到距小屋十米的地方便回頭。快走到教學(xué)樓時(shí),折身再往小屋走去。走著走著就忘了最初為什么要踏上這條通往河邊的小路,好像這樣往返只是在月下晾曬自己的心情。月亮卻不彷徨,它的每一秒,都在既定的軌跡里。
我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愛他。我向往有他的指引,省卻走許多彎轉(zhuǎn)的路,卻又渴望一路跌撞,找尋自己喜歡的景色。不過我喜歡看月亮。許多夏日的黃昏,他把我?guī)У缴狡律?,看月亮升起。每?dāng)他來,帶我穿過走廊,迎向那輪月亮,我都有種歡喜,不言而喻,理之當(dāng)然。
那時(shí)我喜歡穿白色的紗裙,喜歡在手腕上系一條細(xì)細(xì)的銀鏈。他就帶著這樣的我,穿行在山間,為我拂開刺枝,為我踢開石子。我們時(shí)常坐在山坡邊沿,月亮在山林間徐徐移動,河水清悠得就似明月的光,身側(cè)有蟲子放開了喉嚨嘰嘰嘖嘖地唱。偶爾,火車的長笛傳來,像一條長長的練帶,把思緒領(lǐng)向遠(yuǎn)方。我喜歡這樣的時(shí)候,整顆心都漂在月光中,所有的美好都在月色下徜徉。
但我的身側(cè),坐著他。我還太年輕,年輕得有無數(shù)向往,渴望著嘗試每一種可能。不愿被“我愛”牽絆,也不愿被“愛我”束縛。而且我認(rèn)為,“愛我”和“我愛”間的距離有如銀河的兩岸。于是就有痛,因?yàn)椴恢廊绾稳∩帷?/p>
許許多多年后,當(dāng)初的青澀早就隨風(fēng)而逝,我卻依然喜歡月亮,喜歡載著月光的水流。在許許多多的地方,只要我在那里看到過月光灑向水面,就一直念念不忘。每一次與這樣的景致相遇,都好像又回到了那個(gè)青蔥的年月,并再次遭遇年輕的迷離,于是感覺到,任何的流水都柔軟地在月色中流向往昔,因而會有種痛,在水的流動中栩栩。心就很柔軟,一直軟到如水的疼痛里,任它把我浸潤。日子久了,也就發(fā)現(xiàn),流水中,月色里,痛是一種癮,我和它安然共處。
在沒有河流的日子里,會把月亮也淡薄了。但那些碎屑卻像畫,如坐在松樹下,看月光鋪得河面銀鱗點(diǎn)點(diǎn)的清悠,又如走在小路上,每一步都踩到月光上的徘徊。它們在記憶里反反復(fù)復(fù)地描摹,一遍又一遍,線條、色彩,越涂越清晰。
很多時(shí)候,我認(rèn)為流水明月是自己的一個(gè)心結(jié),無法解開。然而有一天,從書本中抬起頭來,忽然看到月亮,明晃晃地映照著窗外的高樓低屋,熟悉的疼痛又一次來臨。我恍然明白,我愛的,只不過是那輪月亮下亭亭的華年,我心懷的疼痛,只不過因?yàn)樯钌钪?,無法把流水和月色留下,使之停駐成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