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娜
我的過去,呈散落狀,浮游在記憶的各處,很難再收拾成一個個完整的故事。但是,在我的內(nèi)心,卻總有一種被棉花堆包圍的感覺,讓我深陷其中,揮之不去。
我把我的記憶安放進一間小屋。那是一間普通的北方小屋。在那間小屋里,我不再恐慌和不安,我的記憶正在溫暖中肆意地復(fù)蘇、舒展。
在那間小屋中住著一位老人,她高高的、瘦瘦的,一身整潔樸素的打扮,或白或灰或藍的大襟襖總是被她扯得妥妥帖帖,發(fā)髻高高地盤起,根根白發(fā)閃耀著超越世俗的光芒。
從她依舊清晰的五官和面部輪廓,你可以看出她年輕時的美麗。從她的舉手投足,你大概可以揣測出她小時候生活環(huán)境的富足。沒錯,小時候她的家里開著一個布行,她上面有三個哥哥,她是一個集父母和兄長寵愛于一身的幸福女子。
后來她總是向我回憶,那時候的現(xiàn)大洋非常金貴,爹給我的一個銅子兒就能換一大捧炒花生,香香的脆脆的。她可知道,每每她蹦跳著從鄰居家走過,總有個頭戴破瓜皮帽的臟小子躲在門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家門前的那段路面,正對她手中的花生起著心思呢。
后來到了裹足的年齡。有一天,她的母親拿著兩塊嶄新的白布向她走來,她立刻明白了,于是她向母親求饒。母親的聲音慈祥而嚴(yán)厲:以后大腳是嫁不出去的,而且大腳的人只能是伺候人的命。那我也不怕!只是嘴硬,她并沒有阻止母親的行動,隨即她感覺到了十指連心的疼痛,并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好像正從她的心尖劃過。
腳裹住了,并沒有裹住她貪玩的心。第二天,母親給她換上了嶄新的三寸繡花鞋,粉粉的鞋面,鞋幫兒上搖曳著雪白的荷花。她的腳一著地,立刻有一種鉆心的疼痛從腳尖傳到發(fā)根,但院外胡同里小伙伴們的嘻戲打鬧聲太吸引她了。她扶著院墻,一步一步往前挪,不過幾十步,她感覺到自己的腳已與那層布潮乎乎地粘連在一起。嘻戲聲近了!她緊走兩步,甩掉額頭上密密的汗珠兒。不一會兒,她的笑聲就和小伙伴們?nèi)跒橐惑w了。
夜里一覺醒來,疼痛如數(shù)百只螞蟻咬噬著她的雙腳,此時,院子里傳來朱漆鐵門落鎖的聲音,她知道是爹回來了,于是她敞開喉嚨開始嚎哭。爹沖進屋來,把她抱在懷里,背到院子里,趁母親不注意,爹偷偷把她的裹腳布松了又松。玉兒不哭,玉兒乖,玉兒不哭,玉兒乖……就這樣,她在爹寬厚的背上睡著了。
她十八了,到了出嫁的年齡,經(jīng)媒人撮合,一頂花轎把她抬進陳家大院。聽旁邊的人小聲嘀咕,她要嫁給的男人一年前死了老婆,年紀(jì)輕輕還未生育,是因為有病。她聽了以后,內(nèi)心有些小小的不甘,但一想到陰陽兩隔,她又可憐起身邊的男人。她是善良的。
所幸,她嫁的男人高大帥氣,而且是讀書人,最主要是寫得一手好字。因紅白喜事,前來寫帖求字的人絡(luò)繹不絕。她也因此受到尊重。因男人在家排行老三,人們都尊稱她為三娘。
她先后生育了兩雙兒女,年紀(jì)較小的那雙兒女均因生病夭折了,以后的歲月里一直陪伴她的就是我的姑姑、我的父親和父親的三個女兒,她的三個孫女。
在她的三個孫女中我是最小的,被她喚作“三三”。在我懂事后,她經(jīng)常指著身旁熟睡的梨花貓說,三三在這么大的時候奶奶就帶著三三,三三是奶奶的掌上明珠,三三是奶奶的心肝寶貝,三三白白的模樣最好看,三三手上有“串錢紋”,三三以后是享福的命,只可惜呀,奶奶是趕不……每每這時,我總會用手指把她的嘴緊緊捂住,然后把她緊緊地抱住,唯恐誰會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最終,她還是被帶走了。盡管那天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四年,但十四年來,我還是一直沒有勇氣拿起筆寫有關(guān)她的任何記憶,因為回憶就代表著離去,因為十四年來,我還是真真切切地生活在她的寵愛中的。
如今,因她寵愛的滋養(yǎng)而長大成人的我已嫁為人婦,有了很好的歸宿。經(jīng)常對著我的愛人,我會傻傻地問,你最愛我啥?愛人也會認(rèn)真地回答,是你的善良,還有,為了家庭那么一丁點兒的勤勞。
是她,是我的奶奶!是她把她身上最閃光、最值錢的東西無私地傳給了我。
我那因善良而勤勞的奶奶。
我從未學(xué)過針線活兒,但我喜歡用手拈起小小鋼針的感覺。每每愛人的襪子壞了,襯衣的紐扣松了,我都會拿出針線,認(rèn)真地穿好,認(rèn)真地縫補著。因為在一針一線間,我就會回到從前,就會看到我的奶奶。滿頭白發(fā)的她,戴著老花鏡,微駝著背,戴著頂針兒的手正在飛針走線。此時,她手里縫制的是一件棉衣,深秋時要穿的薄棉衣已經(jīng)做好,正被奶奶疊得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床邊。不知不覺,屋內(nèi)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奶奶這時并未停下手中的針線,她一邊往窗邊挪一邊自言自語,“這天兒真是一天比一天短了”。沒做幾針,連窗邊也沒有了光線。奶奶就快步走到院子里,借著那微弱的光亮飛針走線地再忙活一會兒。
就這樣,奶奶的視力一天不如一天。經(jīng)常,她摘下老花鏡,一邊用大襟襖擦拭眼睛一邊對我說,“奶奶的眼睛花得厲害了,老感覺像有層棉花紙糊在奶奶的眼睛上,以后三三就是奶奶的眼睛了”。
接下來的日子,奶奶的眼睛果真戴上老花鏡都很難看清楚針鼻兒了,奶奶就經(jīng)常喚我?guī)退┽樢€,還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三三的眼睛真好使,等等。平時,我要去上學(xué),奶奶怕耽誤了她的針線活兒,硬是讓我把每根線穿得老長,甚至同時穿好幾個針線,扎在她的衣袖上,或者扎在一旁她能夠看清楚的地方。
如今,記憶中的那一根根針,好像一下一下正往自己的心上扎去,沒有流血,卻是很疼,很疼。
直到今天,我還一直保留著一個習(xí)慣,我喜歡穿用棉布做的棉衣,而且是那種面兒和里兒摸上去都很柔軟的那種。我的這種喜好,并不代表我多么節(jié)儉,或者多么重視環(huán)保。而是我喜歡那種被棉花堆包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