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 捷
說來可能沒人相信,靈的生命是倒著長的。
靈出生的時候應該是個丑陋不堪的老女巫,當然是極其袖珍的,帶來一場血的洪水差一點點就要了媽媽的命。也許就是這個頭沒有開好,注定了靈一生都背負著沉重的感恩。
在通常被稱為童年的時光里,靈是一個被夸贊為懂事的小大人,她被當時的政治風云裹脅著,和爸爸媽媽一樣,在洞庭湖區(qū)域內(nèi)的鄉(xiāng)村不停地遷徙。他們忙于革命,無暇顧及身邊的孩子,更何況這孩子是如此地懂事,不需要大人操心。她置身在巨大無邊的陌生的黑暗中,有恐懼卻不呼喊,有饑餓卻不乞求,有病痛卻不呻吟,真的是沒有,她是無聲的,在她的意識里,只有遵從,忍受,堅持,只有真正老了的人才有的那種對苦難的麻木,那種聽天由命式的無動于衷。
在常規(guī)中的少年時期,靈的懂事已進化為責任,同時這責任又摻進了當時環(huán)境所賦予的激情,因此,如同工作中的好干部那樣,靈也是學校的好學生,即使仍在不停的遷徙中,靈也不斷地用百倍的努力,圓滿完成著從不知所云的差生到各科優(yōu)秀的好學生的轉(zhuǎn)化過程,可惜那時候,沒有什么東西可學,可惜靈的所謂成熟的付出完全只是消耗過剩的精力,浪費了寶貴的時辰。
青年時期的靈在一個池塘似的鏡子里看見了自己幻化為鷺的身影,她把天空當作大海,魚一般盡情地游,又把大海當作天空,不住地上下翻飛。風來了,不知道停,雨來了,不知道躲,雪來了,還不知道冷。她把自己當作春天的使者,要把生命的溫暖給予所有需要她的人。然而,畢竟一年有四季,人世也不止是單色的青春,當四季的瘋狂一齊奔來,當需要的大口變成可怕的饕餮,靈終于明白:一棵小草如何能夠擔負起大樹的使命呢?原來不是魚就不能這里游那里游,于是,在許許多多默默承擔的日子里,鷺始終保有一份中年式的自知之明。
當靈真的進入到中年,她的飽滿的生命猛然意識到蓮的覺醒。蓮,這個應該是早就附著在自己身上的精靈這么多年都到哪里去了?是這里的土壤不夠肥沃,以至沒能及時破土而出?還是一直以來都在養(yǎng)精蓄銳等待著有朝一日驚艷的綻放?不管怎樣,蓮是醒了,她一旦醒來,就無可救藥地芳香起來,猶如蠢蠢欲動的含羞的青春。蓮的青春彌漫了中年的靈,摧毀著鷺的道貌岸然的穩(wěn)重和端莊,她的肆無忌憚的盛開冒犯著人們習慣的眼睛,連她自己也不無自嘲而得意地宣稱“想變壞”了,按照“懂事”的邏輯,某種芳香是有毒的,有毒的不就是“壞”的么?目前的靈正以沒法自控的速度甚至是加速度,向著“壞”的方向“變”下去,變得更加自以為是,更加鶴立雞群。
等到靈真的進入老年,那個時候,我想,鷺會明白:名字叫鷺的必定是只鳥,能夠排云而上,這不是魚或者樹可以做到的;蓮也會明白:名字叫蓮的也必定會開花,會香遠益清,這也不是草或者云能夠做到的。那么,鷺與蓮便會真正地快樂起來,她們會毫不拘束地做她們自己,做她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會管別人怎么看,這個世界必定是鳥語花香的!其實鳥語花香是一種人類童年的境界啊,當靈真正明白這點的時候一定很老很老了,而到了那個時候,靈也就真的返老還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