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
我與繁華有過同事之誼,上世紀90年代,我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那時我們還算是年輕人,有一幫年輕朋友。每到周二就是吃飯喝酒,雖然是在路邊小鋪,但都吃得興高采烈,然后神侃,吃了東家喝西家。很長時期覺得我們這幫人特俗,每到周二就是這么吃喝侃大山。后來有一次到英國劍橋大學,才得知他們那里經(jīng)常有或者定期有教師的午餐或晚餐會,目的是讓同學科或不同學科的教師們能在一起自由交流,這對學術發(fā)展能起到相當積極的作用??磥?,我們的土法不過延續(xù)了中國人的老傳統(tǒng),也沒有什么不妥,與現(xiàn)代教育及科學研究的活動未嘗不是異曲同工。那時的胡侃也仗著年輕,不知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否還有這樣的生活方式。但在大學里是沒有了,大學里的同事都客客氣氣,保持著恰當?shù)木嚯x,這樣可以井水不犯河水,這也是一種生存方式。但我還是懷念那時的朋友們的相聚,吃完東家吃西家,然后打地鋪。
那時在繁華兄與我之間,大工作上還有點陰差陽錯的事。我是學理論出身的,卻被分到當代室;他是學當代出身的,卻被分到了理論室。但一呆就是十多年。我后來就搞上了當代,繁華一直都在搞當代,只是理論色彩也不得不濃厚起來。在2001年,孟繁華就出版了《中國20世紀文藝學學術史》(第三卷),對文藝學的理論源流的梳理,很見功力,這是當代與理論交叉的學問了。有了理論作后盾,孟繁華原來在文學史方面的深厚積累就更顯出優(yōu)勢。要說當代文學史方面的功力,他對作家作品的掌握,那是在同行中有口皆碑的。后來他又與程光煒教授合著《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可見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學科領域方面的積累。當然,或許是更為重要的在于,孟繁華始終關注當代中國文學最新的發(fā)展動向,始終站在當代文學批評最前沿的位置,參與到那些對最新文學現(xiàn)象和事件的闡釋中去。他的精力旺盛,又十分勤奮,好像永遠有忙不完的事,但卻著述不斷,評論滿天飛。有了這些學術積累和學術活動作為前提,可以想見,這部《中國當代文學通論》就是順理成章的成就。
作為一部“通論”,其一在“通”,其二在“論”?!巴ā币晕业睦斫?,即是通觀,疏通,這是對歷史進行一種宏觀把握的闡釋,無疑也有文學史的眼光在里面。但它又強調“論”,又有別于一般的文學史敘述,它是以論帶史,以論通史。它比之一般的文學史顯得更為自由靈活,無須文學史面面俱到,事無巨細都要兼顧。它只抓主要矛盾,只抓文學史中的要害問題。就此而言,可以看到孟繁華處理當代文學史的獨到手法,那就是他的開闊眼界和灑脫的敘述?,F(xiàn)今的文學史大多拘謹刻板,難得孟繁華以他的灑脫來敘述當代文學史歷經(jīng)的風雨道路。
當代文學史研究最大的難題,在于當代政治與文學的關系,這是一般寫作文學史的人都試圖要回避的論題,或繞道或淡化,但孟繁華卻采取了正面強攻的手法。這讓我有些吃驚。當然,正面觸及這個問題,也未嘗不容易,只要合乎主流意識形態(tài)給定的框框去敘述也不是不可以做到。但孟繁華的學術抱負顯然不允許他如此討巧,他還是要尋求有難度的,對歷史做出更為深入和準確的探討。
確實,當代中國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并不是一目了然的,壓抑、馴服或者抵抗,這些事過境遷的描述,或者站在另一種語境中的判斷,都并不切合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實際。孟繁華試圖還原出中國當代文學史實踐與政治構成的復雜的互動關系,那就是新中國的文藝家們也經(jīng)歷了內心的斗爭和改變。除了來自解放區(qū)的文藝家,他們已經(jīng)歷經(jīng)了革命的洗禮,或者直接就歷經(jīng)了戰(zhàn)火的考驗,他們本來就是革命分子,新中國的革命文藝與他們的文學經(jīng)驗,與他們的生命歷程融為一體,當然沒有根本的沖突。但也并非一切都順理成章。革命的形勢變了,革命的任務變了,即使是來自解放區(qū)的文藝家,更不用說來自國統(tǒng)區(qū)奮斗的左翼文藝家,他們也會有新的愿望和新的選擇。政治共同體并非鐵板一塊,任何共同體都存在著內在相異性的問題,政治共同體尤其如此。這就是新中國文藝始終充滿了斗爭,文藝家們始終處于適應新形勢的困苦掙扎之中。但新中國的政治具有無比的感召力,它代表著未來的希望,它具有偉大的感召力。孟繁華試圖去揭示出建立新的信仰或被新信仰哺育成長的一代人的適應政治的歷史變動,他們的內心始終洋溢著意識形態(tài)的沖動和興奮,并逐漸成為他們內心支配性的力量或道德要求。也就是說,“當文藝為政治服務成為文學研究的核心話語之后,主動地回應這種時代的詢喚,也就成為文學研究者的情感需求,當初那種試探性的謹慎逐漸變?yōu)橥粞箜恋募で?。”文學與政治的關系,說到底關鍵還是文藝家與政治的關系,這是主體與政治構成的復雜的認同關系。主體之被詢喚或馴服,從而轉化為內心激情,革命文藝只有以這種方式才能真正獲得創(chuàng)造的動力。當然,孟繁華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并不只是進行主體的精神分析,他更偏向于回到文學史的客觀構成中去,深入到文學的承傳方式、生產(chǎn)方式、作家的社會地位以及檢查制度的體系中去探討。
毛澤東文藝思想對新中國文藝的影響,這是文學與政治的最關鍵的問題,當然也不是一個新的話題,有關研究汗牛充棟。但孟繁華對此問題的研究,可以說是最為下功夫的了,也最有深度的研究。毛澤東文藝思想博大精深,并非三言二語可以概括,不過孟繁華把握住毛澤東早期思想中的道德因素,以此來理解毛澤東文藝思想中注重作家世界觀改造的問題卻頗見獨特之處,這樣的討論就更有深度,也把毛澤東本人與中國傳統(tǒng)的教育背景聯(lián)系在一起。主觀道德情操在毛澤東思想中歷來占據(jù)重要份量,毛澤東也相信,作家經(jīng)過思想改造,具有無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才能寫出為革命所需要的文藝作品,只有與工農(nóng)群眾站在一起,才可創(chuàng)造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當然,思想改造要到達一個什么樣的境地才算符合革命要求,這確實是難以量化的標準。因此,在革命實踐中,文藝家的思想改造仿佛變成了它的目的。不斷的改造,無止境的運動,終究發(fā)生文化大革命,這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也是主觀精神世界的“過度革命”。關于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研究,重要的還要與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的理論思想聯(lián)系一起來考察,這方面,孟繁華在論述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傳入和理論演變也做了相當精當?shù)姆治觥.斎?,?zhàn)爭的背景也是毛澤東文藝思想建構的重要參照,即使在建國后,關于戰(zhàn)爭的警種長鳴,國際冷戰(zhàn)的背景,這些都給毛澤東親自發(fā)動一次又一次文藝界的斗爭運動提供了外部動力。盡管作為一部通論,篇幅有限,但孟繁華要言不煩,抓住要點,給人以提綱挈領的清晰理路。
在關于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文學的研究中,有一度時興的是地下文學研究,而對于當時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極左文學則避而不談。但孟繁華同樣有勇氣去揭開那些為常識所遮蔽的歷史情境,他對姚文元批評方法的形成,以及姚文體的修辭學解讀都可見出他的獨到之處。
對于“文革”后的文學,我們通常稱之為“新時期”。我們總是這樣,每一次歷史大事件之后,都是一個新的時代的到來。但在文學上,它的本質含義究竟如何?我們如何定位?孟繁華稱之為“激情歲月的文學夢想”,這就是一種時代精神風貌的描述了。文革后的時代,人們仿佛突然置身于一個有著無限希望的時代,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美好未來幾乎指日可待。壓抑的、窮困的日子結束了,取而代之必將是美好的、富足的、自由的生活。80年代的文學正是在為到來的“新時期”建構一個偉大的神話,但文學家的追求并不是直接簡單地順應主流意識形態(tài),這是歷經(jīng)文革之后的文學家們所不同之處。身處“激情歲月”中的歷史主體,也有著他們自身的追求,也有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共生、沖突與分離的歷史走向。無疑,當我們說“主流”時,他們就是主流。當我們試圖描述主流之外的相異的歷史時,那也是他們內在分離的產(chǎn)物。歷史之主流從來沒有自我的同一性,主體總是自我相異的,當它能成為一個時代的主體時,必然具有這種相異性的能力。80年代的思想文化保持著這樣活力,恰恰就在于作為“主流”的歷史主體們有這種能力。因而,“激情”實在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激情。盡管說“創(chuàng)造”一詞,對于80年代意識形態(tài)翻云覆雨的斗爭而言顯得過于奢侈了,但我相信它是存在的。同樣,我理解孟繁華也是相信它存在的;這就是“激情”的內在特質。孟繁華寫道:“就意識形態(tài)來說,動員民眾參與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期待,并藉此完成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的轉型,在新的目標設定中使民族心理重新獲得自振并建立自身的權威性和社會信任感,是它重要的時段性任務;就作家的內心需要來說,掙脫長久以來的‘一體化的精神統(tǒng)治、爭取精神自由,表達他們對社會公共事物的參與欲望,并以此體現(xiàn)知識分子的英雄情懷,使他們大有恰逢其時之感,他們的傾述欲望終于有了機會得以滿足?!?/p>
對這個時期的作家詩人理論家進行批判是容易的,他們的有限性,他們的軟弱、犬儒主義或不徹底等等。但人們只能在既定的歷史條件下創(chuàng)造歷史,離開了具體的歷史情境,離開了每個人的生存條件,去談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就顯得苛求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我們沒有理由為他們開脫,但也不等于我們可以輕易否定他們那代人走出的那些艱難步伐。在這一意義上,我還是比較欣賞孟繁華對80年代那二代作家,即右派和知青作家所持的態(tài)度:既肯定其歷史成就,他們創(chuàng)造歷史的自覺與才華;也時常針砭他們未能更有力地拓展他們本來可能抵達的境地。確實,在80年代,中國文學家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我以為孟繁華試圖去揭示這個問題,但也淺嘗輒止。這不只是在辯證法式的理論思辯體系中去闡釋,可能需要大量的個案事例,這當然不是通論以某個章節(jié)就可解決的難題,也不是我們的學術之外的語境可以給定的范圍。
孟繁華的文學評論寫得越來越灑脫,做“通論”就自然顯出他的灑脫自由。也不奇怪,他把90年代以來的文學規(guī)劃為第三部分,稱之為“多元文化和游牧的文學”?!岸嘣迸c“游牧”,這是頗富有詩意的辭藻。對于90年代直至“新世紀”,孟繁華如此深地卷入那些文學事件,與那些人們和事實同歌共舞,他當然滿懷激情。他也游牧于其中,他幾乎是夢想般地要游牧于其中。就此而言,他真是一個對文學懷有夢想的人,他說80年代是一個“激情”與“夢想”的時期,90年代何嘗又不是呢?對于文學中的人來說,文學之存在何嘗不是激情與夢想?何嘗不渴望多元與游牧呢?對于文學的書寫,對于書寫著的文學史,沒有這種激情、夢想和游牧,何以能進入其中呢?這部通論可以說是激情與灑脫之作,可以說是游牧之作。
90年代的多元文化情境在孟繁華的展示下還是呈現(xiàn)出它的生動性。相對于80年代眾口一詞的肯定與頌揚;90年代的文學是一個眾說紛紜的怪物,其遭致懷疑遠遠大于它所得到贊許。肯定或貶抑某一時期的文學都屬正常,但必須顧及事實,必須回到事實性來論辯。否則就只是以無知與偏見為判斷依據(jù)。我本人也并不認為90年代文學有多么高超,它無疑有一大堆的問題。但90年代確實不是一個文學蕭條的時代,就從數(shù)量經(jīng)濟學來說,90年代不知要超過80年代多少倍數(shù)。90年代有90年代的追求,有90年代文學面臨完全不同的歷史情勢和文學的功能作用,這一切都是由大的歷史背景變化所決定的。套用馬克思主義老舊的經(jīng)典語錄來說,隨著經(jīng)濟的變更,全部上層建筑或遲或快都要發(fā)生變化。文學當然不能例外。這里無須深入討論這類問題,孟繁華滿懷激情地敘述90年代文學現(xiàn)場,無疑是有充足理由的。他揭示出90年代的文學所具有的生動活力,給予當代文學轉型揭示了清晰的路線圖。
當然,“多元”依然只是一種比喻,真正的多元是充分自由的狀態(tài)里展開的多元,90年代的多元卻多少有些勉強,它更象是在市場那只看不見的手規(guī)劃的一些散兵游勇的自在自為的活動。孟繁華努力去觸及90年代個人化的寫作更為本質的真實含義,但這種觸及也因為敘述語境的限制,也很難深入其中。在另一方面,孟繁華決沒有忽視文學寫作的 “始終歷史化”的潛在沖動。在21世紀初,“新人民性”或“底層敘事”,都重新展現(xiàn)了中國作家對現(xiàn)實主義的承繼,在新的全球化語境中對文學的責任和道義的承擔。這或許有些吊詭,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隨著全球資本更全面和深入的介入,中國作家更樂于去敘述底層,敘述本土的生存困境,以此來展現(xiàn)更具有本土特質的那種生活情態(tài)。因而,在孟繁華劃定的“游牧時代”似乎終究難以游牧起來,他更關注的90年代以來的文學流向,還是新人民性和底層敘事。90年代誰在“游牧”?劉震云嗎?王朔嗎?王小波嗎?甚至張悅然韓寒們嗎?或者網(wǎng)絡上的痞子蔡寧財神們嗎?在這方面,孟繁華的“游牧”尚未深入到這些疆域,或許這里的游牧會更充分,更驚險刺激。
不過,不管是80年代還是90年代,文學還是有它的智慧的痛苦的;還是有它的沮喪和惋惜,甚至也有懺悔;文學史的言說如何去說出這些內心的秘密,這些內心的事實呢?不只是孟繁華面對的難題,其實是我們這些試圖言說文學史的人們都面對的難題,而且它還要伴隨著我們歷經(jīng)漫長的歲月,直到我們激情不在,惟有痛惜殘存——我相信,這些難題還是揮之不去的,這就我們這些試圖書寫當代中國文學史的人們不得不承受的困窘。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