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
從上車開始,盧小玫就在打瞌睡。魏真知道,上車前盧小玫吃了兩顆感冒膠囊。
要不是盧小玫打瞌睡,魏真會有許多話要說的,可是現(xiàn)在,她只好也陪著盧小玫閉上眼睛。
前座一對青年男女,手掌對著手掌,似在做什么游戲。女的輸了叫,贏了也叫,叫的時候,魏真便會吃一驚,看沒什么事,眼睛才又閉上,剛閉一會兒,女的又叫起來,魏真又會吃一驚。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魏真索性睜開眼睛,將目光朝向了窗外。客車還沒駛出市區(qū),窗外是數(shù)不清的汽車,一輛接一輛一排挨一排的,就像全世界的汽車都開到這條路上來了。路的兩邊是高聳人云的樓房,它們就像一個個可怕的巨人,隨時都可能向路上的車輛、行人壓迫下來。魏真想,要是她像盧小玫就好了,兩顆感冒膠囊就能打瞌睡。
魏真覺得這大半輩子,盧小玫就像一個農(nóng)民,拿起鐵锨,就能鏟一锨黃土,拿起鐮刀,就能割一把麥子,是一絲的工夫都沒荒廢過。而她魏真,則有點像個流浪漢,既不想拿鐵锨,也不想拿鐮刀,兩手空空地就過來了。她卻又不像流浪漢那么安然,相反她是惶惶然,天天、月月、年年的惶惶然。因此她睡覺就很成問題,不要說坐在車上,就是躺在床上也難睡上一小會兒。她睡覺最好的時期是在她的童年,那時她還在她的老家安村。在睡覺問題愈來愈顯得迫切時,她甚至嘗試著在安村蓋了幾間平房,建了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院子里種有幾棵槐樹、幾棵棗樹,還有幾個畦子的蔬菜。在那里,睡覺似乎有了些好轉(zhuǎn)。她認為她是做了件大事,因此她十分希望有人跟她一起分享?,F(xiàn)在,她和盧小玫。正是從省城出發(fā),到她的老家安村去的。
盧小玫的感冒,讓魏真很有些不快。盧小玫總是在她們要去安村的時候感冒,這樣的感冒已經(jīng)有三次了,可安村她們還沒去成過一次。這一次是第四次。魏真說,那就再改下次吧。盧小玫說,別改了,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有了再三再四,那就是上帝的意思了。魏真說,不必推到上帝那兒去,是你自個兒還沒準備好,等準備好了再說吧。盧小玫說,你總說準備準備的,去一趟安村有什么好準備的?魏真知道盧小玫是明白準備的意思的,她只是有意地在裝糊涂。許多時候都是這樣,盧小玫心里明明白白的,硬是要裝傻充愣,硬是要把她們之間原有的默契不露痕跡地破壞掉。
客車開出了省城,路上的車輛少了許多,車子也開快了許多。盧小玫的瞌睡打得更好了,有一刻,她還將腦袋歪在了魏真的肩膀上。魏真趁機推了推她的腦袋。魏真希望她早些醒來,到安村還有兩個小時,她不想讓她們在無話中度過這漫長的時間??杀R小玫讓她很是失望,那被推正的腦袋很快又朝另一邊歪了過去,喉嚨里甚至打起了小小的呼嚕。
魏真覺得,感冒膠囊都可以是盧小玫的鐵锨、鐮刀,吃下這東西,盧小玫的覺立時就來了,非常及時地彌補了平時覺的不足。感冒,幾乎就是盧小玫歇息的機會呢。盧小玫是個作家,她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上百篇小說,她的成就,可以說就是靠的這種農(nóng)民式的工作方式??墒?,魏真想,她可不應(yīng)該把去安村當作歇息的機會。
盧小玫的腦袋又一次歪過來了,魏真又一次推了推。這一次,魏真用的力氣大了些,不只腦袋,一整個身子都歪過去了。歪過去的那邊是空空的過道,魏真急忙又將她拽了回來。
盧小玫總算睜開了眼睛,她有些歉意地說,困死了。
魏真說,你總是跟我不一樣,我愈是感冒就愈睡不著。
盧小攻打個哈欠說,都是感冒膠囊鬧的。
魏真說,我吃感冒膠囊也睡不著。
盧小玫說,當然,你吃安定都睡不著。
魏真笑笑,說,我這輩子要不是睡不好,也會跟你一樣寫出來的,你信不信?
盧小玫也笑笑,說,我信。
魏真說,我知道你不信,可我喜歡聽你說“我信”。
魏真又說,不過上帝是公平的,它讓我沒有作品,也讓你沒有安村。
盧小玫怔了一下,還是附和著說道,是啊,我沒有安村。
魏真的表情依然是認真的,她說,你不覺得,沒有安村這樣的地方是人生很大的缺憾嗎?
盧小玫說,也許吧。
魏真說,不是也許,是肯定,肯定是個缺憾。
盧小玫望著魏真,像是完全清醒過來了。魏真曾多次說過安村的話題,可把沒有安村說成人生的缺憾還是頭一回。魏真是一張瘦長臉,額頭上幾道淺淺的皺紋,嘴長得稍稍有些突出,不笑的時候,總給人撅了嘴賭氣的感覺?,F(xiàn)在的魏真就沒有笑,豈止是沒笑,似還有些不快,因為她的嘴比平時顯得高了些,是真的撅起來了。
盧小玫又一次笑了笑。對魏真,盧小玫時常這樣笑笑,以表示著理解和寬容。
可魏真并不領(lǐng)情,她繼續(xù)追問道,小玫你仔細想想,它是不是個缺憾?
盧小玫說,是缺憾。
魏真說,怎么是缺憾?
盧小玫說,人不能老是做事,老是做事是不會有大出息的,他應(yīng)該有足夠的停下來的時候,安村就是個停下來的好地方。
魏真額頭上的皺紋開始舒展開來,嘴角也似有了笑意。
盧小玫想,在我否定自個兒的時候她總是高興的。
接著魏真也開始否定自個兒,她說,我這輩子,跟你正相反,總不做事,總在停下來,好容易做成了一件事,還是適合停下來的一件事。
盧小玫說,這么說,安村它應(yīng)該是我的了。
魏真卻更加認真地說,要是安村也不是我的了,這輩子我還有什么呢?
車正經(jīng)過一個縣城的十字路口,車輛又一次地聚集起來。這一次的聚集,比省城的聚集規(guī)模小了許多,卻也亂了許多,東西南北的車輛,一股腦兒都堵到了路的中心,車頭對車頭,每一輛車都不肯后退一步。一名警察舉著指揮棒粗暴地吼叫著,可汽車喇叭聲比他的吼叫聲大多了,人們只能看見他張大的嘴巴和青筋突起的脖子。
車上的人開始埋怨著警察的蠢笨,說總共幾十輛車,閉了眼睛也撥拉得開。這時魏真忽然附在盧小玫的耳邊說,要是我下去替那個警察指揮指揮,肯定比他高明。
盧小玫說,我也正這么想。
魏真說,你不過是想想而已。
盧小玫說,你也一樣。
倆人便都笑了,仿佛忽然間找到了一種默契。
魏真說,我這輩子,在腦子里干的事太多了,可真要付諸行動,就退縮了。
盧小玫說,我也一樣。
魏真說,你不一樣,寫作你就沒退縮。
盧小玫說,不是沒退縮,是退縮到了不能再退縮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寫作,事實上是寫作選擇了我。
魏真說,你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有退縮到底?
盧小玫說,不知道,也許更多的人不是靠退縮,而是靠進攻來選擇的。
魏真說,那我呢,是少數(shù)人還是更多的人呢?
盧小玫看看魏真急切的表情,不由得笑道,你呀,肯定不是更多的人,但也不像少數(shù)人,你魏真獨一無二,天下只有一個。
魏真竟頗感欣慰地笑了,她說,也就是你這么說我,還有我,也這么說我。
盧小玫看出魏真的笑是由衷的,她這樣笑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孩子般的純真。她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的女人了,但小孩子一般的表情常常奇妙地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盧小玫覺得,自己這輩子酷愛寫作卻沒有寫成什么,也許是太在意別人的評價了。在意別人評價的人,一定是敏感的有激情的人,但真的運用語言寫作的時候,這種敏感和激情是應(yīng)該退后一步的。許多人,包括魏真,恰恰是不能做到這一點,他們對自己的敏感和激情太珍愛了,任何時候都舍不得拋下一點點。這話盧小玫曾對魏真說過,魏真卻并不以為然,她覺得恰恰相反,敏感和激情恰恰是寫作應(yīng)具備的素質(zhì),而她是具備這素質(zhì)的,她缺少的只是時間和環(huán)境。她在一所中學(xué)里教語文,中學(xué)老師要做的事太多了,盡管她常常歇病假在家里,但她的心從沒離開過學(xué)校,偶爾去一半天,老師們之間復(fù)雜的關(guān)系足夠攪擾她很長一段時間。這些攪擾,她認為也足夠她寫成小說的了,但一次次地嘗試,沒有一次成功過,她的敏感和激情,一變成文字就什么都不是了。
反過來,盧小玫也知道魏真是如何看自個兒的,她覺得魏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到了自個兒農(nóng)民一樣地寫作,卻不知這寫作是要付出思想和情感的,而這思想和情感又是不易跟人說出來的,不是不想說,是說也說不清。唯一適合表達的途徑就是文字了。而魏真,又沒有足夠的耐心去看她的文字。
車輛在十字路口僵持了足足半小時,終于有車后退,有車前進了。車與車的距離近到了能以毫米作計算單位,不要說車,就是一個人一條狗也難擠進隊伍里。這時候的司機們似乎各個都成了開車高手,緊挨著前車的車尾,卻又精確得傷不到車尾的一絲一毫。
盧小玫和魏真的位置離司機不遠,盧小玫邊聽魏真說話,邊注意著司機的操作。今年她在省城的一所駕校報了名,司機的舉手投足對她都有榜樣的意味。
魏真正在說她的小時候。
魏真的小時候盧小玫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那是一個在安村出生、長大的聰明、內(nèi)向、受大家贊賞的小女孩。
但魏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盧小玫注意司機的目光。魏真說,你真的是還沒準備好。
魏真又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學(xué)開車,在大家都搶著做一件事的時候,一個作家應(yīng)該有勇氣掉過頭去。
盧小玫說,你把開車看得太重了,它在生活中不過是一只碗、一雙筷子,我們沒必要對碗和筷子掉過頭去。
魏真說,可它不是碗不是筷子,它的危害遠比碗和筷子要大得多!
魏真的聲音高了些,臉也忽然地紅了,明顯是有些激動了。
盧小玫看看魏真,說,對不起,你說吧,還接著說你的小時候,我聽著呢。
魏真也看看盧小玫,眼睛里忽然就閃出了淚花。
接下來,倆人都沒再說什么,一個靠在座位上閉了眼睛,一個則望著窗外,眼睛里的淚花變成了一行一行的淚水。盧小玫偶爾睜開眼睛望魏真一眼,被那淚水嚇住了似的,立刻就又閉上了眼睛。
終于到了下車的時候,魏真和盧小玫走下車,向著公路左側(cè)的一條土路走去。土路彎彎曲曲的,路面也坑洼不平,路上不見幾個行人,更不見什么車輛,兩邊是綠色的麥田,麥田之中,時而會突起幾棵樹木,樹上有鳥兒跳上跳下,鳥兒發(fā)出唧唧喳喳的叫聲。
喧鬧的公路近在咫尺,與這情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盧小玫忽然就覺得,她和魏真像是被世界給拋棄掉了,變得有些無依無靠。
盧小玫問魏真離安村還有多遠。魏真說十幾里地吧。盧小玫問沒有車嗎。魏真說沒有。魏真說著腳下一步?jīng)]有停,把躊躇不前的盧小玫落了很遠。
盧小玫走了幾步,忽然對前面的魏真喊道,雇輛出租車吧!
魏真沒有回頭,也沒有理她,繼續(xù)走著。
盧小玫又喊,魏真你聽見沒有?。?/p>
魏真仍沒理她,仍繼續(xù)走。
盧小玫抬腕看看表,已將近中午十二點了,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到安村,少說也要到一點鐘去。她不再猶豫,轉(zhuǎn)身就到公路上截車去了。
公路上的出租車本來就少,又有不愿走土路的,待一名司機答應(yīng)去時,魏真走在路上的影子幾乎都要看不到了。
后來,出租車自是趕上了魏真,盧小玫硬是將執(zhí)拗的魏真拉了進去。但魏真坐定了還是說道,她就像弄不懂盧小玫為什么一定要學(xué)車一樣,也同樣弄不懂盧小玫為什么一定要在這樣的路上坐出租車,坐上出租車,去安村的感覺就全被破壞掉了。盧小玫指指手表,看看,都幾點了?魏真竟然說,我們鄉(xiāng)下人從來不看那玩意兒。盧小玫氣惱地說,你可以不看,我不行。今兒我還要趕回去呢。魏真怔一怔說,就知道你是不肯住的。盧小玫說,我不能想象在這樣的地方住上一夜,一下車我就有點發(fā)慌。魏真說,我說什么來著,你就是沒準備好,沒準備好今兒就不該來!盧小玫真想說,不來就不來,我這就下車往回走。可她到底沒說出來,安村就快要到了,她不想讓這一天白白地過去。
出租車起起伏伏地走在路上。路上的人愈來愈少了。
好在,安村是真的快到了,向前望去,隱約都可見到樹木掩映的房屋了。
安村在盧小玫的眼里,與其他平原上的村莊并沒什么兩樣,都是平頂?shù)姆孔樱壳岸加袀€磚墻圍起的大院子,院子里都有個畫了彩色圖畫的影壁墻,影壁墻前面都有個寬大卻有些呆板的門洞。真的沒什么兩樣,連樹木都是相同的,不過一色的槐樹、楊樹、棗樹之類。但在魏真曾經(jīng)的描述里,安村綠樹成蔭,瑞氣繚繞,幾乎就是個奇妙的天下獨一無二的去處。盧小玫驚奇地看到,魏真從走進安村的一刻起,眼睛就格外地亮起來了,原本晦暗的臉色也有了光澤了,笑盈盈張開的嘴巴也不那么突出了,扎在腦后的頭發(fā)隨著腳步一下一下地躍動著,腳步邁得既輕快又急切,就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盧小玫想,她自個兒倒有點奇妙呢。
魏真自個兒的小院兒,也一樣沒讓盧小玫覺得有什么特別,從呆板的門洞走進去,迎面是一堵畫了幾棵竹子的影壁墻。墻的后面,是一個有樹有菜有草的土院子,不過那草是雜草,不規(guī)則地這里一片那里一片的,連菜畦子里也長了不少,倒給這院子添了幾許荒涼。魏真卻像沒一點感覺,她先在那幾棵竹子前面停下來,興致勃勃地問盧小玫,好看不好看?盧小玫不忍掃她的興致,就說,好看。走進院子,魏真又指了院里的兩棵槐樹說,看,多高,多直溜,這么高這么直溜的槐樹,別的地兒我還從沒見過呢,接著又問盧小玫,你呢,你見過嗎?盧小玫說,沒見過,魏真的目光又轉(zhuǎn)向了棗樹,這棗樹的樹干很粗,樹冠也很大。盧小玫便搶先說道,這棗樹我也沒見過。魏真竟是信以為真道,真的?你看出來了?這是全村最老結(jié)棗最多的一棵棗樹呢!
接著就是房屋了,總共是四間,敞開的兩間做了客廳,客廳左右兩個單間,一問做了臥室,一間做了書房。客廳里擺了舊式的條幾、方桌、圈椅;臥室里是一鋪土炕;書房里則是書桌、書柜,書柜里擺滿了顏色發(fā)黃的舊書。這些舊書盧小玫聽魏真說過,她是專從舊書攤上買來的,全都是中外名著。魏真說,她喜歡小說,等退休了,她就搬到這里來住,把這些書統(tǒng)統(tǒng)地讀上一遍。但盧小玫知道,魏真已經(jīng)很多年不讀小說了,愈是不讀她就愈是拼命地買,單為了退休那天做準備似的。其實,她現(xiàn)在也不是沒有讀小說的時間,情感電視劇她看了一部又一部的,有時一整個白天都在電視劇里度過,可她還是說沒時間。她自個兒不讀,還舍不得借人。一次盧小玫到處找一本小說,找到她家里,有是有了,就是拿不走。她說,在這兒看可以,拿走不行。盧小玫一氣之下,到底將那書舍棄了。
魏真帶著盧小玫,將房間一一看了一遍,每到一處,必問盧小玫,怎么樣?盧小玫就點頭說,好,好好。魏真有時還問,真好嗎?盧小玫就說,真好。若是盧小玫小心地提一個建議,如墻上應(yīng)掛些字畫、家具少一套沙發(fā)等等,魏真就不容置疑地反駁說,我要的是徹底的簡樸,城市生活的痕跡在這兒一點不能出現(xiàn)!魏真甚至批評盧小玫說,你缺少的正是這種徹底的簡樸,有了它,你的小說就會有一個大飛躍的。
魏真說這話的時候,已帶盧小玫看完全部的房間,要到廚房做飯去了。盧小玫心里頗有些不快,不由得十分后悔自個兒的隨聲附和,便借口到廁所去暫時離開了魏真。
廁所的地面倒還干凈,但便池是個死坑,便池里爬了不少的蛆蟲,幾只大蒼蠅直升機似的飛上飛下的,盧小玫便有意地大喊大叫,一臉恐怖地跑了出來。上完廁所要洗手了,盧小玫屋里屋外找了個遍,除了放在廚房的一只水缸,哪哪也沒見到水的蹤跡。她便又借機責(zé)怪這里的不便說,沒有水管,吃飯、喝水怎么辦?就算吃飯、喝水可以用水缸里的水,洗澡怎么辦?洗澡總不能一瓢一瓢地舀了洗吧?盧小玫說,魏真這就是你說的徹底的簡樸啊?要是這樣,我寧愿不飛躍也不會要的。盧小玫邊說邊來到廚房,一眼看到魏真正在使用的液化氣爐灶,更如同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樣,手指著爐灶叫道,這是什么?這難道不是城市生活的痕跡嗎?
魏真在廚房里做的是疙瘩湯,鍋已經(jīng)開了,白面也攪好了,拌下疙瘩,再放進從菜地里拔來的菠菜,她們就可以就著從省城帶來的饅頭、燒餅、香腸吃一頓午飯了。盧小玫的喊叫魏真全聽見了,她有意地不吱一聲,不管怎樣,這小院兒是自個兒的,不是盧小玫的,盧小玫說好說壞,都不會改變這鐵定的事實了。雖這樣想,盧小玫的喊叫還是影響了她,用菜刀切菠菜時,稍一走神,切著了手指,一股鮮血迅猛地涌了出來。魏真急忙將手伸進褲兜里,不動聲色地回到客廳,從自個兒的包里翻出創(chuàng)可貼包好,然后繼續(xù)不動聲色地忙在了廚房里。
盧小玫沒看到魏真的傷口,只看到了魏真的鎮(zhèn)定自若,她有些懷疑地想,這么一所簡陋的莊稼院兒,難道真能改變一個人嗎?
吃過午飯,盧小玫堅持要走,魏真一再挽留,也沒能使盧小玫改變主意。
院兒里安靜極了。村子里也安靜極了。連聲狗叫都聽不到了。樹上鳥兒的叫聲似也變得小心翼翼的了。
魏真說,小玫你聽聽,這種安靜你見識過嗎?
盧小玫說,沒有。
魏真說,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村里沒剩下幾個人了。
盧小玫說,難怪呢。
魏真說,就住下吧。
魏真的口氣里,似乎有了哀求的意味了。
盧小玫看看魏真,又看看院子角落里的廁所,還有空曠的有些荒涼的院子,還是搖了搖頭。
盧小玫覺得,自個兒也許是應(yīng)該留下來的,因為魏真需要在她長大的村子對一個人說說她過往的一切。但那一切她盧小玫早就聽過了,她們倆人的友情,正是從相互的傾訴與傾聽開始的。她們相互的了解,幾乎超過了對她們自己丈夫的了解呢。盧小玫不否認,她在傾聽對方的時候,通常是缺少一點耐心的,可反過來魏真對她,也一樣地不夠耐心。魏真曾責(zé)備她只關(guān)心自個兒的小說;她也曾責(zé)備魏真貌似神清氣定,其實是心浮氣躁,從沒真正關(guān)心過別人的事情。她們心里有些像長了草,聽著別人在說又不由得想著其他的事情,過著今天的日子又不由得想著明天,來到安村又不由得想著離開……她們心里都明鏡似的,但是誰也沒有改變對方和改變自個兒的力量。盧小玫有時會慚愧地想,她們都是親近文學(xué)的人,親近文學(xué)的人都不能真正地沉下心來,還有什么資格來責(zé)備外面世界的浮躁呢?
這時,盧小玫已經(jīng)在收拾自個兒的東西了,她將擦過手的毛巾、一面隨手放在方桌上的小鏡子,還有一只發(fā)卡統(tǒng)統(tǒng)裝進包里,包里還有化妝品、牙膏、牙刷以及內(nèi)衣之類。
魏真看著盧小玫收拾。盧小玫有一張保養(yǎng)得很好的臉,白里泛紅,透著光澤,但臉上的線條,與她魏真一樣是向下拉的趨勢,特別是嘴角與下巴之間的紋路,已愈來愈有了深度了。
魏真說,你是有備而來,你是要在這兒過夜的。
盧小玫說,沒……沒有,我沒準備好。
魏真說,你是沒準備好。
盧小玫說,你呢,走還是住下來?
魏真說,當然住下來,這是我自個兒的家,我怎么能走呢?
盧小玫想對魏真說句道別的話,但目光到底避開了魏真,朝門外走去了。
就在盧小玫走出屋門、走向院門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了一種聲音!
這聲音真是熟悉,也真是陌生;真是聽而不聞,也真是震耳欲聾;真是與己無關(guān),也真是叫人動心動肺!
盧小玫和魏真,就如同被使了定身法,一個屋里,一個屋外,一動不動地聽著。
幾乎是同時,盧小玫和魏真,忽然撒腿就往院外跑,跑出院子,跑過幾戶人家,跑到村口,就見一輛汽車,裹挾著塵土,威風(fēng)凜凜地朝這邊開來!
與她們一起跑的,還有被驚動的村里的小孩子和老人,他們?yōu)閿?shù)不多,但聚在一起也有了小小的氣勢。他們歡呼雀躍,喜笑顏開,是由衷的過節(jié)一般的高興。
汽車很快在人們面前停了下來。這是一輛深藍色的貨車,車幫上打了大紅的橫幅,橫櫥上寫著:世外桃源酒,迷醉在桃源。車廂里則是幾個油黑發(fā)亮的壇子,壇子外面貼著紅紙,紅紙上四個金燦燦的大字:世外桃源。原來,是世外桃源酒的宣傳車呢!
人們聽到,車里還有悠揚的歌聲傳出來,是一首五六十年代的老歌,但歌詞是新的,全都是世外桃源酒的廣告詞。
盧小玫和魏真看著,聽著,一時間竟有些犯糊涂:她們是在安村,還是在省城呢?
汽車開走之后,安村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安靜。
盧小玫繼續(xù)著她的離開。
魏真隨在盧小玫的身后,執(zhí)意要送一送她。
盧小玫走出村口,走上了那條通往公路的彎彎曲曲的土路。
盧小玫一直沒有回頭,她覺得,只要她一回頭,魏真就會跟上來的??伤种?,魏真是多么不情愿跟上來。
有一刻,她還是聽到了魏真驚雷似的叫聲:小玫,你等一等!
盧小玫回過身來,發(fā)現(xiàn)魏真已經(jīng)在往村里跑了,她跑得很急,就像一個害怕被大人落下的孩子。
沒多一會兒,就見魏真返了回來。她身上多了件背包,走一步回頭望一望,臉上再沒有了在院子里的鎮(zhèn)定自若,而依然是從前的惶惶然了……
盧小玫望著魏真,心里有些輕松,也有些沉重。待魏真走近,她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選自《芒種》200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