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昌榮
摘要:程朱理學推動了清初倫理道德體系和社會秩序的重建,也在這一過程中于康熙中葉前后實現(xiàn)了自身“復興”。其標志主要包括: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獨尊地位的重新確立,在社會觀念上獲得廣泛接受,以及編纂理學學術(shù)史著作熱潮的興起。
關(guān)鍵詞:清初;康熙中葉;程朱理學
中圖分類號: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9)05-0044-08
清初程朱理學是清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對其在清代的存在水平,有學者評價較低,章炳麟先生肇其端,蕭一山、呂思勉、賈豐臻、杜國庠等先生持其說。也有部分學者對其做出了較高估計,錢穆先生倡其始,梁啟超、胡適、吳雁南等先生繼其后。高翔先生從清初社會重建、清朝統(tǒng)治的穩(wěn)定等問題出發(fā)論證了理學(尤其是程朱理學)在清初的獨特歷史地位,并提出了“到康熙中葉,理學便呈復興之勢”的命題。我們認為,認真梳理程朱理學在清初的發(fā)展脈絡(luò),可以做出其在康熙中葉前后實現(xiàn)了“復興”的判斷。其標志主要包括: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獨尊地位的重新確立,在社會觀念上獲得廣泛接受,以及編纂理學學術(shù)史著作熱潮的興起等三方面。
一
眾所周知,程朱理學自南宋理宗時確立其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統(tǒng)治地位,迄于明代前中期一直保持其獨尊地位。明代嘉靖、隆慶以后,“秉國鈞、作民牧者,孰非浸淫于其教者乎?”而“守仁放言自肆,詆毀先儒,號召門徒,虛聲附和,用詐任情,壞人心術(shù),近年士子傳習邪說,皆其倡導”。程朱理學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獨尊地位以及在民間的影響遭遇到了陽明學的空前沖擊與挑戰(zhàn)。以滿洲貴族為首的統(tǒng)治者在經(jīng)歷了入關(guān)前政權(quán)初步接受儒家文化,到入關(guān)后順治時期的進一步講求儒學,至康熙中葉前后基本上完成了儒學觀的選擇,確定了以程朱理學作為意識形態(tài)獨尊的統(tǒng)治理念。從指導思想的角度明確政權(quán)的發(fā)展方向,這是程朱理學確立其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獨尊地位的根本標志。康熙十六年十二月,康熙帝親撰《日講四書講義序》,提出要以理學為自己的施政指導:
萬世道統(tǒng)之傳,即萬世治統(tǒng)之所系也?!鬃右陨裎从兄ィc列國君、大夫及門弟子論政與學,天德王道之全,修已治人之要,具在《論語》一書?!秾W》、《庸》皆孔子之傳,而曾子、子思獨得其宗。明新止善,家國天下之所以齊治平也;性教中和,天地萬物之所以位育,九經(jīng)達道之所以行也。至于孟子繼往圣而開來學,辟邪說以正人心,性善仁義之旨著明于天下。此圣賢訓辭詔后,皆為萬世生民而作也。道統(tǒng)在是,治統(tǒng)亦在是矣。歷代賢哲之君,創(chuàng)業(yè)守成,莫不尊崇表章,講明斯道。朕紹祖宗丕基,孳孳求治,留心問學。命儒臣撰為講義,務(wù)使闡發(fā)義理,裨益政治,同諸經(jīng)史進講,經(jīng)歷寒暑,罔敢間輟。茲已告竣,思與海內(nèi)臣民共臻至治,特命??么褂谰?。爰制序言,弁之簡首。每念厚風俗,必先正人心,正人心,必先明學術(shù)。誠因此編之大義,究先圣之微言,則以此為化民成俗之方,用期夫一道同風之治,庶幾進于唐、虞三代文明之盛也夫!
這篇具有綱領(lǐng)性意義的《序》,是康熙帝第一次正式而明確地提出要以正統(tǒng)儒學(尤其是程朱理學)作為施政綱領(lǐng),通過講明“道統(tǒng)”,實現(xiàn)與“治統(tǒng)”的合膺,確立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最終實現(xiàn)政權(quán)正統(tǒng)性的理論論證。一些理學官僚也積極促成其合膺治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政治實踐??滴跏拍觊c八月,李光地應(yīng)康熙帝要求進呈自己平日所作文字,其文有云:“道之與治,古者出于一,后世出于二。孟子敘堯、舜以來至于文王,率五百年而統(tǒng)一續(xù),此道與治之出于一者也。自孔子后五百年而至建武,建武五百年而至貞觀,貞觀五百年而至南渡。夫東漢風俗一變至道,貞觀治效幾于成、康,然律以純王,不能無愧。孔子之生東遷,朱子生之南渡,天蓋付以斯道而時不逢,此道與治之出于二者也。自朱子以來,至我皇上又五百年,應(yīng)王者之期,躬圣賢之學,天其殆將啟堯、舜之運,而道與治統(tǒng)復合乎!伏惟皇上承天之命,任斯道之統(tǒng),以升于大猷?!北M管李光地于此拈出所謂孔子一朱子一圣祖為五百年道統(tǒng)之傳恐怕多出迎合之需要,但卻揭示出康熙帝努力實踐“治統(tǒng)”與“道統(tǒng)”合膺的事實。
康熙帝選擇程朱理學,合膺“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的實踐獲得了巨大成功。康熙中葉前后,清朝的統(tǒng)治逐漸為大多數(shù)漢族民眾所接受,此前長期存在的抗清斗爭趨于沉寂,部分遺民走上與清廷合作的道路。史稱:“康熙丁巳、戊午間,入貲得官者甚眾。繼復薦舉博學鴻儒,于是隱逸之士亦爭趨輦轂,惟恐不與”,四明姜宸英詩云:“北闕已成輸粟尉,西山猶貢采薇人”,時人“以之為實錄”,真正出現(xiàn)了“一隊夷齊下首陽”的局面。不少在清初社會中具有重要影響的“海內(nèi)遺碩”,此時態(tài)度也發(fā)生松動。孫奇逢在易代后,朝廷官員多次薦舉皆不出仕,僻居鄉(xiāng)野,“率子若孫躬耕自給,門人日進”。但他與不少官員都過從甚密,如魏裔介、魏象樞、湯斌、耿介等。曾“絕食抗旨”的李颙,在康熙帝西巡時,遵旨進所著《四書反身錄》、《二曲集》,獲康熙帝御書匾額,李頤深為感動,竟以不能起其母于九泉“一睹圣主榮恩”為憾。再如,戮力抗清的錢澄之“訊閩粵遺事,復相持泣涕”,于事敗后“髡緇間行,歸老江村”,然而他與朝廷重臣徐元文等關(guān)系緊密。其所作《正統(tǒng)論》一文,“至少表明他并不贊成將為前明‘復君父仇的清朝簡單地排除在正統(tǒng)之外”??梢哉f,最高統(tǒng)治者提倡程朱理學大大加快了漢族士人逐漸走上與清廷合作道路的進程,而他們之間的合作,是在清廷提倡程朱理學,贏得士人文化認同的前提下,最終實現(xiàn)了由道統(tǒng)到治統(tǒng)的認可。
康熙帝對理學頗感興趣,“殊覺義理無窮,樂此不倦”,自覺接受理學基本教義為施政指導,進而又確立了其在皇子培養(yǎng)教育中的主導地位。擔任皇帝、皇子老師的多是理學官僚。經(jīng)筵、日講是其中最重要的方式??滴蹙拍晔?,朝廷正式宣布舉行經(jīng)筵、日講。十年,“肇舉經(jīng)筵大典于保和殿。以公(引者注:即熊賜履)為講官,知經(jīng)筵事。……蓋公自初應(yīng)詔上書,即力言圣學為第一要務(wù)”,而康熙帝“益盡心于堯、舜、羲、孔之道,暨周、程、張、朱五子之書”??滴醯塾忠蚪?jīng)筵春、秋兩次進講太過疏闊,命講官每日“進講弘德殿。”理學名臣熊賜履、陳廷敬、張玉書、湯斌等都曾擔任過康熙帝講官,而他們進講的內(nèi)容也主要是正統(tǒng)儒學的基本教義及其關(guān)乎治道的內(nèi)容??滴醯墼诮邮芰顺讨炖韺W的基本教義后,又親自向皇子講解。他常以閑暇時間向諸皇子講解經(jīng)書,所謂“(朕)與文臣講論書史,即與爾等家庭閑暇談笑”,并告誡皇子當“習熟《五經(jīng)》、《四書》、《性理》”。康熙二十五年二月左右,太子允礽即已經(jīng)學完《四書》、《書經(jīng)》。而后來繼統(tǒng)的乾隆帝幼時的理學素養(yǎng)亦多得益于康熙帝的親自教誨。誠如和碩果親王允禮所云:“皇四子幼侍圣祖仁皇帝,特荷慈眷,朝夕訓誨,且見我皇上視膳問安,致愛致敬,無事不與往圣同揆,至性熏陶,耳濡目染,由是體諸身心,發(fā)于言動者,不待模擬,自成方圓,夫圣經(jīng)賢傳所以勤勤亶亶,誘翼萬世,其道無他,父子君臣之大倫而已,皇子性資樂善,于道德仁義之根源,既得之圣祖之漸涵,復申以皇上之教諭,而又切磋于師友,研極于詩書,早夜孜孜,日新其德,故發(fā)為文章,左右逢源,與道大適”??梢姡滴醯蹖霘v講授的主要內(nèi)容多是理學的君臣大倫之義、道德仁義之說。
康熙二十六年,又確定了皇子培養(yǎng)教育的基本方針,這就是“文武要務(wù)并行,講肄騎射不敢稍廢”。所謂“文”,就是以理學為核心的正統(tǒng)儒學??滴醯塾H自選定的皇太子講官湯斌、耿介、達哈塔等,都是“老成謹慎”的理學名臣,其余如熊賜履、張英、李光地等也都是名重一時的理學官僚。以正統(tǒng)儒學,特別是程朱理學作為教育皇子的基本內(nèi)容,在康熙朝被正式確定下來,并為后世嚴格遵循,實際上“就是從思想傳承的角度,保證了理學在清朝政權(quán)中長期居于指導地位”。雍正帝也很重視對皇子的培養(yǎng),精心揀選師傅以教導之。如福敏、張廷玉、徐元夢、嵇曾筠、朱軾、蔡世遠等,這批人對乾隆帝理學思想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趙翼曾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說:“本朝家法之嚴,即皇子讀書一事,已迥絕千古?!薄盎首訉O不惟詩文書畫無一不擅其妙,而上下千古成敗理亂已了然于胸中。以之臨政,復何事不辦?”
一大批理學官僚在政權(quán)中占據(jù)主導,影響政治演變方向,這是衡量程朱理學是否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取得獨尊地位的重要標準。明清鼎革,政權(quán)中不少有識之士積極推動政權(quán)的儒學化進程,接受程朱理學基本教義作為施政指導。歷順治一朝,迄于康熙中葉前后,政權(quán)指導思想基本上完成了這一選擇,而在康熙朝出任要職的多為理學名臣。如熊賜履、李光地都官至“宰輔”。熊賜履是康熙帝最重要的助手和謀臣之一,時人說他“名甚盛,又得君”。后人稱他“銳志圖史,講求軍國利弊,敷陳獻納,大鬯厥辭。其頒為令甲者,屢書莫罄,賢士大夫類能誦習而傳道之”。李光地則因其獨特的個人素質(zhì)成為圣祖的莫逆之交,所謂“惟朕知卿最悉,亦惟卿知朕最深”。在康熙朝政治決策中具有重要影響的南書房中亦多是理學官僚,如張英和陳廷敬。張英為學“以朱子本義為宗”。康熙帝對他信任有加,史稱“在密勿論思之地,晝?nèi)杖?,夕漏不休。造膝之謀,同列不聞;伏蒲之語,外庭不知。推賢與能,慶流朝著;橫經(jīng)講藝,澤及民生;彌歷歲年,延登受策”。陳廷敬則“回翔館閣,遭際昌明,出入禁闥幾四十年”,深為圣祖所期許。徐乾學,“方其盛時,權(quán)勢奔走天下,務(wù)以獎拔寒唆,籠絡(luò)人才,為邀名計,故時譽翕然歸之?!睌?shù)詮選政,“游其門者,無不得科第”。出身寒素的高士奇,因其才識過人,經(jīng)明珠推薦,獲得康熙帝賞識。史載,高士奇“每歸第,則九卿肩輿伺其巷皆滿,明公亦在焉”。
程朱理學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獨尊地位的確立,在康熙二十四年以后也得到了體現(xiàn):二十四年,科舉考試確立了“鄉(xiāng)、會試,第一場,《四書》題”的基本格局。二十五年十月十六日,康熙帝發(fā)出宋儒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邵雍、朱熹祠堂及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匾額共八面,皆御書:“學達性天”四字;定海山匾額一面御書:“定海山”三字,命轉(zhuǎn)交禮部。二十九年,議準鄉(xiāng)、會試“二場《孝經(jīng)》論題甚少,嗣后將《性理》、《太極圖說》、《通書》、《西銘》、《正蒙》一并命題”。突出了程朱理學在鄉(xiāng)、會試中的地位。五十五年,議定“二場論題專用《性理》”。則確立了程、朱理學在鄉(xiāng)、會試二場試題中的獨尊地位。
二
任何一個社會,知識精英的“觀念和思想體現(xiàn)了一個時代文化發(fā)展的最高水平”,以知識精英為對象,考察他們對程朱理學前后態(tài)度的變化,必將有助于了解康熙中葉前后社會觀念對程朱理學的接受情形。以下從“清軍入關(guān)初期”和“康熙中葉前后”兩個時段進行考察。
清軍入關(guān)初期,知識精英掀起一股總結(jié)理學思潮,其中不乏激烈批判的言論。傅山斥責理學家是“奴儒”、“鄙儒”、“教化頭骨相”。王源則多處表露自己對理學,尤其是程朱理學的不滿,他稱:“生平最服姚江,……晉之清言,宋之理學,為奸雄竊笑久矣。蓋宋儒之學,能使小人肆行其兇,而無所忌”,又指責程朱信徒是“尊程朱以見己之學問切實,而陰以飾其卑陋不可對人之生平”。知識精英對理學的廣泛批判極大沖擊了其在社會中的地位。不少理學士人都對此有清醒的認識,發(fā)出“學絕道晦”之嘆。湯斌稱:“近世圣學不明,談及學問,便共非笑,不以為立異,即以為好名?!蔽阂峤轶@呼:“明季以來,風俗頹靡,僭越無度,浮屠盛行,禮樂崩壞?!狈桨f:“仆少所交,多楚、越遺民,重文藻,喜事功,視宋儒為腐爛,用此年二十,目未嘗涉宋儒書?!鄙踔烈恍┫聦又R分子也哀嘆“近來儒道式微,理學日晦”,“天下邪教橫行,人心顛倒,將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沒無聞”。
康熙中葉前后,知識精英對理學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轉(zhuǎn)變。知識精英中出現(xiàn)了一股廣泛接受程朱理學的趨勢,以致當時為“圣學”“一線之薪傳,畢竟作何交閣”而憂心忡忡的熊賜履,也歡呼“南中士夫多所感發(fā),有躍躍興起之勢,舊時習氣為之一變”。集中表現(xiàn)在:
其一,不少知識精英為學宗主程朱,排詆陸王。陸隴其自幼勵志圣賢之學,專意洛、閩諸書,“而一折衷于朱子……凡程朱之文集、語錄以及有明諸儒之書,莫不咀其精英,抉其瑕疵。至于嘉、隆以后陽儒陰釋改頭換面之說,亦皆悉究其微而盡燭其部。于是居敬窮理,履仁蹈義,粹然一出于正矣”。朱澤法則對學者說:“吾愿自今學者取《四書》、《五經(jīng)》及周、程、張、朱書熟讀詳玩,躬體心會。如是數(shù)年,自見得從古圣賢相傳的緒,非他說所能惑也”,“朱子發(fā)揮敬字最為圣學存心之要。若陽明之存心,首言無善無惡,當其未發(fā),已翦伐至善根源,既同釋氏之斷滅;逮其應(yīng)事,祗欲隨緣應(yīng)付,又類老氏之無為。內(nèi)外判隔,體用乖違,以視朱子之學,不猶莠之與苗,鄭聲之與雅樂耶”。福建張鵬翼,“當明季學術(shù)龐雜,海內(nèi)宿老如孫夏峰、李中孚、黃梨洲尚多濡染;先生與當湖陸清獻公并時,宗主程、朱,異地同心”。高陽田極當“清初士子承明季余習,尚奇僻,傳注多舛錯;極獨闡發(fā)程、朱宗旨,講貫融徹,聽者熙然,如游考亭、鹿洞間”。尚有不少士人因讀程、朱之書,遂終身以研習程、朱為職志。鄧元昌“年二十五,得宋五子書讀之,涕泗被面下,曰:‘吾乃今日知為人之道也。出入禽門,往竟不自知,何哉?”遂摒棄制舉業(yè)。蔣元“幼業(yè)賈,補邑諸生,讀《近思錄》有得,悉發(fā)濂、洛以來諸儒書,辨析異同,一折衷于朱子,遂棄舉子業(yè),奮然以講明絕學為己任”。張履祥再傳弟子陳梓“絕意進取,以閑邪崇正為己任”。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知識界出現(xiàn)了由佛、老返朱的傾向。雍正朝任吏部侍郎的沈近思年輕時曾在杭州靈隱寺出家為僧,習舉子業(yè)后,私淑朱學信徒應(yīng)撝謙先生,“求得其遺書,乃知正學有在發(fā)明宗旨。已而于潛齋語間有未安,皆反復以求其通。論者以為應(yīng)氏功臣”。武韟,“初喜言兵兼涉佛、老,與吳玠同上公車,相與講求義理之學?!谖鹘D悟,永嘉之事功,新建社會之極分派別,莫不深入而辨析其纖微離合,卒折中于濂、洛,醇如也”。劉原淥最初信奉道家之說,“求長生久視之術(shù),寢食俱廢”,后讀“宋儒書,乃篤信朱子之學”,乃匯集朱子之書,作《續(xù)近思錄》。謝文洊,早年習舉子業(yè),為諸生,年二十學禪有所得,三十后始宗儒,越四十始“一以程朱為宗”。
程朱理學重鎮(zhèn)廣布全國,劉原淥、姜國霖,“標幟齊東”;范部鼎、李暗章“授徒汾晉”,咸“尊朱辟陸,以居敬窮理為宗,齊晉之間遂為北學盛行之地矣”。昆山顧亭林、太倉陸道威、石門呂留良、吳中王寅
旭、越中張考夫、湘中王船山、贛中謝秋水,“皆排斥王學,以程朱為指歸者”。此后,程朱理學出現(xiàn)了淵源有自,薪傳不絕的局面。安丘劉原淥,為學“篤信朱子之學”,后數(shù)十年,昌樂有閻循觀、周士宏,濰縣有姜國霖、劉以貴、韓夢周,德州有孫于籃、梁鴻翥,膠州有法坤宏,同縣有張貞,猶能守原淥之學。再如,“連城理學,始自宋之邱起潛、明之童東皋,而能靈、鵬翼繼之。力敦倫紀,嚴辨朱、陸異同”。
其二,自晚明啟動的學術(shù)思想領(lǐng)域“返朱”趨勢方興未艾。向濬“服膺王學者且六七年,已讀程、朱書忽自疑,偶于肆中得《高忠憲公年譜》讀之,遂舍其所學,一以程朱為宗,確守《小學》、《近思錄》、章句、集注諸書,與其學者辨析異同,反覆不倦”。門人黃艮輔、程登泰輩,受其影響也發(fā)生了“始宗王學,已卒歸于程、朱”的變化。張貞生,順治戊戌進士,為國子司業(yè)時,刻鄒東廓先生《宗儒語略》,闡明陽明良知之說,其后乃“一宗考亭”。稱許王陽明“尤以理學人圣域”的吳肅公,正是在順治年間對《傳習錄》產(chǎn)生懷疑,進而從九年始作《正王或問》,又“取其書逐節(jié)正之,遂成卷帙”。當時讀其書者,贊同者有之,“口呿目瞪,如喪神守”者亦不乏其人。再如,張烈,其學凡三變,始也由朱入王,繼也由王返朱。他自敘為學經(jīng)歷有云:“愚成童時,先人教以程朱之學,信之頗篤。弱冠始聞王氏之說,翻然盡棄其學而學,沉浸于宗門者十五、六年?!镁妹撓矗酥跏现?,蓋與圣門背道而馳也?!?/p>
清初學術(shù)思想領(lǐng)域出現(xiàn)“返朱”趨向,原因比較復雜。有以學術(shù)為得君之目的,最典型的是李光地,他自18歲開始“講性理之學,纂《性理》一部”,不以朱子《易》注為然,稱“朱子注無甚意味”。后又自廿一至廿五,用數(shù)年之力“看陸王之書及諸難書”。后雖經(jīng)熊賜履推薦,擔任翰林學士,很長時間內(nèi)仍在學術(shù)上宗尚陸王,乃至康熙二十八年時,被圣祖斥責為“冒名道學”。當年九月,康熙帝又說“許三禮、湯斌、李光地俱言王守仁道學,熊賜履惟宗朱熹、伊等學問不同?!庇袑W者斷言:“(李光地)從29歲進入翰林院,到48歲掌院學士職被罷免,前后20年,就學術(shù)宗尚而論,李光地一直游移于程朱、陸王間,……向程朱一邊倒,已經(jīng)是他50歲以后的事情?!币灿薪?jīng)過長時間的分析比較后發(fā)生的,如刁包“初從孫奇逢問良知之學,心向之。既取高攀龍書讀之,喜曰:‘吾未見先生書,吾死人也。今見先生書,猶生死人而骨肉之矣。吾師乎!吾師乎!由孔子而來,見而知之者,得四人焉,顏、曾、思、孟是也。聞而知之者,得五人焉,周、程、張、朱是也。以聞知上溯見知,使孔子之道燦然復明于世者,于今又得高子其人。是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梁溪也”,故而后人在評介其學術(shù)宗尚時說:“包之學,以程、朱為宗旨,謹言慎行,一本諸敬。而于陸、王之學,多有微詞”。再如,顏李后學王源,他曾多次與程朱學者方苞晤談,每論必“盡發(fā)程、朱之所以失,習齋之所以得”,稱“使百世以下聰明杰魁之士沈溺于無用之學而不返,即程、朱之罪也”,通過與方苞的多次辯難后,“終其身,口未嘗非程朱”。李塨晚年也對先前詆毀程朱的言行頗為自責,“取不滿程、朱語載《經(jīng)說》中已鐫版者,削之過半”。
在最高統(tǒng)治者的倡導下,滿洲貴族中也涌現(xiàn)了一批理學信奉者和宣傳者,這也是理學為社會廣泛接受的有力證明。二十五年,康熙帝曾感嘆道:“因有滿書,滿洲武官翻閱史書,通達義理者其多。漢人武官讀書者甚少,竟有一字不識者?!笨滴踔腥~,滿洲圖爾泰“素尚理學,于戍所自置周、程四先生祠,朝夕禮拜”。顧八代,沉潛理學多年,以病乞休,“居家十余年,益研經(jīng)學”。
三
清初理學界,不少理學家強調(diào)學術(shù)總結(jié),掀起了一股編纂理學學術(shù)史的熱潮,這是衡量清初程朱理學“復興”的重要標志。它主要從兩方面展開,一是以熊賜履、張夏等為首的理學士人站在程朱立場主張嚴道統(tǒng)之辨;二是以孫奇逢、湯斌、范鄗鼎等為代表的一些學者主張折衷程朱、陸王,同尊其為理學正宗。無論從哪方面進行的編纂活動都大大提升了程朱理學在社會中的影響力。
以熊賜履、張夏等為首的理學士人主張嚴道統(tǒng)之辨。他們特別強調(diào)理學陣營內(nèi)部的壁壘分立。通過編纂學術(shù)史以實現(xiàn)“衛(wèi)道”、“續(xù)統(tǒng)”的目的,在元代官修《宋史》以“道學”、“儒林”區(qū)別朱、陸時便已經(jīng)開始;明儒承襲其緒,也通過編寫理學學術(shù)史替朱、陸爭“道統(tǒng)之正宗”。清初程朱理學對其多有繼承,代表作有熊賜履的《學統(tǒng)》、張夏的《洛閩淵源錄》、竇克勤《理學正宗》、耿介《中州道學編》,具體來講,又可分為兩種情形:
一種是將程朱、陸王兩大陣營皆納入研究對象,而后給予定位。熊賜履的《學統(tǒng)》,由關(guān)注兩千年來“道術(shù)正邪與學脈絕續(xù)”的原因出發(fā),將自孔子以降斯文之“統(tǒng)”分作“正統(tǒng)”、“翼統(tǒng)”、“附統(tǒng)”、“雜統(tǒng)”、“異統(tǒng)”?!罢y(tǒng)”包括周、程、張、朱與顏、曾、思、孟八人,因其“躬行心得,實接真?zhèn)鳌?;陸王則被歸入“雜統(tǒng)”,因其與百家之支、二氏之謬一樣,“或明畔吾道,顯與為敵;或陰亂吾實,陽竊其名,皆斯道之似是而非也”。張夏著《洛閩源流錄》,取有明一代講學之儒,分別其門戶,自一卷至十三卷列洛、閩之學者,正宗十六人、羽翼三十九人、儒林一百九十二人,并合傳附傳者共二百五十余人;十四卷為新會之學;十五卷為余姚之學,所列羽翼八人、儒林三十九人、而正宗則闕;十八、十九二卷謂之補編,所列僅儒林五十八人,并羽翼之名亦不與之矣。概言之,張夏將明儒按正宗、羽翼、儒林分為“三品”:最上為正宗,其次為羽翼,再次為儒林,重在“溯統(tǒng)程、朱”,程朱及其后學人正宗和羽翼,王學學者入儒林。程、朱為孔門之大宗“是故欲正之以孔、孟,不若即正之以程、朱;欲正之以程、朱,不若即正之以學程、朱之真儒”。
另一種是專門為程朱理學修史立傳來表彰程朱。魏裔介《圣學知統(tǒng)錄》,載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皋陶、伊尹、萊朱、文王、太公望、散宜生、周公、孔子、顏子、曾子、子思、孟子、周子、二程子、張子、朱子、許衡、薛瑄二十六人,述“見知聞知之統(tǒng)”。又所著《圣學知統(tǒng)翼錄》,錄伯夷、柳下惠、董仲舒、韓愈、胡瑗、邵雍、楊時、胡安國、羅從彥、李侗、呂祖謙、真德秀、趙復、金履祥、劉因、曹端、胡居仁、羅倫、蔡清、羅欽順、顧憲成、高攀龍二十二人。《自序》謂:“以之羽翼圣道,鼓吹六經(jīng),亦猶淮、泗之歸于江海,龜、鳧之儕于岱宗也?!备]克勤著《理學正宗》“止錄正宗,其他儒行駁而不純者”,一概不錄?!罢凇眱H列濂、洛、關(guān)、閩諸理學大師,時人稱體例謹嚴,說“一部《正宗》,于宋元明諸儒品評悉當,斥金溪、姚江之非,使邪說不至害正,一歸于廓清”。耿介的《中州道學編》也是通過為中州理學修史來凸顯二程在儒學道統(tǒng)中的地位。竇克勤序此書說:“先生之編是書也,為中州存道脈也,為中州存道脈則專錄中州道學,非中州道學不得旁及,例也?!弊阋娖潴w例之謹嚴。
此類著作尚有張伯行《道統(tǒng)錄》,上卷載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及顏、曾、思、孟;下卷載周、程、張、朱。其《附錄》中則載皋陶、稷、契、益、伊尹、萊朱、傅說、太公、召公、散宜生及楊時、羅從彥、李侗、謝良佐、尹焯,人各一條,述其言行,而以總論冠于卷端。張伯行又作《道統(tǒng)錄附
錄》。其編纂體例是“上自堯、舜、禹、湯、文、武,下及周、程、張、朱,君相師儒為治為教,統(tǒng)而一之,而假與似者不列焉”。陳鵬年著《道學正宗》一書,“上探羲皇,繼以堯、舜、禹、湯、文、周、孔、孟,及宋周、程、張、邵,終以紫陽朱子。窮源溯流,發(fā)凡起例,奉為宗主”。朱搴著《尊道集》,第一卷為圣賢前編,自孔子至孟子事跡及后人論說;第二卷節(jié)取《伊洛淵源錄》;第三卷節(jié)取《伊洛淵源續(xù)錄》;第四卷為前明五子錄,紀薛瑄、胡居仁、羅欽順、顧憲成、高攀龍五人行誼,而兼及其言論,大旨“主于攻擊陸王”。
以孫奇逢、湯斌、范鄗鼎等為代表的一些學者主張折衷程朱、陸王,同尊其為理學正宗。孫奇逢《理學宗傳》、湯斌《洛學編》、范部鼎《理學備考》是代表作?!独韺W宗傳》一書將歷代諸儒按“主”、“輔”分類立傳,以展現(xiàn)他們與道統(tǒng)傳承的關(guān)系。所謂“主”,是指“直接道統(tǒng)之傳”,深得“傳宗之旨”的宋明理學家,包括程朱、陸王四大家、兩大派。所謂“輔”是指薪傳儒學、輔翼道統(tǒng)有功的歷代諸儒。其中就特別表彰了程朱陸王的門人。即“以周、程、張、邵、朱、陸、薛、王、羅、顧十一子為正宗,漢董子以下迄明季諸儒中,謹守繩尺者次之,橫浦、慈湖諸儒議論,有出入儒、佛者又次之”。孫奇逢又有《理學傳心纂要》,著錄周子、二程子、張子、邵子、朱子、陸九淵、薛王瑄、王守仁、羅洪先、顧憲成十一人,以他們?yōu)椤爸苯拥澜y(tǒng)之傳”。湯斌的《洛學編》述中州學派,分為二編。首列漢杜子春、鄭虔、鄭眾,唐韓愈,宋穆修,謂之前編;次列二程子以下十三人、附錄二人,元許衡以下三人、附錄一人,明薛埴以下二十人、附錄七人,謂之正編,各評其學問行誼,蓋“雖以宋儒為主,而不廢漢唐儒者之所長”。范鄗鼎著《理學備考》,該編剟取辛全《理學名臣錄》、孫奇逢《理學宗傳》、熊賜履《學統(tǒng)錄》、張夏《洛閩淵源錄》、黃宗羲《明儒學案》,“其說不出于一家,其文不出于一手”,也是主張折衷朱陸的。
可見,與熊賜履、張夏等人不同的是,孫奇逢、湯斌、范部鼎等人,盡管也重視通過編纂理學學術(shù)史著作來確立統(tǒng)系,但他們不兢兢于程朱、陸王孰正、孰雜,孰主、孰次之辨,而多能持朱陸之平。但有一點兩者是一致的,他們進行學術(shù)總結(jié)的目的實際上都是為了應(yīng)對清初批判、總結(jié)理學思想的興起,以挽救理學在清初的頹勢。
綜上,衡量程朱理學在清初的“復興”,其標志主要包括三方面內(nèi)容:一是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最高統(tǒng)治者推崇程朱理學,進而確立其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獨尊地位;二是在社會觀念上獲得廣泛接受;三是不少理學士人強調(diào)學術(shù)總結(jié),掀起了一股編纂理學學術(shù)史著作的熱潮,從維系學術(shù)正統(tǒng)的角度保障了程朱理學在清初的“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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