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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母親和長江

2009-04-29 00:44:03傅厚蓉
青年作家 2009年10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傅厚蓉

父親是每個兒女心中的英雄。

我從小生活在重慶豐都,那是一個美麗的江邊小城。長江水滋養(yǎng)著那里的人民,他們都那么勤勞、善良,生生不息地扎根在那片土地上。我的父親是他們中的一員,也是他們中的佼佼者。這篇小說,是我用文字編織的花環(huán),以獻(xiàn)給我英年早逝的父親。

引子

陰冷的風(fēng)在墓地周圍無言亂吹,山上的樹沒有規(guī)律地東搖西晃,滿坡的百十號人,都無聲無息地做自己的事:插花圈、撕墳飄、燒紙錢、扯母親墳上的草。墳山上,只有鋤頭挖墓穴的哚哚聲,和我們兄妹已經(jīng)哭啞的辨不出輕重的鳴嚶。

“時辰到!”隨著萬陰陽的一聲喊,父親的棺木被緩緩放進(jìn)新挖的墓穴。剛剛還寂靜的墓地,立即就響起了鞭炮聲,我們一下就嚎啕起來??蘼暫椭且魂囮囌鸲@的鞭炮響,在墓地里和著風(fēng)聲,穿過層層梭草和松柏,在山坡上回蕩。

“煙圈!”突然,不知誰叫了聲。

那叫聲實在不同一般,就像是一大塊燒了三天三夜的鐵,突然丟進(jìn)涼水里那么炸響和驚人。我們抬起頭來,看見飄飄散散的煙霧中,在父親的棺木和母親的墳頭各出現(xiàn)一朵像環(huán)形日光燈管那樣光潔、圓潤的煙圈,從下到上,從小到大慢慢升騰。開始,各自保持著獨立的形狀和結(jié)構(gòu),越往上升,煙圈越大,相距也越近。突然間兩個煙圈套在了一起,像兩個緊緊相扣的環(huán),飛升了一會兒就開始互相纏繞,越繞越緊,越繞越高,漸漸合為一體,飄散在空中……

這一幕讓所有的人震驚。放鞭炮的丟掉挑炮的竹竿,任其在地上亂爆,腿一軟就跪倒地上;在墓穴回土的丟掉鋤頭,就在土地里跪著;插花圈的雙手舉著,也不管地上是石頭還是泥土,一下跪在地上。那時山坡上“撲通撲通”跪了黑壓壓一片,所有的人都向著父母的墳頭看著天上的奇景。

此時,鞭炮已經(jīng)放完,墓地里異常寂靜,無處不在的陰冷的風(fēng)直往人心里鉆。所有的人都感到背心發(fā)冷,脊梁發(fā)麻,牙齒打顫。人們都在朦朧的煙塵里感受著一種來自地府的震懾。

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是著名的鬼城豐都。人們對所有鬼鬼怪怪的事件,既迷信崇拜,又驚恐害怕。那時,所有的人頭都望著天空,眼睛一眨不眨,對著那兩股纏纏綿綿的煙霧磕頭。那時,大家都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你看,那不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么?

我更是久久說不出話來,我已經(jīng)忘掉了悲傷,一雙淚蒙蒙的眼睛看著天空中的奇景,既害怕又欣慰。我感到父親和母親的靈魂,一起升到了天堂,開始了他們真正的長相廝守。再不會為時代風(fēng)云的變換而提心吊膽;也不會為一大幫孩子的衣食住行操勞,他們終于輕松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幾十年前,那只風(fēng)箱為何滴水不進(jìn)的道理。

這一幕是三十年前,我們把父親的靈柩安葬在母親墳旁時發(fā)生的,而今,他們已長眠在這里三四十年了。我也早就長大成人,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川西平原工作安家,只有每年春節(jié)才有時間回到這里,看看我的父親和母親。

父母墳所在的雙桂山腳下,是一條萬馬奔騰的河流,這是我故鄉(xiāng)的河流,這是承載了我們家族起源、跟我們家密切相關(guān)的長江,我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的長江!

父母早已青苔遍布的冷清的墳頭和面前這條已不認(rèn)識的河流,讓我的思緒混亂。很多時候,我都感到自己的思維已經(jīng)漂移,在歷史長河里穿梭往復(fù),一個念頭又一次在我的腦子里涌出,那就是:我一定要告訴世人,父親母親和長江的故事。

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是三十年前,我們把父親安葬在母親墳旁那天。而后父親和母親慢慢被人淡忘的故事,又一次成為人們的話題時,我就有了這樣的想法。還是讓我來說說父親和母親的故事吧。

半個多世紀(jì)前,也就是后來我們讀書時老師天天掛在嘴邊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那時,我們這塊雄雞樣的版圖上可謂沸騰一片,南北東西各方的形勢,稍有一點歷史常識的人,都不喜歡我在這里多言。

在“陪都”重慶,坐鎮(zhèn)者都知道大勢已去,在暗中做著另一種準(zhǔn)備,層層人物都在J隍惶不安中度日。山城的霧,從這個秋天開始,就大得不可琢磨,每每要到中午才能散去。太陽也如得了貧血癥,慘白慘白。各人心中的恐慌,被這大霧弄得更加濃郁,化解不開。感覺有什么隱藏在里面,不定什么時候,就爆發(fā)出來。具體是什么,又說不清楚。反正,不應(yīng)該是這樣子。

冬天的風(fēng)刮得滿街的樹只剩下光光的枝丫,干枯的樹葉隨風(fēng)亂飛,西南少有的干冷,把人的思維都凍僵了。人們躲在家里,感到一陣叉一陣徹骨的寒冷,春天,什么時候才到啊?

在南山半山腰的一處豪華住所里,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坐在繡樓窗戶邊,看著外面花園里即將開放的臘梅出神。她想的什么?是她早就去逝的母親;是公務(wù)纏身的哥哥;還是剛剛有點懷春的情懷?我們不知道。也許,她只是出神,什么都沒想,此時她的腦子還太簡單,也許只想這個寒冷的冬天快點過去,春暖花開時,就可以到哥哥的軍營去玩了??墒撬^對不知道,冬天過去以后,她的人生將會有多大的改變。

大自然的春天,在人們的熱切盼望中,姍姍來了。她從南回歸線長驅(qū)直上,一路撕扯著大地上厚厚的冬裝,凡她經(jīng)過的地方,都漸漸顯出了春綠。

嘉陵江邊,一群手藝人在歡度一年難得的幾天清閑日子——過年是他們一年中唯一的亮色。每年春節(jié),匠人們,鐵匠銅匠補(bǔ)鍋匠補(bǔ)鞋匠,總要自行組織,在嘉陵江邊的沙灘上玩火龍。這是一項艱險刺激,既具挑戰(zhàn)性又具觀賞性的民間娛樂活動,每年大年初一、初五、初十、十五都要玩一場。久而久之,這幾個日子便成了節(jié)中之節(jié),吸引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很多人前來觀看。

天寒地凍,涼風(fēng)冽冽。玩龍的人們赤裸著上身,僅著一條褲衩,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尮穆曋?,舉著一條金燦燦的長龍翻騰起舞,搖頭擺尾,穿梭盤旋。圍觀的男女老少手拿煙花向玩龍的人噴射,一束束燃燒的煙火在玩龍人赤裸的身體上滾落。因怕燙,只有不停地跳躍抖動,于是,那條龍?zhí)酶鼩g。整個河壩火焰飛濺,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國民黨在重慶的一個秘密騎兵團(tuán)團(tuán)長,這天親自來到嘉陵江邊,找這里的鐵匠們。因為形勢緊張,他奉命做好一級戰(zhàn)備,急需一批數(shù)量巨大鋼火又好的馬掌。本來手下們早已催過,但因為是春節(jié),時間又緊,他怕有什么閃失,因此這天又親自來一趟。

這位畢業(yè)于黃浦軍校的軍人,穿著一身呢料軍大衣,氣宇軒昂地走進(jìn)人群。他的手臂挽著一個楚楚動人的年輕女子,一件乳白色的長及腳踝的呢大衣配一條玫瑰紅的長圍巾,讓她顯得修長端莊而活潑??礋狒[的人們見來了這樣兩個人物,自然而然就給讓了條道。

夜不是很濃,天空眨著幾顆懶懶的星星,嘉陵江夢一樣從身邊蜿蜒飄去。那天夜里,那個熱鬧美麗的沙灘邊,這條沸騰的火龍和這件乳白的大衣,是那天晚上最亮麗的兩道風(fēng)景。

看見他倆,賣煙花的小孩立即跑來:先生小姐,買幾個吧,買幾個燒他們,你看,多好玩。

小姐顯然被這熱鬧的場面所感染,搖著騎兵團(tuán)長的手臂說:哥,買幾個吧,給我買幾個吧。

看來騎兵團(tuán)長對妹妹的嬌慣由來已久,很開心就掏了錢。拿著呼呼噴著火舌的竹筒子,小姐卻怎么也不敢

往那些赤裸的身子上噴。長長的火焰不是對著天,就是對著地,倒是他哥哥不愧是個喋血沙場的軍人,拿著竹筒專燒那些人的腿。腿被燙著了,玩龍的人跳得更歡。

經(jīng)過一陣翻江倒海的騰躍,隨著鑼聲驟然加劇到“哐當(dāng)”一聲停止,一條盤龍高昂著頭停在人們眼前。人們看見,盡管自己裹著厚厚的冬衣還覺得冷,玩龍人赤裸的身體卻汗流浹背。

這時,騎兵團(tuán)長的妹妹看見龍尾那個健壯、魁梧的小伙子渾身散發(fā)出一股勃勃的朝氣。由于常年打鐵,胳膊和胸部的肌肉更是塊塊凸出,一股熱氣或者是青春的氣息正從那里往外蒸騰。明朗俊氣的臉上顯露著直率與剛強(qiáng),也往外蒸騰著熱氣。那棱角分明的高鼻梁,在還未熄盡的焰火中,放射出的光,勾人心魄。

冬天迷人的星空下,高鼻梁旁那雙略小卻極富神韻,可以看穿鐵血的眼光,一下子看到了人群中亭亭玉立的團(tuán)長妹妹。

于是,那雙極富神韻的目光和那雙深情清麗的目光就在那個特定時刻“當(dāng)”的一聲相碰了。那一碰就碰出了很多年可歌可泣的故事。不用我多說,你應(yīng)該知道,龍尾那小子是我父親,騎兵團(tuán)長的妹妹就是我母親。那年,父親十九歲,母親十六歲。

那聲似有若無的雞鳴,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父親睜開眼,一彎新月在頭上慢慢滑行,絲絲蛋清樣的色彩,在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吐露。周圍異常寂靜,槍聲、馬嘶、人吠,全都沒有了,就連咆哮的江水也走得異常遙遠(yuǎn)。他再次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于是,驚喜之情迅速在腦子里奔流。他扭扭腰身,感覺身子底下一片清涼,沙子柔柔地摩挲著自己的腰背和臀部,再舉起雙手和雙腿,全部都在!他完全恢復(fù)了神志和記憶,“騰”地從地上坐起,急于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淡淡的月光下,遠(yuǎn)方起伏的山巒像一排排橫臥沙場的士兵,隨時都可能跳起來向自己開槍。他鎮(zhèn)靜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片遼闊的沙灘上,嘉陵江上上下下他都走過,卻沒有見過這樣大的河灘。他想:自己是被沖到大河里來了。想到這里他突然緊張起來,用他那雙剛毅而顯然疲憊的眼睛到處搜尋起來。

離他不遠(yuǎn)的河灘上,一個人臥在那里。其實那時天不是很亮,父親還只是看見有個影子,憑感覺他知道那一定是誰。于是,這一次的驚喜不亞于知道自己還活著,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滾到那邊。

一個女子,一個讓他夢魂縈繞了大半年的女子,昨天夜里跟著自己從槍林彈雨和驚濤駭浪中逃命出來的心上人。借著淡淡的月光,父親看見他心暖的女人在沙灘上靜靜地躺著??赡茏蛞故艿捏@嚇太多,此時,她睡得異常香甜,一只手斜斜地伸到前面,另一只手軟軟地垂在腰間。而最讓父親激動不已的是,他看見,經(jīng)過昨夜風(fēng)頭浪尖的摧打,她的衣裙已被江水刮掉,此時,她身卜僅剩了一條窄窄的三角褲衩和一個兜奶奶的布條條。那時,父親根本不知道這叫抹胸,那是在他那個生活圈子里想也想不到的東兩。她細(xì)膩白嫩的肌膚和飽滿堅挺的乳房,讓年輕的父親血液燃燒。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水沖得一絲不掛,那老被鐵匠們用來插科打諢和開玩笑的物件,早已仰天長嘯,就像旺爐中的鐵,急需鍛打和淬火。

然而,面對這精細(xì)得跟瓷器一樣的女人,父親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觸到她的身體,就會把她碰壞。他趴在她身邊,怔怔地看著她,就像看鐵爐中那塊燒透了的鐵,那么撩人,又那么剌目,灼得自己的眼睛和頭腦一陣陣暈眩。

他把手插進(jìn)潮濕的沙里,想用沙的冰涼使自己清醒。他看見有幾綹頭發(fā)和一些沙子粘在她的臉上,在可望而不可及的高貴中,透出讓人親近的真實。他把手抽出來,交錯搓擦干凈,用手指一絲絲撕下她臉上的頭發(fā),攏到頭上,再輕輕地拂去她臉上的沙子。他看到了半邊玉貝樣的臉和長長的弦月樣的眼瞼,一排密密的睫毛,在晨曦中微微顫動,翹翹的下巴顯示出寧靜與安詳。父親的手捏慣了鐵鉗和鐵錘,第一次摸在一張光滑如緞的臉上,才發(fā)現(xiàn)在顫抖。等父親梳理完最后一絲頭發(fā),好像是受到神靈的暗示,她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睜開眼,看到了半年前,一箭射中自己的那雙明亮而剛毅的眼睛,和一個高挺而光芒的鼻梁,長睫毛下,她慵懶而柔情似水的目光,把父親的拘謹(jǐn)、害怕全部融化。

“培?!?/p>

“二小姐?!?/p>

父親全身被燃燒。對女人他沒有任何經(jīng)驗,然而她嬌嫩的容顏以及在晨光中凸露的曲線,和他心中火一樣的激情,把青春似火的男人心和男人的勇武,像鐵水一樣溶化,滴在她身上再也拾不回。

于是,沒容她第二個字出口,她的嘴便被父親的嘴堵住了。心急火燎的父親不知道怎么做,可是他的整個靈魂和心卻在引導(dǎo)著他。他像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努力探索著摸索著,要想走起來……

可是,她的一聲痛楚的輕吟,讓他立即止住了所有的動作。

他從她身上下來,不知所措地盯著地上。那里,有幾滴剛剛?cè)炯t的沙粒,像玫瑰的花瓣層層開放,他緊張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道說什么,手卻是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沒有松弛。他語無倫次地咕隆著:不對,不對……對不起,對不起……

黎明前最寂靜的時刻,除開兩顆年輕的心在咚咚亂跳,廣闊的沙灘了無聲響,寂靜得讓人害怕。

“培?!?/p>

她的聲音滿含愛憐,被他握在手中的手輕輕動了一下,他再次被她的聲音融化,轉(zhuǎn)過頭望著她。她的目光是那么清澈干凈,那么柔情似水,她的身體在淡淡的晨光中放射著瓷一樣的微光,結(jié)實高聳的胸乳幻化成深深的磁極,吸得他的血液再一次沸騰。他想克制自己,可身體卻不聽話。嘴唇在顫抖,手指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他顫抖著伸向那高高的磁圾……

于是,那一片光潔的沙灘,便被他們光潔的軀體耕耘得暗無天日。那時,天剛開曉,長江水有力地拍打著沙灘,一起一伏節(jié)奏異常明快,在清晨寂無人聲的天地間,格外動人……她在那柔軟綿長的水里,感受著天地合一的浪潮。溫柔的江水包裹著全身,起起伏伏的波峰浪谷,把她那葉無骨的小舟從嘉陵江一直帶到長江,一個深深的浪谷接著一個高高的浪潮……江水呼號,槍聲嘯嘯,追殺逼近,她心驚肉跳,又驚心動魄。她感到自己就要被浪濤卷走,被洪水吞沒,被子彈打穿……那種生與死的悸動,在她短短十幾年的生活經(jīng)驗里從來也沒有體驗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維出現(xiàn)了空洞,突然間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不知在何處。在天堂在地獄,在人間在宇宙,在前生后世的輪回中……

時間是那么迅速又那么漫長,她聽見從自己的胸腔和天外的什么地方一起發(fā)出了一陣轟鳴。在這長長的轟鳴里,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騰空飛翔了,人喊馬嘶的鼎沸和洶涌的浪濤都一起飄到了遙遠(yuǎn)的天邊。她完全失去了自我,在天地間飄飄蕩蕩,身體的本能讓她在漂浮中尋找到了一個真切的實點。于是,父親寬厚的肩頭,留下了幾個清晰的齒印。

很多年后,我常指著父親肩上那朵梅花樣的疤痕問這是什么,父親笑嘻嘻地說是狗咬的。我一直不相信被狗咬了父親還這么得意洋洋,何況我從來沒見過哪只狗有那么高,能夠咬到父親的肩上,所以一直懷疑他在騙我。

那天,母親(我現(xiàn)在可以叫她母親了)剛剛松開牙齒,手還纏繞在父親身上的時候,她看見江水流去的那

個山谷,正慢慢升起一輪紅日。霎時,父親和母親便被鍍上了一層金輝。

那天早上,父親和母親跟著朝陽完成了從少男少女到成人的典禮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處境非常險惡。除了那朗朗的太陽和這片無人的沙灘暫時屬于他們外,還有在不遠(yuǎn)處靜靜躺著的那只風(fēng)箱——感謝恩公風(fēng)箱,它讓父親和母親在洶涌奔騰的急流中不致沉沒,也載著父親和母親沉甸甸的情愛和我們家庭的延續(xù)來到這個世界。它是父親母親與日月經(jīng)天的愛情故事的忠實證人。在我后來的成長歲月里,無數(shù)次聽父親講這風(fēng)箱的故事,到死父親也沒明白,這兩頭都有眼兒的風(fēng)箱在那幾百里水路里,居然沒進(jìn)一滴水,風(fēng)箱竿里的雞毛全都油光閃亮,無丁點水氣!就是這只滴水不進(jìn)的諾亞方舟,載出了父親母親以及我們一家人的故事。

后來我終于明白,那是我們把父親的靈柩安葬在母親墳旁發(fā)生的那件事情后——一切都是神靈的安排!除此之外別無解答。

可那天早晨,太陽升起時,父親和母親永遠(yuǎn)沒想到這些。那時,擺在他們面前的是,除開母親身上那兩綹窄窄的布,他們一無所有。

天已經(jīng)亮了,好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還沒有人出現(xiàn),父親像原始人那樣赤裸著身子,在沙地里刨一個坑,母親也在一旁幫忙。經(jīng)過昨夜槍林彈雨的驚嚇和亡命的逃離,她緊張的神經(jīng)到現(xiàn)在都沒恢復(fù)。她再不是家中那個嬌滴滴的二小姐了,雖然現(xiàn)在“生存”這個字眼,她還不知道是什么,但至少這次的游戲或者說是刺激,已經(jīng)玩得足夠大了,大到她一時還無法想象。

沙子比較松軟,沒多久他們便挖好了一個大坑。

“睡下去?!?/p>

“干什么?”母親問。

“你睡下去?!?/p>

母親順從地睡到坑里。父親把沙子刨回,埋著母親。

“你要活埋我?”母親疑惑地問。

“我舍得嗎!?你看我們這羞死祖宗的樣子,還敢出去見人?等個火候你看看,日窿包的太陽不把你曬死才怪!”

母親突然明白了父親的用意,那一刻她的淚立刻盈滿眼眶,這超濃縮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人生體驗在這短短的時間里發(fā)生,讓她清純的頭腦還無法理清。眼前這個魁梧健壯的男人,激情之后,他鼻梁還是那么直棱,放射著光芒。有了這個實在的身影,她暫時忘掉了一切,她一把抓住父親沾滿沙子的手:“培?!睖I水隨之滾落而出。

那時,父親正在蓋母親的小腿,被她這一叫,心里的柔情又泛濫似洪水。他從沙地里把她抱出,迎著朝陽,對著天地,又展示了一番他們奔騰的青春和情愛。

過后,父親迅速把母親又藏在坑里。就像多年后,我和哥哥們在沙地里做的陷馬坑一樣。在坑上鋪幾根小棍,再鋪上稻草或者樹葉,然后撒上沙,偽裝得跟平地一樣。沙鋪好后,父親又到江里撈了很多被水沖來的稻草,層層鋪在母親身上、頭上,防止夏天的烈日曬傷她。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是沙灘上留下一堆被水沖來的草。隨即,父親用稻草在自己的腰上密密層層地武裝起來,告別母親,向有莊稼的地方走去。原來他們待的沙灘是江心的一個小島,不過鄰岸的一邊水不深也不寬,這點水父親可以一口氣從水里潛十個來回。

晚上回來時,他給母親帶來了一身破舊的衣服和兩個紅薯,母親在太陽下的沙灘上,被烤得奄奄一息。過后,父親就扛著風(fēng)箱帶著母親上路了,他們順著水流的方向,向下走,想離那個危險的地方越遠(yuǎn)越好。

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這一走,她以后的命運(yùn)會是怎樣。

多年后,我在重慶師范學(xué)院歷史系讀書(之所以選擇讀歷史,也是想對我們的家族有更進(jìn)一步的了解),利用大量業(yè)余時間跑圖書館。后來參加工作了,在蘇州大學(xué)進(jìn)修的一年時間中,也跑了各級圖書館和浙江某些地方,專門查閱我想要的資料。結(jié)合我小時候聽到的父親斷斷續(xù)續(xù)的擺談,知道了發(fā)生在我們家族的一些秘不外宣的事。

時間往上,再往上。對于我,時間已經(jīng)不是問題,由于我的工作關(guān)系和喜好,我經(jīng)常在時間的長河里穿梭。有時候,我是一個旁觀者;有時候,我又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生活在其間。現(xiàn)在,我坐在這里寫他們的故事,有些,就好像親身經(jīng)歷過;有的又是他們親口告訴我的,所以一幕幕都那么真實。

現(xiàn)在,還是讓我們把目光放得遠(yuǎn)遠(yuǎn)的吧。

我母親的祖上是地道的北方人,世代都是官宦人家。在明末時,南遷一世祖見朝廷昏聵無能,北方的滿族虎視眈眈,既為當(dāng)朝者的昏庸痛心疾首,又為個人的單薄力量不能改變大局而無可奈何。認(rèn)定明廷大勢已去,便辭了官,變賣了所有的家產(chǎn)田地,拖家?guī)Э诘啬舷?。到了浙江,一家人都被這富饒美麗的江南水鄉(xiāng)吸引,從此就在此地扎根。用帶來的銀子置地買房。宮不做了,開始慢慢做生意,發(fā)展了三代,成了浙汀有名的富商。

他們在杭州有龐大的絲廠,在桐鄉(xiāng)一帶有大片的桑農(nóng)田。他家不但在杭州有綢緞莊,上海開埠后,又在上海開辦了綢緞莊,生意火紅得很。不僅如此,家里還有一個船隊,船隊開始只運(yùn)自己廠的綢緞到上海。后來附近沿河的碼頭都有了他們家的綢緞鋪子,再后來他們就開始經(jīng)營船隊,經(jīng)營的線路已經(jīng)伸到了長江,開始只是到達(dá)南京,后來慢慢到九江,漢口,宜昌。最后,終于打通了層層險阻,戰(zhàn)勝了水急浪高灘險的三峽。船隊從此就能夠從上海一直到重慶。

從此后,母親家的生意就做到了重慶,船隊的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他們開始只是運(yùn)自己廠里生產(chǎn)的綢緞,后來,把沿線大城市可以交易的東西都串聯(lián)到這條線卜來。到我母親爺爺?shù)哪且淮?,他們幾乎在每一個港口,都有了自己的代辦點,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辦事處。母親的家族把這條黃金水道上的貿(mào)易做得風(fēng)生水起。

母親的爺爺也有祖上做生意的本領(lǐng),可是,感情上卻不大有男人氣概。在他跑第二趟船時,就被重慶一個姑娘深深迷住,堅決不再跑船。

母親的爺爺就跟他心愛的姑娘躲在離老家千里之外的重慶安營扎寨了。

過后,外國人的船隊開到了中圍,開進(jìn)了重慶。他們的船有大馬力的機(jī)器,船又大又決。經(jīng)過之處,屁股上犁起的兩條浪追到岸邊,把礁石打得啪啪直響。母親家船隊的生意慢慢一年不如一年。有一年,船隊有艘船在風(fēng)高浪大的川江航道里觸礁沉沒了,一條船的貨物和幾十個兄弟的生命,都葬在了滔滔江水里。因為那些跟著跑船的人,大部分人的祖輩就是跟著闖三峽的,是母親家的功臣,所以,賠償他們的錢就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當(dāng)時的行情。而老家里的工廠,也因為有了外國人工廠的競爭,減產(chǎn)不少。母親家的船隊,就再沒有人經(jīng)管了。后來,散布在沿岸的代辦點,各自就散了。有的人也做起了跑船的事,但終究沒有做成大事。所以,火紅的生意就慢慢地縮小、衰退。

母親的爺爺在重慶扎根安家,過去有自己家的船隊,一頭一尾聯(lián)系著他們和老家,倒不覺得有什么,浙江的任何東西都可以給他們帶來。就連虎跑泉的水,每次都要帶好多壇到重慶來給他們泡茶。現(xiàn)在船隊沒有了,他們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感到那么孤立和無助。在他太太生了第二個孩子后,他帶著一家大小一起回過浙江老家一趟。

但是他的重慶太太不喜歡浙江。好說歹說在老家呆了大半年還是回了重慶,走時,他父親把他們的大孩子

留在了浙江,也就是我母親的伯伯。我的外公跟父母回到了重慶。他的性格很文靜,從小到大,只喜歡讀書。那時中國各地戰(zhàn)亂頻頻,他最不喜歡參與外面的紛爭和政治,一心躲在家里看書寫字。他的父親早就在重慶為他打下了深厚的基業(yè),除開南山,他們在沙坪壩、上清寺都有豪宅;在嘉陵江邊有自己的川江電機(jī)廠;在南岸有龐大的巴南紗廠;在市中心七星崗有當(dāng)?shù)刈畲蟮拿仔?。那時候也從外國人的廠子里學(xué)了些先進(jìn)的管理方法,到他父親把所有的事業(yè)交到他手里時,他就只任董事長,一切都交給那些經(jīng)理人員負(fù)責(zé)。他只要每月聽聽財務(wù)匯報就行了,日子過得優(yōu)哉游哉。

但是,他也有不大順心的事情——從小青梅竹馬的太太身體一直不好,生了兒子后,就更加虛弱。天天抱著藥罐子,一直沒有再孕,太太勸他再娶一房,為了這么大的家業(yè),他還是娶了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子。這女子倒是能生育,沒幾年就生了三個,太太還在世時,她也順從,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老老實實服侍太太和幾個孩子。這年,太太又懷孕了,九死一生生了個女孩,第二年,就去世了。老爺對太太的思念,全都轉(zhuǎn)化到這個小女孩身上,對她愛得是無與倫比,好像只有對這個女孩好了,才能表達(dá)對太太的懷念。但是這個孩子的身體也不大好,常常生病,為此所有的傭人和姨太太都因為這個小女孩,被老爺罵得哭天喊地。慢慢地,其他人和姨太太就對這個小女孩有些怨恨了,隨著她慢漫長大,家里除開父親和哥哥,幾乎沒有人喜歡她。她在家里的地位是高高在上的,沒人敢和她親近,姨太太的幾個孩子小時候都挨過父親的罵,所以也不跟她玩。由于父親無端的寵愛,她反而孤獨。

那個大兒子卻不似他的父親,是個激進(jìn)的愛國青年。在學(xué)校參加學(xué)潮,組織學(xué)生運(yùn)動,雄心勃勃要挽救這個病人膏盲的國家,高中畢業(yè)后毅然考入黃浦軍校,成了一個職業(yè)軍人。他不問政事的父親想他繼承家業(yè),走實業(yè)救國的道路,但他覺得那太漫長,不是現(xiàn)在社會所需要的,父親也把他沒有辦法,由他去吧。

哥哥去讀書后,女兒在家里就更孤單了,父親把她送去最好的學(xué)校寄讀。盡量滿足她的物質(zhì)要求,要什么買什么,不要什么也給她買,每天讓司機(jī)送丫頭到學(xué)校去給她洗衣服,送她喜歡的東西和好吃的。然而,女兒總跟他有些生分,回到家就躲到自己的屋子,也不跟繼母的幾個孩子交往,最多是到花園里跟丫頭們玩玩。只有在哥哥面前,她才像個活潑好動的孩子。

她的繼母有個侄兒,在警察署公干,人長得瘦弱,如果不是她父親,他是進(jìn)不了警署的。那人早就想通過她跟他們家搭上關(guān)系,繼母也想親上加親,可是她一點也不喜歡那個警察,看見他來,她連花園也不去了,除開吃飯,就躲在自己的房間。但是,警察卻百折不撓,一有機(jī)會就對她大獻(xiàn)殷勤。

她就是視而不見。

然而,那個春節(jié),看了那次沙灘火龍表演后,她便被河邊那個鐵匠火一樣的目光灼痛。在她十幾歲單純的經(jīng)歷里,這一眼對她產(chǎn)生了非同凡響的意義,青春的情感從那一刻點燃。于是那個假期,她天天纏著哥哥去鐵匠鋪里看打馬掌。團(tuán)長哥哥當(dāng)然不可能去守著鐵匠聽錘子的叮叮咚咚,于是她就偷偷跑出去。另一個階層另一群人物的生活,與其說讓她動心,不如說讓她好奇。鐵匠那健美的身材粗壯的胳膊以及發(fā)達(dá)的胸肌,凸現(xiàn)出無窮的力量,總讓她充滿向往和激動。那是她的家庭和那個警察永遠(yuǎn)也不可能有的鮮活和實在。

為了記述方便,我還是叫她二小姐吧。

寒假很快過去,這一年春季開學(xué)后,由于局勢不穩(wěn),學(xué)校老是停課。還有些激進(jìn)的學(xué)生組織一些什么活動,時不時就跑到大街上游行,她父親怕她出事,就干脆叫她不去上學(xué),她自己也不喜歡那些吵吵鬧鬧的活動,就閑在家里。但是,家里的氣氛也很緊張,二小姐看見自己的父親和繼母老在家里踱來踱去,家里的車子也老在一些不該出去的時候出去,有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搬上搬下。

不過,那都是大人們的事情。對她來說,不上課的日子非常舒服,她借口出去找同學(xué),就跑到鐵匠鋪,看打鐵,看年輕的鐵匠從紅紅的爐火里,給她掏幾個香甜軟糯的紅薯。她幫他拉風(fēng)箱,風(fēng)箱是鐵匠們打鐵必需的輔助工具,其實就是個大的吹火筒。它用木頭做成,有一米多長,里面是空的,有一根竹竿伸到里面,里面的竹竿上綁滿雞毛,一抽一送的,給爐子吹風(fēng),爐子里的火就燃得很旺。二小姐坐在那里拉風(fēng)箱,聽鐵匠鋪里的故事,聽年輕鐵匠的父親(我的祖父)講他年輕時帶著鐵匠們在河壩里豎起十二張方桌的事——最上而的一張四腳朝天,他和另一個人在那四只腳上玩獅子。后來,另一個人從十二張高的桌子上摔下來死了,就再也沒有玩過那個游戲了。年輕的鐵匠說:“當(dāng)時我就在下面負(fù)責(zé)給他們丟球。那個人一摔下來,上面的桌子就失去了平衡,搖晃得厲害?!?/p>

幾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這段時間二小姐對老在他們家轉(zhuǎn)的警察越來越討厭。她說不清楚討厭他什么,也許是那一臉的諂媚相,也許是他太過世俗的為人處事。總之,后來警察完全發(fā)現(xiàn)了二小姐對他根本沒有一絲絲心思,不要說他,到后來連她父母也看出了苗頭。于是,發(fā)生了那個晚上的事。

那個晚上,二小姐叫個丫頭一起,又到年輕鐵匠(我的父親)那去。那時父親剛剛在吃晚飯,對她的到來,這一家人已不再誠隍誠恐,但他們對這個富家小姐還是輕不得也重不得,好在她只在意父親。

那天他們在火爐旁,父親正對二小姐講,他小時候在河里游泳,那時的魚真多,游了泳,隨便拿個竹籃就可以捉到很多魚。有一次漲水,水渾渾的,一竹籃下去,聽見水嘩嗶啵啵山響:“格老子好安逸!我想是有大魚了,結(jié)果……”父親故意不說。

“結(jié)果怎么了?結(jié)果怎么了?”二小姐著急地問。

父親看了她一眼,翻了翻眼皮,“結(jié)果是一條扁擔(dān)長的……”他把右手高高舉起,大拇指和另外四根指頭做成一個形狀,一張一合地,“看,就這樣子,一條扁擔(dān)長的水蛇,它日窿包的還想咬我?!?/p>

二小姐嚇得驚叫一聲,就在這時,有個小兄弟驚慌失措地跑來說,街頭來了一大隊國民黨兵,事實上可能是警察。那時的人們對穿制服的人——統(tǒng)統(tǒng)叫國民黨兵——恐怕是為這小姐來的。爺爺?shù)牟话苍谀且豢探K于得到了證實,他叫父親趕快跑。

那時二小姐一下就伸出手來,抓住父親。父親的胳膊很粗,肉很緊,她的手抓在上面,就像抓一條活動的大魚,既硬又滑,一下子滑到了手上。耶只手粗大而有力,二小婦,那綿軟的小手在那火熱的掌心中如過電一般,緊緊相連。她感到熨帖而安寧,她緊緊抓住他的手不分開,于是,父親只好拉著她一起跑。

隱隱約約的嘶喊聲,從街那頭傳來,上街已不可能,只能往河邊跑去。

河灘一片寂靜,天空撒著爆米花樣的星星,洶涌的嘉陵江夾裹著一身潮氣,奔騰而去。夏天的河岸,空氣涼爽而濕潤,可逃命的他們,沒有心情欣賞。

人聲馬聲、狗吠雞鳴在河街響徹一片。他們高步低一步順著河岸往前跑,踢到一塊石頭,踩進(jìn)一個土坑,絆在放牛娃打的草結(jié)上。他們腳震麻了,腿崴了,絆倒了,爬起來,來不及拍打身上的草屑、泥漿,繼續(xù)往前跑。

可再往前面,是很大一片長滿苔草的沼澤地,我們那地方叫陷馬坑,沒人敢踏進(jìn)去一步。父親后來說,那地方連鴨子進(jìn)去了也出不來。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耶條吼叫的嘉陵江。就真像老天安排的一樣,前方不遠(yuǎn)的水邊,有一條被遺棄的破舊的小船。

父親拉著二小姐,毫不遲疑地跳上去、船離岸時,父親的一個師弟受爺爺指派,扛來一只風(fēng)箱,也帶來爺爺?shù)囊痪湓挘黑s快點,走得越遠(yuǎn)越好。

在父親帶著二小姐順著嘉陵江漂流的叫候,爺爺領(lǐng)著鐵匠們,壘著大錘榔頭,跟國民黨的警察和連長舅舅們進(jìn)行了長時間的對抗。爺爺也是個鐵匠,可卻以武功超強(qiáng)和打鐵技術(shù)最好以及辦事公道,成為重慶嘉陵江一帶的袍哥總爺,受到眾多匠人的擁戴。想來當(dāng)時的情景很是興奮,一群赤裸著上身而肌肉發(fā)達(dá)的鐵匠們,手持打鐵的家伙跟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在嘉陵江畔靄靄的暮色中對峙。一方高喊交人,再不出來就要殺人放火;一方吼著就是殺人放火我們也沒有人交。最后,警察們還是把家家戶戶翻了個底朝天。等他們發(fā)現(xiàn)貽誤戰(zhàn)機(jī)之后,才沖到沮:邊,對著洶涌的嘉陵江一陣掃射。子彈終究沒有傷著父親和母親,我想是舅舅在中間起了作用。

好多年后,我站在重慶朝天門碼頭嘉陵江和長江交匯的沙嘴上,想象著當(dāng)年父親和母親在槍林彈雨和驚濤駭浪的江上逃生的情景,一次次被感動得淚花直流。

父親帶著母親順著長江往下走。

父親幫人挖紅薯種洋芋,挑河沙筑土墻,有次還幫著抬死人,掙得一口飯跟母親分著吃。晚上,他們就睡在別人豬圈旁的柴房下,但更多時候,他們睡在田野的麥秸垛里。好在那時是夏天,天地間還能容下他們。

現(xiàn)在,我無法了解當(dāng)時母親的想法,她這樣一個干金小姐,在那個歲數(shù),過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蛟S她想的是,要不了幾天,她的父親和哥哥就會派人來,接她回去;或許她現(xiàn)在要的就是這樣的刺激,這比在家里的花園里過家家,比任何游戲都要好玩。

母親的父親,我的外公在母親跟父親逃跑后,讓那警察派人去尋找,因為事情就是由這警察挑起的。那些人花天酒地把錢花光后回來給他說不出個子日,他一氣之下得了大病。本來他就文弱內(nèi)向,這下氣得一病不起,不久辭世;而舅舅的部隊在第二天凌晨秘密集結(jié)轉(zhuǎn)道南京最后去了臺灣;重慶的所有家業(yè)留給母親那個只會服侍人的繼母,她毫無監(jiān)管能力只能天天哭泣,最后讓那些管理人員各自瓜分。而她只留下一處安身的房子,解放后被當(dāng)成資本家老婆監(jiān)督勞動;她的兒女們則紛紛下嫁倒插到最窮最苦的鄉(xiāng)下。

父親家里,爺爺?shù)诙炀团闪耸畮讉€兄弟沿著嘉陵江往下直到長江兩岸尋訪,十多天后,他們在長壽上面的長江邊,發(fā)現(xiàn)了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形體特征跟父親有點相似,便把尸體掩埋在江邊的山崗上,裝了一壇墳上的泥巴,回來給爺爺交差。爺爺奶奶以為愛子死得不明不白,又恨又痛,不長時間內(nèi)相繼棄世。

為此,父親母親從離開重慶的土地那刻起,就注定是個斷線的風(fēng)箏,沒有任何依靠,只能獨自飄搖。

有次他們路過一個場鎮(zhèn),父親想去找個鐵匠鋪做活,沒想到剛進(jìn)場口就遇到抓人的,或許是國民黨抓壯丁的吧,父親回頭拼命地跑,硬是跑到一個茅廁里。那是長江沿線的農(nóng)民在河邊挖的巨大糞坑,專門裝從城鎮(zhèn)廁所里用船運(yùn)來的糞,終年露著,面上都結(jié)成了殼,長滿綠油油的青草,不注意還會看成是河邊的一塊地。如果不去攪動那個池子,也沒什么味道。情急之中,父親硬是一下子跳進(jìn)去,嘴里合了兩根麥管,在糞池里潛了大半天。那幾個人在河壩走來走去,罵罵咧咧地說:日媽的硬是遇到鬼了,明明看見一個人跑下來了,怎么一下子就不見了。后來那幾個人被這個怪事嚇住了,趕快就跑了。

起來后,父親到長江里去浸泡了半天,從岸上采來一大抱苦蒿,在身上使勁搓,搓了洗,洗完又搓,直到后來身上散發(fā)出的苦蒿味很遠(yuǎn)都能聞到,他才回到母親棲身的地方——一個破敗的土地廟的后堂。那天,父親只帶回了從地里撿來的幾個生洋芋。母親看著這幾個泥巴黢黢的洋芋,再也覺得不好玩了,悄悄地落著淚,對父親說,我們回去吧。

父親把眼一瞪說:

“回去?要回去你回去,我怕我的腳剛剛踩在朝天門的地皮上,你老爸和你哥就開始剮我的皮了?!笨匆娔赣H的淚光,父親又軟下來說:

“過幾天吧,過幾天等你們家里的人氣消了,我就把你送回去?!?/p>

還有一天,他們在一塊看似無人的河邊沙地上找紅苕,突然跑來三只兇神惡煞的狗,狂叫著撲向他們。母親嚇傻了,躲在父親背后哇哇亂叫,父親拿起一根大棒,跟狗猛打,一會兒就打趴了一條??闪韮蓷l卻一下子躥到后面,攻擊母親,父親反過身跟狗打。母親在那里,他一點也不好施展拳腳,而那狗又太狡猾,一前一后瞪著血紅的眼睛,狂叫著夾攻他們。這時,那只趴下的狗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更加凄厲地陘叫著撲上來,母親更是嚇得叫的力氣都沒有了。情急之中父親腰一彎,一下子把母親背到背上,說你把我抱緊,就開始了跟幾條狗的惡斗。父親從小就跟爺爺操扁掛(練武)。父親從小就打鐵,體力相當(dāng)不錯,扁掛比爺爺還好,這次在對付狗群的斗爭中,第一次在母親面前展現(xiàn)。

母親死死地掛在父親的背上,絲毫不敢松手,她不敢看那惡斗的場面,緊閉著眼,但是打斗的聲音卻是那么激烈。狗的狂吠哀叫以及棍棒的呼呼聲一陣陣地刺激著她,她感覺似又一次在嘉陵江里逃亡。父親與狗的戰(zhàn)斗動作太大,左撲右擋、前攻后戳的,她在父親背上被顛簸得好多次都差點掉下來。她聽見父親著急地說,抓緊抓緊!她把手更緊地抱在父親的脖子上,兩腳纏在父親的腰上,整個身子緊緊地貼著父親,跟著前后左右一起翻騰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狗的聲音漸漸小了弱了,到最后,終于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好了,好了,幾個狗東西叫喚不出來了。格老子,也不看看是哪個,敢跟我打!

母親睜開眼,看見地上躺著三條血淋淋的狗,她又驚叫了一聲。

父親說:“怕啥子,它們都死翹翹了。才三個狗嘛,十個人都打不贏我!嘿嘿,幾個日窿包眼睛瞎了。你下來,格老子,硬把我累倒了?!蹦赣H這才感到,自己還緊緊貼在父親的背上,手都麻了。她真不敢相信,她的男人背著自己,還把幾條惡狗給打死了,實在是勇武啊。

母親心還在撲撲亂跳,她看見父親渾身上下的汗水,跟在河里泡過一般,還有血水混流著,狼狽之極。看見母親驚恐的模樣,父親說:“不怕,怕啥子!這是它們的血,我沒有遭咬到,看看,老子發(fā)財了,我還要放它幾個日窿包的血?!?/p>

父親讓母親先去河邊洗她身上沾的血跡,母親不敢一個人去,父親就說,你躲到那邊的樹下,我收拾一下這幾個東西。母親不知道父親還要做什么,也不敢走,只好背過身去。

好了,過來了。

母親轉(zhuǎn)過頭,看見了三條白生生的狗、一堆狗皮和滿地的鮮血,嚇得又是一聲晾叫。

“嘿嘿,不怕,我們發(fā)財了”。

父親去賣了狗皮和狗肉,換了些錢回來,買回一只燒雞,美美地吃了一頓,又繼續(xù)上路。而那以后,母親的膽子就更小了,根本不敢離開父親一步。

不久后,父親和母親來到鬼城,看到河街一排的鐵匠鋪,父親高興地說:“目窿包的這就好了?!绷⒓淳腿ヨF匠街里找活做。

父親先是幫張鐵匠打大錘,后來,張鐵匠見父親的手藝比他還好,就在河街緊鄰自己的爐子旁,給父親搭了一個鐵匠爐子,相互打下手。他們住在張鐵匠堆亂鐵的屋子里,暫時在這里安了家。但父親和母親不知道,他們會永遠(yuǎn)住在這里,一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

那時已臨近解放,可父親和母親并不知道時局的變幻。父親關(guān)心的是下一頓飯在哪里,母親卻是急著跟家里聯(lián)系,她寫了一封信,向自己的父親和哥哥懺悔曾經(jīng)的魯莽和幼稚,以及現(xiàn)在的窘境,讓他們趕快來接自己。一封信沒有消息,接著又寫。

其時,共產(chǎn)黨的先遣部隊和地下組織,早在西南各個地方雨后春筍般涌動起來,國民黨在大陸的統(tǒng)治已土崩瓦解,各種機(jī)構(gòu)陷于癱瘓,母親那兩封信,如泥牛人海,沒有任何回音。后來我才明白,那兩封信讓母親擔(dān)驚受怕了好多年,一直到死。感謝混亂的世道,讓那信如風(fēng)吹過一般,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解放是在不知不覺中到來的。那天早上,父親起來生爐子,發(fā)現(xiàn)緊鄰火爐的屋檐下躺了好幾個穿軍裝的兵。父親嚇了一大跳,后來,就像很多電影里、小說里寫的那樣,他們說:老鄉(xiāng),你別怕,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過后,就天亮了,滿城響起了鑼鼓聲,響起了歡歌笑語。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開紅花——歌聲在長江兩岸,在雙桂山下一遍遍唱響。

革命了,變天了,解放了。

在我小時候受的教育里,解放就像是一堵墻,墻的那邊烏云翻滾,暗無天日,就連花草樹木都是慘白的。整個世界除了白色,就是黑色,就像我們看的黑白電影,沒有一點喜慶的氣氛,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天天哭天搶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冬天被水淹著,夏天被火烤著。最萬惡的是還有地主在剝他們的皮,喝他們的血。我就想起了隔壁住的張三娃,有一次他的手背被刀子劃了一個口,沒有管,結(jié)果后來爛了的傷口就天天流膿流血,臭不可聞,蒼蠅蚊子跟著他追。我想著萬惡的地主喝得進(jìn)去那個東西,心里惡心得要死,就對地主充滿了刻骨的仇恨!而墻的這邊就陽光明媚,燦爛輝煌,到處都花紅柳綠一片,所有的人天天都喜笑顏開。家里有吃不完的白米飯和回鍋肉,還有甜得膩人的棒棒糖,包包里一摸一個再一摸又是一個。沒有地主來剝皮,也沒有地主來喝血,真的是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啊。毛主席啊大救星,共產(chǎn)黨啊大救星。

事實是,革命是和風(fēng)細(xì)雨的,是潤物細(xì)無聲的。父親照樣和張鐵匠一起打鐵,等著有農(nóng)民來買他們的鋤頭耙梳,有了錢好去買米回來下鍋。母親卻再也不敢寫信了,她躲在屋里,用她那還沒有平靜下來的大腦,想著近幾個月發(fā)生的事情,所有的事情對她來說,都是大而又大。幸好她學(xué)過歷史,她知道,這叫改朝換代。她知道她屬于前朝的遺老遺少,她也知道,她必須徹底沉下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底細(xì)。

既然是到了一面墻的這邊,變化還是有的。最大的改變是街道上隔幾天就要召開會議,百貨店的墻上還貼了很多布告,宣傳新的政策。局勢其實還動蕩不安,鄉(xiāng)下有土匪在暴動,打死了工作隊長。在清匪反霸,在減租退押,在打強(qiáng)除惡,所有這些詞語都在會上和標(biāo)語里出。母親是認(rèn)識字的,她都知道了。而讓母親受到極大震撼的,是有一天,縣上召開萬人大會,槍斃了一個土匪,也是個大地主。據(jù)說是教唆原來他的佃農(nóng)們不聽共產(chǎn)黨的話,他給他們許愿說把他的地給他們種,來年叫他們少交一成租子。惡霸還有一項罪名——霸占了一個農(nóng)民的女兒做小老婆。其實,最關(guān)鍵的是他叫上一伙人,要包圍區(qū)上的工作隊。結(jié)果被發(fā)現(xiàn)抓了起來。批斗他的時候,還把他享樂腐化的證據(jù)——一張雕了花的大床放在會場的一角,以此來激發(fā)廣大勞動人民的階級仇恨。

母親在會場的角落,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她看見的那張床,其實雕花很粗糙,油漆都開始斑脫了,比起自己家里的東西,簡直不值一提??墒堑刂鲄s被窮苦人們斗爭得那么慘,說他是榨干了他們?nèi)?,喝干了他們的?要千刀萬剮!到最后把地主押到河邊槍斃的時候,母親實在是嚇傻了,好長時間她都不大敢說話。

工作同志來到河街,來到父母的火爐旁,登記父母的姓名、年齡、出身、文化,母親嚇得躲在屋角不敢出來。父親說,她沒有名字,沒有文化,父母都在逃荒的路上死了,可能有十六七歲吧。工作同志看看母親說,那干脆叫她王愛國吧。他在一張表上寫下了“王愛國”幾個歪歪扭扭的字,讓母親看,說這就是你的名字,以后你的名字就這樣寫。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似一只毒箭剌傷了母親的心,那時她的柳體書法已經(jīng)得過好幾個獎。可她一句話也不敢說,一個字也不敢寫。目前處境混亂,父母兄長生死未卜,決不能暴露身世。千萬種情緒一起涌上心頭,于是,止不住的淚水噼噼叭叭往下掉。工作同志說,現(xiàn)在新社會了,我們已翻身做了主人,再不會受剝削受壓迫了,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就在眼前。你不要太激動,你也不要謝我,要謝,就謝共產(chǎn)黨,謝毛主席。

父親見母親那樣子,趕快替她說: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毛主席。

工作同志那雙眼,在母親的臉上看過來又看過去,可能他還沒有看見過哪個貧苦的女人有那么一張漂亮光華、晶瑩如玉的臉。他不置可否地?fù)u搖頭又?jǐn)[擺頭。最后,還是很溫和地在母親肩上拍了拍:小鬼,不要再哭了,現(xiàn)在是新社會,你已翻身作了主人,再不會受剝削,受壓迫了。話語既親切,又溫和。

母親卻好像受不了他的溫和,趕快躲到父親背后。

有沒有名字,叫不叫王愛國,都沒有關(guān)系。就是叫了王愛國,也沒有馬上改變嚴(yán)酷的事實,那就是他們要吃飯,要掙錢,他們現(xiàn)在完全一窮二白。

嬌生慣養(yǎng)的母親現(xiàn)在得變成勞動人民了,鐵她是打不了的,就只有坐在爐子旁邊拉風(fēng)箱。呼呼呼呼,爐子里的火,隨著風(fēng)箱的一進(jìn)一出,一明一暗,父親的臉,也在爐火邊映得燦爛而紅艷,母親看見那強(qiáng)壯的身體和堅毅的瞼龐,心里感到踏實而溫暖。

每隔幾天,他們就要去鄉(xiāng)下收廢鐵,父親用生鐵打了兩個狼牙棒在路上打狗,還教母親拽石頭。跟父親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一路聽父親給她說這是紅苕,這是洋芋,這又是馬齒莧,可以吃的。母親的心,也慢慢平靜了下來,再不去想她過去的日子和不知道音信的家人,她覺得,身邊這個男人才是真實的。

鄉(xiāng)間的風(fēng)景寧靜而安詳,青山綠水給父親和母親幾多的慰藉。他們年輕的心,單純而簡樸。他們未曾擦亮但其實已經(jīng)存在的——愛情,在不得不共同面對的生活和社會環(huán)境的壓力下,也越來越濃。

父親看著母親走得一歪一歪的樣子,心疼地說:“以后等條件好點,我們招個徒弟,你就在家拉風(fēng)箱就是了?!蹦赣H高興地點點頭。

那時候,有一種匠人叫“賣麻糖的”。他們背一個竹編的背篼,手拿一個小錘子和一個彎鏟,一路走一路把手上那兩樣?xùn)|兩敲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

“敲麻糖喲,敲麻糖喲”,在城鄉(xiāng)的各個角落,都能聽見他們的叫賣聲,而

孩子總會纏著父母買,跟著這個聲音跑一段。那時,人們手里的錢少,哪里有多余的錢給孩子買零食,孩子們就只有跟在麻糖后面吞口水。

后來,母親就和他們商議,讓他們用麻糖去換廢棄的鐵,如磨掉了跟的鋤頭、斷了的鐮刀、殘缺的菜刀、沙灘里撿來的船釘以及只有半邊的剪刀,視其大小重量銹蝕程度,換取大小不一的麻糖。賣麻糖的就把這些鐵拿到鐵匠鋪換錢。沒想到,這個辦法還相當(dāng)好,好多賣麻糖的賣針頭線腦的人都用這個辦法在鄉(xiāng)下?lián)Q鐵。以后,父親打鐵的原料幾乎是源源不斷了,他們也不用下鄉(xiāng)去了。

我想,這么聰明的主意也只有出生商人世家的母親才想得出來。這互惠互利的舉動,讓多少窮苦人家的孩子得到了他們心儀已久的東西阿。

不久,母親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那時,都在喊公私合營,把父親們的鐵匠鋪子都集中到工廠里,父親的手藝到單位上一比,就顯示出更大的實力。他是全縣最好的鐵匠,任何打鐵的技巧他都能摸索出來,人家都做不了的事情,交給他,要不了兩天,就絕對完成得漂亮。那些簡單的家用器具,菜刀、鍋鏟的,只要說是付師傅打的,絕對是搶手貨。

所有能夠勞動的婦女也安排到工廠里去了。如果按照母親當(dāng)時的文化,完全可以到機(jī)關(guān)單位去,但是她不敢,她怕身世被發(fā)現(xiàn)。她被分到了織布廠,這也是父親給工作隊的同志提出來的,他想的是母親家里在重慶南岸那個巨大的紗廠,以為她熟悉這個工作。其實她哪里熟悉,她只是從概念上知道自己家里有廠子,卻幾乎從沒看過一線工人上班,更不知道具體的流程。如果她真懂,會覺得這個廠比自己家的廠小很多,設(shè)備和工藝都落后很多。

那時他們的孩子才幾個月,母親只有背著他去上班。孩子哭的時候,她就躲在車間角落給孩子喂奶,生怕別人看見。其他也有女人帶孩子上班的,她們就很有本事,可以把孩子掛在胸前,露出兩只肥白的乳房,任那孩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吃,還能夠把機(jī)器照顧得好好的女人們還順便探討一下誰的奶大,誰的奶多。她們看見母親躲在角落喂孩子,就嘲笑她,說王愛國,你是金奶奶呀,還怕人家看?人家姑娘是金奶奶,小媳婦是銀奶奶,當(dāng)媽的婆娘就是狗奶奶,不值錢了。母親也不管,照樣是躲在角落喂孩子,還笨手笨腳地給孩子換屎尿片母親每天要多走很多路,一天下來,腰酸背痛,腳都腫了。即使這樣,孩子每天還糊了一屁股的屎尿,

張小屁股紅紅的,隨時隨地哭個不停,母親真是傷透了惱筋。看見母親每天累得這樣慘,父親很是心疼,就給母親說:“干脆給他斷奶吧,我來帶?!?/p>

毫無生存能力的母親,也只好這樣了,于是孩子就放在了父親的背上。父親每天用菜葉子包一包自己用石磨磨出來的米粉,背著孩子去上班。中途,他把米粉在爐子上煮好,再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孩子。這樣,孩子還慢慢地長了些肉出來,變得活潑可愛了。

那些都是看得見、說得出來的事,而看不見的問題同樣也是問題。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以后,遇到的第一件麻煩事,就是來月經(jīng)時不知用什么東西墊。開始,母親學(xué)著其他鐵匠的老婆,把爐渣用大錘打小,再用二錘打碎,小錘錘成粉末包在布里,用繩綁在身下,可那東兩既重又厚,走路及不方便。還有那東西也許熱毒太重,每次都讓身下淋淋漓漓,經(jīng)期延長很多天,并且還有一種被灼痛的感覺。而父親看見母親那個樣子,心里難受死了,他想過好多種辦法,找稻草弄碎,把粗糠弄碎,還有草木灰、河沙、鋸木面等等,總之開始那一年,那幾天的母親真是如上絞刑般的難過。

后來,父親好不容易從賣紙錢的秦老頭那里買了一刀黃草紙,他不敢說拿去做什么,否則秦老頭不會賣給他的。可那紙硬,吸水性又差,也比爐渣粉好不了多少。再后來,一個偶然的機(jī)會,父親認(rèn)識了一個醫(yī)院的護(hù)士老太,從國民黨的醫(yī)院里接手下來的護(hù)士長。她是聽說父親的菜刀打得好,專門找來的。她一來,看見火爐旁楚楚動人的母親,便心生憐惜,摸著母親打滿血泡的手說,這應(yīng)該是拿繡花針的手啊,母親的眼里就熱熱的。那老太后來拿了一砣藥棉紗給母親擦傷,父親看見了,靈機(jī)一動開始討好老太。以后,她家里的火鉗鍋鏟刀都是父親打好送去;她家的桶壞了,盆散了也是父親幫忙箍,目的就是向她討醫(yī)院的藥棉紗。這個用了不敢隨便丟,還要趁晚上沒人時,拿到河里洗干凈,曬1二了,下一次再用。當(dāng)然這個東西也沒有多的,只能儉省了又儉省。

后來,母親看見織布廠里到處都集滿了花毛毛,小指頭細(xì)的繩子都變得手膀子粗了,天花板上墻角里也到處都黏滿了花毛毛。下班后,母親給小組長說,她來打掃衛(wèi)生,就把那些花毛毛搗下來,集了很多很多,拿回家到河里洗干凈,等那幾天用。那么多的花毛毛一經(jīng)水洗,好大一坨都變成了一點點,所以母親只有不斷地去打掃。人們看見臟兮兮的房子變干凈了,心里也高興,對母親做事情笨手笨腳也多了些諒解。

母親早晚要洗臉,晚上睡覺前還要“用水”,就是洗屁股,還要換內(nèi)褲?,F(xiàn)在她再也買不起進(jìn)口的東西了,只有跟其他鐵匠的媳婦和織布廠的女人們一樣,扯布自己做,但是,她總是換得干干凈凈的。父親只好每天很早起床,天不亮就摸黑到河里去挑水。因為我們家的水總是比其他人家用得多,其他人家看見父親天天挑水。就說,付鐵匠,你家沒有幾個人,怎么天天都要挑這么多的水呢?父親就“啊啊”地應(yīng)付過去,什么都不說。不管母親走到哪里,看她的人都很多,特別是那些男人們,總覺得她跟其他人不一樣??墒强此┑倪€是老藍(lán)布的衣服,還補(bǔ)了疤疤,就是不知道不同在哪里。

母親還要經(jīng)常洗頭,父親就到鄉(xiāng)下,跟農(nóng)民買皂角買油皂。洗頭的時候,就把皂角或者油皂錘爛,先在熱水里浸泡,然后就可以用了。后來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似乎是母親身上的皂角味讓她與眾不同,不過人們也沒有多少心思來研究她。只有一些不懷好意的男人,躲在遠(yuǎn)處,認(rèn)真地看著她。

可是后來,這種與眾不同卻導(dǎo)致了母親的災(zāi)難。

有一天,上級派人來到織布廠,秘密地調(diào)查母親的身世。

因為母親的種種跟一般人不一樣的跡象,引起了幾個人的注意,就反映到上級,說王愛國是國民黨的潛伏特務(wù)。這個事情實在太重大了,上級就派人來秘密地調(diào)查她,調(diào)查了好幾天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發(fā)報、聽敵臺之類特務(wù)干的事情,但是從她的一舉一動中看,也確實不像勞動人民。于是,那天就把她單獨叫到織布廠的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那只不過是在車間旁邊的一個廟子,早就破敗不堪,風(fēng)吹進(jìn)來,呼呼地響,如果一個人,是不大敢到那里去的。母親從來沒有去過那里,這次被小組長帶進(jìn)去,心里早就充滿了恐慌和狐疑,心想,是不是老家的情況被發(fā)現(xiàn)了?想到那些鎮(zhèn)壓反革命的事情,她早就被嚇住了。不過她想起了父親教她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自己的身世。

上級來的人坐在破舊的桌子后面,叫她坐在門口一只吱吱著響的小竹凳子上,問她:“你叫啥子名字7”

母親頭也不敢拾,一雙眼睛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說:“王愛國?!?/p>

“你的家在哪里?”

“鐵匠街16號。”

“我是問你的老家?!?/p>

“不曉得,我從小都是在逃荒,我男人說我的老家在江津?!?/p>

“你家里有些啥子人?”

“男人付鐵匠,一個兒子付大毛?!?/p>

“我是問你老家里的人?!?/p>

“不曉得,有一個姐姐,跟我一起逃荒的時候死了?!?/p>

“是在哪里死的?”

“黃桷樹那里死的?!?/p>

上級的同志看著母親那張漂亮得不一般的臉,和渾身上下透出的高貴氣質(zhì),不大相信地?fù)u搖頭。又問:“你讀過書沒有?”

“沒有。”聲音幾乎聽不見。

“你們家有幾畝地?”

“沒有?!?/p>

等他再問,母親就干脆不開腔了,只是搖頭。

后來,上級來的人拿了一只毛筆,叫她寫一下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那幾個人極其認(rèn)真和緊張地看著母親,想要從筆里看出什么名堂。母親拿起那只筆桿光滑的毛筆,想起自己過去無憂無慮的童年,富足而奢華的生活,那些好像就在夢中一般,突然之間都沒有了,真正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啊。她一個字都不敢寫,默默地流下了眼淚。廠領(lǐng)導(dǎo)說,她肯定寫不起字的,掃盲班她沒有讀幾天。

那時,剛好新的《婚姻法》頒布了,可以離婚了。好多人大張旗鼓把自己在老家的婆娘離了,在學(xué)校和機(jī)關(guān)里找那些剛剛出學(xué)校的水嫩嫩的年輕女子結(jié)婚。調(diào)查她的上級看見好多戰(zhàn)友都找了年輕的老婆,自己早就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他還看不起那些黃毛小丫頭。可是,在調(diào)查母親的時候,他一眼就認(rèn)出她就是他當(dāng)工作組長時,鐵匠街付鐵匠的老婆。兩三年不見,她越發(fā)成熟和有女人味了。他被母親的氣質(zhì)和漂亮深深地吸引了,當(dāng)時就打定主意,只要她沒有問題,就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問了幾天,他沒有問出母親有什么問題,但是憑直覺,他知道她不一般。

最后那天,他問完了事情,就嚴(yán)肅地對母親說:“王愛國,我再問你一個問題?!?/p>

母親一下子又緊張了,恐慌地看著他,哪知道他從舊桌子后走過來,臉上堆滿了微笑,輕輕拍了拍母親的肩膀說:“王愛國,你跟付鐵匠離婚吧,嫁給我,我不會讓仿吃乞虧的?!?/p>

母親一下子愕然,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又語氣溫和地說了一遍。見母親怔在那里,他第三次說道:

“你跟付鐵匠離婚,嫁給我,我不會虧待你。要不,謹(jǐn)防我把你的老底查出來!”說著,就要拉母親的手。

母親這下算是聽清楚了,本來這幾天她都忐忑著,一直惴惴不安。父親給她打氣說:除開那幾句話,你啥子都不說,他們把你沒得辦法。她牢牢記著這句話,所以,再多問她,就是不開腔。但是,她心中的害怕,卻是從來都沒有減輕。這下聽他這樣一說,恐怖一下子就遍布了全身。這幾年來她的神經(jīng)高度緊張,稍稍有點風(fēng)吹草動就嚇得大氣不敢出。何況跟自己的男人離婚,她想都沒有想過,她的身體和思想早就跟那人緊緊連在了一起。要離開他,就像是挖身上的肉,她感覺好痛,一下子就哭了起來。

外而的人聽見母親這樣傷心地大哭,都跑進(jìn)來勸她,工作同志對廠領(lǐng)導(dǎo)說:她想起他們舊社會的傷心事,她死去的親人們了,你們好好地勸勸她吧,就走了。從此后沒有人來調(diào)查母親的事情。

但是母親好多天都不敢去上班,只要叫她出門,她都眼淚汪汪的,孩子也不管,任其坐在地上,滿屁股屎尿一身臟兮兮地哭。父親沒有辦法,織布廠也沒有辦法,只有讓她呆在家里。她在家里就跟沒事一樣,孩子哭的時候也抱抱。父親下班回來后,就趕緊升火做飯,吃完飯收拾好后,父親就要背上孩子,肩上挑一擔(dān)空水桶,手里牽著母親,到河邊去挑水?;貋頃r,水桶里裝滿了水,孩子就由母親抱了。父親一路上給她說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母親抱著孩子在旁邊跟著走,什么也不怕了,臉上還露出微微的笑容。

俊朗高大的父親背著孩子挑著水桶牽著嬌弱美麗的母親去河邊挑水,成了滿城的風(fēng)景和笑話,那些小城的人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哪個男人會把女人的手牽著走路的。開始人們實在是看不慣,在他們的背后指指點點,父親照樣是牽了母親去挑水。慢慢的人們也習(xí)慣了,反而是有些女人暗地里羨慕母親,悄悄地數(shù)落自己的男人,沒有在大街上牽過自己。她們的男人就說:羞死你祖宗,你要我牽你上街!還要不要我在街上親你的嘴嘛?!女人臉一紅,說:砍腦殼的,挨刀的!羞死了羞死了!有時候男人還氣不過,接著又說,那婆娘腦殼有毛病,你也有毛病?!

過了幾個月,母親敢單獨出門了,可以去上班了。第一天上班時,是父親牽著她去的,在十字路口有輛架架車,就繞著走過去。過后母親每天獨來獨往,路過十字街口有車沒車她都要繞幾步。在單位上,她幾乎不說話,她的手藝一直最差,那些女人在妒忌她漂亮的臉蛋之外,又因為她的手藝臭而幸災(zāi)樂禍?,F(xiàn)在是做計件了,看見母親每月拿最少的工資,那些人也平衡了。

家里的孩子越來越多,生活越來越困難。而母親的生存能力依然沒有提高。倒是大哥二哥從兩三歲開始,就會揀炭花了。他們在父親單位的爐灰堆里,跟劃也廠里的孩子一樣,滿瞼黢黑一身臟兮兮地在炭灰堆里刨—一這也是他們童年的游戲。五歲時,大哥完全比母親能干了,他腳下墊一個小板凳,把爐子捅開,就開始做飯,米水紅苕—起放到鍋里,就用大鏟子焯,等父親下班回來,他的一鍋燜鍋飯就好了。他舀的第一碗飯一定是給母親,他說:“媽,吃飯!”在他們受的教育里,父親總是說:“要照顧好你媽,啥子?xùn)|西都要你媽先吃!”

一晃已經(jīng)到了1958年,母親相繼生下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那時七八歲的大哥已經(jīng)顯示出了他超常的生活能力。他完全替代了母親,可以背最小的弟弟一起去上學(xué),那時背弟弟妹妹上學(xué)的多了。中午回家,他把小弟弟放在竹椅里,怕竹椅倒,又用兩個長板凳把竹椅夾在中間,就把爐子打開,鍋里摻上水開始做飯。等父親和母親下班回來,打開小孩子的尿布,里面早就屎尿糊滿了。父親洗孩子,母親打下手,洗好了,父親就給孩子熬米糊糊。兩爺子,一大一小兩個人,一小一大兩個鍋,把這個家的事情全部擔(dān)起,母親看著他們,心底里感到踏實。

那天下午,八歲的大毛正在灶前煮飯,沒有那么高,地上還墊了根板凳,五歲半的二毛在燒火,三歲的三毛偎在母親身旁,看母親給只有幾個月大的四毛喂奶,一只小手很不服氣地在小弟臉上刮來刮去。母親說三毛你要吃這邊給你,說著撩起衣衫,露出了另一只碩大的乳房,紫紅的乳頭上溢出一滴濃釅的奶汁。母親的乳房雖然喂養(yǎng)了幾個孩子,可是還沒有下垂,依然是那么漂亮和豐滿,三毛一口戳下去,叼住就不松口。父親下班回來,看見就說你怎么這么嬌慣三毛,你看你越來越瘦了。他摸著母親的頭,把垂到她臉上的頭發(fā)拂過來,就像多年前在沙灘上拂她的頭發(fā)一樣。又說三毛你過來,看我給你帶了什么,說著從兜里摸出一把干胡豆。

父親說,我明天要到茶園去,縣上要大煉鋼鐵,叫我負(fù)責(zé),說是半年趕上美蘇,一年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今天我們開了半天會,真是好消息。他對大哥二哥說,明天開始你們不要煮飯了,統(tǒng)統(tǒng)到食堂去吃,鐵器廠的食堂。他又給母親說,你就到街道的食堂吃。大哥二哥說,共產(chǎn)主義是不是天天吃肉啊,父親自豪地說,當(dāng)

然。

兩個月后父親回來,一身灰黑滿臉胡茬,一進(jìn)門就倒在床上,什么也不說,一個勁地嘆氣。他們還沒有看見父親這樣無助過,從高到低的一排孩子站在父親床前,想從他兜里掏點什么。

父親對母親說,這段時間我們燒光了幾座山,挖垮了幾匹巖,煉出來的那些砣砣錘不扁打不圓的。他們只留了幾個人在那里收拾爐渣,叫我們回來打菜刀打鍋鏟打火鉗,把煉成砣砣的東西打還原。

母親說你不去更好,這幾個孩子真是吵死人了。大毛在你鐵器廠吃飯,二毛和三毛在街道食堂吃飯。二毛每天都跟吳光頭的幺兒打架,拖都拖不開。我抱四毛到針織社吃,又搶不贏人家,每天都吃冷的剩的。我也沒有奶了,四毛天天餓得哭,三毛回來老說肚子痛,一家人為了搶飯吃東奔西跑的。父親問,沒有人欺負(fù)你吧。母親不置可否地?fù)u搖頭又點點頭說,你回來就好了,你回來就好了。

父親說,我不走了,這回不得走了。就把拱在母親懷里睡覺的四毛抱出來,放到睡著大毛二毛三毛的床上,說,快點,我也餓死了。

過了兩年母親又懷上了五毛,正碰到自然災(zāi)害時期。那時大鍋飯的食堂早已停炊,各家各戶新供應(yīng)的菜刀鐵鏟因為沒有油開始生銹,后來銹也懶得生干脆發(fā)霉。每個大人一天四兩,孩子三兩,更小的二兩,越來越填不飽沒有油的肚子。于是就粗糧瓜菜混煮,后來粗糧瓜菜沒有了就開始挖野菜,野菜挖完了就剝樹皮。

在一個凄風(fēng)苦雨的夜晚,父親看著床上一字兒排開的幾個瘦弱的孩子說,五毛這小子來得真不是時候,怎么養(yǎng)得活他啊。母親看著睡了還叼著奶頭的五毛說,他太貪吃了,一刻也不放口,都要把我吸死了。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把他送給街頭的孤老太婆姜婆婆。因為姜婆婆早就說過,想要個他們的孩子。那個姜婆婆真是心好,她硬是用米湯把五毛一勺一勺地養(yǎng)活了養(yǎng)大了。后來生活好起來后,姜婆婆就住到了我們家,成了上賓,父母還為她養(yǎng)了老,送了終,不過這些都是后話。

當(dāng)時把五毛送給姜婆婆后,家里的生活并沒有好起來,照樣是沒有吃的,父親母親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開始浮腫。有一段時間,父親很早起床叫上大哥和二哥,到離縣城十幾里的長江上游打魚??可匠陨剑克运?,這句話千真萬確。那時城邊的河里擠滿了打魚的人,要想打到魚必須往上或往下走十幾里。父親他們每天天不亮就出發(fā),打到父親該上班時,把網(wǎng)和漁兜交給大哥二哥,自己去上班。大哥二哥邊往回走邊采鵝茵草灰灰菜,回家和幾個小魚小蝦、幾顆米煮來吃了管半天。那時有一句粗語:漲水有魚退水有蝦,不漲不退有個雞巴。那時的江水好像也餓得沒了力氣,老是不漲不退,所以大哥一回來就說,今天沒得搞頭;二哥說,今天有個雞巴。漁篼里,有一條指拇長的半死不活的鯽殼魚。他們就把鯽殼魚和挖回的野菜一起煮成一鍋湯,喝完湯后,大哥和二哥又出去挖野菜,三毛四毛在家里躺著不動。

有一次三毛四毛餓了,就相互吃指頭,吸了吸的,老四實在是餓壞了,把老三的指頭當(dāng)成美味的香腸了吧,就使勁咬了口。那一口咬得真摻,老三的指頭鮮血淋漓,差點就看見骨頭了。

母親先下班回來,看見孩子大哭,她沒有辦法,只有跟著哭。父親被鄰居叫回家,老遠(yuǎn)就聽見一家人的哭吼聲,看見老三,整個手都被血糊滿了。父親趕緊從柴灶里抓了把灰按在老三流血的地方,再找布一層層地包了,又從懷里摸個核桃大的饅頭給老三,老三這才止住哭聲??粗屈c點大的饅頭,老三老四的眼睛里都放出了奇異的光芒,老三拿著饅頭,正想一口吞下去,突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身對母親說媽,你吃吧。母親還沒有止住哭,說我不吃,三毛自己吃吧。

三毛其實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叫母親吃,只是在他們一開始聽懂話時,父親就這樣教他們的,要照顧好你媽,所以家里的孩子拿到的任何東西,都要先問了母親。母親讓他吃,他轉(zhuǎn)過身一口就把饅頭塞到嘴里,用手捂在嘴巴外面,生怕掉了一點出來。老四看見沒自己的份,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過后,他們在家里時,都相互說,你咬我嘛,咬了我就有饅頭吃。他們都不咬了,想自己咬一下,又怕痛,就只有自己吃自己的指頭。過后父親爭取到了一個美差,每天加班給一個重點工程趕制一批零件,加班費(fèi)是每天二兩罐罐飯,于是每天晚上等父親的罐罐飯成了家里的節(jié)日。在家里躺了一天的三毛四毛聽見父親回家的聲音,一下子從床上爬起來,爭著把那罐飯倒進(jìn)鍋里,摻上兩瓢水和著大毛二毛揀回來的樹葉菜根煮上一鍋,那只飯罐被幾個小孩輪流舔兩遍,最后還要用水泡上,把水也分著喝完。全家人的眼睛跟著家里飄出的飯香一起發(fā)亮??墒敲看?,第一碗飯父親一定要他們先給母親,直到喝完鍋里最后一滴湯,他們幾個才去睡。父親還耍端一碗到姜婆婆那里。

十一

災(zāi)荒歲月總算過去了。

我來到了這個世上。我這個女兒的誕生,在這男人的世界里,無疑唱響了一曲清麗的歌。你想想在一串清一色既調(diào)皮又吃得的男孩中間突然出現(xiàn)個清清秀秀的女孩,那是多么亮麗的一道風(fēng)景。何況在傳統(tǒng)的中國小城,那叫“兒女雙全”啊。這個詞有多重要說個故事給你聽就知道。

在我們下河街拐角處有家姓熊的鐵匠,手藝臭得無法,只能打些鋤頭之類。可他那肥婆娘的肚子卻無比爭氣,一個兒一個女一個兒一個女的一連生了八個孩子,四男四女非常整齊。所以那鐵匠也不在乎自己的鋤頭打得好不好,在別人取貨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要的東西和他理論時,他就說:“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把品品鋤打成冬瓜鋤嘛,你多挖幾年把前面挖短了就是了。”別人在價格上和他爭時,他就把一兒一女,后是二兒二女三兒三女四兒四女叫出來,一字兒排開:“你看看你看看,他們都張著嘴要吃飯啦!”語氣中無不得意和帶著恐嚇,別人一看見那一排流著鼻涕憨憨的東西,嚇得趕緊丟下錢就跑。

那婆娘則更是得意,成天露著一對大奶子,懷抱一個嬰兒,從這家屋到那家屋炫耀自己一兒一女的生育方法。如和哪家起了矛盾,就罵人家:狗日的孤人,你家要個兒接種都沒得,你看我!或者你個寡人!你家要個女打湯都沒得。人家有兒有女的,她又罵人家生崽生得七長八短??傊且患胰司蜑樯⒆由镁鶆虻靡饬薐L十年。后來聽說那四個兒全作了賊四個女全作r雞,不過這是后話。

由于父親的手藝好,找父親的人很多,熊鐵匠就很不滿意。有時候,母親從他門前過,那女人就故意抱著自己的女逗著玩說:乖女噦乖女,你看有的人長得像個妖精特務(wù),想生個女來供起都沒得,是不是做了惡事哦。母親聽了,腔也不敢開,低下頭,趕快走開。

有時候,父親知道了,就腰上扎一根巴掌寬的豬皮皮帶,雄赳赳、氣昂昂到熊鐵匠門外說:“罵的被風(fēng)吹過,打的是實在貨,有種的河壩請,打架!”那兩口千趕緊關(guān)了門,什么話都不說,好半天不敢出來。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的出生有多大的意義就不用多說。何況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兒啊,用喜歡舞文弄墨的三哥的話說是: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雙雙的眼皮,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巴,還有細(xì)細(xì)的眉毛,長長

的睫毛。長大后我聽說這個把我笑死了,我說這么沒特點的人還值得炫耀啊。三哥就反駁我說,可我當(dāng)時這篇作文得到了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一致贊揚(yáng),還在班上念了好幾遍,很多同學(xué)都到家里來看你吶。

當(dāng)時,父親為了我請了整整一個月的假,寧肯不要那58.63塊的工資,這在當(dāng)時是多么大的一筆收入啊。父親親自殺雞燉肘子給母親吃,把荷包蛋煮得不老不嫩端到母親手上,無微不至地照顧母親。一空下來,就把我抱在手上,不停地親不停地看,他把胡子刮得精光,可那茬子更扎人。聽說我極其不配合,只要他一親我就哇哇大哭,聲音極其響亮,父親沒辦法只好用鼻尖摩挲我。父親抱我時,哥哥們都站在面前,他們都想爭著抱,父親說,“去去去你幾個日窿包,抱得來啥千,掉下去怎么了得?!”

大哥就嘟著嘴說,五毛我都抱過。父親說, “你抱過五毛就能干了?抱過四毛也不行!你們?nèi)グ汛ㄩ湎碌哪蚱栈貋怼!贝蟾缗艹鋈?,二哥三哥跟著跑出去,四哥五哥跑了兩步又倒回來——現(xiàn)在人少了他們可以更近一點看我,用他們那骯臟的小手在我瞼上摸來摸去,父親說過去點你兩個日窿包,手那么臟、四哥轉(zhuǎn)過身“啪”吐包口水在手心,用另一只手一起搓,五哥也轉(zhuǎn)身吐包口水在手上搓,搓完了又轉(zhuǎn)過身來摸我的臉,父親已經(jīng)累了坐在床邊抱著我,母親也睡著沒看見他們的小動作。那兩雙粘滿唾沫的手輪流在我的臉上摸來摸去,我就對著他們嘎嘎嘎地笑。

長大后,我的臉青春期不長青春痘,妊娠期不長蝴蝶斑,三十多歲了一張臉干凈光潔得難以置信,外人老猜不了我的年齡。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的Ⅱ垂沫起了作用,我如把這個方法推薦給當(dāng)今各位愛美的女士,不知她們會不會接受。總之我的出生給我們家?guī)淼南矏偸菬o法言說的。

關(guān)鍵的是,母親的神經(jīng)完全正常了。她把我抱到苦楝樹下去玩,別人逗我時她還會說,這孩子胃口好,吃得。過后,她們單位通知她回去上班,她又回去踩機(jī)頭織布,上班時路過十字街頭不繞了,在單位上還跟人說說話,擺擺家里的老公和孩子。父親把姜婆婆接到我們家,照看我也照看四毛五毛,還照看我們整個的家,實際上就是我們家的一個成員了。

那時大哥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最早一批當(dāng)了知青,二哥三哥在學(xué)校讀書,三哥很老實,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教室里,二哥卻很不安分,曠課逃學(xué)爬樹打鳥,什么事?lián)v蛋他干什么。幾年后他成了紅衛(wèi)兵的頭,很是風(fēng)光了幾年,不管他于什么,父親的拳頭沒少在他身上放。不過他卻是我心中的英雄,在我的印象中他是無所不能的,他會變魔術(shù)似地從身上給我摸兩個桃子出來,他會爬到樹梢給我采最嫩的桑葉,他會幫我跟所有的人打架。

我們一家人的生活總算正常了。

父親在鐵器社依然受到重視,母親的手藝雖然不好,但是也沒有人看不慣她了,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漂亮和不正常。雖然她一連生了這么多孩子,但是她的身材幾乎沒有走樣,一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依然美麗和出眾。其時,母親還年輕,才三十歲,沒有人知道,在她生孩子后,即便是她在神經(jīng)不正常時,也會做一些恢復(fù)身材的運(yùn)動,這是小城的女人們想也想不到的事情,還有她血液里流淌的貴族氣質(zhì),不是生活的磨難就可以滌蕩殆盡的。

父親和母親依然心心相印,他們會經(jīng)常一起到河壩洗衣服,往往是父親打主力,母親只是跟著他漂洗些小的衣物?,F(xiàn)在父親不用挑水了,我的大哥會挑水,二哥和三哥可以抬水。母親除開去單位上班,在家里不做任何事情,我的哥哥們每一個都會做飯,還跟父親學(xué)會了做泡菜、水豆豉、霉豆腐。

十二

那天,母親的單位組織她們開會。

曾經(jīng)要母親和他結(jié)婚的那個工作組長,又來到母親的單位,他傳達(dá)完上級的文件,突然看見了母親。這么多年不見,這個女人更加成熟和有風(fēng)韻了,在一大堆灰撲撲的人里面,她的氣質(zhì)不經(jīng)意地就凸顯出來。

曾經(jīng)的妄想,又重新在他心里涌動。這些年來,為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他沒有和自己的黃臉婆離婚,也許是他還沒有找到哪個女人值得他去冒這個險,就一直這樣過下去的。可是這一下,他又看見了氣質(zhì)不俗的母親。這么多年來,他都老老實實,不敢越雷池半步,可是事業(yè)上好像也沒有多大的長進(jìn)。雖然如此,秩序還是規(guī)范的,所以他也沒有過多的想法。而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都亂套了,過去的秩序全都打了。昨天還在臺上講話的領(lǐng)導(dǎo),今天就被當(dāng)成走資派抓起來斗爭;昨天還是一個拉板板車的下力人,一下子就成了單位的當(dāng)權(quán)派??傊@個搞了好多年政治的人都看不懂了。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現(xiàn)在是個狂亂的社會,只要你的膽子夠大,就什么事都可以做!

會后,他叫住了母親。可是母親早就忘記了他,見是縣上的干部,她還是有些忐忑地等在那里。

那時是夏天,母親穿得不多,跟其他人沒有什么區(qū)別,還是月白色的襯衫,只是洗得很干凈。其實,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是母親,她就永遠(yuǎn)超凡脫俗。

那天,出事了。

具體細(xì)節(jié),我不想敘述,那是我們家這輩子最大的災(zāi)難和恥辱。

母親被他強(qiáng)奸了。她回家時,披頭散發(fā),衣服破爛,身上有道道挖痕。那時的我們還不懂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母親開始是哭,后來卻不哭了,呆呆地坐著,好像也看不見我們。而父親卻像一只發(fā)瘋的老虎,用拳頭把家里的板壁砸得砰砰山響,眼睛里放出極其嚇人的光。

沒多久,我們那里發(fā)生了一起神秘事件。據(jù)說有武功極高的人,把剛剛天黑了在外面走動的工作組長打成了殘廢。組長那老是教訓(xùn)人的嘴巴從此不會說話成了啞巴,襠下那兩個蛋和四肢的肘關(guān)節(jié)膝關(guān)節(jié)全部粉碎。粉碎的骨頭怎么也接不上,整個人成了一攤稀泥,唯有思維正常,但也只能用來感受痛苦。

據(jù)說事后組長根本不知道襲擊他的人是從何處出來,前后左右天上地下高矮胖瘦一人數(shù)人男性女性一概不知,總之就那么成了殘廢。我的家鄉(xiāng)是鬼城,那時還沒有普及科學(xué)知識,所有的人都迷信,所以一時間傳說是組長曾經(jīng)做過什么惡事,被鬼纏上身。早就被勒令取消的封建迷信,又悄悄在民間抬頭。人們藏在家里殺紅雞公,門前屋后灑上幾滴雞血,還在門上貼幾道符,不敢貼在大門正面,就貼在大門里面,還在灶門前燒紙,天黑了就躲在家里盡量不出門。

父親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這么強(qiáng)大勇武的一個男人,還是沒能夠保護(hù)好自己心愛的女人??v然組長被廢了,但也療不好母親心里的傷。

十三

母親徹底地瘋了。

她再也叫不出我們的名字,給她碗就吃飯,不給她也不要,也不出門了。每天飯后,就坐在我們的大門里面,拿一截線,用鉤針鉤些不成形的東西。我們的大門直直地對著街,母親又害怕街上走動的人,但家里其他地方又沒有窗戶,光線不好,父親就在我們的大門外做個半截門,我們叫它幺門。大門打開,幺門關(guān)著,大門的上面就是一個大大的窗口。母親就坐在幺門里面,鉤她那個永遠(yuǎn)都鉤不完的東西。早上起針,下午就撤,第二天又起針,下午又撤。沒多久,那截線就變黃了,過段時間又變黑了,看著那黑黑的線,她就不安地說:不要,不要,不要!只得又給她換截新的白線。有時候,

她會站起身,靠在幺門上,眼睛空蒙地望著外面,一望又是好長時間。

有一次,我在門前的街道上玩,突然就絆到在地上。剛好那里有個小瓦片,割破了我的額頭,不住地流血。那時姜婆婆去買菜了,家里就只有母親,她靠在幺門上看我,不住地說血血血,怕怕怕!就是不出去。還是姜婆婆回來,把我抱進(jìn)屋,看見我早就血流滿面了,姜婆婆又生氣又心疼地說:你這個瘋子!咋個不去把她抱進(jìn)來嘛!

不過她記得的是,每次吃飯前都要洗手。哥哥們給她打一盆水,她就站在洗臉架前,打起肥皂,慢慢地洗,慢慢地洗,洗得滿盆子都是泡泡。我們心痛得很,這要好多錢買啊,我和哥哥們吃飯時,一雙手總是黑黢黢的,根本都不管臟不臟。

母親還記得的是每天都要洗澡,如果哪一天沒有洗,她就煩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轉(zhuǎn)進(jìn)轉(zhuǎn)出,還不住地說臟臟臟!父親專門做了一個很大的木盆,讓母親洗澡,那個盆我甚至可以游泳。哥哥們天天負(fù)責(zé)抬水,如果是夏天,他們就在河邊用白礬或者是打碎的杏子仁在渾水里攪,一直到把水?dāng)嚦珊艽蟮匿鰷u才往回抬?;丶液?,那一桶渾黃的水,就變得清花亮色了,桶底剩一層厚厚的黃泥。我們家的爐灶,每天都要燒很大兩塊鐵,母親洗澡前,就把那兩塊鐵放進(jìn)水里,吱吱吱響一陣后,水就熱了。父親或者是哥哥們,要把飄在水面上的小小的鐵末揀出來,以免劃著了母親。

母親天天都泡在熱水里,慢慢地洗,慢慢地擦,洗完后,父親給她穿好衣服,牽她到床上去睡覺。母親洗過澡的水不倒,我去洗,我洗了,哥哥們又去冼。由于天天洗澡,灑出的水,讓家里很潮濕。有很多東西都長霉了,墻角時不時要長出幾根又細(xì)又長的白白的豆芽。說實話,我很是喜歡,常常去采來玩,但豆芽實在太嫩,輕輕一碰就斷了。

有幾天,母親的洗澡水里,會漂起一絲絲嫣紅的血,有時紅,有時淡。那幾天,父親就不會讓我們用那個水洗澡了。而四毛和五毛每次看見,就會驚叫道:“啊,媽又生娃了!”父親聽到了,敲著他們的頭罵:“日窿包的幾個亂說!”可是下一次看見,他們還是會驚叫:“啊,媽又生娃了!”

后來,父親帶領(lǐng)幾個哥哥,在我們房子的旁邊專門給母親蓋了一間洗澡的屋子,地是三合土的,墻是用在河邊炸礁石炸出的小片石砌的。那間房子小小的,墻壁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太陽光在一定的時候可以照耀進(jìn)來,房頂上有兩塊亮瓦,天擦黑時,完全不用開電燈。房子的地平有點微微的傾斜,灑出來的水,可以直接流到后陽溝里,這下洗澡就方便很多了,我們家里的霉味也慢慢地消失了。

后來,不知道是誰發(fā)現(xiàn)的,那個屋子是我母親洗澡的屋子,就有些男人,悄悄地踮起腳,從高高的窗戶里,看母親洗澡。其實,窗戶太高了,他們什么也看不見。后來,父親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母親洗澡時,就派一個哥哥到外面去守著。

有一天,是五毛在守,就有一個男人悄悄地走來給五毛一個棒棒糖說,五毛,你到那邊去玩,我?guī)湍阍谶@里看,不準(zhǔn)別人過來。五毛開始還磨磨蹭蹭的,可是實在經(jīng)不起棒棒糖的誘惑,就拿了糖,躲到一邊吃去了。

這個男人踮起腳站在高高的窗戶邊,心情激動地往里面看,除開滿屋騰騰的熱氣,他什么也沒有看見??墒撬€不死心,又悄忣地搬個石頭墊在腳下,這回看見的,是更大一屋子水氣。然而他好像也很滿足了,過不了幾天就要來一次。后來,好多男人都知道了這個秘密,他們等五毛值班的時候,就用一個棒棒糖來換取一時滿眼神秘的水氣和內(nèi)心的滿足。

這個女人,把這個小城的男人們,都吸引得心思恍惚。

終于,這個秘密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那個正在瀾艮霧氣中意淫的男人,被父親拖下地,就是一頓拳腳。當(dāng)然父親還是手下留情,這畢竟只是一個偷窺者,何況他什么也沒看見。然而,就是這簡單的幾拳,這人也嘗到了苦頭,他沒有外傷,沒有哪個地方流血,也沒有骨頭斷裂,可就是爬不起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能下地。

從那以后,再也沒有男人敢爬到我們的窗戶邊偷看了。

十四

母親,這個美麗的女人,在人們的視野里,消失了??墒菂s成了小城里,男人們長久的話題,越傳越讓人興奮的故事。父親能夠制止那些非分的行動,卻封閉不了別人的嘴。

從此,我們家的孩子們就多了一條打架的理由。在外面,在學(xué)校,我們和同學(xué)有時候搞嘴,他們就喊:王瘋子,王瘋子!王,瘋,子!那時,我們的血就往上沖,不管是哪個哥哥,沖上去就跟人打架,打輸了,再回去叫二哥來打。往往是打得人鼻青臉腫。他們的家長帶著孩子到我們家來告狀,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他的家長就摩拳擦掌地站在我們門外。

看見告狀的來,父親把第一個打架的孩子叫出來,往往是四毛或者五毛,問來人:是不是你跟他打架?孩子邊哭邊點頭。父親又問:你們?yōu)樯蹲哟蚣?四毛或者五毛就說,他罵我們,他罵我們王瘋子!

父親看看孩子,對他的家長說,聽見沒有?!回去好好教育你娃,嘴臭!以后如果還亂喊,還打!

孩子的家長氣得眼睛血紅,握緊拳頭,直瞪著父親和我的幾個哥哥,看見父親發(fā)達(dá)的胸肌,有力的胳膊,魁偉的身材,和幾個長得跟父親體魄差不多的哥哥,只有吞一口氣,再吞一口氣,什么話都不說,走了。

等他們走后,父親把幾個哥哥叫到一起,給他們說,跟這些人打架,不要打他們的腰,也不要打他們的頭,這兩個地方是最關(guān)鍵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這里。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在秘密地教幾個哥哥武功,難怪他們打架那么兇。

其實我們內(nèi)心深處,對母親沒有太多的喜歡,她不會給我們做家務(wù),不會給我們多少快樂,她只會讓我們出去被別人罵王瘋子。但是,我們不敢說什么,因為父親從來都向著母親,我們在家里只是小孩。

有時候,外面的情況安穩(wěn)一些,父親又早早地下了班,一家人飯吃好了,父親要牽著母親到外面走一走,跟她說說話:現(xiàn)在的過河船,成機(jī)動的啦,墻上的大字報寫的縣長的罪行,城里的泡桐花開了,顏色不那么深了,淡白淡白的,不大好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聽懂了,反正,跟父親在一起,母親就安靜了。給她說泡桐樹時,她還能抬起頭,看看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街道上,單位上,學(xué)校里,不時會有各種各樣的會議和游行。父親的單位里想讓他當(dāng)個什么頭目,父親說,我要回去照看我們家的瘋子,不去了。幾個哥哥在單位和學(xué)校,也用這樣的話來請假。只有二哥是個激進(jìn)分子,沒有人勸他自己也參加了其中一派,天天在外面喊口號,舉起旗幟游行。

生活就是這樣,外面的斗爭風(fēng)起云涌,我們家里卻相對平靜。因為有個瘋了的母親,所有的人都有理由請假。大家下班放學(xué)回來,共同做飯吃,一家人也其樂融融。

那年夏天,天氣奇熱,武斗搞得更加激烈。父親的單位和哥哥們的學(xué)校,都不準(zhǔn)隨便請假,“家里有個瘋子”這個理由他們都聽起了繭疤,不再同意他們的請假。

那天,父親是這樣被圈在了單位,哥哥們也這樣被圈在了學(xué)校。父親以為哥哥們總有一個會回去,哥哥們也以為父親會回去,可是,一個人也沒有回去。姜婆婆也被街道通知去開會了,只有母親一人在家。

到了傍晚,家里還沒有人回來。母親總覺得不該是這個樣子,她的身上極其不舒服,想要洗澡了,可是洗澡盆里,一滴水也沒有。她靠在幺門上望了好一會,也沒有人回來,于是,她就自己走出了家門。

這是她病了幾年來,第一次單獨出門。街道還是那個街道,房子還是那個房子,還沒有下山的夕陽晃得她睜不開眼。到處的墻上貼滿了紙,大大小小,白白紅紅,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識字了,她不知道那上面寫的什么,也不知道外面在做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要水,她要洗澡。我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認(rèn)識路,也不知道她是怎樣到了河邊??傊?,這個夏天的傍晚,她獨自出門了。

等家里的人回來,才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了,那一刻父親不安了一天的心再次懸起。我們開始漫無目的地尋找,街坊鄰居們也在幫忙尋找,他們找遍城里的大街小巷,找到城背后的雙桂山上,找遍河邊的每一塊礁石,每一個水凼。而父親卻堅持在河邊,一邊找一邊叫著母親的名字:愛國,愛國……我們則像無頭蒼蠅,惶恐著,跟著父親到處叫著,媽,媽,媽。凄厲的呼喊聲在長江的水面上回蕩,聽著都叫人膽寒。

城內(nèi)、山上、河邊,到處都找遍了,就是不見母親的影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父親像得了亢奮癥,白天晚上都不睡覺,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用嘶啞的嗓子叫著:愛國,愛國……我們仿佛還聽見他模模糊糊地叫二小姐。他沿著縣城的河岸尋找,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然而,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三天后,人們在長江邊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尸體。在縣城上面一點點,剛剛出城。按照一艘情況,淹死的人是往下游的,而母親的尸體卻在上游發(fā)現(xiàn),沒有人知道是為什么。父親知道,自從幾十年前那個黑夜,她跟自己逃跑出來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她生長的地方了。她那在重慶的豪華富足的家,她親愛的父親和哥哥,以及他們在重慶所有的一切,就像是夢中一樣,說沒有就沒有了。

父親看見母親的尸體,躁動了幾天的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他靜靜地坐在河邊,不哭,也不看任何東西,眼光空洞得嚇人。在我們幾兄妹呼天搶地的哭聲中,那些幫忙的人把母親的尸體抬上來,放到木板上。

此時,母親靜靜地躺著,她的皮膚是那么的光滑潔白,她的身材還是那么修長勻稱,她的乳房還是那么堅挺飽滿。她身上沒有多余的贅肉,就像個年輕的姑娘,其實那時的母親還不到四十歲。

他們悄悄擦干眼淚,幫著把母親抬回家。

一直到把母親掩埋,父親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哭過一聲。

在母親剛剛修好的新墳前,我們終于看見,淚水,從父親的眼角泉涌一般往下流,人們說,好了,好了,他終于哭出聲來了。

這以后,父親就失去了笑容,每天一個人獨來獨往。單位上開會,就坐在那里,一句話不說。打鐵的手藝一落干丈,經(jīng)常是徒弟們幫他返工。在家里也是吲可事情不過問,哥哥們做好了飯,叫他吃就吃,叫他坐就坐。他的頭發(fā)一夜之間白了好多,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清晰明了,樣子木木的,這哪里還像個不到四十歲的健壯男人啊,分明就是一個小老頭。

家里的事情,他完全不管了。好在大哥從小就被訓(xùn)練出來,現(xiàn)在他更是擔(dān)當(dāng)了一個家長的責(zé)任,每周都是他在安排生活,指揮二哥和三哥去買煤球,指揮四哥和五哥去排隊買豆腐,帶著我到菜市場去買菜。專門買下市的便宜菜,跟人討價還價,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全部買完,便宜不便宜?”我們家的人多,做飯的時候,就安排這個燒火,那個擇菜,那個洗碗,飯吃完了,各人做各人的事,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該玩的玩。

有時候,幾個小的在外面被人欺負(fù)了,父親也不管。只有幾個哥哥出面,大哥和人講道理,二哥就跟人打架。二哥打架沒有父親的技巧,卻是極其心狠,不把別人打得頭破血流,決不手軟。沒多久,就沒有多少人敢欺負(fù)我們了。三毛去自來水站挑水,他只能挑半擔(dān),那個放水的老頭也不敢給他放小半擔(dān)了,每次都要放大半擔(dān)。三毛挑得哼哧哼哧的,大哥說以后的水都是三毛挑,這樣劃得來,兩個半擔(dān)要比一個全擔(dān)的水多得多。四毛五毛在外面排隊買豆腐也好,買醬油買醋也好,也沒有人敢插他們的隊了。人們一聽說是付鐵匠家的,就說莫去惹他們,他們家有五個兒,打架兇得很。

常常發(fā)呆的父親,只對我的哭聲敏感,我只要一哭,我家的四毛或者五毛就要遭殃。父親會隨便抓住他們一個,按在長板凳上就打他們的屁股,不問青紅皂白,幾個哥哥對我是又恨又愛。打累后,父親就說:你們幾個要照顧好小妹,哥哥們就不住地點頭。從小到大,都沒有人敢欺負(fù)我,不管家里的和外面的。慢慢地,我養(yǎng)成了橫蠻霸道的、生格。

失去母親的疼痛在我們的心里很快消失了,從另一個角度說,哥哥們還解放了。他們不用天天去抬去挑耶么多水供母親使用,也不怕別人說我媽是瘋子了,我跟著一群孩子,天天瘋跑,毫無良心地高興著。

我們不知道父親的傷痛。

十五

時間就那樣慢慢地過去,父親天天去單位上班,但是他的手藝已經(jīng)不行了,好在他的徒弟們都混出來了,也對他比較照顧,不讓他做什么重活。大哥已經(jīng)安排在郵電局當(dāng)了工人,專門分揀信件,幾乎沒有出過什么錯,所以他也能夠把我們家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二哥去當(dāng)了兵;三哥在街道工廠里實習(xí);四毛五毛和我有一搭無一搭讀著書。那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我們上學(xué)大部分時間是在排練革命樣板戲和一些舞蹈節(jié)目,其實好要得很。

學(xué)校不上課的日子,我就跟一群孩子在河壩的草地上瘋玩,抓特務(wù),逮燕兒,在河里練跳水,天天高興得不亦樂乎。惹毛了就打架,仗著哥哥多,多大的都敢打,不喜歡誰就一耳光扇過去說今天孤立你,不跟你要!膽子大得嚇人。

有一天,我們在河里游泳,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一個白點,從上游翩翩而下,等近了,我們看見,一艘好大好漂亮的船。船通體潔白,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我們興奮極了,雄心勃勃等著沖浪。在河邊長大的孩子個個都會游泳,不過水性有好有差,但是所有的人都喜歡沖浪,特別是看見有大船開過,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

我們在水邊排成一排,踩著假水,等浪打來。

“嗚……”

大船不但威武,汽笛的鳴叫也嘹亮而雄渾,船開過以后,屁股上犁起的浪如一條白鏈排山倒海地向岸邊涌來。我們興奮極了,在淺水邊等著,等浪臨近了,就爭著向浪頭游去……

嘩,嘩,嘩……

我們隨著波浪上下顛簸,嘻嘻哈哈地笑鬧著,感覺很好玩。我的膽子大,看見前面的浪大就往前游,不知不覺,我已漸漸離岸較遠(yuǎn)。突然,一個大浪打來,一下子蓋過我的頭,打在我身上,讓我嗆了一口水,等我從水里鉆出來,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遠(yuǎn)離岸邊。小伙伴們邊往回游邊叫:付小妹,付小妹……我也急忙往岸邊游去,可是,回浪卻把我往江心里拉。我看離岸越來越遠(yuǎn),早就嚇慌了,大叫道:“快去叫我爸爸,叫我哥……”

此時,大船已經(jīng)遠(yuǎn)去,又慢慢成了一個白點。浪已經(jīng)小了,我小小的身子置身在滔滔的江水里,那么渺小,那么無助。江水隨時都可以把我卷入江底,才不管我是不是有幾個扁掛很好的哥哥,像那些小孩子樣的讓

著我。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也有不怕我的東西。

冰涼的江水轟轟地響,翻著泡沫和旋渦。越到江心旋渦越多,我心里充滿了恐懼,掙扎著往岸邊游去。可是我的小腳小手在這滔滔的江水里,如蚍蜉撼樹螳臂當(dāng)車樣的沒有感覺,只能順著江水往下漂。冰冷的水緊緊包裹著我,水里還有鞭子在抽我,身上的皮膚生痛生痛,我的手腳也慢慢如灌了鉛,越來越?jīng)]有力氣……我知道,我就快死了,每年,河里都會淹死幾個像我這樣膽大妄為的人??墒牵液貌桓市陌?,世界那么美好,那么好玩,那么多人把我捧若明珠,公主般頤指氣使的感覺,讓我的生活天天都充滿了陽光,我實在舍不得啊!還有,如果我真的死了,爸爸會不會把四毛五毛的屁股打爛啊?

我絕望起來,淚蒙蒙的眼睛到處搜尋,想抓塊木板或是什么能夠浮起的東西。突然,我看見一個紅色的頭往我這里游來。我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如果頭上頂著紅布(因為很多人的游泳褲是紅布做的,可以在情急之中作為信號),就是需要救助。我看見一個紅色的頭向我游來,我一下激動起來,知道不是父親就是哥哥,慢慢地,我看清楚了,是父親!水中的父親,如蛟龍一般,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他如此迅捷和靈活,我心里充滿了希望,也拼命往那個方向游去,其實根本就游不過去。父親在那頭拼命地叫我不要用力不要用力,可是我聽不見。滔滔江水橫亙在我和父親中間;泡沫和旋渦橫亙在我和父親中間;生和死也橫亙在我和父親中間。

我全身早就沒有了力氣,在慢慢往下沉??墒钱?dāng)水要淹沒到我鼻子時,我又激靈一下打起精神浮起來,一個浪頭打來,又把我打下去,求生的本能讓我又掙扎著浮起來。我努力揮動著手,拼命叫著爸爸爸爸……

川江水急浪高,流速很快。父親下水后,也只能斜著往江心游動,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與洪水和時間搏斗,在波濤滾滾的長江里追了我好幾里路,在我即將沉入水里的最后時刻,終于抓住了我的手臂……

此時,城鎮(zhèn)已經(jīng)遠(yuǎn)去,我們置身在寬闊的長江中心,兩岸的山巒連綿起伏,左邊的岸有幾百米,右邊的岸也有幾百米,江水渾黃泛著泡沫,旋渦一個接一個,而我和父親幾乎都沒有力氣游動了。我的一只手搭在父親肩上,另一只手輕輕地劃動,幾乎是讓父親背著我,跟著父親在江心游動,不知道何時才能靠岸……

“燈靶船!”

父親突然興奮地叫道。

我看見在前方不遠(yuǎn),一艘小小的燈靶船挺立在激流中,那其實是長江航線的航標(biāo),在夜晚發(fā)出紅色綠色的信號,指引著往來的船只。在這一望無際的水里,這小小的燈靶船成了我們還生的唯一希望。

我們奮力向燈靶船游去,可是放船的地方最是水急的地方,如果稍有偏差,就會被沖離,再也游不回來。

父親讓我抓緊他的肩膀(其時我們在水里泡得太久,父親的身體非常濕滑,根本不容易抓緊,后來我才知道,我的指甲深深地陷進(jìn)父親的肉里,那里五個被我抓出的指印成了五個深深的洞,好長時間后都在流血),測試著水流的方向,向燈靶船游去……

小小的燈靶船只有一米多長,常年在水里泡著,四周長滿了頭發(fā)樣的青苔。船體繡跡斑斑,船面上一個固定的三角木架子,上面頂著一盞燈,就是過往船只的指路明燈。船面離水還有一尺多高。

快接近燈靶船時,父親奮力游過去,一把抓住了固定船的纜繩,燈靶船在父親抓緊它的同時,重重地傾斜了一下。

我和父親終于松了口氣。

休息了一會,父親把我慢慢移到胸前,要把我送到船上去,可是船太小,我們動作不能太大,要不就會把船弄翻。

由于我受驚嚇過度,又在水里的時間太長,根本就沒有一點力氣自己爬上去,父親抬了我?guī)状?,我都爬不上去。后來,父親全身靠在纜繩上,騰出兩只手,把我舉到了船上,叫我趴著。

我趴著慢慢轉(zhuǎn)過身,看見,父親的胸部被銹斑斑、毛刺刺的鋼纜繩刺得渾身是血。他肩膀上被我抓出的洞也在流血,血水混在滔滔的江水里,轉(zhuǎn)眼不見了。他把頭上的紅布解開,讓我系好,說千萬不要離開燈靶船,要等到維護(hù)航標(biāo)燈的船來。他繼續(xù)泡在水里,兩手死死抓著纜繩,鮮紅的血,又順著他的手往下流,他無力地喘著粗氣,再也沒有丁點力氣爬上船。我伸出我的小手,要拉父親起來??墒俏夷睦锢脛铀?,父親讓我爬到船尾去,不準(zhǔn)我亂動,他抓著船頭的纜繩,這樣船才平衡。

這時,我才認(rèn)真地看了父親,才四十的父親啊,已經(jīng)是滿頭白發(fā)了。自從母親去世以后,他再也沒有好好刮過臉,也沒有認(rèn)真地過過一天的日子。他俊朗的臉刻滿了皺紋,剛才經(jīng)過驚心動魄的與洪水搏斗,整個人就像一個虛弱的老頭。而此時,他卻在冰冷的水里,任憑風(fēng)肷,任憑浪打……

江水滔滔,江風(fēng)呼號,波浪卷著旋渦,旋渦泛著泡沫,湍急的江水在父親四周肆意橫行,一下下要把他抓著纜繩的手打掉。我看著父親漸漸乏力的身子,嚎啕大哭。

爸爸,爸爸,你千萬不要松手啊!爸爸爸爸!!

我的哭喊聲在滔滔的江中,只有風(fēng)能聽見,只有水能聽見,只有父親能聽見。聽見我的狂哭亂喊,父親又強(qiáng)打起精神,輕輕說:“小妹不怕,有爸爸在呢?!?/p>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已經(jīng)兩沉,江上的風(fēng)越來越大,沒有船來,沒有人來,我頭上的紅布沒起任何作用,我們目所能及除開靜靜的山谷就是奔騰的洪水。燈靶船離兩岸都好幾百米,我的哭喊越來越嘶啞,水流也越來越急。洪水在父親身邊形成了一個大大的旋渦,隨時都要把父親扯進(jìn)去,父親抓纜繩的手越來越?jīng)]有力氣,他的頭也慢慢往水里沉去……

爸爸!爸爸!!

我聲嘶力竭地狂叫著。

我趴在銹跡斑斑的船板上,想把三角燈架掰下一塊給父親,可是,燈架紋絲不動,船上任何工具都沒有,江上也沒有一艘船。我哭得一塌糊涂,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喊叫著:爸爸爸爸爸爸。

喊得喉嚨都出了血!

聽見我的哭喊,父親又努力抬起頭,對我輕輕地笑了笑,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了,只有他的眼里滿含愛憐和絕望。

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即將被卷走……

洪水啊,你已經(jīng)吞掉了我的母親,為何還要吞掉我的父親,你為何如此絕情和狠心!蒼天啊!你為何不睜眼!我不要成為孤兒啊……

我不能這樣看著父親被洪水卷走,我什么都不顧了,我要去拉住父親。我在銹跡斑斑的燈靶船上往前爬,全身被鐵銹劃得滿是傷痕,卻根本不知道痛。我都沒有力氣叫了,只知道往前爬,可我一動,燈靶船就搖晃得厲害。

“小妹不動!”我聽見父親微弱而堅定的聲音從轟轟的洪水聲里傳來。

我不敢動了,我多么無助啊。我被巨大的恐懼包裹著,絕望地望著江面,淚水恣意橫流……

突然,我看見一個黑點向我們游來,我努力擦干眼淚,睜大眼睛,確實有個東西!

“爸爸!有人來了!”

我驚喜地狂叫著,指著前面。父親又努力抬起頭往前面看,我們看見,是一個水袋。那時我們那里的人把廢舊的汽車內(nèi)胎打滿氣,作為游泳圈,叫它水袋。不會游泳的人拿它練習(xí),也可以橫躺在上面在水里戲水,好多家里都有,我們家也有,卻不用,因為我們個個都會游泳。此時這個水袋,讓我們在絕望中看到了希望,這

時,我們都看見了旁邊那個紅紅的腦袋。

是大哥!

大哥在水里找了十里路,終于把我們找到了!在我的印象中,雖然大哥也高大威武,卻是只講道理,動腦筋的人,在好勇斗狠方面,比其他哥哥差遠(yuǎn)了??墒沁@一次,卻表現(xiàn)出驚人的膽量和勇敢。

父親鮮血直流的手已經(jīng)打不伸展,大哥幫他把兩只胳膊一左一右橫跨在水袋上,這樣父親就完全輕松了。做好這一切,大哥小心爬上燈靶船,給父親說:“爸,等我休息會,就帶你們游過去?!?/p>

在看見大哥來,本來我已經(jīng)止住了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這時,我又大哭起來,而父親在水里,也跟著我一起嚎啕大哭。這是母親死后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父親的哭聲,那么蒼涼,那么雄渾,那么壓抑,那么讓人揪心。我們能聽出,父親的哭里,滿含著對母親強(qiáng)烈的思戀和沒有保護(hù)好母親的深深自責(zé)。大哥也跟著我們一起流淚。

我們幾爺子的哭聲在波濤洶涌的江中,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不久,大哥和父親都恢復(fù)了很多,他們打量著水勢,大哥說:“爸,我們游到對面吧,到河對面的水路近些,水也平穩(wěn)些,到了對面我們往回走,坐過河船回家。”父親說:“我也是這樣想的?!?/p>

隨后,大哥把我抱到水袋上橫躺著,再用繩子系在我腰上,一頭系在水袋上,這樣即使水袋翻了,我也可以爬著水袋漂流不至下沉。他又把紅布系到父親頭上,用繩子系在父親的胸上,一頭系在水袋上,父親有力氣時可以游幾下,沒有力氣就趴在水袋上順?biāo)?。大哥就用另一根繩子把水袋套好,把繩子在他胸前套成十字。

年輕的大哥就像多年前,父親用風(fēng)箱載著母親在長江里逃命一樣,拉著我們向岸邊游去!

大哥成功地救起了我和父親,救起了我們家!

那次回去,父親破例沒有打四毛和五毛,并且從此不再打他們;而我的兒蠻婆性格大大收斂。

過后,我們發(fā)現(xiàn)父親明顯地正常了,他按時去上班了,不再出廢品了,也不天天跑到山上母親的墳前去傻坐了。也愛整潔了,長久不刮的胡子,又刮得干干凈凈,佝僂下去的背,也慢慢伸直,臉也舒展很多,皺紋也少了很多,又是一個高大俊朗的父親。

我們的劫后余生讓父親重新活過來!

過后,父親才開始慢慢地,給我們講他和母親的故事。每天講一點點,有時候,好多天都是講的那件事情,講著講著,又重復(fù)過去講過的。我們,三毛四毛五毛和我,會意地一笑,也不去揭穿他,等他講。到最后,他都極其嚴(yán)肅地給我們說:“我說的話,你們不準(zhǔn)出去亂說,要不,就要被拉出去勞改和槍斃!”我們當(dāng)然不敢在外面去說。

從那時開始我就產(chǎn)生了好奇,對父母的身世和他們的家。為此,我常常有意無意地問父親一些問題。有時候他說了,第二天又給我說他記錯了,不是那樣。我想,隨著我的長大,我總會從父親口中,把這些事情漫慢問清楚的。

但是,過了兩年,父親就去世了,剛剛是母親去世十周年的那天。為何如此巧合我們現(xiàn)在都不知道原因。

第一個發(fā)現(xiàn)父親的人,在當(dāng)年找到母親尸體的地方,看見父親靠在一塊石頭上,靜靜地死去了,表情安詳而自然。

這,就是父親母親和長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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