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清

鞋匠五十多歲，姓高，禿頂，矮個，天天騎著一輛三輪車，在馬路對面的路邊石上停下，卸了家伙，就專心致志地修鞋，有時也磨刀剪。夏天支著一把紅色的遮陽傘，冬天就用一塊油布遮著西北風(fēng)。鞋匠終生未娶，看樣子主要個子太矮、面相太丑，三寸枯樹下，女人見了繞道走?？勺詮乃鸺一铮_始修鞋、磨刀，女人蜂擁而至。他磨的刀快而亮，他修的鞋漂亮又結(jié)實?？〉摹⒊蟮?、高的、矮的、苗條的、豐滿的女人來了，讓他修鞋，他不敢直視，就低頭做他的活計，由于眼睛下視，或說斜覷，有一次就看到了一個女人兩條腴白的長腿，白膩膩、油滾滾、涼滑滑的，就像兩條海鰻。女人昂著頭，頭發(fā)飛舞張揚，眼睫毛長長的，就像兩把雨刷，嘴唇飽滿豐潤，牙齒釉一樣白，兩頰光潔豐盈，脖頸油亮而細(xì)長，可謂美得摧枯拉朽，橫掃千秋。

這女人高貴的姿容，撥響了他心中寂滅將近30年的琴弦，作為一個處男，何日不想女人，于是就貪婪地拿眼向女人的大腿深處看去，那小小的內(nèi)褲，一點點，兜著一個肥突的小腹，欲蓋彌彰，太飽滿了。小小的內(nèi)褲結(jié)著花蕾邊，花蕾子里又透著星星點點的腴白，巨大的深邃，朦朧的誘惑，鞋匠的眼睛掉了進(jìn)去，三魂走了兩魂半，針把手都扎了，也蠻不在乎；而那女人兩眼高高在上平視前方，器宇軒昂，原來她在瞅樹上兩個唧唧咕咕談情說愛的鳥兒。女人長條身材，玉樹臨風(fēng)，但她的腳卻嬌小玲瓏，涂著紅趾甲，腳指頭珠圓玉潤，璀璨閃爍，腳背飽滿豐厚，像蒸籠里的包子，鞋跟約有七寸高。女人不穿襪，光腿修長展露，就像兩只從未見過陽光的地下玉筍。女人從不講價，修好鞋，留下錢，不用找零，就走了。她坐過的地方，好長時間飄一陣香霧，留一陣香風(fēng)，鞋匠就在風(fēng)里霧里暈暈的，想入非非。跳到一輛黑色轎車上，女人大咧咧地來，大咧咧地去，杳如閑云野鶴。

女人的鞋千變?nèi)f化，千奇百怪，有長統(tǒng)，有矮腰，有露跟的也有露背的，還有膝蓋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武裝到牙齒的馬靴。女人差不多隔三差五，就送來一雙鞋，可以看出她非常喜歡鞋，各個流派，各個風(fēng)格，她都買，買來上油打蠟，釘跟護(hù)底，都由鞋匠全程服務(wù)。

鞋匠就更愛鞋，他在給女人修鞋時，先把手洗得凈凈的，戴上一雙雪白的鹿皮手套，鞋匠把這鞋看成一件藝術(shù)品，把女人看成藝術(shù)品的魂。別的且不說，就鞋匠用的油，是他跑了幾家商場，花上千元買來的，有棕色的，有紅色的，有紅棕色的，有棕褐色的，還有寶石藍(lán)的。一般女人送來的鞋有一種腳臭味，或穿舊的皮騷味，但這女人送來的鞋，總有淡淡的梔子花香味。他在給女人修鞋時，就像在撫摸女人那飽滿殷實小巧玲瓏的腳。每逢拿起女人的鞋，他總那么輕輕的，靜靜的，輕拿輕放。

有一天下了雨，女人沒來拿鞋，他就把鞋用一件皮大衣裹著，帶回家去。晚上睡不著，他就起來把鞋仔細(xì)端詳，就像把女人帶回了家，金屋藏嬌。下半夜，地下有聲音，是不是進(jìn)來賊了，可別把女人的鞋偷去了。于是他就把女人的鞋轉(zhuǎn)移到床底下，可一想不妥，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陣子，又把鞋鎖進(jìn)柜子里，那里面有他一萬元的存單，他想，這鞋值不了一萬元吧，要是丟了，我可把那一萬元賠她。

第二天，風(fēng)停雨霽。女人穿著大紅旗袍來了，那旗袍一直開到大腿根，露出一角粉紅的褲衩。鞋匠就像小偷一樣，囁囁嚅嚅把鞋送給她：“不知該不該問你一句，這鞋值多少錢？”“一萬二”女人淡淡地說。鞋匠嚇得雙手急忙縮了回去，心中忐忑：“好家伙，要是這鞋丟了，把家當(dāng)全搭上，也賠不起呀?！迸擞帚@進(jìn)了那輛黑色轎車?yán)?，一溜煙飛了。

這天鞋匠非常舒坦，他覺得今生能給這么美艷的女人修這么一雙值錢的鞋，總算沒有白活。于是他就搭訕地和旁邊修自行車的拉呱，修自行車的問他：“你艷福不淺呀，交了這么一位有錢的女人?！薄罢φf的，修鞋唄!”“可來我這里的都是窮人，不是坐轎的，都是騎自行車的?！笨闯鲂捃嚨念H嫉妒?！笆堑?，咱哥倆兒，有些差池，可退回30年，到你那兒的又都是富貴的，誰騎得自行車。”于是兩個都笑。修自行車的說：“是的，那時全城只我一人修車，還閑逍遙的，如今全城十幾個修自行車的，還忙不過來?！毙尘驼f：“還是窮人多，不管坐轎抬轎的，咱們都在為他們忙活，咱們這活兒不錯?！?/p>

鞋匠能從每雙鞋的質(zhì)量、品種、骯臟度或潔凈度上，忖度每位女人的性格。有的女人鞋，臭氣熏天，頂風(fēng)臭出四十里；有的女人鞋潔凈漂亮，再舊再破，也窮不改其貌，破也不喪其志。

有一回，一位女人給他送來穿了十年的一雙鞋，底跟磨禿了，但鞋幫硬挺，他就問那女人，你怎么保護(hù)的。那女人說，下雨天，她從不穿。有一次在街上遇上雨，她就找一小店，買了兩個塑料袋把鞋包上，赤腳走回家里。“那不讓人笑話?！崩细邌査?。“不會的？這鞋是我男人生前給我買的?！薄澳隳腥苏?？”老高欲言又止?！耙阉朗炅??！崩细哂钟昧私雮€小時，費九牛二虎之力，把鞋從外到里修好。女人拿出錢來要給他，老高說：“算了，我替你那死去的男人謝謝你?！卞X推來推去，老高說啥也不要。最后女人哭著走了。傍晚時分，刮起了大風(fēng)，老高的攤子眼看被風(fēng)掀走了。那女人卻出現(xiàn)了，給他送來一缽子熱氣騰騰的水餃，如雪中送炭，老高老淚縱橫。

那一晚，他拾掇了十幾雙沒拿走的女人鞋帶回家，由于風(fēng)大，他的車子騎得很慢，就像載著十幾個女人爬坡。老高光棍一根，出門一把鎖，進(jìn)門一把火。炕冰涼冰涼的，他炕里插一根木頭，就把十幾雙女人鞋放到炕上，就像把十幾個女人搬到炕上。這時，他發(fā)現(xiàn)有一雙鞋沾滿了干干的牛屎，這女人也太馬虎了，怎么這么邋遢。誰要娶這么一個女人回家，保證豬上桌，雞上炕。這雙干干的牛屎鞋，一直被他帶來帶去三天了，無人問津。鞋的主人，他似乎忘記了，模樣也記不住。

第四天早上，老高剛要擺攤，來了一個小姑娘，約有十五六歲，瞪著兩顆鈕扣一樣的大眼說：“大伯，把鞋給我吧？”老高說：“哪雙？”姑娘就在攤里找來找去，就這雙，老高一看是那雙牛屎鞋，這才忽然想起當(dāng)時送鞋的一位中年婦女，就問：“不是你的吧？我記得那人，似乎有花白的頭發(fā)了。”“那是我媽，她已去世了?！薄拔铱此眢w很結(jié)實，怎么突然……”“我媽放牛時，一腳不慎，掉到山溝里?！崩细咝囊豢┼?，我干么埋怨這雙牛屎鞋呢，原來這是一雙牛倌的鞋呀，多寶貴多可愛呀，可惜那女人。老高在不停地懺悔，我狗眼看人低，怎么能以鞋論人呢。姑娘拿了三塊錢要給他，老高說：“算了吧?！毖劾锊挥X滾出兩滴清淚。

這天老高吃不進(jìn)飯，他一想起那個花白頭發(fā)結(jié)實的女人，就心酸，心里就翻江倒海般的難受。這時，走來了一個癡肥的女人，看那樣子是橫向發(fā)展，縱向靜止，兩條腿如水桶，擺來晃去像一座山，或說一座墳。癡肥的女人說：“修鞋的，給我磨磨刀?！崩细哒f：“我修完這雙鞋?！薄安荒艿?，我家等著排骨下鍋呢!”“一會就完了，人家要來拿，上午就送來的。”“那排骨好吃呀，你趕快給我磨磨。”“等等……”老高犟上了。“不能等……”女人唾液津津，仿佛那排骨已到了嘴里。每逢遇到這樣急性的女人，老高就銅盆碰上鐵掃帚—磨磨蹭蹭，針尖對麥芒。女人急了，眼里布上血絲，瞪得牛鈴鐺一般，橫起刀：“你磨不磨……”修自行車的見狀，心想她要殺人，老遠(yuǎn)就喊：“住手……”跑過來一看，又是那個癡肥的女人，昨天壓塌一輛自行車，修完后還未付錢呢。女人說：“磨完刀，我一塊付?！钡赌ネ炅耍说皖^用手一試刀刃，轉(zhuǎn)身就走；老高后面喊：“還未付錢呢？”“你看，千刀殺的，要吃排骨，把我急的忘了拿，磨刀的，你等等，我回去拿……”修車的說：“我的呢？”“這就拿，這就回去拿……”女人一去不復(fù)返。三天后，傳來噩耗，女人得腦溢血死了。修鞋修車的錢也嗚呼哀哉了。兩人就像木偶一樣注視著南來北往的車，一個瞅著無數(shù)快速旋轉(zhuǎn)的車轱轆，一個瞅著蓮步飛動、多姿多彩的鞋。那樣子，就像兩只企鵝，驀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

有一位老嫗，讓鞋匠修了三十多年的鞋，從娉婷少女到艷麗女郎到端莊老嫗，老嫗的腳移動了無數(shù)步，崴過腳，扭過臀，老高沒移動半步，還坐在那個地方。老嫗臨死前，把孫女叫來，說：“你到對面的馬路看看那個修鞋的在不在，我有半年沒能上街看他?！睂O女跑去看看，回來說：“在?！薄澳悄憬兴幌?，我有話對他講。”老高蹣跚著羅圈腿，橫過馬路來了。這一帶的人老的少的，都穿過他修的鞋，都給他讓路，都說：“老高，忙呀?！崩细吡_圈著腿，一步一步上了二樓，推門看到形單影只的老嫗躺在炕上，就老淚橫流了：“老姐姐，我說這些日子未見你，原來你病了?！崩蠇炓哑鸩粊砜?，摸著老高那草根一樣粗糙的被各種鞋跟磨起老繭的手說：“千條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婦養(yǎng)成婆，老高你該成個家了?！崩细吆吆哌筮蟮卣f：“成什么呢？半截入土的人了……”

老高想起老嫗?zāi)贻p時的樣子，那可是這一帶的鮮花，她花枝招展，蝶飛蜂舞，引得多少男人貪婪的眼睛，可她一輩子未嫁，她的孫女，是老高早晨修鞋時，在馬路上撿到的一個女嬰。老高早出晚歸，無法料理，就把孩子給了已是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的老嫗，老嫗讓老高坐到自己的身邊，就敞開心扉：“老高，你給我修了30年的鞋，我快不行了，總想見見你?！蓖Ａ艘粫f：“我想死前讓你親自給我做一雙鞋，我好穿著它到那邊去?！边@句話重重的，如一記鼓槌敲到老高的心坎上。老高為難了，他修了一輩子鞋不假，但從未做過一只鞋。老高冷汗熱汗直冒，窘得很。老嫗就問他：“你怎么啦？”老高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汗，就抹成了一個鬼花臉，老嫗嬌嗔地說：“看你把臉抹的，過來讓我給你擦擦。”老高把頭伸過去，老嫗就輕輕地摸著：“你也見老了?！币贿吤?，一邊老高的眼淚就滾滾直流了。老高僅一句話：“這事情，你放心，等穿我的好鞋吧，你等著我呀!”老嫗愜意地點點頭。老高仄斜著身子出了門，下了樓。

老高開始拼命地采購、置辦，跑了九九八十一個商店，上了七七四十九個商店，他一面想像老嫗?zāi)前尊S滿的腳，一面構(gòu)思著鞋的模樣。老嫗要穿著這雙鞋到那個世界去，帶去是老高的一顆純樸的心和他那絕代的手藝。盡管老高這輩子沒見過一個女人完整的肉身子，看到的只是腳，腳，大腳，小腳，間或看到女人一截玉腿，也是曇花一現(xiàn)，芒刺在背，局促不安?？伤趬糁校袝r會想到老嫗?zāi)贻p時的模樣，那么豐滿的保養(yǎng)完好的身子，總是裹著旗袍，像南方的白米粽子一樣。她穿著老高修的鞋，修腿顫顫，堅挺踏實，氣度的完美勝過天邊的彩云。不知為什么，老高形容女人，總是把她們比作天邊傍晚的彩霞，過一夜就沒有了。這可能與他的職業(yè)有關(guān)，閱人多矣，司空見慣，美稍縱即逝，美也是空，空也是美。但他今天面對的是老嫗一個真實的活體，“看我忘了，怎么忘了向老嫗要一雙樣鞋呢?！崩细咦载?zé)地想。其實不用要，他也能做出一雙可腳的鞋。然而他依舊心存疑慮，就又去了老嫗家，向她索樣鞋，老嫗說：“你就量量我的腳吧？”老嫗接著從被里伸出一只腳，沒穿襪子，就說：“你直接量吧？”老高搓搓手，頗為遲疑：“這怎么好呢？”“看你害羞的，像個孩子，有啥？”老嫗?zāi)贻p的時候，也是這樣說：“有啥？”老高顫顫巍巍地用手隔老遠(yuǎn)比劃著那腳，“老高，看你忸怩的，有啥，把手放上去量吧？”老高就摸摸索索，小心翼翼，把手伸過去，就像小時候要偷吃母親放在花瓶里的糖。那腳白得放光，亮得耀眼，那不是腳，是玉，是瓷，是性，是女人，老高又把手縮回去，說：“你沒穿襪子？”“看你，要死的人了，穿那干啥？”老高終于把手放到腳上，一股暖流沿胳膊直通到腋窩乃至后背，老高從未看過老嫗的裸腳，真的，三十年如一日，她總穿著襪子。

老高一直把老嫗的腳，想像成神圣不可侵犯的白鴿，展翅翱翔在蔚藍(lán)的天空，那是一雙充滿活力，沒被男人動過的比金子還高貴的腳，它矜持著、莊重著，總是那么鮮活活地珍藏在老高的記憶里。想當(dāng)年，那雙腳，在剛鋪上青石板的街上款款飛動，惹得多少男人的目光像狼眼一樣盯梢窺測，他永遠(yuǎn)記得有一個男人，一聽到響聲，就緊緊尾隨，直跑到女人的前面看一眼，才如釋重負(fù)?？膳斯诺淅淦G，旁若無人。

今天這雙腳就在老高的手里?！鞍眩细撸隳筇畚伊?。”女人發(fā)出嬌微微的喘息，老高云里霧里，他已顧不得這些，老高丈量著，默記著，他看到女人少了一個腳指頭，老高認(rèn)為是興奮過頭，一時眼花，怎么這么好的腳會少一個腳指頭呢？老高在那里，小聲嘀咕：“你咋少了一個腳指頭呢？”老嫗似乎返老還童，竊喜：“莫不是你捏掉了一個，你也太貪太狠，沒輕沒重的?！睕]有這個腳指頭，老高仿佛從云端里掉下來一樣。好端端的一只腳，失掉一個腳指頭，就失去整體的和諧和平衡，失掉了固有的寧靜和美，老高心里很疼，很煩躁，痛不欲生，又自我責(zé)怪，我干什么要這樣呢？不來量多好呀，這時，老嫗翻了一下身子，白赤，烏黑，一閃，像只慵懶的羊羔，原來被里的老嫗全裸。老高趕緊用手蒙起眼，可折煞我了。老嫗又伸出另一只腳：“你看它缺不？”老高從指縫里就能看到：“不缺?！薄斑@就對了，今天我逗逗你，也就這一次啦，看把你嚇的，沒啥？”老高心想：這么高貴的女人，今天怎么一反常態(tài)，全裸著呢，是不是像古書講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崩蠇灥难蹨I順著兩頰流淌，就像打開水閘，哽咽地道：“老高，咱們是天涯同命鳥，我也是孤兒，自小在破廟里凍掉一根腳指頭，后來因長得漂亮，被一大戶人家收養(yǎng)……”老高緊捧著那腳，仔細(xì)端詳著：“你別說了，這鞋我一定做好!”老高是個爽性子，他禁不住女人的眼淚，他抽身下了樓梯，邊走邊想：我是一個做鞋修鞋的，把鞋做好修好是我的本分，再有其它非分之想，就好比多了一個腳指頭，六指。老高深深記得：他要做的是一只四指鞋。

老高白天依舊修鞋，晚上備料、挑選、剪裁，挑燈夜戰(zhàn)。他為老嫗用的是小羊羔皮，質(zhì)地輕、暖、軟，裹著她那雙又白又細(xì)又胖的腳，再般配不過。底用的是軟塑聚酯，坡跟，敞口，露著圓鼓鼓的腳面。當(dāng)然，老嫗一定會穿上又輕又薄的絲襪，看著就像光著腳背，比玻璃還亮，還刺眼。老高做鞋時想像著老嫗?zāi)贻p時的模樣，是不是要配上一朵花，是白的還是紅的，老高斟酌再三，就用紅絲線，縫上了兩朵白花。這時老嫗的孫女又來催了，讓他加快進(jìn)度，老嫗快不行了。聽到此話，老高依舊不慌不忙，既然老嫗信得過咱，人家那么金貴的玉體，也讓咱見了，盡管匆遽一閃，但從前誰見過。老高就像給心愛的情人縫嫁妝，他拆了縫，縫了拆，總覺美中不足。無數(shù)個白天熬過去，無數(shù)個晚上又流走了，老高終于把鞋縫好了。

這天，他依然騎著三輪車來到攤點，帶著那雙鞋。修自行車的問：“老高，來了。”“來了。”“昨天你早早收攤后，那個坐黑轎車的女人送來一雙鞋，讓你趕快給她修修，聽說又要嫁人了。”老高自言自語地道：“這是第幾個了？”“誰能數(shù)過來，老高你真造化，專門伺候有錢女人!”老高“嘿嘿”笑了幾聲，露出一口金牙。這時，只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路對面站著老嫗的孫女，喊：“爺爺，快過來看看我奶奶，她不行了?！崩细吣昧诵?，就斜著抄過去，顯得比任何時候都麻溜利索。

這時老嫗的家擠滿了親人，渾身已打扮齊整，專等穿鞋了。老高讓其孫女給她穿鞋，孫女穿了幾次也穿不進(jìn)去，伸手向鞋里一摸，說：“怎么里面還有一根東西擋著？”老高會意地點點頭：“那我來吧?！崩细咻p輕的將老嫗的腳放在手里，揉了揉，捂了捂，老嫗的腳開始軟活，他輕輕地問老嫗：“你不穿襪子？”老嫗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孫女說：“我奶奶早告訴我了，她穿了一輩子的襪子，捂著那只沒有腳指頭的腳，今天到那邊，赤裸裸地去，不穿襪子了?！崩细哐蹨I徜徉：“鞋里我給你造了一根腳趾，你配合我，我慢慢給你穿上?！崩蠇灥难蹨I兀自滾出。

兩只鞋經(jīng)老高的手痛快地穿在老嫗身上，再一看老嫗兩頰緋紅，桃花盛開，淚水漣漣，孫女叫她，她卻再也聽不見了，而且永遠(yuǎn)不醒了。

老高弓著身子，向老嫗鄭重鞠了一躬，推門走出去，已泣不成聲。老高決沒想到的是，他為這女人修了一輩子的鞋，最后又為她送終了。她穿著鞋子走向那個世界，以后再也不會找老高修鞋了，這是老高的絕筆，值得。

一連幾天，修車的看出老高喪魂落魄的樣子，就問：“你又看上哪個娘們了，傻兮兮的，也該成個家了。”其實，在這個小城里，老高見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從前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這個想法，總覺著一個擺弄臭鞋的，誰會看上咱呢？后來，他每逢看到鞋，就想起某個女人，他覺著女人就是鞋，什么樣的女人穿什么樣的鞋。他給女人修鞋，就像在與女人做愛，他把自己的溫情熱心，年輕時血一樣的激情，全縫進(jìn)鞋里去。他愛一個女人，愛在鞋里面，他不愿去考究女人的性格，看看她們的鞋就知道了。這不，這位立馬又要結(jié)婚總是坐黑轎車的女人，一雙長統(tǒng)馬靴總是飄著梔子花的香氣。他沒機(jī)會端量這女人的腳，也許還是個六指呢？一輩子，他按著每個女人的性格給女人修鞋，保證水到渠成，讓她們乘興而來，盡興而去?？墒沁@雙長統(tǒng)靴，老高修了六次，擦了六次，每次都像久別勝新婚。然而，總是不見女人驚鴻一瞥，半個蹤影。老高心想，如今的女人都較浪漫，辦一次婚姻也不容易。于是他就早盼晚，今盼明，等那女人來拿鞋，死去的老嫗早忘到脖后了，他要等的是再婚女人，開黑轎的女人。每有一輛黑轎車從路上刮風(fēng)開過來，老高總趕快抬起頭來溜一眼，把眼看得生疼，女人仍不見來。

看看冬去春來，長統(tǒng)馬靴快過季了，老高知道事情不妙，有人告訴他有個黑轎車女人出國了。老高就納悶：是她嗎？難道她出國結(jié)婚去了？修車的也勸他：“女人，破鞋一雙，扔了算了，人家開的是寶馬、奔馳，早忘你那雙鞋了。”老高頑固地說：“咱是生意人，得講個信用，我攤上有女人的鞋，忘了一個月，還回來拿了。不行，得打聽打聽?！毙捃嚨恼f：“老高，莫非你看上她了，她一夜能換兩個男人。”“我認(rèn)的是鞋，咱不能莫名給人丟掉?！?/p>

老高就像瘋了一樣，從此再也不修鞋了，滿街打聽那女人的下落，不久，有人告訴他：“老高，回去看看今晚的電視吧，聽說有一輛寶馬車鉆進(jìn)水塘里，從車?yán)锎驌粕弦荒幸慌肼阒碜?，好像正在干呢?！崩细哂幸慌_破電視，尚能收幾個臺，他清楚地看到那輛黑轎車，但沒看到一男一女。第二天，他去了交警隊，交警隊給他出示了女人的照片，老高一看，猛地倒在地上，吃吃地說：“就是她……她的靴子……”

從此，老高每逢拿起女人鞋，就想起古典美人那只缺了一根指頭的白腳，就立馬看見現(xiàn)代美人那兩條白如凝脂的頎長秀腿。老高心騖八極，神游萬仞，魂不守舍，戰(zhàn)戰(zhàn)兢兢，鞋匠，??！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