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峻峰

對于堅持精神寫作者來說，面對或置身于事物和景物，——在這里可能就是一條河流，及其它的自然恣肆和文化濫觴，可能會有敘說的警惕。但這種敘說的警惕如何超然事物和景物之外，返回審視的內(nèi)心，并成為敘說的自覺，依然考驗著我們的天賦和能力。因為一個古老國度漫長文化的書寫傳統(tǒng)，感性和理性有余，而智性不足，是一個已被逐步認知的事實：十分滑稽的是，在全球化巨大背景下的中國，節(jié)制而寬容地向我們開放了福克納、卡夫卡、博爾赫斯、米洛拉德·帕維奇、村上春樹、帕慕克以及貓王、披頭士、麥當娜和好萊塢，我們并不因此而有當下敘說的驚慌和困擾。

也許更多的中國受眾都還立足未穩(wěn)，手足無措間有點失卻風度，因此一些人機遇和權力合謀一夜暴發(fā)的難以置信的財富，首先需要享受一款真正的意大利“芬迪”或法國“香奈兒”的品牌香水和皮草；而在另外一個城市，帶孩子去吃一次麥當勞，比去書店購買一本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英國女作家萊辛的作品，顯得更為重要。但這如果也成為敘說者肉體的趨同和精神的認可，就不能不說是我們于一個無序時代的無賴和無恥。

當然，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一條河流。是的，一條河流，一條被我和墨白先生一起稱之為母親的河流，——我只能用“母親”這個詞，并在我和友人墨白的行走最后到達古蓼之地的安徽霍邱，與她不期而遇。為表達我們彼時所能有的欣喜，“不期而遇”我想把它換作“直面相逢”。前者是盲目的出其不意，我們是；而后者是自覺的必然結(jié)果，我們也是。

這條河流，就是淮河。

一

我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唯物主義者，因此我不愿相信這是上帝的安排，也不愿說這是神的佑護和命的注定，但我與友人墨白及其與事物和景物構成一系列連環(huán)的巧合和巧妙，到了霍邱，我倆就再也說不清究竟是誰計劃并安排了我們的這一次類乎天意的結(jié)伴行走。

其間，一切就這樣發(fā)生著。

最先是在霍邱馬店鎮(zhèn)換車，聽到了“臨淮崗”和“臨淮崗工程”這兩個名詞。這對于我是一個沒有感覺的陌生概念，而墨白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了不為人知的觸動。因此一到霍邱我愛人小叔夏全來家里，他就要霍邱的地圖看，他眼睛明亮，面容光鮮，顯示了他內(nèi)心的激動；他整個身體幾乎是爬在地圖上，他在找臨淮崗，他在找淮河，他在找流經(jīng)霍邱的淮河和整個淮河構成的方位和關系。

他爬著的姿勢，就像是用身體在抱著那張地圖，以致讓我想象他也在抱著霍邱，抱著淮河。他用指頭在地圖上用力地敲著，仰起臉，張了張嘴，吞咽了一下，沒能說出話來，他沒有找到他那一時應該有的表達。

事后，我才知道，他那會兒在突然而來的激動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幾乎不能原諒的無知?！绻覀冞€認為自己是一位生長在淮河并努力成為她的敘說者的話，這種無知便是內(nèi)心莫大的羞恥。墨白說，他和我一樣，這條被我們稱之為母親的河流，我們可能記住了她桐柏山的發(fā)源地，記住了她上游千米落差流經(jīng)信陽迅速到達息縣濮公山、固始三河尖、淮濱港、安徽的王家壩，再下就是正陽關和淮河浩蕩的下游了。他曾一個人徒步從自己的家鄉(xiāng)周口沿潁河支流而下至正陽關，再沿著淮河一直到達她的盡頭。因此在他的自信里，一定沒有他沒去過的淮河了，一定沒有他不知道的淮河了。但在霍邱，他知道了他淮河的情懷里，忽略并缺失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段，這就是淮河從固始流經(jīng)霍邱到達正陽關的這一大片交錯縱橫的流域，淮河在這里呈現(xiàn)出一個水的世界。

墨白敲著桌子，說，我就是寫這個的！

他的這個驚呼，除了說明他一直以來就是一位淮河精神的敘說者、文學書寫者，由于霍邱的發(fā)現(xiàn)，他應該還有一句，我的老天爺!

二

這樣，“臨淮崗”無疑成了我們在霍邱期間的主題詞。因之有了國家“臨淮崗治淮工程”，“臨淮崗”便由原來一個普通的地名而成了國家“臨淮崗治淮工程”的代稱。

說“臨淮崗”，就知道我是在說“臨淮崗治淮工程”。

這是一項國家迄今為止淮河上最大的水利樞紐工程，投資達23億。從這個巨大的投資數(shù)額推測，“臨淮崗”這個名詞，一定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也成為了國務院工作的主題詞，溫家寶總理，順嘴就能說出這個詞，甚或夾雜一點極不明顯的天津口音。其間，他還來過。國務院副總理回良玉也來過，是在2006年11月6日，來為歷時5年建設的臨淮崗治淮工程竣工剪彩。

是我愛人的小叔、小舅陪我們?nèi)サ摹３巳タ催@一項矗立在現(xiàn)實的國家重點工程之外，還有將故土、親情聯(lián)系在一起的美好。在臨淮崗，23億投資的概念變得具體化了：一條8公里長的大壩，和大壩上壯觀的包括了49孔淺水閘、12孔深水閘以及進洪閘、船閘等5座閘門建筑，換句話說，就是漫漶洶涌的淮河在這里先分流為五條河流，——如果航拍，在視覺上更像一條手臂和五指的延伸，——再被一條大壩并連起69公里的南北副壩橫斷攔截：而那5座閘門不用說，是分別擔負著全部與水利有關的功用。譬如蓄洪，譬如分流，譬如航運。這就讓我想到了一個詞語：控制。

而那現(xiàn)代化的水閘工程建筑設計，讓我想到另一個詞組：國家藝術。

再有這樣一組數(shù)字，淮河干流發(fā)生100年一遇洪水工程設計，滯洪庫容85.6億立方米，下泄流量7362立方米每秒；校核標準為1000年一遇，滯洪庫容121.3億立方米，這就讓我耳邊響起了毛主席的偉大教導：一定要把淮河修好!

——過去一到關鍵時候就說耳邊響起了毛主席的偉大教導，都是假的，那是哄人的。而這一回，是真的。

三

這個季節(jié)，是枯水期，姜塘湖泄洪閘的河道原是淮河的中心河道，現(xiàn)在裸露出它寬闊的河床。當年上萬人挖土筑壩時留下了一方又一方大坑，現(xiàn)在看去，成了一片又一片沼澤、一方又一方大塘、一灣又一灣小小精致的碧湖。蘆葦和荻草從水里密密地長出來，蔓延到“岸”上來；“沼澤”或“塘”的中間生有柳，必是被夏日肆虐的洪水沖擊過的，主干扭曲著，只有二三劫后余生的枝丫垂掛下來，葉子也早已落盡了。蘆荻和柳的影子倒映在水里，使那小小水面的安靜，近乎安詳。

真的，那一會兒的感覺美極了。無論你怎樣走過淮河，看過淮河，親近過淮河，但你都沒能像我和墨白這樣站在河底，一直往前行走。我們感到我們現(xiàn)在真正就是站在淮河里了，其上沒有湯湯淮水一如汪洋的傾覆；其間沒有滾滾波濤洶涌騰卷的推進。我們在淮河散漫的行走，仿佛走在遙遠而又嶄新的歲月，盡情享受一條河流到達我們內(nèi)心的真實和幻像。秋日澄碧的天空飛過了一行大雁，——20年或30年我都沒看到的大雁，——還是記憶中的那個優(yōu)美的人字形，隊列的規(guī)則和翅膀扇動的整齊劃一，顯示了它們生活的自信和從容，一點點，一點點，漸漸地在我目光的贊美中遠了，在我兩眼的淚花中遠了。側(cè)臉，一只巨大的灰色鷺鳥從蘆荻的叢中飛起，我能感覺到它身體和翅膀在飛起時的重量。僅僅是，它選擇了不遠的另一處的蘆荻叢中，在那里落下它的重量?！@一處淮河枯水期的灘涂，到處都是它的幸福樂園和生活。倏然，一條體態(tài)修美的鳙魚躍出水面，在空中瞬間的停留，仿佛給你一個不及抓拍的精彩轉(zhuǎn)身，輕盈落下，不復再現(xiàn)。這時，一個人趕著他的牛走過來了，這才發(fā)現(xiàn)，“塘”埂上長滿了翠綠的青草。間或想，這些青草因為淮河漫長的汛期，沒有給它們提供生根生長的機會，而枯水期一到，河水退去，它們便忙不迭地來到了濕潤豐美的這里，即使到了眼下清涼的晚秋，它們也不聽季節(jié)的催促，只管按照自己的思想，去表現(xiàn)和完成生命所能有的形式和內(nèi)容。

因為每個人，來一趟這個世界不容易。

——我和墨白那天在那里一直走，整整半天。后來我想，興許就是為了那些葦荻、大雁、鷺鳥和青草吧。但不知為什么我的內(nèi)心卻一直涌動著一些凝重和酸楚，間或站在一個地方，想哭。

四

河流是蔚藍色地球上一條最長的生命帶，無論她的空間長度、時間長度還是她所拓展的廣度，河流作為生命，她幾乎創(chuàng)造了人類全部的文明。因此，無論歷史歷經(jīng)多少野蠻的動蕩和文明的更迭，我們都會記住尼羅河、密西西比河、亞馬遜河、恒河、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黃河和淮河，并成為一種現(xiàn)實的親近和悠久的神往。我們常常會脫口而出，將哺育了文明的河流稱之為“母親”、“搖籃”、“發(fā)祥”，而只有當她有一天生命突然枯竭和消失之后，我們才會在回望間真正地從內(nèi)心生出對她的感恩和感激。

無疑，我們現(xiàn)在對人與自然、與水的構成關系有了新的認知，并不斷上升為人類關于河流的充滿了巨大慈悲和溫情的倫理。因為，河流作為生命，有她獨立的存在，同時繁衍、滋養(yǎng)推動了眾多生命體的存在。而在河流的生命共同體中，水生和陸生的動植物，也就是那些葦荻、大雁、鷺鳥和青草，組成了一個個生命鏈條，它們都是河流的兒女，和人類一樣，共享奔流不息的河水、食物以及蒸騰的熱量和潮濕。那么，如果全部依賴于河流而繁衍成長的生命共同體包括人類文明，都享有價值、尊嚴和生命權利的話，那么作為母親的河流，是否首先擁有自身獨有的一份生命價值、尊嚴和權利呢？

回答是肯定的。

但我們?nèi)祟愰L期以來在其中都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們看到，一方面是貪婪和猙獰的暴虐形象，一方面是無奈和詛咒的無所作為：我們從河流汲取純凈的營養(yǎng)，卻把污濁和骯臟還給河流。我們在下游無盡地用她灌溉，卻在源頭砍伐她涵養(yǎng)地表的森林植被。我們既無敬畏之心，也無敬重之情，終不能與我們的河流達成善的和解，構成美的和諧。也許，我們和河流都還沒有走到時間的盡頭，因此認識自然，人類應該從認識自己開始。因為剛剛過去或正在發(fā)生的海嘯、山體滑坡、泥石流、洪澇、大旱、非典、艾滋病、禽流感，——這些自然的敘說形式，其憤怒溢于言表，——可能就是你使用的那幾滴洗潔精，成為了導致災難發(fā)生的直接原因。

我不是過激的自然中心主義者，當然我肯定也不是偏執(zhí)的人類中心主義者，我僅僅以為，洗潔凈和廢氣排放、地球變暖、濃縮鈾、核武器在意義上有什么不同呢？這是根本無需爭辯的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事實，無論你的那幾滴帶有化學成分的洗潔精流到了哪里，但它總是有害的物質(zhì)，存留在我們生存的地球上，而最后，一個諧謔的結(jié)果，就是那些有害的物質(zhì)，仍將被我們自己攝取。

我記起了1845年的一個晚上，美國作家亨利·梭羅在他的瓦爾登湖，提著一串魚，拿著魚竿，穿過森林回家，他看見了一只小土撥鼠從他面前橫穿過小路，心里馬上涌出一種無法言表的野性的喜悅，真想把它抓住，于是想，“——而且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我的心中有一種本能，希望過一種更高貴的生活，那種所謂的精神生活，大部分人都是這樣：而且我還有另一種本能，想進入一種原始的狀態(tài)，過一種野蠻的生活。我很尊重這兩種本能?！?/p>

我和墨白突然覺得，我們需要暫時離開了。小叔、小舅告訴我們說，在霍邱，還有春秋時期楚國令尹孫叔敖建造的萬畝水門塘，還有直通淮河的無邊際的城東湖和城西湖?？赡?，在那里，淮河呈現(xiàn)給世界的是另外一種水的自然形態(tài)和文化形態(tài)。

五

仍然沒有找到有關一條河流和她的敘說方式，在綿延于目光盡頭的水門塘，在煙波浩渺的城西湖，以及時間不能允許我們?nèi)タ吹某菛|湖，大自然以其超越想象的富麗堂皇的呈現(xiàn)，讓我們耗盡了生命?；春硬粌H原始地表現(xiàn)了她偉大的自然之力，也表現(xiàn)了她廣闊的生命內(nèi)涵和精神造化。她包納了和人類共有的動蕩、苦難、悲憫、焦慮、自由、歡樂、大美、愛和憧憬。

我和墨白長久地坐在城西湖的水邊，長久地坐著，我們正在擁有一個淮河輝煌的黃昏，我們正在觀賞淮河一場自然的盛大演出，我們正在聆聽一曲激情澎湃的河流的交響。而這僅僅是一條母親河流的敘說，我非常清楚，這不是方式。那么我也許永遠無法知道桐柏山淮源最初的那一滴水了，也永遠不可能知道所有支系是如何最終尋找到與淮河的歡聚，先是獲得了力量，然后歷練為精神；更不可能知道滲透在大地和人類血脈中物質(zhì)與文化進行演化的屬性含義。那么我們的體態(tài)、毛發(fā)、骨骼、腳掌、皮膚以及語言、笑容、憂患、憤怒和哭泣，是否就是她的敘說方式及其形式。

無疑，這是一個結(jié)果的替代和置換。如果臨淮崗、水門塘、城西湖及其流域的男人、女人、生育、種植、釀造、腌制、烹煮、購買、小解、洗曬、夢囈、問候、節(jié)慶、婚娶、祭祀、哭喪，哼句小曲兒，串門兒，都被我們發(fā)現(xiàn)并成為一條河流的敘說方式，那么淮河便將在我們文字的訴諸里清晰起來，并觸手可及。

這樣，我和墨白就自覺的不能坐在這里了，我們需要到那條停泊在水邊的船上了，有一條淮河形式的狗睡臥在船頭，我需要聽它向我們狂吠的聲音；我們需要沿著仿佛國畫線條優(yōu)美延伸至湖中間的茅草田埂，去和那位垂釣的老者一起，屏聲靜氣地等待一條淮河形態(tài)的魚上鉤，釣上來的那一刻的喜悅，未必不是淮河在許多時候給與我們的更加深刻的啟示和感動。

因此，我們終于委婉謝絕了霍邱城里朋友手機的頻頻催喚和豐盛晚宴預期的誠摯邀請。隨意找一個市民聚居處的小店，一定是此時我們領會心情的不錯選擇。隨意點一些霍邱的地方小吃，綠豆丸子、干炸小河魚、粉皮、臘菜、茄盒子、五香饃、牛肉粉絲湯，于是想，這為什么不可以被視為一條河流呈現(xiàn)為食物形態(tài)的民俗風情的敘說方式。

我們和那些市民、學生、單身青年男女、匪夷所思者一起，吃得心滿意足。

我說，真香。

墨白說，真美!

六

豫皖交界的先期行走，在霍邱民間的這一處小吃店里，有了一個幸福的結(jié)束，而之于我們整個計劃中的行走，卻僅僅是個開始。

結(jié)過賬，我和墨白依然坐在那里，不愿意馬上離開。天色漸漸晚了，門外昏黃的燈光里，氤氳著淡淡的霧靄。我們靜靜地朝外望著，讓霍邱上晚幸福的時光在心上綿延持續(xù)。我們知道，淮河就在不遠處生生不息地波動和流淌，無論她與人類在征服和被征服間的敵對相搏或和睦相處，最終都形成了我們?nèi)粘Ｉ顦闼氐膭討B(tài)和形態(tài)。就像霍邱的這個幸福恬淡的黃昏，就像來來往往的我們似曾相識的人群，就像四周嘈雜的生活的聲音，就像我們兩個不為人知的游客，靜靜地在小店里坐著，凝望、傾聽和思想。

一切就這樣發(fā)生著，一切都這么美好，河流、湖泊、霍邱、小店、粉皮、臘菜、五香饃、墨白和我，在到達眼睛和精神的深處，全部都是我們內(nèi)心的奇跡!

難道不是么？那么，為什么讓我無數(shù)次走過淮河的上游，而讓墨白徒步向下游走去，把淮河中游最為浪漫恣肆的一段留下，好讓我們終究有一天會代表著上游和下游，在這里有一次與兩個淮河敘說者的匯合；為什么上古時期驚天動地的大禹治水，皋陶成了他最有力的助手，而皋陶就是封國在淮河邊上的霍邱，及至固始人也是他的后世子孫；為什么讓二千年前的楚國令尹孫叔敖和二千年后的中國國家總理把兩個都堪稱空前巨大的治淮工程共建一處，并如此富有想象；為什么在霍邱，蓼國的祭器和陳國的祭器同在一個墓葬出土；為什么在霍邱的這個傍晚，我們會那樣心領神會選擇了這家民間小吃店，并在這里暫且結(jié)束我們幸福的旅程……

手機再一次響起好聽的炫鈴，是從信陽來接我們的司機急了，問我們晚上究竟走還是不走。而那剛才的炫鈴恰恰是郭富城的《我是不是該安靜地離開》，我和墨白相視而笑。

我們是不是安靜地離開？我問。你定，墨白說。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