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被說出來才存在
蘇惠昭
《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顧玉玲著 臺灣印刻出版社
看不到的現(xiàn)實必須被說出來才存在。
臺灣1989年開放外勞,20年的物換星移,如今外勞外傭早已滲入臺灣人的生活,成為日常的存在。“他們”在重大工程工地?fù)]汗勞動,“她們”推著癱瘓的老人散步,在放學(xué)時刻幫小主人提書包,然后趕著回家倒垃圾。他和她們一般都黝黑瘦小,說著聽起來感覺刺耳的語言,臉上掛著善良靦腆的笑。
他們和她們多數(shù)來自菲律賓、越南、印度尼西亞……統(tǒng)稱移工。
菲律賓何時開始實施輸出勞力政策?1974年。到現(xiàn)在為止,菲律賓總共輸出了800萬海外移工,分布在168個國家,也是臺灣外勞與外傭的重要來源。
TIWA(臺灣國際勞工協(xié)會)則成立于1999年,關(guān)注階級、移民與性別議題,具體行動包括個案受理、文化展演、勞教培力、抗?fàn)幱涡?,并組織移工成立自主團體,與臺灣社會對話,以集體力量揭露、對抗臺灣的“新奴工制度”,2008年另設(shè)置移民/移工庇護中心。
亟需廉價勞力的臺灣、政策性輸出廉價勞力的菲律賓以及對抗“新奴工制度”的TIWA,串連起顧玉玲筆下的《我們》,一本絕無僅有的、關(guān)于移工生命故事的深度書寫。
顧玉玲現(xiàn)任TIWA理事長,但她的抗?fàn)帤v史始于更早的臺灣解嚴(yán)后?!敖鈬?yán)后的20年,我有幸置身于社會運動的脈絡(luò)中,成長與學(xué)習(xí)?!蹦菚r她才從輔大英文系畢業(yè),沒有聽從母親所賦予的“出人頭地”期望踏入主流社會,反而行往相反的方向,“我進入基層產(chǎn)業(yè)工會,成為專職的社運組織工作者,進入一個不斷下降的社會位置,放下大腦袋,貼近工人的真實生命。我于是成為復(fù)數(shù)的我們,進入集體的行動與利害盤算,對未來的想象不再只是單線個別的條件積累”。
顧玉玲如果沒有選擇社運工作,相信以她的細(xì)膩思維和筆鋒,很可能成為小說家,但她進入的卻是一個比寫實小說情節(jié)還血淚斑斑的底層世界。這個世界長久以來被遮蔽在主流之下,大多數(shù)的“我們”置身事外,看不見或拒絕去看,最終成為“新奴工制度”的共犯。
故事要被說出來才存在。在“新奴工制度”底下的臺灣,兩年來約瑟琳日以繼夜工作著,每天睡不到5個鐘點,生病、過勞、停經(jīng),假日無法上教堂,只能每天晚上祈禱上帝給她力量,度過考驗。21歲的越南移工陶氏瓊,以“看護工”名義來到臺灣,白天被老板帶到鐵工廠做工,晚上再回來當(dāng)幫傭,過著與世隔絕的地底生活,一直到右手被機器卷進去送醫(yī)……
雇用外勞看護工的重癥患者多半也是經(jīng)濟弱勢,但這是內(nèi)政部的行政命令,他們沒有權(quán)利申請政府提供的居家服務(wù),然而重癥患者不能一天無人照護,換句話說,需要24小時照護重癥患者的外籍看護工不得喘息,沒有喘息,一直勞累到身心俱疲,“任令弱勢的人直接踐踏比他更弱勢的人,以求勉力生存下來”。顧玉玲寫道:“這真是我見過最殘忍的制度設(shè)計?!?/p>
移工沒有轉(zhuǎn)換雇主的權(quán)利,所以臺灣的“逃跑外勞”(TNT)數(shù)字一直在增加,地下化形成一個非法雇傭外勞的小集團,一樣有中介,一樣被高度剝削,還要躲避追緝,但至少有辭職的自由。
這個沒有面貌的移工族群,因為顧玉玲對“他們”的長期關(guān)懷、細(xì)瑣互動,以及親密深談,遂被還原成為一個人而非勞動機器,成為了“我們”,有愛情的向往和性的需求,有累積的不平和憤怒,也有體力和耐力的極限,當(dāng)然也強烈地思鄉(xiāng)。
全球化的移動故事從來就有兩種不同的版本,高階經(jīng)理人伴隨資本的全球流動,新富階層繞著地球跑的炫奇之旅,這是全球化的光明面。但是另外一面,更龐大的一群人從外債高舉的國家遷移到相對發(fā)展快速的異國討生活,“他們飄洋過海來到臺灣生產(chǎn)、勞動與貢獻;承受種族、階級、性別的社會偏見與政策壓迫,付出生命離散的殘酷代價,也淬練過人的膽識與能量”。
顧玉玲將這個版本寫成《我們》獻給這一群“勇氣非凡”的移工,獻給“我們”,于是導(dǎo)演侯孝賢流著眼淚讀完,下定決心要把它拍成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