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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結婚是件容易的事
冬天過去了。丹桂房的春天,是踏著冬天的尾巴來的。盡管風還是有些料峭,但是春天確實來了?;M朵家院子里的那棵棗樹,也綻出了嫩綠的新芽。花滿朵望著新芽,有些欣喜。院門口傳來了敲門聲,然后,門被推開了,門口的光影里,站著黑衣黑褲的鳳仙,她的頭上,扎了一朵紅色的花,在陽光下顯得異常的醒目。其實鳳仙本身。就像是一朵雞冠花。鳳仙的手里夾著一支香煙,她吐出了一口煙,笑了,說,滿朵,我想你了,就來看看你。
花滿朵報以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這微笑小得就像是棗樹剛綻出的嫩芽?;M朵說,鳳仙,你怎么會有空到我家里來呢?鳳仙一扭一扭地走向了花滿朵,陽光投在鳳仙的臉上,花滿朵看到了鳳仙臉上涂抹得很不均勻的脂粉。就有些反胃。花滿朵把手貼在了胃部,好久以后,她的胃才稍稍好了一些。鳳仙說,你怎么啦,你的臉色不太好?;M朵說,我的胃有些不太舒服。鳳仙說,那你要多喝些溫水,溫水暖胃的。我也想在你這兒討杯茶喝。我們能不能坐下來喝一會兒茶。
花滿朵和鳳仙坐了下來,她們坐在陽光下喝茶。唏噓的喝茶聲,在這個初春的農(nóng)家小院里四處奔走。后來。鳳仙說起了村子里一個叫陳文武的人。說到陳文武。花滿朵的眼前就浮起了一個人的影子,憨厚。不愛說話。愛臉紅,喜歡抽煙。他曾經(jīng)幫七八歲的花滿朵尋找過母親茶花,那時候陳文武就已經(jīng)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了?;M朵和陳文武沒有交往,但是她聽出了一些門道,因為鳳仙在說陳文武的種種好?;M朵就淡淡地笑著,笑容像一朵剛剛開放出來的秋菊一樣。
鳳仙說,你知道陳文武吧,就是咱們村最忠厚的那個陳文武。
花滿朵說,知道的。
鳳仙說,這個人不錯。他老實肯干。一年到頭能掙下好些辛苦錢。雖然錢不是很多,但是日子還能過得去。做人一輩子。就是尋求一個衣食無憂,尋求一個安分日子。你說想要衣食無憂,其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陳文武家就不錯。主要是肯干活,一天到晚在農(nóng)田里泡著。你想想,丹桂房男人里誰最勤勞,我看就是陳文武。其他的男人,一個個都不是東西,不是搓麻將就是打牌,陳九望稍好些吧。但是他卻愛上了寫詩??磥砜慈?。只有陳文武最好。
花滿朵說。是嗎?原來是他最好。
鳳仙說,當然是他最好。他就是年紀稍微大了些。但是話反過來說,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年紀大的男人會照顧人。做女人就是需要有個人照顧,就是要在一生中不怎么受委屈。你看看你,爹死得早。娘也死了,還要張羅弟妹的事,你說多累,你也該享幾天清福,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了。
花滿朵說。鳳仙,你是不是給我說媒來的?
鳳仙說,真是。我就是給你說媒來的。我說陳文武,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你想想,他有哪一點不好的地方,你說給我聽聽?他有哪一點不如人的地方,你也說給我聽聽?我是想說,你許給他,是許對了,是天生的絕配。我就沒覺得他有哪一點配不上你。
花滿朵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M朵一直都在想著,鳳仙的話,她已經(jīng)聽不進去半句了。鳳仙的話,除了說陳文武是好的,還是好的?;M朵在想,我有哪一點比得過陳文武。后來她想清了,除了年齡上的優(yōu)勢比得過以外,其他沒有比得過的地方了。她花滿朵,也不再是友誼樓的皇后了?;M朵想了好久以后,嘆了一口氣。這是一聲綿長的嘆氣,好像要把許多的怨氣全給嘆出來。嘆完氣以后,她說,鳳仙你別再說陳文武了好不好?
鳳仙的聲音停止了。她的手還揮舞在半空,現(xiàn)在就定格了。她看著花滿朵,想要聽花滿朵說些什么?;M朵說。鳳仙。你可以去回話,我愿意嫁。但是我想。喜酒可以不辦了。兩邊都能省點錢。另外就是,我要買新衣裳,我要置辦一點私人的東西。我需要八千塊錢彩禮。如果能行的話。我們就把這事給定了。
鳳仙停留在半空的手,緩慢地放了下來。她的手慢慢裝出一個八的姿勢,夸張地把嘴巴張成“O”型說,要八千?八千可以討到兩個外地老婆了!花滿朵說。那你讓他去討兩個外地的老婆吧。他不是去劉拐家里看女人了嗎?他怎么不討兩個外地老婆回來呢?那樣的話,他就是丹桂房惟一一個同時擁有兩個老婆的男人。鳳仙低下了頭。她想了想,又把頭抬了起來,露出一個充滿雞皮皺紋的笑容。鳳仙說,那我去問陳家吧。鳳仙說完就站起了身,她一扭一扭地走向了院門口。她說,我走了?;M朵說,你走吧?;M朵看到鳳仙像一條黑色的烏梢蛇一樣,慢慢游出了她家的院門,在這個初春的下午,消失了。
陳家的消息來了。陳家的消息說,答應了付八千塊錢。陳家的消息,并沒有讓花滿朵感到欣喜。陳家挑了一個好日子。送來了八千塊錢?;M朵數(shù)錢的時候,數(shù)一千,就在心里說一句,這是胳膊。再數(shù)一千,又說一句,這是腿。花滿朵取出了其中的五千,她去了窯廠,她看到了一個在煙囪底下抽煙的男人。春天的風有些急,把陳九望的頭發(fā)給吹亂了,他的衣服,也在風中嚯嚯地響著。他的臉容,看上去有些憔悴,像風干了的地瓜皮。他把一枚煙蒂,勇敢地丟在了腳邊,然后用那雙舊皮鞋踩在了煙蒂上。花滿朵走到他的面前,她在很長時間內(nèi),只是看著陳九望。陳九望的嘴唇動了動,好像要說好多話,但是最后卻沒有說出來。他的嘴唇,已經(jīng)因干燥而開裂了,泛出網(wǎng)狀的血絲?;M朵伸出手去,笑了,她的手指頭落在了這個會寫詩的男人的嘴角。輕輕地撫摸了一下。然后她的手指頭又迅疾地縮回了。她的手伸進口袋里,手從口袋出來時。已經(jīng)多了一沓錢?;M朵抓過陳九望的手,把錢放在他的手心里,笑著說,我把自己賣了。陳九望的嘴唇又動了動,他的喉結在這個時候翻滾。卻很長時間不能說出話。后來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我知道你把自己賣了。你真賤,你難道只值八千塊錢嗎?你為什么要那么賤?
花滿朵仍然在微笑。她突然在這個初春的下午感到有些心累。她突然之間伸出了手,在陳九望的臉上拍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陳九望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臉,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望著花滿朵?;M朵輕聲說,九望,你聽好。我不希望你說我賤。其實,我們都是犯賤的人。我來問你,你賤嗎?你為什么不守著阿婉大匹,還要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呢?你為什么又不和她離婚呢。我可以隨時嫁給你的,但是你不要。你是不是想我最好不要嫁人,可以隨時陪你呢?你這個自私的家伙。你比我更賤!再見!
花滿朵轉過身,離開了窯廠。在她走出十多步的時候,陳九望終于追了上來,他一把拉住了花滿朵的手臂?;M朵掙了一下,沒有掙脫。陳九望的聲音有些急促,聽我說,陳九望說,你聽我說,剛才是我錯了,你打得有理。但是,我很難過。你為了茶花留下的話,讓滿龍和滿鳳都過上好日子,你卻把自己給弄丟了。我已經(jīng)找不到從前愛打扮愛說笑愛跳舞的花滿朵了。你已經(jīng)像一個老太婆了,你知不知道,我不希望你是這樣的。
花滿朵轉過頭去,認真地看著表情殷切的陳九望,說。明天我就住到陳文武家里去了,我
們不辦酒席。我們住在一起,就算完婚。你放開我的手吧,你快放開我的手,我們總不能兩個人老是呆在這兒。
第二天清晨?;M朵早早起來梳洗,換上了一套半新舊的衣服,扎了兩只辮子。然后她坐在床沿邊發(fā)呆。有光線從窗戶透進來,落在了她的身子上,半明半暗的光線,把她的身體從腰部一劈兩半。她感到了疼痛,這時候,她聽見了風灌進窗戶的聲音,呼呼地響著。風掀起了她的頭發(fā),也掀起了貼在墻上的那些她看不懂的情詩。她站起身。用手撫摸著一張張的小紙條。她認真地讀了一遍,她每次收到陳九望的情詩時,都沒有好好地讀一讀?,F(xiàn)在,她卻讀得無比認真。她讀得很慢,差不多讀了一個小時。然后,她走出屋外,合上了門,走向了院子。她站在院子中間時,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丟失了什么東西。她回頭看了一下花滿龍的房間,還是緊閉著。新婚的日子。令他樂此不疲地呆在房間里。他的臉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菜色,他大概是在自尋短見。花滿朵在心里罵了一聲,她感到了悲哀,是因為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告別的人。她想,我等十分鐘。我看看花滿龍會不會在十分鐘內(nèi)開門,這樣的話,我就和滿龍告別。
十分鐘過去了,花滿龍還是沒有起床。滿朵走到那棵棗樹旁,輕輕地抓過棗樹的一根纖長的枝條。枝條上已經(jīng)綻了新芽,花滿朵對著枝條和新芽說話?;M朵說,棗樹,我要走了,我要嫁給一個叫陳文武的男人,大家都說他很忠厚,很會過日子。我就試著去過日子,看看是不是能過好日子。棗樹沒有回答,棗樹像一個啞巴一樣。棗樹令花滿朵想起她小時候,花京和茶花一起,種下了這棵棗樹。他們種完棗樹的時候。還給棗樹澆上了井水?;ň┱f,以后,我們的三個孩子,就有棗子吃了。那時候開始,花滿朵就有了一個夢,耶就是能吃到棗子。姐弟三個早就吃上了棗子,只是,等到能吃到棗子時,再也感覺不到棗子有多么誘人和香脆了。
花滿朵走進院門,輕輕地合上。她轉過身,大步地走向了陳文武的家。走到陳三炮家門口的時候,陳小麻卻突然跌跌撞撞地從家里沖了出來。他的身影搖晃不定,像是秋風掛在枝頭的最后一枚樹葉。他擋住了花滿朵的去路。伸出一只手來,好像他這條稻草般粗細的手臂一伸,就可以阻擋住花滿朵的前行。他用含混不清的語音說,你要嫁給陳文武了。你是不是要嫁給陳文武了?花滿朵本來想不理他的,后來她還是說話了?;M朵說,是的。花滿朵又說,怎么啦?這時候花滿朵看到陳小麻的臉上一下子掛下了一片白糊糊的淚水。陳三炮從里面趕了出來,他沖到陳小麻身邊。一把把陳小麻拉進了自己家里。壓低聲音輕吼著,你就別給我們丟人現(xiàn)眼啦,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陳小麻還在口齒不清地爭辯著,他說我不是癩蛤蟆,我真的不是癩蛤蟆?;M朵笑了,她搖了搖頭繼續(xù)前行。
快到陳文武家門口的時候,她看到了陳文武家門口一個男人的身影。男人的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穿著中山裝。他的皮膚是黑厚的,他的小眼睛里,透出了一種漠然。生活讓他和田地交往,生活讓他變成了一頭牛,讓他辛勞地耕作。生活教會他,不耕作一定不會有飯吃,不耕作就更談不上討老婆了。現(xiàn)在,他看到一個向他走來的女人,這個女人的臉,有星星點點的褐色小斑。但是這并不妨礙她有美麗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不妨礙她的美妙身段,再怎么說,她是一個曾經(jīng)美麗現(xiàn)在也依舊豐韻的女子。他開始感到幸福了,因為幸福需要表達,所以他開始興奮地搓起了手?;M朵走到了他的面前,他說,你來了,你來了,你來了。他除了你來了。已經(jīng)不會再說什么話了?;M朵把一只旅行包遞給了他,那里面裝著花滿朵的一些衣服。旅行包上,標著上海兩個字,上面畫著廠房和許多煙囪??磥砩虾5臒焽枰扰f?zhèn)的煙囪多得多,好像上海就代表著煙囪似的。陳文武接過了旅行包,陳文武領著花滿朵進了家門。陳文武的家里,父親和母親都穿上了新衣服,他們還買來了一桌子的好菜。盡管不辦喜酒了,但他們還是認準這是一個喜慶的日子。他們笑嘻嘻地看著花滿朵,又看著陳文武。他們想,兒子終于有老婆了,再過一年,他們家就多出了兩個人。能多出兩個人,那是一件多么幸福又多么艱難的事啊。
花滿朵就住在了陳文武家。花滿朵和陳文武連結婚證也沒有去領?;M朵想到了,但是她懶得去領。她看到的前面的生活是一片灰黃色的,但是她得活下去,所以,她就必須要過這樣的日子。
2、像水汽一樣蒸發(fā)
花滿朵在陳文武家住了三天以后,按風俗需要回娘家。但是花滿朵回娘家卻沒有了心情。因為,陳文武這個大男人,居然不像是一個男人。三天以內(nèi),他沒有去碰花滿朵一下。第一天晚上,花滿朵還對即將到來的夜晚和夜晚即將發(fā)生的事感到厭惡與恐懼。但是,一夜無事。陳文武除了在她的身邊打起了呼嚕以外,并沒有對她做什么。第二天晚上,花滿朵睡不著了,花滿朵試著去抓陳文武的手。她把陳文武的手抓過來,放在自己的身體上。
陳文武在很長時間后,開始面紅耳赤地喘起了粗氣,他終于把自己的身體蓋在了花滿朵身上。他的臉變形了,好像很痛苦的樣子。但是,他很快就像一只垂死的鴨子一樣。撲騰了幾下就從花滿朵身上滾落下來?;M朵什么也沒有感覺到,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腿上,倒有了許多東西。花滿朵忙從床上跳起來,把自己的大腿清洗得干干凈凈。一邊清洗一邊厭惡地皺著眉頭。她的心掉進了冰涼的水井里,并且在井里艱難而疲憊地浮浮沉沉。她一回頭看到了跪在床上的陳文武,他用不安而膽怯的眼神望著花滿朵。他的眼神,就像是裝入籠中的一只松鼠的眼神。花滿朵沒有理他,一掀被子,蓋住了自己。她反而睡得更加踏實,她不去想更多的東西了。
花滿朵對自己的前程更加失望。她在過門的第三天回到了花滿龍家。這天花滿龍沒有把自己和小玉關在屋子里,這天他和小玉一起在給棗樹澆水?;M龍看上去有些開心,他說姐你回來了,今天我和小玉請你吃豆腐,吃南瓜,吃紅燒肉,吃雞蛋,吃很多菜。花滿朵笑了起來。滿龍已經(jīng)很像是過生活的樣子了,她的心里卻又有了一些酸楚。滿龍剛才的話,是在告訴她。你是外人。是客人,你來了。我作為娘家人要招待你。
花滿朵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住了一個晚上以后,再回到陳文武家的。那天她盯著一墻壁的情詩睡不著覺?;M龍來敲門了,花滿龍堆著一臉怪異的笑容來找花滿朵聊天?;M龍說。姐我睡不著。能不能和你聊天。花滿朵說,好?;M龍就不著邊際地聊,聊了幾句,就沒有話可以聊了?;M朵說。滿龍,你想說什么話,就別藏著了。我看出你有話要說,你就說出來吧?;M龍想了想說,姐。聽說你拿了陳文武家八千塊錢彩禮?花滿朵說,是?;M龍說,你還掉了替我討老婆借的五千塊錢,剩下三千塊錢?;M朵的聲音變得有些冷了,說,是?;M龍說,你能不能把這三千塊錢放在我這里,因為我家里沒有錢,萬一有個事。就難辦。你說,好不好?花滿朵坐正了身子,她定定地看著花滿龍。她看到了一張油光光的臉。滿朵說,誰讓你來和我這樣說的,是不是小
玉?花滿龍驚訝地說,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她是昨天晚上和我說的,她說如果我不這樣和你說,她就不和我好了。你昨天晚上又不在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滿朵什么話也沒有說。她想了想,最后還是掏出了三千塊錢,塞到花滿龍的手里。她的心里,突然之間涌起了悲涼,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自己可以依靠和親近的人。三姐弟都已有了家。三姐弟突然之間,變得陌生了許多?;M朵說。記住。這三千塊錢你自己藏著,不許拿給小玉。花滿龍點了點頭。但是花滿朵隨即就自嘲地笑了。她笑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和白癡說的話是一模一樣的。
花滿朵在兩個月內(nèi)的生活是平靜的。除了晚上,不能和陳文武做夫妻間該做的事,她變得輕松了許多。她不太用去干農(nóng)活,最多去幫陳文武打打下手。更多的時間里。她幫那個臉上不太有肉的婆婆洗衣或做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子,已經(jīng)不太會想事情了。自己的腦子變得異常簡單而且容易忘事。她感到自己的飯量增強了,感到自己的身體變胖了。終于有一天,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時,她突然感到一陣反胃。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的一棵樹下。吐出了許多酸水。
婆婆跟了出來。婆婆端著飯碗走到屋檐底下,邊吃邊看著花滿朵。她的臉上突然浮起了笑意。這個老女人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花滿朵百分之九十九是懷孕了。她內(nèi)心的喜悅通過臉部表達出來,她坐回到飯桌旁邊很輕地說了一句話,她說,我看,滿朵有了孩子了。
公公和陳文武都在顧自吃飯,他們沒有去聽婆婆說的話。在過了好久以后,公公才像是回過神來似的說。你剛才說什么。婆婆神秘地笑了笑,很淡也很輕地說,你要做爺爺了。公公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回過頭去張望著院子,試圖從花滿朵的背影里看出一些什么。他的眉眼間。也露出了喜色。陳文武也是這樣,他突然丟下了飯碗奔向花滿朵,傻傻地站在花滿朵身邊說,聽我媽說,你有孩子了。
花滿朵也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她的內(nèi)心涌起了酸甜與苦辣。她把手搭在小腹上,那里面蠕動著一個小小的生命。她知道這個生命,一定是著名的鄉(xiāng)村詩人陳九望的。她的肚子里。孕育著的是一個小詩人。但是她什么也沒有說,她只是怏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搛一筷南瓜,搛一筷豆腐,慢慢地吃著。
從這天開始,花滿朵發(fā)現(xiàn)陳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一樣了,他們的目光比綿羊的目光還要溫和。他們說話的聲音。比一枚針還要細小。他們開始對花滿朵好了,這是花滿朵從未見過的一種好。他們爭先恐后地給花滿朵搛菜,他們不讓她洗衣服了。她洗衣服的話,他們一家就會很生氣。甚至,陳文武父子倆還動不動就去河里摸魚,因為他們聽說,多吃魚,孩子就會聰明?;M朵在陳家的日子里,有些受寵若驚,還有些驚惶。她害怕生下的孩子,長得像陳九望。同一個村子里生活著,除了花滿龍和陳小麻,幾乎所有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奧妙?;M朵想,我一定要去找陳九望。我要讓陳九望自己來處理好這件事。
花滿朵還沒有去找陳九望之前的一個中午,滿龍亟亟地跑來了。花滿朵老遠就看到了那團圓乎乎的黑影就是滿龍,她看到滿龍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跌了一跤。爬起來繼續(xù)跑。沒跑多遠,又跌了一跤。終于,他氣喘吁吁地站在了花滿朵的面前了?;M朵看到滿龍的膝蓋,都已經(jīng)跌破了。臉上也擦去了很大一塊皮?;M朵說,什么事,你什么事,你為什么要跑那么急?
花滿龍還在喘氣。他跑得太急了,所以他現(xiàn)在根本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后來他的喉嚨里含糊地翻滾出一些詞,花滿朵把這些詞串了起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小玉不見了。和小玉一起不見的,還有三千塊錢,以及一刀臘肉。
花滿龍后來坐在了地上,他的目光呆滯,他一定看到了眼前一片灰暗?;M朵想了想。彎下腰把花滿龍拉起來。但是她拉不動,她怎么可能拉得動長得像小牛一樣的滿龍呢。滿朵說,你起來?;M龍說,我也想起來,但是我起不來了?;M朵說。一定是跟著劉拐跑的,一定是劉拐在背后動了手腳。劉拐一定會被天雷劈死,天雷劈不死,我也一定要咬死他。滿龍,你放心,姐一定會再給你討一個老婆的。姐不會放過劉拐,姐一定給你再討一個老婆?;M龍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拍拍屁股站了起來,討價還價地說,那一定要給我討一個像小玉那樣豐滿的。
這時陳文武走了過來。陳文武看了看滿龍。靦腆地笑笑說,你來了?滿龍說,我站在你面前,當然是來了,這還用問。陳文武又笑笑,沒有說什么。他的肩上背著一把鋤頭,他是剛從地里回來的。他把鋤頭放了下來。擺出了一個悠閑的姿勢,像是要和花滿朵姐弟長談。他拔出了一根煙,遞給花滿龍。那是一種叫雄獅的香煙?;M龍擺了擺手。說,我要么不抽,要抽就抽孫悟空的。陳文武說,我買不起孫悟空。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美美地抽了一口,噴出煙來。然后,花滿朵聽到陳文武說了一件在她聽來,是驚天動地的事情。
陳文武說,那六個跟著劉拐來的女人,嫁給了丹桂房的光棍們,但是她們一下子全都不見了。
陳文武的話是說給花滿朵聽的,但是她沒有明白陳文武的內(nèi)心。陳文武心里的話是。外地女人最便宜,但是不保險。要娶不如娶本地女人。
花滿朵看著眼前彌漫的煙霧,她看到的是陳文武虛幻不清的臉。她想,這是一場陰謀,看來劉拐真的要被天雷劈死了。她透過煙霧,看到了一場雪。那個下雪天,她踩著積雪去劉拐家。她看到六個女人,在劉拐的院子里堆了六個雪人。那時候她看到六個雪人時。心里就特別的不舒服?,F(xiàn)在她終于明白,這是因為,六個女人會像六個雪人一樣,慢慢地融化掉,直到無影無蹤,在丹桂房消失得一干二凈。
花滿朵的腦子里,一直回響著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那個聲音越來越響亮,那就是,劉拐,我花滿朵一定不會放過你。我花滿朵,可不是吃素的。
3、窯廠的憤怒
花滿朵去了窯廠?;M朵想,我必須要去一次窯廠。她腆著小而圓潤的肚子,走上了去窯廠的路。在路上,她想起上一次去窯廠,已經(jīng)是三個月前了。她走到了熟悉的煙囪前,看到陳九望依然站在煙囪下抽煙。陳九望。仿佛是和煙囪長在一起的。陳九望看到花滿朵的時候,臉色一下子變了。陳九望說,你怎么來了。
花滿朵站在陳九望的面前。笑了,說我就不能來嗎?我不相信你可以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把我忘了。然后她又說,我是來找你商量一件事的。陳九望說,什么事?花滿朵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說,這里面,藏著你的孩子。
陳九望的臉,一下子變青了,汗水也順著他的額頭掉了下來。陳九望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腦門。輕輕地叫了一聲,天哪。花滿朵說,你不用再叫天哪了。你說,這事兒該怎么辦?陳九望看上去已經(jīng)很虛弱,像大病了一場似的。陳九望說,我不知道。
花滿朵冷冷地盯著陳九望看?;M朵說,你還像是一個男人嗎?你那時候對我下手的勇氣呢,跑到哪兒去了?;M朵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她想要離開陳九望。她已經(jīng)失望到了極點。她剛剛轉身,聽到了陳九望從背后傳來的聲音。陳九望說,滿朵,你走不了了,我老婆帶著兩個兄弟。
在這兒等你。他們在懷疑我們倆。他們說要你的好看。
陳九望的話音剛落,花滿朵就看到了從草棚里走出的阿婉大匹。她走路的時候。左右搖擺著。很威風的樣子。她的身后,站著她的兩個人高馬大的兄弟。他們一起向花滿朵走來?;M朵微微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走開了。所以她挺了一下自己的腰,一直微笑著。
阿婉大匹走到了花滿朵的面前,她把臉湊到花滿朵的臉前,保持著很近的距離。她得意地笑著,說,你很閑嗎?你是不是太閑了,就來窯廠找事情做?花滿朵沒有說什么。她挑了一下自己的眉毛,仍然微笑著。阿婉大匹說,我剛才看到你往地上吐唾沫了,你為什么要對我的男人吐唾沫,是不是這個男人對你做了一些事情,才讓你吐唾沫的?;M朵抽了抽鼻子,皺皺眉頭說,阿婉你有沒有刷過牙,我聞到一股臭味。阿婉大匹一下子就感到了一百二十度的惱火,她叫了起來,婊子,你是個婊子,你是個人人都可以上的婊子。你說,你拐走了我們家九望多少錢,你把這些錢還給我們。
花滿朵把目光投向了陳九望。她凄慘地笑了一下,輕聲說,九望,你說幾句吧,你和你老婆說幾句。陳九望沒有說什么,他只是把頭別轉了,目光望向了別處?;M朵不再指望陳九望幫她說一句話,她對阿婉說,你想怎么樣,你說吧,想要怎么樣?
怎么樣?阿婉大匹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我要叫你好看,我要叫你嘗嘗偷男人的滋味。
阿婉大匹的兩個兄弟訓練有素,她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兩個兄弟向前走了一步。這時候,花滿朵才看清兩個男人的手里,提著一雙奇安特真皮運動鞋。那雙鞋子是她買給陳九望的,那雙鞋子已經(jīng)被刀子劈爛了,慘不忍睹?;M朵把目光投向陳九望,陳九望。一定是向老婆交待了什么。
花滿朵笑起來,是難過的那種笑。酸水一直在她的胃里翻滾著,因為她發(fā)現(xiàn),丹桂房自稱最偉大才子的詩人,也是個懦弱的男人。她的身體開始顫抖,笑容也漸漸變形,是哭笑不得的那種。在她的笑容還沒有停下來以前,那雙破鞋掛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婉大匹在背后吼了一聲,破鞋,你這個破鞋,給這個破鞋一點厲害。不要以為,我阿婉大匹娘家無人。
為了證明娘家有人,兩個一言不發(fā)的粗壯男人一把提起了花滿朵,他們把手插入她的兩臂以內(nèi),把花滿朵反方向地拖行起來。他們走得飛快,他們走路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在奔跑?;M朵被拖在地上,揚起了一路的黃塵??瓷先?,像是千匹軍馬在奔騰?;M朵拼命掙扎著,但是她的力氣。一點點沒有了。她在喊叫,在騰踢,她的力氣是有限的,但是拖著她的兩個男人的力氣,卻是無限的。花滿朵終于停止了喊叫,她的喉嚨已經(jīng)很痛了,她很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破了。衣扣掉了,只剩下貼身的一件小背心。褲子的下擺也磨破了,鞋子早就掉得無影無蹤,而她的腳后跟,一定已經(jīng)被拖得血肉模糊。因為她感到疼痛從腳后跟傳了上來。
她開始痛恨一個叫陳九望的男人。這個男人縮頭縮腳地站在不遠的地方。她想,如果現(xiàn)在給她一把刀子,她一定會毫不遲疑地一刀捅向陳九望。陳九望把她按到了一堆軟泥里,陳九望和她在一個生著爐火的冬夜溫存。那些幸福的情景都已遠去,換來了現(xiàn)在的殘酷。她看到阿婉大匹因為過度興奮而變了形的臉,阿婉大匹在大叫著,拖,拖,拖,給我拖死她??此€勾不勾引男人,看她還發(fā)不發(fā)騷。
花滿朵被拖過陳九望的身邊時,她積蓄所有的力量,朝陳九望的身上吐一口唾沫。陳九望一點也不避,他就那樣呆呆地站著?;覊m沾滿了花滿朵的身子,看上去她已經(jīng)是一個泥人了。她記不清自己被拖了幾圈,記不清自己朝陳九望吐了幾口唾沫。后來她感到了肚子傳來的疼痛,她就知道,完了,完了。一個要想辦法解決的問題,已經(jīng)徹底解決了。她的心一下子跌入到了谷底,心到了谷底以后,她突然感到了寧靜。她不哭不鬧,任由兩個男人拖著。她的眼里。只有天上無邊無際的藍天和白云。她的耳朵里沒有任何聲音,偶爾,可以看到天空中一只鳥飛快地掠過。這是一個多么安靜的世界?;M朵的表情也變得漠然了。然后,兩個男人累了,他們放下了花滿朵,他們不停地甩動著手臂,氣喘吁吁地說,真累啊,手臂都麻了。他們都感到,花滿朵像一根巨大的面條,慢慢地滑落下去,癱軟在地面上。
然后。然后她的右側臉緊緊地貼在地面上,她看到了面前的一大片泥土,甚至還看到了草屑。碎石子。一條剛剛探出地面來的扭動著的蚯蚓。她看到三雙腳,這三雙腳走了過來,從她的身上跨過去。這三雙腳,當然就是阿婉大匹和她的兄弟的腳。然后,阿婉大匹的聲音響了起來,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你想留下來英雄救美?陳九望一聲不吭,跟著他們走了。所以,在窯廠的空地上,就只剩下癱在地上的花滿朵了?;M朵突然覺得好笑,她想起了貼在墻上的那些情詩,多么廉價。
花滿朵覺得。潮濕的地氣正在不斷地上升。源源不斷地鉆入她的身體。她在躺了很久以后,才開始想要站起來。但是她站不起來了,她的身子很痛,她身上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她只好緩緩地向前爬行,這個時候她想到了剛才看到的那條蚯蚓,她就像那條蚯蚓一樣,緩慢地爬行著。她爬向了村莊,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村里人在她爬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她。他們先是看到村中的大路上,有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這個人只穿著背心,穿著一條破褲子,沒有穿鞋子。這個人的脖子上。還掛著一雙破鞋。這個人身上,傷痕累累,血水和泥塵沾在了一起。這個人的臉上,也積滿了塵土,嘴角滴血,眼圈四周是烏青,顴骨處擦破了皮。村里人蹲下身子,問她。你是誰?;M朵努力地抬起了頭,她只是笑了一下,嘿嘿。嘿嘿嘿。但是她不說是誰,她脖子上掛著那雙為心上人買的鞋子,向陳文武家爬去。現(xiàn)在,那兒是他的家,他嫁給了陳文武,所以陳文武的家,就是她的家。
村里人終于認出了她,認出她是花滿朵。但是他們搞不懂為什么花滿朵會打扮成這個樣子。村里人想要扶起她,被她推開了。她的喉嚨發(fā)出了喑啞的聲音,她的聲音也把村里人嚇了一跳。她的聲音,像一面被敲破了的鑼。她說,別扶我。我要自己爬回去。
村里人就跟在她的身邊,他們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村里人不管是不是農(nóng)忙,他們都有著強烈的求知欲,想要看看花滿朵究竟是怎么了?;M朵終于爬到了陳文武的家門口,她聽到了嘈雜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里面,夾雜著阿婉大匹的聲音。阿婉大匹說,看,偷男人的破鞋,爬來了。
阿婉大匹料定了花滿朵會回到陳文武家。她先行一步找到了陳文武的母親,她告訴這個瘦骨嶙峋臉上只長了一兩肉的老女人說,你們家的媳婦要偷人,她偷了我們家的陳九望。我們都是受害的人,我們要聯(lián)合起來,斗斗她。這個老女人先是發(fā)了一會兒呆,她感到無比酸楚和無助。她突然想到,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花滿朵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就是陳九望的。
灰不溜秋的花滿朵爬到了婆婆的面前?;M朵沾滿泥的手伸了出去,想要去抓住什么。婆婆俯下了身子,她把臉對準了花滿朵的臉,她吐出了一口唾沫,說,你個狐貍精,你個賤貨。她又
吐了一口唾沫說,你真不要臉,你是丹桂房最不要臉的女人,你是全牛鎮(zhèn)最不要臉的女人。
花滿朵終于垂下了頭。她沒有力氣了,她把臉緊緊地貼在大地上,她想,原來貼著大地可以如此舒坦,怪不得茶花和花京都把身子貼向大地了。她聽到了阿婉大匹嘰嘰咕咕的得意笑聲。阿婉大匹說,你們看著吧,看看這個狐貍精的下場,沒有把她的皮揭下來做銅鼓,已經(jīng)很不錯了。村里人都在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一個聲音突然之間響了起來?;M朵聽出,這是治保主任陳三炮的聲音。陳三炮推開人群,走上前來,他反背著雙手,擺出了村干部的姿勢。他說你們干什么?你們這是在于什么?你們這是在犯法知不知道。
阿婉大匹接上了話,犯法。犯什么法。那么勾引別人的男人犯不犯法?要說犯法,她比我們先犯法,你把她抓到派出所去。
陳三炮一時無語,他不再說什么了。隱進了人群里。陳文武和他爹,也不說話,站在很遠的地方張望著。他們是忠厚的務農(nóng)人,他們覺得花滿朵癱在地上了,他們不能再上去對花滿朵做點什么。但是他們又不愿意知道,花滿朵曾經(jīng)和陳九望有染。只有陳文武的母親是不平的,她一口一口地往花滿朵身上吐著唾沫。她說。你把八干塊錢還來。還好你們沒有領結婚證,你把錢還給我們,你走吧,你滾回去。
花滿朵終于努力地抬起了頭,她的臉上積滿塵土,已經(jīng)很難看得清她的表情了。她的嘴唇已經(jīng)裂開,出現(xiàn)了幾個血泡。她盯著婆婆看,她的嘴里終于擠出了幾個字。還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難道,我讓你們兒子白白睡了?婆婆很生氣,她大叫了一聲,她說才睡那么幾晚就值八千塊呀,你的那個東西。難道是金子做起來的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大家都看到躺在地上不動的花滿朵,又開始緩慢地蠕動了。她轉了一個方向。慢慢向自己的娘家爬去。村里人就跟在她的后面。阿婉大匹和陳文武的老娘也跟著她。兩個女人仍然不停地往她身上吐著唾沫。花滿朵的手指頭。已經(jīng)磨破了指甲。血肉模糊了。她沒有感覺到來自身體各個方向的疼痛,她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很熱很輕,像是要飄起來。
這時候花滿龍來了。他本來是在院子里發(fā)呆的,他發(fā)呆是因為他在想念一個叫小玉的豐滿女人。這時候他聽到了院子以外的一個聲音,他記不起這是誰的聲音,但是他可以確定這是一個村里人的聲音。那個聲音說,滿龍,你姐姐在被人打,你姐姐現(xiàn)在在新大路上,她在新大路上往回爬呢。
花滿龍沖出了院子,沖向了新大路。他遠遠就看見了許多人,這是一群看熱鬧的人?;M龍沖了上去,撥開了人群,他看到了地上灰不溜秋緩慢爬行的一段木頭,他看不清這個人的臉,但是他可以確定這一定就是他的姐姐。他一下子哭了。說,姐,滿朵。你怎么了,你為什么在地上爬?;M龍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花滿朵。但是花滿朵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她的喉嚨咕咕地翻滾著,最后吐出了一口黏黏的血痰。
陳文武的老娘和阿婉大匹還在往她的身上吐唾沫?;M龍憤怒了,說,你們再吐,小心我把你們像扔石頭一樣扔出去。兩個女人嚇了一跳,她們停止了向花滿朵吐唾沫,但是她們?nèi)匀挥弥@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花滿朵?;M龍不去理會她們,他伏下身,抹著眼淚說,姐,來,我背你回去,咱們回家。咱們回自己的家,你以后不要再離開滿龍了。滿龍的力氣很大,可以保護你。
花滿朵的心里立即沁出了一絲淡淡的甜。她覺得為滿龍付出的心血沒有白費。但是她推開了花滿龍伸向她的手,她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努力擠出了幾個精確的音節(jié):滿龍,你走開。我不要你背。我今天一定要爬回自己的家,讓我記住今天,我一定要給阿婉大匹好看?;M龍還是抱住了滿朵,說,姐,你想哭你就哭吧,你不要再硬挺了?;M朵本來是臉朝下爬行的,現(xiàn)在她緩慢地轉翻了個身,臉就朝向了藍天。她在大口地喘氣,她說滿龍,你聽好了,姐不會哭。姐要爬到自己家里去。
花滿朵一寸一寸地移動著身體。黃昏降臨了,人群也散開去了,阿婉大匹和陳文武的老娘也罵罵咧咧地走開了。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滿朵和滿龍兩姐弟。滿朵爬著爬著,她突然愛上了夕陽,她灰不溜秋的身體被夕陽涂上了一層光輝。晚風有些涼爽,像一只柔軟的手撫摸著她的身體。她突然覺得,爬行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
她終于爬到了家門口,爬進了院子?;M龍開亮了燈,她已經(jīng)累得不能動了。她仰天躺在了自己房間的地上,嘴唇動了動,說,給我水。花滿龍給她端來了水。她咕咚咚地喝下了一杯水。她忽然覺得有了很多力氣,她笑了一下說。滿龍,你出去。明天上午你起床后,給我燒一鍋的開水。
第二天。花滿朵的力氣又回到了身體里,只是她的身上傷痕累累,那些傷口像一只只長在身體上的張得大大的眼睛?;M龍已經(jīng)在灶間燒了一鍋開水,花滿朵說,我要洗澡,你幫我在木桶里兌上涼水。花滿龍就給她放了一桶的水。花滿朵洗了一個澡,她突然之間變得神清氣爽,但是她身上的傷痛,碰到了水,痛得她發(fā)出了咝咝的聲音。她覺得身體都已經(jīng)不是她的了。身體是別人的,痛感才是自己的。她一共洗了兩遍,她又變成了一個干凈的花滿朵。她的身上,飄著香皂的清香。接下來,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鎮(zhèn)衛(wèi)生院。
花滿朵躺在衛(wèi)生院的一張木床上。一個四十來歲的女醫(yī)生給她作了檢查。女醫(yī)生見到那么多的傷口,皺著眉說,誰搞的,誰對你下這么毒的手?是你老公吧,讓天雷劈了他?;M朵沒有說話。她已經(jīng)懶得說話,她關心的只有一件事。女醫(yī)生終于說,孩子沒了,我們幫你清理干凈。女醫(yī)生也懶得說話了,她本來想激起花滿朵的無限憤慨,但是花滿朵的心情異常平靜?;M朵的心里,再一次有了空落落的感覺。孩子沒了。醫(yī)生輕飄飄的一句話,就等于宣布,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花滿朵賴在醫(yī)院的那張檢查臺上不肯下來,她在上面發(fā)呆。她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像是按住自己的孩子一樣,或者是,和孩子作告別。這一次,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但是這些眼淚,就像井水不會溢出井面一樣,一直都沒有溢出她的眼眶。
花滿朵走出衛(wèi)生院的時候,望著大街上車水馬龍的人群,突然之間覺得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行走,走過友誼樓的時候,抬頭看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漸漸遠去的皇后記憶,那時候她的笑聲。比現(xiàn)在多得多。她再次抬眼望了望那些螞蟻般的人群,他們的表情千篇一律,臉上呈現(xiàn)出菜色,好像一個勁地在往某處趕一樣?;M朵想,做人好像真的很沒勁。然后她釋然了,孩子沒了,沒了干凈。
4、鋤頭像武器一樣尖叫
花滿朵回到了家。她躺倒在床上。她要好好休整一些時間,她在計劃著一件大事。花滿朵的生活突然變得安寧了,滿龍也學會了做簡單的飯菜,他會把飯菜端到滿朵的床前。他不太愛說話了,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他的眼神里,也有了一絲憂傷的東西。
陳三炮敲響了花滿朵家的院門。陳三炮走進了院子,他看到屋檐下站著雙手叉腰的花滿龍?;M龍說,你來干什么?陳三炮舉了舉手中的東
西,他的左手是兩個糖水荔枝罐頭,右手是一只雞。他在很熱情地笑著,他從來沒有對花滿龍流露過如此討好的表情。花滿龍說,太陽難道會從西邊出來,你居然會送東西給我。陳三炮馬上糾正了他,陳三炮說,不是送給你,是送給花滿朵。她是病人,我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我當然要來看看她。
陳三炮走到了花滿朵的床前?;M朵的眼睛望著蚊帳頂部。陳三炮把糖水荔枝和一只雞放到了花滿朵床前,然后他壓低聲音輕聲說,滿朵,你痛不痛,你一定要堅強些。這個溫柔的聲音,從陳三炮嘴里冒出來,有些不倫不類。陳三炮開始批評阿婉大匹和陳文武的老娘,他很氣憤地說,這是犯罪。接著他終于把話轉入了正題。他說滿朵。我看你其實是不適合陳文武的,你不要找那種男人了,年紀一大把,還不懂得保護你。我看九望也不是好東西,事到臨頭像縮頭烏龜。依我看,你最般配的是我們家陳小麻,你跟陳小麻在一起,又有我的照應,你一定會把日子過得很幸福。
花滿朵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她希望陳三炮能早點離去,但是陳三炮卻以為花滿朵動心了。陳三炮迅速把一只雞和兩瓶糖水荔枝拎到了她的床前,說,看,這些都是營養(yǎng)很好的東西,你吃了會恢復得很快的?;M朵笑了,花滿朵坐直了身子,她接過了雞和糖水荔枝,仔細地看了起來。突然,她把雞和糖水荔枝丟向了門外,雞飛了起來,兩瓶荔枝發(fā)出了凄厲的聲響,落地炸開了。陳三炮的臉一下子變成豬肝色。他顫抖著嘴唇指著花滿朵說,你真是不識抬舉,你真是太不識抬舉了?;M朵又笑了,花滿朵說,怎么啦,我就是要不識抬舉,你怎么著。
陳三炮想要走出門去追那只撲騰者亂飛的雞。他走到門邊的時候。門突然被踢開了,門砸了下來,一下子把陳三炮壓在了下面。陳三炮在門下哼哼嘰嘰,說,大膽,大膽,是誰那么大膽?連民兵連長的身體也敢壓。他努力地從門下灰頭灰臉地爬了出來,這時候他看到了陳文武鐵青著臉,帶著幾個堂兄弟,每個人的手中,都捏著一把鋤頭。陳三炮馬上沒有聲音了,他慢慢地一步步地把身體移向了門邊,然后,他開始大步奔逃,像是一枚剛剛發(fā)射出去的火箭。
陳文武走到了花滿朵的床邊?;M朵沒有看他,而是看著門外。門外院子里的棗樹,已是一片綠蔭了,像是長滿了長長的來不及修理的綠色頭發(fā)。陳文武蹲下了身子,說,滿朵,是我媽要我來的。我媽說,我們家肯定要不到八干塊錢了,但是她這口氣咽不下,所以她去叫來了我的堂兄弟。這些堂兄弟,一個個長得像日本武士一樣,他們砸東西是很狠的。滿朵你放心,我不會砸你的東西,我和你說完這些,我就走了。我不能看著你難過的表情,那樣我也會難過的。接下來,他們會砸你的房子。
陳文武說完,站起了身,他緩慢地向院門口走去,他的人影在院門口閃了一下就不見了。他的人影剛消失,陳文武的堂兄弟們就把鋤頭舉了起來?;M龍突然闖了進來,他說你們想干什么?你們拿著鋤頭不去鋤草,對著我姐干什么?他剛說完,幾把鋤頭就對準了他?;M朵嘆了一口氣,終于說話了?;M朵說,滿龍,你聽不聽姐的話?滿龍說,我聽話的。滿朵就說。你現(xiàn)在就走出院門,去村子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但是要等一個小時以后再回來。滿龍想了想,點點頭。轉身走出了院門。
花滿龍剛走出院門,噼里啪啦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幾把鋤頭上下?lián)]舞著,八仙桌,碗櫥,鍋臺什么的,全部都在瞬間變成了碎片?;M朵什么也沒有說,她蒙上了被子,想要睡覺。她當然不會睡得著。后來一切安靜了,她的臉從被窩里鉆出來,看到屋子里已是一片狼藉了。幾個人已經(jīng)離去,像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
花滿龍準時回到了屋子里,他也看到了滿地的碎片?;M龍說,姐,滿朵,你為什么要讓他們砸了我們的東西?
花滿朵說,因為我們打不過他們,因為我們欠了他們八千塊錢?,F(xiàn)在我們兩清了,等于是,我們用這些破東西換了八千塊錢。你說,是不是我們合算。
花滿龍仔細地算了半天。最后他得出的結論是,合算。
5、槍聲回蕩在丹桂房上空
花滿朵在床上又躺了十天。滿龍每天都給滿朵端茶送水,他還變著花樣地做菜。盡管他總是把菜做得很咸,但是花滿朵還是吃得津津有味。有一天花滿龍還端上了一盤紅燒的小龍蝦,那是他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到后塘那畝爛田里抓來的。還有一次,他做了一碗紅燒麻雀肉端上來,那也是他去掏鳥窩掏來的。但是他沒有告訴花滿朵一個細節(jié),就是他在掏其中一個鳥窩的時候,掏出一條菜花蛇?;M龍像一個優(yōu)秀的廚師,或者是偉大的營養(yǎng)師一樣。悉心地照顧著花滿朵?;M朵突然覺得,姐弟倆生活在一起,沒有斗爭,無須防備,那是多好的一件事。
花滿朵的傷終于好了。她起了床。照鏡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皮膚變白了,臉也變圓了,那是因為躺了十天的緣故。她身上的力氣也回來了,嗓音也甜潤了。她開始覺得骨頭發(fā)癢。她對滿龍說,姐說過一句話。你還記得嗎?滿龍說,什么話?花滿朵說,姐說過,我一定要給阿婉大匹好看?,F(xiàn)在。我們就要做這件事情了。花滿朵說完,就把目光落在了掛在墻上的那桿獵槍上。那是花京使用過的獵槍,已經(jīng)銹跡斑斑了。它就像一位被人遺忘的戰(zhàn)斗英雄一樣,躲在角落里靠回憶度日。它曾經(jīng)創(chuàng)下過七天之內(nèi),擊斃五頭野豬的紀錄?;M朵把目光投在它的身上時,它的整個身體都因為興奮而繃緊了,然后,它幸福地顫栗起來。果然,花滿朵變得白胖如藕的手,伸向了這把獵槍。
這天上午,花滿朵在院子里整整擦了半天的槍。這是一把德國造的名叫“毛姆”的雙筒獵槍?;M朵用槍油和細軟的布,仔細地擦著槍。她故意把院門打開了,路過的村里人就會往院子里張望,他們看到花滿朵擦獵槍,就會問,滿朵,你也打獵嗎?是不是你也想去學打獵了?花滿朵頭也不抬地說,我要打人去,我不打野獸。我打比野獸還厲害的人。
但是花滿朵不說那個人的名字,她只說去打人。許多人就猜,那個人一定就是阿婉大匹,因為上次阿婉大匹做得太過分了。有人就把花滿朵的話轉告給阿婉大匹。阿婉大匹聽了以后,心一下子慌了,但是她裝出很鎮(zhèn)定的樣子說,怕什么,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但是她還是很快地叫來了自己的兩個兄弟,說,花滿朵要來報仇了,你們要保護我。
花滿朵擦槍的時候,讓滿龍在陽光底下磨刀。滿龍磨的是兩把柴刀,他把柴刀磨得明晃晃的?;业脑鹤?。已經(jīng)很有兵工廠的味道了。然后,這天下午,花滿朵和花滿龍各睡了一個悠長的午覺,他們都覺得自己的身體里,充滿了一蛇皮袋的力量。這些力量沖撞著,似乎要從皮肉里奔跑出來?;M朵背上了獵槍,她胸前的子彈袋里,裝滿了打獵用的專用彈。花滿龍腰間插了兩把柴刀。他們一前一后向阿婉大匹家走去。他們走路的姿勢有些像敵后武工隊的隊員。
有好些人跟在他們的身后。他們都覺得,村里要發(fā)生一件大事了,所以他們都神情緊張,相互之間不太愿意多說話?;M朵和花滿龍走到了陳九望家的院門口,花滿朵就把獵槍從后背解了下來。她往槍膛里填了兩粒獵槍子彈,然后她打
開了保險。看熱鬧的人都往后退了好幾步,他們屏住了呼吸。等待槍聲響起來?;M朵回過頭來,朝人群笑了一下。然后,她抬起槍,對準了陳九望家的窗戶。
槍響了。陳九望家的窗戶嘩的一聲,整扇玻璃都卸了下來。花滿朵拍了拍槍托,她對這槍的威力很滿意,她的血液奔涌明顯地加快了,她想怪不得花京喜歡當獵人,看來這槍是好東西。然后。她一腳踢開了陳九望家的院門。她看到屋檐下站著陳九望、阿婉大匹和阿婉的兩個兄弟。他們呆呆地望著花滿朵,他們沒有想到花滿朵會帶著槍來。花滿朵笑了??吹皆鹤永镉幸蝗嚎鞓返臒o所事事的雞,它們一點也沒有想到危險來臨,它們一點也不懼怕花滿朵手中的槍?;M朵的槍橫了過來。對準雞群又放了一槍。槍聲響了,兩只雞當場就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了,像是熟睡的樣子。另外的雞意識到了危險性,尖叫著扇崩翅膀奔逃而出,留下了漫天飛舞的雞毛?;M朵又往槍膛里填了兩粒子彈,她一步步地往屋檐下走去。她走到陳九望的面前??粗惥磐j惥磐拖铝祟^,阿婉大匹和花滿朵的斗爭,令他感到無比頭痛。他咬了一下嘴唇。終于像是鐵了心似的,把手插在褲袋里,一搖一晃像個浪蕩子似的晃出了院門。然后,花滿朵把槍管對準了阿婉大匹,阿婉大匹的臉開始變青。臉上流下了汗珠。阿婉大匹一轉身就奔進了屋里,然后,花滿朵把槍管對準了阿婉大匹的兩個兄弟。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他們慢慢走出了院子。
他們一出院子?;M龍就站在了院門口,他將兩把柴刀抽了出來,像一個門神一樣守著?;M龍說,誰敢進這個院子,我就一定用柴刀砍了他。阿婉大匹的兩位兄弟站得遠遠的,他們能把花滿龍打趴下,但是他們害怕花滿龍手中的刀。他們也不想拿著刀去與花滿龍搏斗。他們已經(jīng)在后悔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聽從了阿婉大匹,在窯廠對一個無比剛硬的女人動了手。
更后悔的是阿婉大匹,她躲在屋子里簌簌發(fā)抖。門被踢開了,她看到光影中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放下了手中的槍,那個人笑了一下,她空著雙手走進了屋子,對阿婉大匹說,阿婉,我今天不會用槍和你斗的。那只是嚇嚇你而已。我今天要空手對空手地和你比一比,我就不信,我今天不能讓你服帖。
院門外的人們都看到花滿朵走進了阿婉大匹的房子,他們還看到門被合上了。然后傳來了打斗的聲音。那是兩個女人的斗爭,他們喜歡看女人的斗爭。但是他們只能聽卻看不到。終于,打斗的聲音停止了,門被打開,村里人都看到花滿朵走了出來,她在整理衣衫,然后撿起了地上放著的那桿槍。她走到了院門口花滿龍的身邊,輕聲說,滿龍。我們走。滿龍傻呵呵地問。滿朵,你輸了?花滿朵說。你看我像是會輸?shù)娜藛?
花滿朵帶著花滿龍走了,他們離開了人群。人們都望著這姐弟倆的背影。人們都在說,以后千萬不要欺侮人,狗急了也會跳墻嘛。人急了就不止是跳墻了,人急了就開槍。
(長篇小說《花滿朵》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