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如果硬要給梁文道以界定的話，我愿用“述者”二字名之，尤其在讀了《讀者》之后。

是媒體人，是評論家，是演講者，梁文道似乎能在任何種類的媒體上發(fā)言論議，而不拘天氣陰晴人事喧嚷，他亦總能條貫分明理路清晰地將自己的意思暢說干凈。我當然知道這是多年工作涵養(yǎng)出來的本領(lǐng)，但有時忽發(fā)奇想，對一個“述者”而言可能不拘時地不限主題地講道理應(yīng)該是必要的基礎(chǔ)能力罷。

《禮記·中庸》：“父作之，子述之?！睘槿俗诱?，須善述其父，將親長的事功德行通過言語文字——開掘顯揚出來，方才合乎孝道。枝蔓開來，傳統(tǒng)中國讀書人對于前賢古人亦常抱持如此近乎父子之倫的情感，即連孔子亦以敘述先哲為其職志，甚至不惜說出“述而不作”的話來。孔子平生抱負終未實現(xiàn)，但他對于后世讀書人最大的啟示在于，如何身處一個詭異無常變動不居的、令人迷惘不知路向的年代，經(jīng)由重新敘述與詮釋前人典籍，進而安頓身心并使或?qū)A頹的人世朝局有一線還陽的可能，雖然終其世只是可能而已?；谶@樣的認知，傳統(tǒng)讀書人多無心“作者”之名，反傾一己之力之年命對傳統(tǒng)作種種別出新意或拾遺補缺的“敘述”發(fā)明，抽梁換柱，除蟲去蠹，掘井植蔭。由是觀之，梁文道許是有心無意地承繼了“述者”傳統(tǒng)，但千萬別誤會，梁文道終不同于書齋文人，我以為他的“述”有兩面，一面是尺幅宏遠的千百文章，此之謂“文述”；另一面則是諸般文化活動，創(chuàng)牛棚書院、作街頭講演、辦讀書雜志，此之謂“行述”。

今次推出的《讀者》是梁文道的書評結(jié)集，取名如此，非僅標明作者的寫作基點，更顯出對前人時賢的愛重禮敬之意。我們當可從中窺出他的閱讀經(jīng)驗——讀了哪些：不過我更在意的倒是他怎樣講述他讀過的書——如何讀書。作為第—義的“讀者”其實發(fā)生在寫作前，印成文字，第二義的“述者”形象倒隨之浮漾顯陳。

談經(jīng)典，“經(jīng)典絕非有限的水池，它是大海，每游出一尺，你就發(fā)現(xiàn)前面還有一尺，足可在不知不覺間溺死不懂疲倦的好奇讀者”：談藏書，“每一個人的藏書都是他暫時淤塞的淺灘汐湖，終有流出沖散的一天，終有回到大河海潮的一刻”；談人類學的重要，“人類學不只幫助我們了解陌生人，還可以讓我們站遠一點，發(fā)現(xiàn)自己何嘗不是一個陌生人，不只對他人而言是陌生的，我們也不完全認識自己”。梁文道讀書有意見而無折中之氣，去取之間多憑一己公心，且無文士好作驚聽回視之言以矯飾自重之弊，上述所引，讀來不覺電光火石，但句句入眼字字會心。

而更讓我欽服的是，梁文道這個“述者”不單善于將經(jīng)典巨著里的精燦灼人之義擦拭喚醒：更有心從尋常書籍中抉幽剔滯，讓我們同樣領(lǐng)受到切實穩(wěn)準的深意。譬如他從《中國打工妹口述》中感知到她們因城鄉(xiāng)差距、經(jīng)濟變化以及媒體不斷制造的世界幻想里產(chǎn)生了“欲望”，這種欲望既會叫她們碰觸殘酷的現(xiàn)實，同時卻也是一種“抗爭的動力”，“從前是抗爭農(nóng)村生活里的性別分工，將來就是抗爭勞動關(guān)系里的壓迫與不公”；或自《小狗懶擦鞋》點出“粗話之所以為粗話，并不在于它的歷史有多悠遠，也不在于它的字形和意義是否在歷史流變中被扭曲變化了，而是它在此時此刻的語意布局里占了一個粗鄙的位置”；即使連最有趣味的足球，梁文道亦廣涉橫牽，由足球談到全球化，講述納粹占領(lǐng)烏克蘭時期，球員因堅守尊嚴和自主而被處死的故事，批判商業(yè)行為給足球帶來的質(zhì)變。

兩者合觀，梁文道其實是受主流文化與庶民文化雙重哺養(yǎng)而長成的，也虧得他有心有力，滿懷虔敬之心為我們敘述了這一對父母的行誼，讓世人為之斂容生敬，知所歸趨。

讀至終卷，我忽然記起梁文道修佛，每年都要定期避開栗碌人事，凝神絕慮好做修行。但其實他終日勤于筆耕忙于開講，所寫所言又非口角波俏討人歡心之話題，而是一己朝思夕維月鍛季煉之所得，這難道不是另一種修行，別一般功德嗎？古人送藥施粥以治人之病解人之饑，但真能濟人心智的是智慧與知識，佛家稱為“喜舍”。

因此，我不同意封底所言，此書純屬工作之余的“副業(yè)”，相反我認為讀書恰恰是梁文道的“主業(yè)”，是其修行之一種。不論是作為“讀者”，抑或是“述者”，梁文道都以自己告訴我們，只有讀書能使我們身處世故無常的世界，而始終保有一己深靖之性，如一泓定水。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