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不是什么特別日子,只不過是2006年12月27日。
早上七點五十五分。
圣誕節(jié)過去兩天了,中關(guān)村家樂福門口還立著一棵飾物已七零八落的塑料圣誕樹,人大出版社門口卻早已拉起歡慶元旦的紅條幅。在塑料圣誕樹和紅條幅之間,有一種自相矛盾而虛幻的節(jié)日氣氛存在;但不管怎樣,這一天都仍舊只是12月底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星期二,天氣是這個季節(jié)最常見的晴朗大風兼多云,氣溫-5℃到6℃,不太暖也不太冷,作為冬天,正合適。
一大早大街上的行人已不算太少。他們用各種織物層層武裝起自己,外面再用大衣將身體密不透風地裹實,如一尾尾臃腫的魚在大風與落葉里頂風前進。如果把這瞬間錄下來并放慢幾拍,整個場景其實很像一出現(xiàn)代默劇:人人都保持微微前傾又不斷前進的姿態(tài),所有大衣不是灰便是黑,行進的快慢速度也相仿佛;失去形狀的太陽在灰白云層后靜靜發(fā)出冰冷的微光,如結(jié)冰凝住了的一攤雞蛋黃,又像一團正在融化的冰淇淋,正好可以當做一幅抽象主義的背景畫。
早上七點五十五分。
上班的正在上班途中。上學的正在上學路上。中關(guān)村此時正堵得厲害,十輛通往四面八方的公共汽車都被堵在了這同一個逼仄的路口,足足過了十分鐘才終于一輛接著一輛,魚貫而過。所有的公交車上都擠滿了人,不同的線路承載著不同的人群,或坐或站的人們又各懷著不同的心事和目的地。比如站在黃色運通110路門口位置的,就是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他在中科院上班,每天早上九點以前必須趕到單位,從海淀上車,到南泥溝河站下車剛好十站。這五六公里路程在北京通常要行駛?cè)昼娨陨?,若是周一早上時間還要延長一倍。此時他正在人群中央艱難地掏出新買的MOTO手機,嘟噥道:他媽的,又要遲到。而坐在紅色726上靠近車門的座位的,則是一個穿黃色長款羽絨服的年輕女子,她早上起床晚了,出門又出得太急,正利用停車空當從手袋里掏出一面小鏡子,對著鏡子補涂唇膏。就在這頃刻之間車子啟動起來,新買的蘭寇在她左頰拖出一道長長的紅色印跡,差點摁作兩截。她不禁心里暗罵:天殺的紅綠燈。天殺的堵車。天殺的堵車所以每天上班必然地遲到。天殺的奧運會。天殺的因為奧運會永遠在修路的中關(guān)村。
早上七點五十五分。
那一瞬的情形多么壯觀。幾乎是在同一刻,次第排開的全部公交車一個接一個啟動靜默已久的發(fā)動機,一齊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再一個接一個地次第開動,看似嚴守秩序?qū)崉t騷動不安地:如果車也有生命,那么此刻必然所有的底座和輪胎都在緊張地微微喘息,唯恐起跑后遲了半步,不得不再等下一個漫長無際的紅綠燈。車上的乘客也都提心吊膽脖子伸得如鴨鵝般長,確保車一路暢行安全通過,才一個個重新把頭縮回來,懸著的心再好好擱回原處。萬一車剛好差了一步,自己所在的車剛好被攔截在馬路這頭,車上眾人便再度全體陷入無政府主義的焦慮,罵娘的繼續(xù)罵娘,看手機的繼續(xù)看手機,沒涂完口紅的用濕巾小心摁掉印跡,繼續(xù)補妝——沒關(guān)系,反正一個兩個三個十分鐘遲早會過去;反正總不能在這個路口呆一世:走運的總能趕到,不走運的總會遲到;反正每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熙熙攘攘兵荒馬亂鑼鼓喧天像到了世界末日但每一天都并不是。不管是熱火朝天的,還是艱難度日的。生活永在繼續(xù)。
早上七點五十五分。
銀行職員顧采采此時正好端端地躺在藍龍大廈B座604房間的床上?;璋倒饩€中只見床邊茶幾堆滿凌亂不堪的什物:用過的臟紙巾、揉成一小團的廢面膜、大半碗年深日久的泡面、奧利奧餅干的空袋子、幾根用途不明的白棉簽。
如果打開窗,從這張床上就可以聽到離此不遠的中關(guān)村大街的車水馬龍聲。隱隱約約有喇叭聲,不知哪路公交車正唱歌似的報站:“車上人多,請需要下車的乘客換到門口準備下車?!庇钟心涿畈恢缽哪睦飩鱽淼囊魳仿?,好像有人一大早就在大風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放著流行歌。但只要關(guān)上那唯一的一扇窗,又拉上窗簾,所有這些遠遠近近的動靜光線便都被隔絕在外,管太陽自顧自地從東邊升起,他們自唱他們的歌,自按他們的喇叭,自進他們的站——這一切都與當下的顧采采沒有半點相干。
而此時顧采采正在對自己自言自語道:“從上周二開始,那么你已整整一個星期沒有睡著過一分鐘。現(xiàn)在又已經(jīng)是第八天早上的七點五十五分?!彼D時感覺頭痛欲裂,翻了一個身,又感到皮膚底下所有鴿子一樣細小脆弱的骨骼也正慢慢四分五裂開來。
她不禁雙手交叉緊緊抱住自己的肩。生怕一個不小心,胸口就當真四分五裂,裂開來之后,卻又不知里面究竟會滾出來什么:
是疲憊不堪的一周工作日志,是顛沛流離的若干寂寞辰光,是支離破碎的一顆心,又抑或是,無數(shù)輛轟隆隆輾過胸膛的,過山車。
到12月26日也就是到昨天為止,整整失眠六天之后,顧采采的生活還一直沿著固定軌道繼續(xù)。
而所謂沿著固定軌道繼續(xù),意即繼續(xù)在西直門某家商業(yè)銀行上班:從她大學畢業(yè)之后整整五年之內(nèi)一直如此,如無意外,大概還會一直這樣繼續(xù)下去。往后五十年的事情,最多不過是從一家銀行跳到另一家銀行,數(shù)更多鈔票辦理更多信用卡或者是統(tǒng)計更多會計報表——期間可能發(fā)生的差別不過就是這樣大,又是這么多。這樣年紀輕輕便可以預(yù)見自己的未來或許荒謬而可悲,但是顧采采閉上眼,便見著。
一千一萬次料想過這事情,但再次想到仍厭倦萬分。
她最初的一年實習期一直站柜臺,書面全稱是柜臺營業(yè)業(yè)務(wù),說白了就是數(shù)錢、驗鈔、拉開抽屜找零頭,只要不數(shù)錯錢又懂看驗鈔機就可以。但這么簡單的事情顧采采做起來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好幾回她都夢見點錯錢又夢見自己失足跌進了一個巨大的錢堆:周圍都是面額票值不同的硬幣紙幣,硬幣亮閃閃,紙幣軟塌塌;錢上又滿是各種大大小小的蟲子在爬,仔細一看這些蟲子全都長了人的臉,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抱怨,其中好幾張就是白天她剛接待過的客戶的臉。一待看清她便忍不住毛骨悚然地大聲尖叫,從夢中陡然驚醒過來。
那時她便像現(xiàn)在這樣,雙手交叉胸前緊緊抱住肩,汗情不自禁流了一背一身。她以為那已經(jīng)算得上是噩夢但誰料得到那只是開始。
一年后顧采采終于結(jié)束實習,被調(diào)進信用卡部成了正式業(yè)務(wù)員。她剛開始還頗覺正名之喜,但很快便沮喪地發(fā)覺自己能力缺無——至少當一名信用卡業(yè)務(wù)員她能力缺無。業(yè)績最差時一個月只辦理了十幾張卡,天天被主管領(lǐng)導指著鼻子罵,終于罵得她走投無路,路上碰見熟人都忍不住開口:“要不要辦信用卡?我們行現(xiàn)在對新開戶客戶政策真的很優(yōu)惠?!笔烊送ǔ6紩Y貌地停下來聽她說完,可惜他們都“不巧早已辦了別家銀行的卡”,只好“以后有需要再聯(lián)系”。顧采采明知道再聯(lián)系就是從此不必聯(lián)系的意思,很想厚著臉皮說“多辦幾張其實也無所謂,人家發(fā)達國家的人最少同時有四五張卡”,又想說“拜托先辦一張看看,最多過陣子我再悄悄給你銷戶,就當幫我忙吧,接連幾個月完不成任務(wù),我只怕要被炒魷魚”。但結(jié)果最終她什么也沒說出口,只比熟人更抱歉心虛地笑:“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最近過得怎么樣?”“好得很好得很。哈哈哈?!?/p>
哈哈哈。心底縱使失望萬分一盆冷水徹頭徹尾澆透仍然要硬撐著寒暄下去,以證明自己并非徹頭徹尾的市儈之徒。
因此不管顧采采怎樣努力,她和其他的業(yè)務(wù)員相比仍然很失敗:作為一個金融產(chǎn)品推銷商她不肯說假話,作為一個信用卡部業(yè)務(wù)員而言她的業(yè)績太少積極性太低,而作為一個社會人而言她則是徹頭徹尾的青蘋果。她大概屬于那種永遠成熟不了的品種,青澀到生計攸關(guān)的事情她都沒有辦法厚著臉皮死纏爛打。主管領(lǐng)導罵了又罵,實在罵不動了就向上面打報告,不久再高一級的領(lǐng)導便直接發(fā)函調(diào)她去會計部當了一名會計——普通會計工資待遇比信用卡部只低不高,尤其她這種從來沒考過會計資格證的半路和尚——而工作內(nèi)容則苦累加倍,真正上手總要熬很長一段時間。但她一開始卻很高興,以為終于得著她一直想要的寧靜空間,不再有業(yè)績壓力又從此不必擔心被罵。
但結(jié)果這寧靜空間的存在,只不過讓她靜到足以看清那些永遠紛繁錯亂的賬目。
真當了會計,才發(fā)現(xiàn)大學最害怕的會計課其實只是小兒科。真正可怕的,還是會計報表里那些單調(diào)乏味、一格格相差無幾的數(shù)字排列組合,若小數(shù)點不小心點錯一位,或者1看成7,就隨時可能會有人為這謬誤傾家蕩產(chǎn),又隨時可能會有人因為這謬誤引咎辭職。責任何其重大,顧采采不得不每張報表都看了又看看到眩暈接近于盲——萬一是她顧采采的錯,查出來誰又會為了她的錯誤最終買單呢——如此說來,她竟然不過只是從一個陷阱重新跳進另一個陷阱,從一個噩夢走進另一個噩夢。
而這回的噩夢則時常都和數(shù)字有關(guān)。
顧采采當了會計之后,時常都夢見一大堆冷冰冰的數(shù)字,數(shù)字后面則全都是人。影影綽綽晃動的,面目模糊不辨男女的,隱身人。每一個隱身人都會無聲地豎起手指搖晃著,步步緊逼地向她提問:小數(shù)點后面到底精確到幾位數(shù)目?這筆賬后面是三個零還是兩個零?一筆進賬和另一筆出賬之間,又如何巧妙地互相沖對?總是做這樣的夢,她難免神經(jīng)高度緊張,一天比一天更沉默。一名普通的會計一輩子需要接觸的數(shù)字雖然不比一位偉大的數(shù)學家更復(fù)雜,卻有可能更多更緊張,看久了便整張臉發(fā)青發(fā)木,坐長了不動肩胛骨又僵硬凸出。一天班上下來,渾身都像要散架。而她朝九晚六的職員生涯除疲倦之外卻時時還有其他讓人難以忍受的因素:
譬如說,搬家。失戀。失眠。
在平常人想法里失眠或者和牙痛差不太多,是病又不是病。
用科學術(shù)語來解釋,失眠不過是一種最常見的睡眠紊亂,一種持續(xù)相當長時間的睡眠質(zhì)或量令人不滿意的狀況,常表現(xiàn)為難以入眠、不能入睡、維持睡眠困難、過早或間歇性醒來而導致的睡眠不足。
報上又說:社會在發(fā)展,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失眠癥的發(fā)生率便逐年上升。
由此可見失眠也沒什么。失眠也只不過世界上近30%的成人每天都不斷體驗的,司空見慣的事。偶爾失眠的顧采采并不是全世界唯一不快樂的個體,當然也絕不是全北京唯一沉悶無趣的個案;同一座城里至少可以找到三千萬個和她一模一樣的社會人,甚至在她那家銀行就有數(shù)不清的趙錢孫李,每天都要加班每天都會堵車每天都可能因為算錯賬被扣發(fā)十天半月工資甚至直接被開掉。在龐大社會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微不足道的螺絲釘,又何況是在北京:在這樣一個偉大共和國的首都,固定和流動人口加起來超過一千三百萬,上路機動車輛總數(shù)又差不多達到兩百六十萬輛。是這樣一個碩大無朋尾大不掉的大得可怕的城市,一個人站在人流車輛密密如織之間,才會顯得如此蟲豸螞蟻般渺小、卑微、脆弱以至不堪一擊的地步。而一個人想要完全保全一個人的獨立和尊嚴才會這樣艱難,偶爾一兩天睡不著覺一點都不奇怪。
但是如果失眠三天。四天。整整一星期。
顧采采在失眠的第八天終于崩潰,鬧鐘早上七點鐘準時在耳邊響起,但她伸手按掉,繼續(xù)無聲無息地躺下去。再繼續(xù)躺上十五分鐘。一個小時。整整一上午。
此時她仍躺在床上徒勞無功地閉著眼,因為用力閉眼閉太久,她眼皮極度疲憊痛楚,好像眨一眨就要脫落。室內(nèi)空氣干燥,她又情不自禁地張大嘴喘氣:這情形和街上眾人不同,卻也像極了魚,一尾在水中即將缺氧窒息的魚。她試著想象此時堵車正堵得無望的中關(guān)村,自己不必身體扭曲地擠在滿是汗味體臭的公交車上,而能躺在干凈被褥里面是何其幸運,如此幸運,何以自己還不能夠立刻睡去,沉沉墜入象征永恒幸福的黑甜鄉(xiāng)。事到如今還有什么比一場昏天黑地的大睡更能安撫她焦慮不堪的心情呢——什么金錢、名利、業(yè)績在她看來件件如同草芥。但她此時卻不得不、天長地久地清醒下去。
一個人太清醒了怎會是好事。在所有人都閉眼的時候又怎可不閉眼。
因為清醒的時候總較昏睡的時間為多,清醒過度的顧采采非常悲哀。為了抑止悲哀她似乎永遠都在用力噬咬什么,咬完手指就開始咬下唇。咬到手指下唇都出血了還在咬。甚至一個人躺在被窩里她還在細細地咬,仿佛非如此暴虐自殘不得以作為某種宣泄。但誰也不知她到底需要宣泄些什么。
或許事關(guān)清醒之苦,總這般盲目、尖銳且疼痛難耐。
顧采采從小便不耐煩家中那些來來去去的親戚,不耐煩聽那些客套話也不耐煩隨眾人一起敷衍。小學時她伯母幾乎從不給她家送禮,一次例外帶過來一大袋熟爛的芒果,媽媽笑吟吟地滿口稱謝,顧采采最愛吃芒果,拿過去檢視一番卻忍不住開口:“可是這些芒果全都不能吃了?!彼宄浀媚翘觳鸽y看之極的臉色。不久父母有事把她寄在伯母家,兩天之內(nèi)她無緣無故被鞭笞三次。伯母邊打邊說:“顧采采你敢和你爸媽說一個字。你試試?!笔潞笏粵]有說一個字。并不是因為怕,只是想不起來。回家后卻無端被父母教訓了一頓,原因是伯母說她不乖,偷了她放在桌上的零錢——還說“一點小錢其實也沒什么,但三歲看老小時偷針大了便偷金”。——她辯解也沒有用,越辯解越打得厲害。她捂臉看著氣急敗壞的父母,從此便不信言語:關(guān)于言語是毀謗是傾訴抑或是告解。言語只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不可相信又不值得相信的無用事物。
她從此一直都不太肯和別人解釋自己的處境。很多事情只要自己知道就好。解釋那么多其實很累。
與言語相仿佛,她亦同樣不太肯相信文字。
文字可以通也可以不通可以華美也可以粗鄙,但最終離寫作者的本質(zhì)則可以南轅北轍。她從小到大第一個崇拜的人,便是她的初中語文教師兼班主任,據(jù)說他文章寫得很漂亮且經(jīng)常見載于縣里晚報,她當時正是愛做夢的年紀,課后總?cè)ニk公室請教問題。他回答得再語焉不詳,她也深深地崇拜他:因他上課之外還筆耕不輟,因他總在辦公室桌上放一摞細紅格白紙寫一些好看的字,因他言語不多所以她分外相信他懂得。這樣語文教師終于漸漸成為照亮她慘綠少年時代唯一明亮的光,她甚至傻傻地立志以后要和他一樣當作家——她那時以為在晚報偶爾發(fā)發(fā)豆腐塊就好算作家。
但有一次語文教師布置作業(yè)時,突然把“干涸”的“涸”念成“固”。顧采采前不久剛為這個字查過字典,一開始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看周圍同學都面無表情繼續(xù)記筆記,就很熱心地舉了手:“教師你剛才念錯一個字?!彼闹芤黄兰?,老師似笑非笑沒開口,她怔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他重新發(fā)了話:“我是老師我當然知道是涸而不是固,剛才只是試試同學們到底熟不熟悉這個字。”停一停又說:“有多少同學知道這個字念干涸而不念干固?顧采采同學非常值得表揚,請大家鼓掌!”其他同學才忽然間醒過來似的,零零星星響起了幾片掌聲。
顧采采平生第一次站在掌聲中央,但覺受寵若驚,滿臉通紅。一星期之后便是家長會,她滿心以為語文教師會在她父母面前多說幾句美言,興沖沖到家卻被爸爸劈頭蓋臉地扇了一耳光:“讓你愛表現(xiàn)讓你自作聰明讓你好為人師!讓你不懂事亂說話給家里人丟臉!”
仍然是手捂著臉保持同一個姿勢很久。顧采采靜靜地望著父母不肯說一個字。
她從此再也寫不好作文。一打開作文簿,那被打過一記耳光的面頰便隱隱作痛;看到語文教師又連忙低頭走開——明明她并沒有錯,不知何故低頭的竟然是她——但自此顧采采學會緘默的價值,不想看見的,又好像再也看不見。
而再長大一點后,這性情便發(fā)展到幾乎做任何事都無法全力投入:學習、工作甚至戀愛。她總無法真正相信她所看見的,聽見的,被刻意宣傳的,被極力灌輸?shù)?。所有白紙黑字書寫好的一切她都懷疑:政治、理想、愛情。或者她想的東西并沒有那么深刻,她只是聽見有人夸自己會穿衣便說:“但我是今天早上沒有時間試胡亂搭配的?!甭犚娪腥斯ЬS另一個人又忍不住想:“他是騙你的呀你看他臉上明明寫著不屑。”而歸根溯源她為什么會進入銀行,或者也與沒辦法真正相信有關(guān)。她的文字細膩宛轉(zhuǎn)但絕非高考作文需要的類型,又鑒于對任何人與事本質(zhì)的疑惑,顧采采無法使得自己發(fā)表熱情空洞的長篇大論,通篇只是寫:也許……或者……大概……可能……但愿……觀點非常地微細,模糊,不確定,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大概她更適合去當一個負責任的科學研究者,而不是一個金錢信仰堅定兼頭腦靈活的銀行職員,但最終因為作文丟分,她高考失手,只被第二志愿,北京某大學的金融系錄取。
她明明不擅長和人群打交道,卻偏偏注定要讀以理性人的理性行為為研究對象的金融。這件事本身就像一個惡意為之的笑話但她還不得不把這笑話好好地演繹下去。
這金融系的第二志愿其實是父母作主替她填的。她當時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考不上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植物系:植物大概是顧采采唯一感興趣的具象——因為大部分植物都形態(tài)美麗,又都沉默高貴,并且扎根大地。可以想象一棵植物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一定非常切合實際——所有的想法都通過枝葉莖干實際表露出來,好是好,壞是壞,肥沃就是肥沃,貧瘠就是貧瘠,有陽光就是有陽光,有蟲害就是有蟲害。一片落葉足以泄漏一棵樹的真實門綱目科,一朵玫瑰又絕不會喬裝打扮成一棵向日葵的模樣。此外研究植物學并不像研究動物學般殘忍,必然涉及流血、解剖和死亡,又是一門堅忍細致非常需要耐心的科學。如是種種,顧采采幾乎從高中選擇理科后就開始想象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名寡言實干的植物學家;但命中注定她希望落了空。她沒有那種命。
顧采采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便對自己說:學植物也不一定比學金融更好更開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長長短短,好好壞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還記得自己當時在日記本里記了這么幾句,十足孩子氣地故作哀傷,但多少也反映了一點彼時心境。也應(yīng)景似的流了幾行淚,實際并沒有多少真正的悲切。更多的,卻是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隔閡,以及身不由己的,面對命運安排的無奈。四年大學生涯,她從沒拿過獎學金,每個學期都補考,連以前擅長的數(shù)學都三次不及格。但她畢業(yè)后照樣拿著金融文憑和所有同學一起去銀行應(yīng)聘。她想謀生而已,做什么又不是做。
或者她唯一不夠清醒認識的,是把學金融和做金融當成了一回事。
學金融研究的還只不過只是書本上的理性人,在銀行打交道的卻是活生生精明犀利的客戶。學金融的時候從來不必和現(xiàn)實的錢打交道只需想象抽象意義上的錢,而工作后接觸的,很長一段時間每天經(jīng)手的,都是各種面額各種顏色的真假鈔票。
五年內(nèi)顧采采親眼看到多少小客戶憑借在銀行認識的熟人以債抵資借了一大筆貸款,在買空賣空之間閃轉(zhuǎn)騰挪幾次,轉(zhuǎn)眼間便成了揮金如土的大客戶;多少筆大額貸款放出去兩三年便成了永遠顆粒無收的壞賬,當年發(fā)放壞賬的客戶經(jīng)理卻仍然靠著后臺穩(wěn)步高升;多少普通人失業(yè)或者生病還不起信用卡里的些小金額,便宣告?zhèn)€人信用破產(chǎn),而多少來歷不明的黑錢,卻被專業(yè)人士以專業(yè)手段洗得比雪更白,比紅十字會捐款更干凈。她看到在這誘惑巨大的世界有無數(shù)人需要借助銀行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而銀行本身的欲壑又需要無數(shù)人和資金來填充。諸如此類看了足足五年之后,她偶爾碰到錢包里的錢都會神經(jīng)質(zhì)地去洗手。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失去對金錢的任何欲望。
但她最害怕的,還不是點鈔票,不是數(shù)字隱形人,不是信用卡不是壞賬不是洗黑錢而是人。不止是客戶、上司、父母、永遠在閑言碎語的同事,還有別的人,數(shù)不清的人。她都怕。
她害怕人群制造的一切聲音、光線和氣味。在人群里她只覺自己年復(fù)一年地被湮沒,緩慢沉入萬事萬物造成的流沙之中,乃至于一天天被吞噬得尸骨無存,消失無蹤。
而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甚至為此睡眠缺失。
事情從她五年前畢業(yè)離開學校開始,從顧采采在這偌大世界上展開漫長無邊的安身立命之旅開始,或者更早一些,從大學時代的集體宿舍生涯便已經(jīng)開始。事關(guān)聲音、光線、氣味和人群。不知為何,這一路跌跌撞撞,且行且止,總不平安。
很難再找到一個比集體宿舍更謀殺個性的地方;而她讀大學那時,還六個女生同一間宿舍。六個性情愛好截然不同的女孩同時被集中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被迫朝夕相對四年,想想便是殘忍的事。吃飯、睡覺、看書、談戀愛、分手都被迫在他人的目光中進行,轉(zhuǎn)一個身都會把東西從別人桌上碰落,不小心掉一塊香蕉皮就有可能絆倒旁人,一個人泡方便面其余五個人的衣服全體沾上那味精氣。就是那樣的狹窄、逼仄、擁擠不堪,如果緊閉門窗,不到二十平米的鴿子籠就會瞬間充斥六個人各自不同的體味和香水味,又遍布六個人同時制造出的噪音和各種光線。
很久很久以后,顧采采回想那擠迫的情形,還禁不住要打冷戰(zhàn)。
而她本人所占據(jù)的空間,其實多么狹小,為何還總是無法保全。
她的書和什物總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從不越界:行李高高放在柜頂,不穿的過季鞋子則好好放入鞋盒塞進床下,又在自己床邊掛了蚊帳拉了深色床簾,但愿以重重布幔人為隔絕出一塊獨立空間:在這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鴿子籠里,她以為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換衣服、睡覺、聽歌、看書或者抱著膝蓋發(fā)呆。
但如果有一個在宿舍就永遠在煲電話粥的。如果有一個自從上大學后就沒有停止過換男朋友的。如果有一個總在下載最新恐怖片和最in流行歌的。如果有個整天悶頭刻苦關(guān)燈后還要繼續(xù)開應(yīng)急燈讀GRE和托福的。如果有個天天忙于上BBS與QQ和網(wǎng)友大聊其天的,那么剩下唯一一個,性格軟弱又退無可退的,就只可能是她顧采采。
比如有一天,那個愛換男朋友的在電話里和她的某一任吵架,言詞刻薄,大約電話那端也是毫厘不讓,她最終發(fā)了怒便開始用力拍桌子,大哭,并伸手把桌上一切東西橫掃到地上。桌上不止有她一個人的東西,還有顧采采的書、臉盆和剛收進來的好幾只塑料衣架。七宗罪一曰憤怒;站在一旁的顧采采眼睜睜地看她犯了罪,卻一言不發(fā)自顧自低頭漲紅了臉。
又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自己擱在抽屜里的銀項鏈不翼而飛,很快又有別的舍友陸續(xù)宣稱自己掉了東西,宿舍里一時間人人自危。幾個月后終于一日,從一個女生的床底下翻出了好些贓物,其中赫然便有顧采采的銀鏈。那女生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愛和網(wǎng)友聊天的女生。但那女生交代原因卻非常之理直氣壯:“我只是想暫時借用?!薄拔蚁肴ネ獾匾妭€網(wǎng)友,缺一筆路費。”“誰讓你們的東西總是不收好放好,總讓我看得見?”
顧采采忍耐慣了,此時也忍不住說:“可我的項鏈明明收在抽屜里。各人的東西也都好好放在自己的地方。”
其他人卻早就不耐,當即有人甩手給了她一耳光。是那個愛看恐怖片的:“你嘴硬?你還敢嘴硬???”
很久以后顧采采都記得集體審賊的那日,是個隆冬,黃昏將盡未盡,窗外風聲瀝瀝,頗有肅殺之意。所有人都表情木然或坐或站在各個角落,而那女生被打了一記耳光之后便安靜下來,低頭站在宿舍中央,頭頂日光燈的光線打下來照得她面如宣紙般慘白。如是雙方對峙良久,那女孩突然崩潰地撲通一聲跪在粗硬的水泥地上,泣不成聲地央求大家高抬貴手,千萬不要聲張出去,這戲劇性的一幕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原來她只是色厲內(nèi)荏。連那個氣勢洶洶的女生也被唬住了,好幾十秒沒人開口,顧采采好容易反應(yīng)過來,急急走過去把那個長跪不起的女生用力拉起:“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又氣又急,幾乎要掉眼淚。而那女生的身體早已哭得癱軟如泥,身體重得幾乎拉不動,沉重如此事本身,荒謬又如此事結(jié)局。
這結(jié)局便是:這事終于不知被誰傳了出去,校方找那女生問過一次話,然后從某天開始,她就突然從其余五個人的生活中徹底消失。有人說她真去外地見網(wǎng)友了,又有人說她向校方申請了自動退學。各種說法都有,一直也沒人有興趣證實這些傳聞的真實性。久而久之這事再無人提及,那女生便也就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顧采采對這事情的發(fā)生結(jié)束,一想起就覺莫名其妙的凄慘和不堪。但無論如何這是集體宿舍,諸如此類彼此冒犯相互吞噬的事情,總不斷發(fā)生。她人緣尚可,從不招惹是非,也許只不過因為懂得忍耐。
而各種細小的齟齬對她而言都在其次,宿舍生涯最讓人恐懼的,還是總不能想睡便睡。
那時宿舍到了十二點鐘之后就斷電。斷電后除了用應(yīng)急燈看書之外,什么事都做不了。但顧采采很多夜里十二點鐘之后并沒有睡著,也從來沒有買過應(yīng)急燈。她只是萬般渴睡而不得。她對熄燈睡覺后舍友的應(yīng)急燈光、鼾聲、耳語聲、音箱音樂聲,從來都缺乏足夠的抵擋力。買來眼罩和防噪音耳塞也都沒有用,最后嚴重到只有把頭蒙在被窩里才能夠睡著,若時值夏日,蒙頭悶熱非常。這樣她便時常輾轉(zhuǎn)半夜,無法入睡。
在集體宿舍里失眠是如此可怖的經(jīng)驗,比什么恐怖片都更孤絕,更無助??諝饫锒际秋h浮膨脹放大的睡意但她卻沾染不到半點,一個人躺在黑暗的床簾里,沉默隱忍良久,而對周圍一點一滴的細碎動靜,卻非常之澄明洞悉。
(好亮,對面的孟珊珊又開應(yīng)急燈看書,燈光足足有六十瓦。)(住她上面的肖小燕又在床上聽隨聲聽,拜托她能不能買個質(zhì)量好點的耳塞,聲音漏得厲害。)(上鋪杜菲菲的老鄉(xiāng)又過來了,廣東人老鄉(xiāng)最多。兩人一起躺床上小聲講潮汕話。小聲講,大聲笑,笑得整個床板都在晃。)(黑暗里突然傳來一陣濃郁的香水味。宋妙香又晚歸,她這次的男朋友是哪個學院的?)
熄燈之后總是要過很久很久,其余四個人的動靜才漸漸平復(fù)下來,如潮如海的平靜呼吸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偶爾還有人翻身,磨牙,說夢話。
必然要等所有人都睡著之后,顧采采才能夠緩慢地、孤單地入睡。有時候大家都睡著很久她仍然醒著。
“那些夜里睡不著,我總是反復(fù)想到你,辛辛?!?/p>
“辛辛,關(guān)于你的回憶,總和福建小鎮(zhèn)的青蔥往事有關(guān)。而追憶的結(jié)果往往過分美麗,卻又極之,痛楚難當。”
辛辛姓苗,和顧采采年歲相當。她10月出生,而顧采采11月。
顧采采和辛辛從高中開始便是鄰居,又是同學,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她們年歲相當,辛辛又生得美,顧采采最初和她站在一起,時常都自慚形穢。而辛辛對她卻很友善,從家里帶來吃食每每分她一半,上學放學總拉她一路走,沿途偷摘芒果、荔枝、石榴、楊桃和蓮霧,又一起被看果園的大狗追,邊跑邊笑幾乎岔氣。辛辛身上有一種特有的不馴不順之氣讓顧采采著迷,和她一起,她常常以為自己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兩個人最隱秘的天堂,便是鎮(zhèn)子盡頭一棵巨大無比的鳳凰樹。在小鎮(zhèn)最熱的那些日子里,兩個女孩時常爬上去,肩并肩坐在大樹的枝杈上談天。小鎮(zhèn)附近一帶臨海,春夏之交氣候尤其宜人,一樹艷麗如火的紅花掩映在形如碎羽的綠葉間,到了傍晚,海邊的晚霞又絢麗到了壯美的地步。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高高坐在枝杈上,一陣略帶腥味的海風吹過,花和落葉就雨一樣沙沙落過她們裸露的小麥色的胳膊和小腿。
那些在鳳凰樹上一起共度的歲月,顧采采不知辛辛怎樣想,但她自己卻非常非常地快樂,前所未有后無來者地,時??鞓返较胍鳒I的地步。是否她當時就已經(jīng)先知先覺,覺得這樣的情景過分溫柔:太溫柔了,以后便必然不會再有。
辛辛成績不好,總名列班上倒數(shù)。而顧采采則一直位于全年級的前十名。成績差距絲毫沒有影響兩人交往,唯一的障礙只來自班主任。若他在家長會上告狀說她和辛辛一起,下午還一起逃課爬樹,回家后顧采采總免不了一頓好打。她父親性情十分暴躁,女兒高中了還仍是打,下手又不知輕重,好幾次顧采采被打得背上紅腫灼熱一片,第二天去上課都沒有辦法把背靠在椅子上。辛辛看她痛得發(fā)抖,總用牙緊緊咬住下唇。
“痛不痛?痛死了吧?”
“以后要不我們就別一起玩了吧。我以后再也不來找你了?!?/p>
顧采采又痛又急又笑:“胡說什么。你和班主任一樣神經(jīng)病。”
辛辛倒卻紅了眼圈:“顧采采,我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呆下去了,好無聊?!彼齻冊谝黄鹆奶斓闹饕掝}之一,便是如何永遠離開小鎮(zhèn),遠走高飛。小鎮(zhèn)的風光雖然旖旎,風氣卻十分閉塞,大人教育孩子的手段也粗暴直接,鎮(zhèn)上來去不過那么幾戶人,各自的家長里短都一清二楚。辛辛好在是父親早逝,母親一人養(yǎng)她長大,總算沒有吃過多少苦頭,成績卻一直徘徊在中下游,不管顧采采怎樣替她補都上不去,又總是補著補著,便笑著央告:“顧采采,好熱,我想去鳳凰樹?!?/p>
顧采采又心軟又無奈:“又去玩?這幾道題你還做不做?”
“回來再做。”
“我才不信。你回來以后只會睡覺?!?/p>
“你不信我?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我不管你,反正今天做不完你明天肯定也不會做,搞不懂三角函數(shù)你怎么去高考?不高考你怎么去廣州?你答應(yīng)過我考暨南大學新聞系的?!?/p>
“哎呀別嘮叨啦,我保證回來做就是了嘛——”
她從來拗不過她。她只是不知道怎樣幫辛辛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同時也是自己的——去廣州,她讀中大,辛辛讀暨大?!@夢想眼下離她們竟是漸行漸遠。辛辛明明不是不聰明,就是不用功,又心有旁騖。
高二的時候辛辛便早戀,和一個高三的師兄叫小剛的,他在學校里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時常帶了一幫爛仔里應(yīng)外合偷鎮(zhèn)上的單車,又常在校門口勒索低年級的學生。顧采采剛聽說辛辛和他一起,震驚得哭了,但辛辛卻滿不在乎地告訴她:“他們胡亂講,我最清楚了,那些都是謠言?!?/p>
“小剛真的和你一起?”
“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算不算一起?”
她便又訥訥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辛辛剛開始還告訴她,小剛?cè)绾稳绾螌λ茫仲I玫瑰花又買白金項鏈,又時常請她去冰室吃香蕉船,帶她去桌球室看一幫兄弟打司諾克,后來便漸漸不太和她描述細節(jié),說了也怕她不懂。后來辛辛就不太來上學,又總不在家里,兩個人完全沒有機會見面。
而顧采采上課的時候總?cè)滩蛔⊥莻€屬于辛辛的空蕩蕩的座位。直到教師威脅性地用教鞭點點她的桌子,她才發(fā)覺自己原來一直在回頭,一直望。
和辛辛最后一次去鳳凰樹,是高三的五月,離高考已經(jīng)非常迫近。小剛沒有考上大學,就在福州的一所技工學校讀書,時常都叫辛辛去那邊找他,顧采采一個多月不見辛辛,去她家找過幾次都不在,問她媽只回答說:“不知道呀。她說你們學校補課,她暫時住在學校里啊?!笔欠浅;杪槨⒅T事不理的一個媽媽,顧采采和她完全無話可說。有天放學后走著走著,又繞到了她家,抬頭正好看到辛辛百無聊賴地趴在陽臺上。遠遠地看見顧采采來了,她陡然大叫了一聲“采采”,興高采烈地。顧采采還以為自己在做著夢。
終于再次兩個人并排坐在鳳凰樹上,這熟悉的情形卻好像已整整隔了一世,顧采采看著辛辛,終于忍不住問:“你到底去哪里了?要高考了你知道不知道?”
辛辛面孔和胳膊都瘦了一圈,也曬黑了好些,眉目卻還是非常漂亮,說話間神色也很平靜:“我想過了,我不打算參加考試了,反正考也考不上什么好的?!?月份拿到畢業(yè)證以后我就去深圳打工,采采你說好不好?正好你去廣州讀書,深圳離廣州很近的?!敝李櫜刹梢欢ú粫馑?,又補一句:“你放心。我和小剛一起去,不會受欺負。”
顧采采心一沉差點掉下樹:“你開什么玩笑?去打工?那邊的工廠那么亂——”她氣急敗壞地還想說下去,辛辛一句話打斷了她:“反正你放心?!闭Z氣好像有點不耐煩。顧采采便沉默下來,兩個人仍然和過去一樣,并肩坐著眺望遠方的火燒云,卻突然覺出了彼此之間微妙的距離感。那天的火燒云燒得真是太熱烈了,一直燒到人的臉邊來,兩個人面孔都潮紅發(fā)燙,眼睛亮汪汪的。顧采采突然怔怔地掉下淚來:“辛辛你浪費了自己了?!?/p>
辛辛不肯側(cè)過臉,但她知道她一定也哭了:“我實在不想呆在這個地方了……老師和同學都看不起我……你考出去了我一個人復(fù)讀還有什么意思……小剛說過幾年就和我結(jié)婚的……你放心,他人很聰明的,我們會好的……我們都會好的……”顧采采只覺得自己一邊聽,一邊眼淚來勢洶涌,溫暖的水滴落到她校服裙子遮不住的膝蓋上,又順著小腿、腿窩、腳踝一路流下去,一路變得冰涼,無聲無息地落到樹下。
兩個人后來一直默默地,在黃昏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晚霞收起最后一縷光,整個天都黑盡了,才跳下樹各自回家吃飯。顧采采從來沒有哭過這么久,被父母再怎樣打也沒這樣傷心,卻不知道究竟為什么而哭,只是控制不住地悲慟,就好比她們之間最好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永不再回頭。
“辛辛,后來的事情便很簡單。你總是比我更任性。”
顧采采沒考上廣州的大學,卻去了天寒地凍的北京。辛辛卻仍按原計劃去了深圳,和小剛一起在龍崗的一個玩具廠打工。她剛上大一的時候兩個人還時常通信,辛辛告訴她的好消息是小剛進去不久就升了組長,壞消息則是玩具廠的工作很累,廠里空氣又很壞;她便也告訴辛辛北京9月的天氣很干燥,大學社團多如牛毛,讀金融比高三還苦還無聊。漸漸地辛辛的信就越來越少,顧采采寄到玩具廠的好幾封信都石沉大海,終于忍不住打電話去辛辛家里,辛辛媽那天的話卻出奇地多:“她沒說幾時回來啊,只告訴我說小剛變心了,又和廠里一個四川的女孩子好上了……傻女還哭著說要自殺……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小剛那種爛仔害死人……”話筒那邊兀自聒噪不休,話筒這邊顧采采卻已聽得呆了。
她當然不相信辛辛會真的去死。但是同樣難以置信的,是小剛怎會變得那樣快。不是高考后的暑假兩個人還如膠似漆,說好過幾年就結(jié)婚的么?
她大二寒假回家,還見過小剛一次。兩只手足足戴了三只金戒指,脖子上還掛了一條粗金鏈,一副財大氣粗衣錦還鄉(xiāng)的模樣,又帶了一個看上去瘦小打扮卻很妖冶的四川女子一同回來,兩人勾肩搭背親熱非常。那年辛辛卻沒有回家,也不知道她一個人在深圳怎么過的年——顧采采按捺了又按捺,還是忍不住跑去小剛家,他卻說她早已不在玩具廠干了:“同你講啦我也好幾個月都找不到她人啦。你問我我又怎么知道啦。”他邊說邊流里流氣地聳肩,一定以為自己活脫脫就是《英雄本色》里的小馬哥。她望著眼前高大的男子,那條拇指粗的金鏈子,三只金光燦爛的大戒指,恨得全身都在抖。她恨不得立刻給他重重一巴掌,恨不得他從這地球上永久消失。就是眼前這人,一手毀掉辛辛,也同時毀掉她自己。毀掉她和她之間永遠親密無間的溫柔。
她過完寒假回到北京,再打電話回家,便聽媽媽說辛辛已經(jīng)嫁了,剛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嫁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臺灣老板?;槎Y就在深圳那邊舉行,只寄了五萬塊錢回小鎮(zhèn)?!昂眯尿_她阿媽啦,誰不知道嫁臺灣人是怎么回事?說好聽了是嫁,說難聽就是被包養(yǎng)。不知丑,還一天到晚四周同人講——”聽到這里,顧采采耳朵里一下子嗡嗡作響,她媽媽熱鬧刮辣的福建話一下子變得極遠極遠,遠到再也聽不清。
“辛辛,那晚我在宿舍里整整為你哭了一夜?!?/p>
“我恨。恨小剛,恨你不爭氣,也恨自己沒有好生勸你。我們的能力那么小而世界這么大,一張口就把我們吞下去?!?/p>
顧采采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失去辛辛,但是自從大三寒假之后她便再也沒有見過辛辛。就好像一場夢,醒來了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她有時候連自己到底有沒有認識這么一個名叫辛辛的美麗的女生都不大肯定。
大三寒假那次見面,是辛辛專門回鎮(zhèn)上接她媽媽去深圳。鎮(zhèn)上人都紛紛議論說這樣也算孝順女了,總算沒白生養(yǎng)她一場。顧采采剛到家那天就去了她家,果然見到院子里橫七豎八地堆滿了雜物,灰塵氣里隱隱摻著一股暗香,循香聞去,這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一棵孤零零的桂樹正在開花。院子的后門敞著,屋里沒有開燈。是南方陰沉的冬日下午三點半的辰光,她沒敲門就直接闖了進去,邊跑邊高叫“辛辛,辛辛”,心里說不出地慌張,好像害怕自己晚一點進去就人去樓空。
還好并沒有。辛辛正和媽媽在家里收拾東西,見到顧采采進來,連忙拍拍手站起來:“顧采采你來了?!彼┲患页5狞S色毛衣,在昏暗光線里看上去好像還和高中時候一樣,只是頭發(fā)長了好些,隨隨便便挽在腦后。她緊緊一把攥住了辛辛的手,只覺得那手瘦削干澀,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辛辛笑著說:“都上大學的人了,怎么還像從前小孩子一樣,慌里慌張的,把我們都嚇了一跳。”她半天才迸出一句:“你在那邊,到底過得好不好?”
“當然好。深圳是出了名的女人天堂啊,廣州離深圳那么近,有空你來深圳玩,我?guī)闳ベI衣服,吃海鮮?!毙列吝呎f邊笑,說話間神情卻老了十歲。她淚眼模糊地望著她,心下一驚,便知道眼前這人,再也不是那個和她在鳳凰樹上傻氣地哭一下午的辛辛了。
沒過多久辛辛家就徹底搬走了。走時還留了一個手機號碼給顧采采,但是后來她每次打過去,都只聽到茫茫的空音,要么就說對不起這是空號。
這便是顧采采所知道的,關(guān)于苗辛辛所有的故事了。
“辛辛,離開你之后。離開你之后?!?/p>
“自從離開你之后。日子便開始變得越來越暗與灰。并且靜默,無聊,漫長?!?/p>
“離開你之后我便再也沒有朋友。也漸漸,不再需要什么朋友?!?/p>
她甚至和同班女生走得近些都覺得對不起辛辛。但她對辛辛其實又不是多么刻骨地思念,只是那個身影總是影影綽綽地在那里,不經(jīng)意碰到便覺得萬分惘然。無論如何福建老家是回去不得的了:她一想到要回去,就會想到兩人一起在鳳凰樹上度過的那些午后和黃昏。而辛辛就像她的一面鏡子。若她當時沒有奮力考上大學來到北京,那么其結(jié)果和辛辛又會有多少不同呢。也許更糟,更不堪,一切都很難說。
她在黑暗里想著,只是說不出地痛惜,又黯然神傷。
在宿舍那些失眠的夜里,她仍習慣像當初一樣對辛辛說話,只是變成無聲地,對著空氣里的辛辛說。許多時候是抱怨:“辛辛北京好大。我一出校門就迷路?!薄霸谶@里人總是睡不好。像一棵南方植物被移植到北方,怎樣養(yǎng)都養(yǎng)不好。我比高中時還要瘦,現(xiàn)在都不到九十斤?!庇袝r候也偷偷說些孩子氣的私房話:“告訴你一個秘密呵:我最近好像喜歡上數(shù)學系的一個男生了,他打網(wǎng)球打得好帥。但是我這么普通,他一定不會注意到我?!薄f到這有點沮喪,很快又高興起來:“辛辛要是你在就好,我?guī)闳タ此欢〞R上注意到你。辛辛你那么漂亮?!彼龑π列恋囊蕾嚦潭葷u漸超過了一切事,一切人,甚至超過父母。時常在深夜里說著說著,便產(chǎn)生幻覺,彷佛辛辛一直在她身邊不曾遠離,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光滑如瓷的面龐,又時時感到她就在耳畔,呼吸微細輕輕,夙夜漫長。
大三期末,她概率一門考得非常差,第二學期剛開學就要補考,卻無論如何看不進去書,整個人被形勢逼得快要發(fā)瘋。她破天荒地第一次去通宵教室自習,看書看到困倦不堪,趴在桌子上伏了很久。伏下去時她便告訴辛辛:“我現(xiàn)在總算明白你當初為什么總是拉我去鳳凰樹了,讀不喜歡的書真的好累。我讀得快要嘔吐還是讀不進去,再給我多少次機會都沒用,怎么辦——”非??謶值?,胳膊又被桌面硌得生疼,她漫然流了滿桌子的淚:“辛辛我怎么辦。我真想像你當初一樣,不讀書了,隨便找一個男人嫁掉,至少可以帶我遠走高飛?!?/p>
顧采采學校的金融系每年都有人因為不及格科目太多而拿不到學位。聽說前幾年還有男生跳樓,不知道是不是當真和學業(yè)壓力太大有關(guān)。
好在四年過去她總算熬了下來,沒發(fā)瘋,也沒跳樓,只是始終和身邊那些女生隔絕。她們的成績都很好,一個宿舍六個人有三個人分別拿一二三等獎學金。她們在她身邊來去,上課,下課,偶爾聚餐,嬉笑著相約去逛街,永遠都和她不相干。她在她一個人的天地里,只是很想知道辛辛在遙遠的深圳每天都在做什么,有沒有和她一樣,很想念彼此,又有沒有和她一樣,在陌生的城市冷漠的人群里分外孤單,孤單到快要生病。
她更想知道的,是到底什么力量總蠻不講理地奪走她的睡眠,又將她一個人長久滯留在一個名叫黑夜的島上,只留下一個空氣里的辛辛。
失眠久了通常會很口渴。但只要一喝水過一會兒總?cè)滩蛔∪D蛞獗锞昧怂庖簿蜐u漸消散殆盡,只好不停起床,喝水,開門上廁所,回來喝水,再開門上廁所;一夜之間無數(shù)次夢游般游走于公共廁所與集體宿舍之間的長長走廊上,無數(shù)次,她在走廊的玻璃上覷見自己蒼白如死的一張臉,沉默、焦慮、呵欠連天、隱忍難言而悲痛欲絕地——
這樣她便越來越恐懼集體宿舍。
“辛辛我好怕,宿舍的夜晚像沙漠,整個人躺在黑暗中像被沉默的沙礫一點一滴地埋葬:可我還沒死——好想大叫,又叫不出聲音。”
“為什么和她們住了四年還那么陌生。我一開口她們就取笑我的福建口音?!薄盀槭裁闯煽冏畈缓玫哪莻€人是我,說不好普通話的那個人是我,唯一沒有男朋友的那個人是我,失眠睡不著覺的那個人,還是我?”
“辛辛,是否畢業(yè)了就一切都會好?”
“辛辛,誰想得到畢業(yè)之后,他們又會繼續(xù)安排我住銀行單身員工的集體宿舍?”
銀行安排所有的單身職工都住在一棟很舊的筒子樓里,兩個人一間,擁擠程度比大學時代稍有好轉(zhuǎn),房間設(shè)施卻仍很陳舊,水泥地板,木頭衣柜書桌,漆都快掉光了,大抵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產(chǎn)物。冬天沒有熱水夏天總是停電暖氣供應(yīng)永遠不足,樓下又是個酒吧,一到入夜時分便勁歌熱舞聲大作,人聲永遠非常嘈雜,凌晨還不消停片刻。
宿管科的大姐分配宿舍時對周邊惡劣環(huán)境只字不提,只對顧采采說:“和你同住的信貸部的小潘稍微有點難相處。不管怎么樣,你住你的,不要怕?!蓖A送?,好像還有什么話想說,但最終只是嘆一口氣,欲言又止。顧采采聽得一頭霧水,看她諱莫如深,便也沒有多問。
當天在單位報到完,她打電話請幾個大學同班男生幫忙,把幾只行李箱扛上筒子間的六樓。一行人氣喘吁吁地上樓,剛推開宿舍的門,就看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穿著一身家常粉紅的舊睡衣,正在宿舍中央彎腰煮食,一打開門,滿屋子方便面的醬包味精氣就撲面而來,逼得人倒退幾步。煙霧裊繞中那女人漠然瞥了他們一眼,沒有笑,也不說話,顧采采心想這大概就是那個小潘了,便帶笑自我介紹說:“我叫顧采采,今年剛進來?!毙∨藚s只是非常倨傲地,略點一點頭,便繼續(xù)低頭煮她的方便面。顧采采心下詫異,和那些男生對望一眼,所有人都無聲駭笑。當下她想到“不好相處”的話,果然不假,便不加理會,自顧自招呼大家放好東西。最奇怪的是房間兩張單人架子床最初是拼在一起的,橫在房間中間,兩個男生費了半天勁才把兩張床分開各放一邊。小潘在一旁猶如高僧入定,不聞不問,既不幫忙,也不解釋。
事后顧采采在附近的小館子請大家吃飯,一個男生忍不住問:“你們那個同事真古怪,你以前不認識她?”
她說:“剛進來,我怎么認識?!苯裉爝€是第一次見面,就那樣難堪?!熬环负铀芩??!币话胧窍蛉私忉?,一半也算自我寬慰。她想六個人的集體宿舍都住過,兩個人關(guān)系總要好處得多。
想不到小潘待人雖然冷淡,上床卻極早,也沒有打呼嚕說夢話等惡習,顧采采提心吊膽地在黑夜里等了半天,發(fā)覺對床十分安靜,便也沉沉睡去。是夜相安無事。第二夜亦無話。
顧采采幾乎就要歡呼自己好容易攤到一個上佳舍友,雖然脾氣孤僻,卻不擾人清夢。實習上班的第三天是個星期五,她數(shù)錢數(shù)到精疲力竭,下班隨便吃了幾口食堂飯,回宿舍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夜里十一點多,口渴之極醒來喝水,卻發(fā)覺對床的小潘還沒有回來,她睡眼惺忪地想,一定是周末出去訪友了。剛爬回自己的床便聽到有鑰匙轉(zhuǎn)動鎖孔聲,又有男人輕聲說話。她當即周身一個激靈,便徹底醒了:
是小潘,還有一個男人。
“辛辛,再沒想到小潘竟會帶男朋友回宿舍過夜,這樣大膽,又這樣不避耳目。”
“簡直就不當我是個人,是塊無知無覺的木頭。欺負煞人呀?!?/p>
兩人進屋摸黑半晌后一起上了床,連床簾好像都沒拉嚴實。當夜發(fā)出的動靜當真是撼天動地,相比之下,連窗外酒吧的勁歌熱舞都只隱隱約約成了背景音樂。顧采采徹夜無眠,兜頭兜臉通紅,一直擔心那張看似單薄的床板承受不了兩人的重量轟然坍塌,又橫豎想不通這事的技術(shù)可操作性:都是高高大大的北方人,兩個看上去都不苗條,究竟要怎樣情熱如火,才能夠完成兩人擠一張單人架子床的高難度任務(wù)?事情荒謬如此,在黑暗里她委實是煩惱之極,又幾乎要大笑出聲,很想開口問問兩人到底擠不擠,又怕不怕掉下去。
小潘第二天和男友一起進出,兩人都若無其事理直氣壯,看到她只橫眉冷對,那氣勢讓她低頭避讓尚且不及,仿佛她反倒該為窺伺他人隱私而心虛。再留心四周,才發(fā)現(xiàn)小潘的各色家什早已把這小小一個筒子間堆得滿坑滿谷,鍋碗瓢盆俱全,每天一個人在宿舍就煮方便面,兩個人就涮鍋吃肉吃菜,轟轟烈烈得何止房間,簡直整個樓道都煙火氣十足,哪里還有第三人插足進來的余地——北京租房買房都貴,或許人家早做好宿舍里結(jié)婚生子的準備,筒子間正是不要錢的安樂窩,又豈容他人側(cè)榻?
至此,顧采采方才明白宿管科那人說“稍微有點不好相處”的深意,可事已至此,又何必天長地久地纏斗下去呢?
她想她還年輕。她還不愿意陷在過度齷齪難言的事情里面。
在銀行宿舍里住了不到一禮拜她便搬了家。沒搬多遠,只不過搬到附近胡同里的一個四合院——以每月一千出頭的實習期工資,她所能承擔的最多只是一間租金七八百的平房。條件不比筒子間更好,但至少是一個獨立的房間。
搬家那天小潘對她才突然熱情起來,又牽著她手笑嘻嘻地寒暄,“有空常回來坐坐?!彼o靜地望著那張堆滿笑容的臉,條件反射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又突然想問:“你們兩個人睡那張床當真不擠?”“我走后你們又會不會重新把兩張床拼一起?”“如果再來一個新舍友,是不是同樣依法炮制?”
但顧采采長大之后便變得何其怯懦。只在幻覺里,她看到自己似乎當真說出口。痛快地,淋漓盡致地,想問什么就問什么。然后就看到小潘的笑容頃刻之間僵在臉上,像被人猛擊一拳。那表情竟和若干年前伯母的神情如出一轍,萬分神似。
“辛辛,離開筒子間之后,我似乎都還能嗅得到自己身上沾染的那些復(fù)雜得令人生疑的氣味?!?/p>
“公廁味、露天廚房炒菜的油煙味、樓道垃圾堆發(fā)出的青菜西紅柿和肉一起腐爛的臭味,房間里總彌漫著的泡面味,男女歡好后所特有的腥甜味?!薄八谢旌衔兜赖募毿∫蜃?,似乎還牢牢依附在我每一個毛孔之上,一嗅便似乎重新回到那個骯臟不堪的筒子間,聽隔壁架子床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她搬過去的那間平房不大,本來大概是個通間,但被之前的房客用木板人為隔成了一房一廳,也似模似樣地像個一居室了。但平房屋子里沒有下水口,她每次都必須走兩分鐘到院子里上廁所。就是那種老北京人深惡痛絕的寒冬臘月會凍掉屁股的公廁,既遠且冷,又臟,還有人一大早就往里面倒馬桶,好幾回她清晨去上廁所,都與正端著馬桶從廁所出來的街坊迎面撞個正著,嗆鼻的糞便臭氣和幾只蒼蠅一同撲面向她襲來,她剛開始無法適應(yīng),走過去好一陣子都不敢呼吸。
但除此不便,住平房的歲月也并沒有她意想中的那樣艱難。
她所住的院子后有一棵很大的香椿樹,院子前則有一棵長得很繁盛的丁香,春天開花時整個院子都彌漫著一股熱烈辛辣的香氣,下雨后樹下的落花潔白細小,紛紛如雪鋪滿一地。她又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一只流浪的黃貍貓,永遠饑腸轆轆,幾乎什么都吃——魚干、咸肉甚至人家家里吃不完的水煮花生和豬腳燉黃豆——且只在這院子里來去,一到飯點就開始挨家挨戶地索食。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喜歡它,隔三岔五總喂它一點吃的,永不讓它希望落空。她買了幾次貓糧和火腿腸后,它便也飛快地與她熟識起來,每天見她下班進院子都會喵嗚不停,又在她腳下作S形的游走,身前身后纏繞不休。顧采采獨自居住,除了睡覺看電視,日常的功課便是開門逗它。有時周末不必上班,她打開門,那黃貓就堂而皇之地進來躺在客廳和臥室間的墊子上呼呼大睡。她一邊洗衣拖地,給自己做飯,一邊看著它睡覺,如此這般,也約莫有幾分歲月靜好的意味了。
平房周圍不是沒有聲音,沒有光線,但那些聲音和光線都自然而然,并不刻意針對某個獨立的個體發(fā)生。而且仿佛所有住戶睡得都極早。十點以后整個院子便寧靜下來。醒著的只有貓,和兩棵靜靜佇立的有美麗剪影的樹。一陣風吹過,樹葉便交頭接耳般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耳語聲。因地處鬧市,院子上方的天空總呈現(xiàn)一種不真實的暗紅色,顧采采夜里出去上廁所,碎步走過那一小段必經(jīng)的青石甬道,低頭抬頭,或者閉上眼睛走路,心里總是很靜。
夏天的夜晚還有雨。雨滴打在樹葉上,窗戶上,屋檐上,淅淅瀝瀝一整夜,那聲響讓她想起濕潤多雨的南方。鎮(zhèn)上好多人家的院子里都種了芭蕉,她家隔壁也有一棵。因為芭蕉的緣故,她一直都很喜歡夜里下雨。雨水打在芭蕉葉子上的聲音叮叮咚咚,老教人心里濕漉漉的。
“辛辛,你還記得嗎?”
“那些芭蕉樹,那些雨聲?”
那些年,好像就只有住平房的那十一個月,她才睡得最為安適平靜。
那個四合院離西直門不遠,走過幾條小巷就到,鬧中取靜,曲徑通幽。離銀行又很近,每天步行十來分鐘就可以走到。住那里久了,顧采采心底似乎也日漸寧靜起來,打開門便可以坦蕩蕩地對著整個庭院,門口時時有人經(jīng)過,卻沒人往里惡意地張望。她也并不介意聞見隔壁傳來的炒菜香味,或聽到別人家里收音機里京劇的咿咿呀呀,乃至于飄過來一兩句鄰家夫婦的對話:“今夜吃西紅柿還是土豆?”“你把家里扳手放在哪里了?”諸如此類家庭風味十足的對白,家常,隨意,讓她感到脫胎換骨般的溫暖潔凈。
而最終打破這種寧靜的,卻與她的喜好和意志無關(guān),與所有居住者的喜好和意志都無關(guān)?;蛟S和什么都不相干。只是自古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是一個8月底的早上,是個周末,天氣已經(jīng)開始微涼,丁香花的葉子大多也已發(fā)黃,一陣風吹過,便紛紛墜下如雨,又有點暮春落花的景況。黃貓正在院子里做前后翻滾亮出肚皮的游戲,她穿了拖鞋睡衣,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院子里晾曬衣服;突然聽到院門口人聲鼎沸,有很多人將進不進,爭論不休。到黃昏時她才終于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她出門買了些晚飯時要吃的菜,又買了半斤貓糧,回來卻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住院墻外寫著一個巨大的黑筆寫的“拆”字,旁邊還畫了一個打了把黑叉的大圈,圈下貼著一張蓋了紅章的告示,注明此平房即日便依原計劃拆遷,再留最后三個月遣散時間,若是原住民尚未領(lǐng)取搬遷補貼者,可去某某辦事處領(lǐng)取一定數(shù)目的搬遷補貼,臨時租戶則需及早另找住處。
打開院門,那只貓聞到貓糧的氣味,一路輕快地小跑著過來。她平時很少抱它,這次卻破天荒地彎腰把它抱在懷里,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那并不十分光滑干凈的皮毛,又輕聲喚它:“咪咪。咪咪。”她發(fā)現(xiàn)她連這只貓是公是母都不清楚,就不得不要離開它了。那貓卻渾然不知,被摸得舒服之極,瞇縫著眼,高高仰起脖頸,整個溫暖的小身軀緊貼著她膝蓋,愜意之極地發(fā)出呼嚕聲。她看見自己的眼淚落在貓背脊上,又迅速順著毛皮滾在地上。那只貓似乎也隨之極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顧采采沒有等到三個月后便離開了那大雜院。
走那天特意給貓留了很多貓糧,又把它平時愛睡的那張厚墊子放在一個紙盒里,留給它做窩。最后離開院門時,她最后望一眼那只兀自望著它喵喵叫的貓,一陣惘然。兒時念過的舊詩忽然之間涌上心頭:永結(jié)無情游——而相期什么來著,她卻忘了。
顧采采這次在網(wǎng)上找到積水潭附近一個樓房的兩居室,和一個同樣在附近上班的叫張慧的女子一起合租。她一人住九平米的小間,每月房租一千二——差不多是每月正式工資的一半,張慧和她男朋友劉棟則住隔壁十三平米的大間,月租一千五。水電費公攤。三人共用廚房、客廳、陽臺和洗手間。
住進去沒幾天她便發(fā)現(xiàn)廁所下水總不通暢,洗澡才洗到一半,臟水便漫過穿著拖鞋的腳面,連立足之地都沒有。她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出水口被一大團毛發(fā)堵得嚴嚴實實,里面有幾撮男子短粗的發(fā),一小叢染過的枯黃的鬈發(fā),幾根細長的黑發(fā),以及幾根拳曲的說不清的毛發(fā)。她認得長黑發(fā)是自己的,那男子短發(fā)是劉棟的,而那枯黃卷發(fā)的主人則一定是張慧:幾種顏色質(zhì)地全然不同的毛發(fā)混雜著絮狀臟物堵塞在出水口,又在下不去的一層污水中微微漂浮起來,一起一伏地活像個死物。那情形不禁讓顧采采一陣作嘔,卻又不得不一手掩鼻,一手用一根廢牙刷把它們千絲萬縷地挑起來,扔在客廳的垃圾桶里。她和張慧劉棟提過幾次,他們口頭答應(yīng),但沒過幾天下水道又總是重新堵上,若顧采采不動手清理,他們便也任由廁所里污水四溢,臭氣沖天,仍然視若無睹。
顧采采隔幾周看到客廳臟得看不過眼,忍不住又拖又掃。那晚那兩個人在客廳沙發(fā)上并排坐著看電視,她拖過茶幾時張慧正在指著屏幕評點:“那誰誰誰,化妝以后還可以,卸裝以后真不能看!”劉棟點頭附和:“就是,這些女的哪里有我老婆天生麗質(zhì)?!睆埢坌Χ淮?,一張闊大的麻子臉上卻隱有得色,顧采采聽得忍不住低頭駭笑,半天之后才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大叫:“哎呀小顧你拖地啊,真勤快!要不要我來幫忙?”恍然大悟似地,帶著一點笑意,“幫忙”那一聲拖得又尖又細,顧采采只覺耳膜被刀片刮過般刺疼:“我就是看到客廳地板太臟了,沒什么?!毕肓讼胗州p聲補了句:“以后我們還是輪流值日吧,否則客廳真太臟了,住著不衛(wèi)生對身體也不好?!睆埢蹖@提議置若罔聞,只笑道:“那真辛苦小顧了啊?”便繼續(xù)和劉棟穩(wěn)穩(wěn)當當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看電視。顧采采彎腰賣力地拖了兩遍,在桶里洗出來的水仍然黑臭得可以當墨汁,她一陣氣餒,活干到一半又不好不繼續(xù),便站在客廳角落撐著拖把,一面略作喘息,一面怔怔地望著沙發(fā)上的那對巋然不動的情侶,只覺離自己非常遙遠陌生,好像是分屬兩個世界的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親近。而若自己的靈魂出竅跳出軀殼來俯視自身,也一定覺得剛才那一起值日的提議非常愚蠢可笑罷:她想著想著,慢慢便兜頭兜臉漲得通紅。
從此顧采采只勤于打掃自己的房間。
整個客廳漸漸散發(fā)出一種和筒子間相比復(fù)雜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味道:空酸奶盒發(fā)酵味、空氣中大量噴灑的六神驅(qū)蚊花露水味、劉棟的皮炎平軟膏味、堆在墻角的空啤酒瓶的酒氣、刺鼻的香煙臭、人體的汗味,以及外賣飯盒的燒鵝味道,這種種氣息和地面上時時飄浮到空中的塵土混雜在一起,逐漸凝結(jié)成非常驚人的一個氣團,視線所及之處無不蒙了厚厚一層灰,連望過去的目光都凝結(jié)成塊,霧蒙蒙地,連對面房間都看不穿。
她原來并沒有潔癖,但她不知氣味竟和聲音光線一般富有侵略性,甚至比聲音光線更無可抗拒勢不可擋:不要光可以熄掉燈,想聽不見可以戴耳塞,唯一不能停止也無法中斷的就是呼吸。只要她留在這世上一日,就不得不隨身邊的人一同,日復(fù)一日地吸進氧氣呼出二氧化碳。同時吸進的還有別人身上的體味,制造的垃圾味道和庸俗生活。在這樣惡俗的氣息間她感到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正在緩慢萎謝腐爛下去,縱然把自己房間的門關(guān)得再緊也無濟于事,那氣息仍然從門縫、窗縫里無孔不入,汪洋恣肆地蔓延到她遍身肌膚,又毫無忌憚地舔舐她全身上下。
好幾晚她做夢都夢見自己渾身長了細小的疹,醒來后仍然奇癢無比。
顧采采平時幾乎不看電視,一則因為客廳氣味驚人,二則因為在學校住宿多年已習慣沒有電視的生活;和每天晚上追蹤連續(xù)劇的張慧劉棟剛好形成鮮明對比,倒也兩下相安。唯獨一次例外:一個月來同事天天都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超級女聲,又旗鼓鮮明地形成了玉米和涼粉兩大陣營,那天她在銀行聽同事說當晚湖南衛(wèi)視有超女決賽,實在忍不住好奇,當晚八點半便準時走出臥室。
那晚張慧不在,劉棟也正好在看湖南衛(wèi)視,見她走出來便笑道:“小顧快過來看,超女總決賽都快進行到一半了。對了你支持李宇春還是張靚穎?”顧采采不禁羞赧:“我連誰是誰都不知道,今天還是第一次看?!眲澓俸倭寺暎骸安粫蛇@么落伍?”便一邊看一邊向她隨口介紹。她很快便喜歡上那個叫李宇春的帥氣女生,隨后那女生果然眾望所歸大熱奪魁,臺上一大堆得獎沒得獎的其他女孩則哭到整個舞臺淚飛如雨,等到張慧十一點多開門回來,整個比賽差不多進行到了尾聲。
張慧一進門,什么都沒說,只盯了他們一眼——看似隨意,目光卻像火炬一樣灼熱地投向了這邊——便走到沙發(fā)跟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視機。劉棟坐得本來離她很近,擠擠擦擦地讓她一整晚都不大自在,此時卻突然幅度很大地往沙發(fā)另一邊讓了讓,顧采采一陣尷尬,便搭訕著說:“小張你回來這么晚,今晚有超級女聲的總決賽呢。”
張慧眼睛并不看她,只向著電視機的方向冷冷地說:“單位有事加班?!彪S即又補了一句:“我不回來有什么要緊?有人也許還希望我今晚別回來呢。”
渾濁的空氣里憑空多了一股子火藥味。顧采采漲紅了臉,想要訥訥地替自己辯解幾句,卻又不知說什么好:“小張你怎么……”劉棟早站起來往洗手間走去,邊走邊說:“鄰里鄰居的,電視客廳也是公用,說什么呢這么難聽?”倒是一派正義凜然。張慧見他著急,越發(fā)炸起來冷笑道:“我并沒有說什么呀,有人怎么這么心虛?”
當晚顧采采在自己房里,卻聽到隔壁一直有拌嘴聲。零碎地,斷續(xù)地,高一聲,低一聲,偶爾有一兩句聽得真切,其他的卻又都聽不清楚。突然之間一個男人粗重的嗓門高起來,壓住了之前所有細小的齟齬:“你他媽的到底還想不想結(jié)婚?搞清楚現(xiàn)在是誰求著誰!”整個世界才安靜下來,很長時間顧采采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過了好一陣,才又聽見有女子隱隱約約哭將起來。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地,一直折騰了半夜。
而她便也陪著輾轉(zhuǎn)反側(cè),半宿不能成眠。
自那夜之后,她非萬不得已便輕易不再走出房間。不管他們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坐在客廳:除了看電視之外他們好像從來都沒有更新鮮的娛樂,她都只眼觀鼻,鼻觀心,迅速低頭走進自己的房間。讀讀書,睡睡覺,發(fā)發(fā)呆,怎么也好怎樣都好她只恨自己還必不可少地要上廁所、洗澡因而必得經(jīng)過客廳。就算去廁所也必然要在睡衣外面多加一件外套:劉棟那樣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男人,送她尚且不要,又何必枉擔了那個虛名呢。
最寂寞的時候,她靜靜躺在床上,連客廳關(guān)一盞燈開一盞燈都知道。她安靜地躺在相對的黑暗里——之所以說相對是因為客廳總有光從門頂紗窗透進來,有時明,有時暗——以及不戴耳塞就永無止息的嘈雜細碎聲息里。有人把電視聲調(diào)大了一點(很可能是張慧,她最喜歡大聲),有人拿起遙控器轉(zhuǎn)著臺(這一定是個容易不耐煩的人,看他轉(zhuǎn)臺的頻率之快就知道),有人拖著鞋在踢踢踏踏地走路(大概是劉棟,只有他的硬底人字拖才能制造出如此響亮得讓人絕望的噼啪聲),又有人走進洗手間開始洗澡,放水的聲音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肯定是張慧,三人屬她最浪費)。又過了一年那么久整個世界才突然安靜下來,幾乎安靜得不似真實,但很快又從里面的房間傳出床鋪被褥和人體之間互相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隱約有女子惹人遐思的嘆息:哎呀疼——也間或夾雜男子粗重的喘息聲:唔。唔。唔。也許是真的,也許只是她從筒子間得來的經(jīng)驗引發(fā)的狂亂想象:聽著聽著二十七歲的好女子顧采采便無端端滿頭滿額是汗連前胸后背都發(fā)了燙。
唯一的陽臺雖然約定公用,但顧采采去陽臺總得通過隔壁的房間。她在陽臺上種的一盆梔子花春天即將開花,她一想到花開時節(jié)的芳香濃郁和花瓣的潔白美麗,就想起濕潤多雨的南方。她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搬到陽臺西側(cè)陽光可以直射的地方,買了一個既可以噴水又可以澆花的噴壺——梔子花喜水但她澆水的次數(shù)很少,幾乎三天才一次,否則會惹人厭煩——每三天總要把盆土徹底澆透一次,澆到托盤幾乎托不住水,又細細把葉面花苞上的塵土用水噴洗干凈。
但有一天她去陽臺,卻突然發(fā)現(xiàn)那盆梔子已經(jīng)被搬到了東邊靠里一個曬不到太陽又布滿灰塵的角落,想必搬運者動作相當粗暴,幾乎大多數(shù)剛結(jié)好的花苞都被碰落在地,和著滿地塵土被踏了個稀爛。原本放花盆的地方一條晾衣繩高高地拉起來,上面掛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男女內(nèi)衣和襪子,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套大紅色的胸圍加大紅色內(nèi)褲。張慧今年大概是本命年,但她究竟是二十四還是三十六呢顧采采站在那里怔怔地想:真奇怪同一屋檐下那么久竟然會完全猜不出來她的年齡,只看見缺乏表情的生硬五官在一張晚娘面孔上各行其是;她想自己無緣無故地想起張慧的相貌這也是非常蹊蹺的事情。
當時,她手里還可笑地拿著那只深藍色的既可以噴水又可以澆花的塑料噴壺??赡苁桥e得太久,噴壺又太重,她的手開始發(fā)生輕微的顫抖,有水不斷地晃蕩出來,落在地上濺起小小一點土灰。
在幻覺里顧采采看見自己靜靜地又開始動手。動手把那條晾衣繩子剪斷,把所有衣服收進來扔在他們的床上,再把梔子花輕輕擱回原來的地方。澆水,噴葉,一步步溫柔細致地動作。唇邊還微微帶著一點笑。
但實際上她自然什么都沒有做。當她清醒過來,只發(fā)現(xiàn)自己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而那把噴壺里的水幾乎已經(jīng)漏完。
當晚張慧便先發(fā)制人,大聲說怎么有人把陽臺弄得那么臟,搞得滿地都是泥水和爛花苞。指桑罵槐了幾句,卻一直沒找到出來和她對罵的對手。小房間里很長時間沒有傳出一絲動靜。顧采采那天很早就躺下了。
“辛辛,是否忍耐太久會使得一個人變啞。我十分懷疑?!?/p>
梔子花事件之后顧采采終于決定搬家。是在和張慧合租一年到期后,托中介公司介紹的一套一居室——便是現(xiàn)在她住的藍龍大廈B座604。房租很貴,不到三十平米卻足足要一千八,比以前的小房間貴了六百塊,幾乎占了她全部工資的五分之三。
但她這次終于決定一個人承擔全部。
據(jù)中介說藍龍大廈建成不到三年,這所謂的一居室里面卻空蕩、簡陋、陳舊而且骯臟:所有地板上鋪的都是一種臟白色的簡易瓷磚,而且瓷磚上四處都有曖昧的黃色水漬,怎么擦也擦不干凈。房間自帶的家具家電顏色風格都迥異,但至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款式陳舊,并且松散破損得讓人看一眼心里就搖搖欲墜,又忍不住懷疑里面正有無數(shù)白蟻正在開大嚼派對,尤其是那個皮子的漆幾乎掉光了的沙發(fā)。但是剛進門的顧采采什么都看不到,她只看到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
屬于自己的客廳、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
她指揮搬家公司的工人把紙箱放在離門最近的地上。不必一個個打開查看,也不必替她把東西往里面挪,這樣就足夠好了,很好,謝謝。她第一次不討價還價地掏出錢包付清了所有搬運費,再額外給了三個男子各十元小費。他們一走她便關(guān)好房門,把身體緊緊貼在門口,聽搬家公司的人腳步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腳步消失的那一刻她開始快步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三十平方其實也并不大,也只不過是從客廳走到臥室,再從臥室走到廚房。邊走邊輕輕撫摸墻壁,細白的,光滑的,冰涼的?!靶列?,這墻壁好亮堂,廁所好干凈,還有廚房?!彼呑哌呅Α傞_始腳步很輕微,慢慢便越來越快,幾乎快得像在來回奔跑,輕盈地,又像一場花式旋舞。很久之后樓下才有人篤篤篤敲腳下的地板,這時已經(jīng)是午夜十二點鐘了?!靶列粒嫫婀窒旅婺莻€人怎么能夠著那么高的天花板呢,這人一定用的是加長型的晾衣竿——”心里一絲內(nèi)疚畏懼也沒有地,她這才慢慢停下腳步,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得精疲力竭,累得站在那里都要扶墻,滿臉滿身又都是快步行走與笑出來的汗與淚。
“辛辛,我如此只是因為突然意識到我存在?!?/p>
“是在這樣難于安身的北京。我終于又有了完全屬于自己的方寸之地。一套完全屬于我的房間。一套可以隨時關(guān)起門來拒絕他人進入的房間。”
“可是辛辛,如果你問我究竟為什么一定要滯留在此,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我喜歡北京嗎?我痛恨北京嗎?我屬于北京嗎?為什么我會在北京?”
“很多時候我只是想,北京這么大,總不至于無可容身?!?/p>
最后一次看手機是七點五十五分。
顧采采一個人躺在床上,追憶遷徙不已的往事,往事如一格格鏡頭閃回,到此為止終于跳到了比較愉快的辰光。她仿佛看到兩年前的自己——二十五歲的自己,仍然對生活懷有熱情,仍然余勇可賈,好幾天在新居里進出嘴邊的微笑都沒有消失,并且開始饒有興致地把這房間收拾打扮成自己想要的模樣:首先把房東留下的舊粉色薄窗簾換成暗藍色厚棉布,又買了一大堆嶄新的泡沫海綿地板,在地板上拼貼成各種隨心所欲的圖案,擦干凈后可以直接光腳走在上面。現(xiàn)在她的梔子花終于可以想擺在哪里就擺在哪里了。剩下的花苞雖然不多,卻也終于一朵接著一朵地陸續(xù)開放,香氣果然非常馥郁宜人。如此她一日之內(nèi),總不免在花前駐足觀望無數(shù)次,不斷灌溉,噴灑葉面,又總是看著看著,便情不自禁把整個面龐輕輕埋入花葉之間,再抬起頭來時整張臉都濕漉漉,不知是水是淚。
梔子花謝了之后,葉子仍然綠得新鮮潑辣,明年一定能長出更多的新花苞。而看著它一日日成長,顧采采的內(nèi)心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安定和自由,一日比一日更加漲滿少許。
她每天一個人上班下班,給自己做飯煲湯。睡前看一兩小時電視或者翻幾頁書,幾乎不打電話,只在過年過節(jié)才偶爾收到十幾條祝福短信。在北京的女性朋友大多都結(jié)了婚,單身的已然不多,給她們發(fā)短信也未必會及時回復(fù),就算在同一個城市,想要約出來見面也變得非常之難。
不是沒有想過結(jié)束單身生涯。但是,顧采采不知道是自己過于封閉,還是根本生活的本質(zhì)就非常單調(diào)寂寞。或許只除了劉小明:很久不曾再想起劉小明這個名字。她認識他差不多已經(jīng)快十年,但無論她見過他多少次,她轉(zhuǎn)過身也仍然沒有辦法想起他的臉。對她而言,那或者只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一種無可無不可的可能性。而就在這思索的瞬間,顧采采不耐而惘然地,突然間覺得自己老了。
劉小明便是第一次替她搬東西到銀行宿舍的那幾個男生之一,也正是那個在飯店因小潘的態(tài)度而為她打抱不平的。他比她年長兩歲,自從大學畢業(yè)后便在北京財稅局當了公務(wù)員,兩人一直保持著若即若離卻也談不上多么曖昧的聯(lián)系。她一直單身,他也一直沒有女朋友。兩人隔三岔五一起吃個飯,聊聊天,如果劉小明的單位偶然發(fā)了什么電影票或者其他演出的贈票,時常也請她去看。
顧采采總是茫然地笑著,同時懷著些微羞赧地接受著他的好意。她只是沒有更好的機會——而劉小明卻是那樣一個固執(zhí)簡單如一頭牛的男子。他是河北人,生得十分胖大,眉眼分得很開,臉龐又永遠紅彤彤地喜氣洋洋,一徑賣力地對她好,仿佛以為只要一直這樣努力下去,總有一天會通往光明的結(jié)果:這偌大一個京城,兩個人相依為命,總比一個人掙扎著活下去要容易……隨后便結(jié)婚,生子,兩個人一起攢錢買房,最好再買輛車……在他簡單的頭腦里,人生一定是一條平坦直接毫無轉(zhuǎn)彎的通途,而愛情則是必然經(jīng)過的沿途風光。他只是不明白顧采采為什么要想那么多,又哪來那么多擔憂。
至少有一點可以表明他們之間的分歧:她失眠,他卻從不失眠。是以讓她困惑的事情,他全然無所謂。或者也不是無所謂,只是一個人永遠無法替代另一個人,去感知任何喜怒哀樂。
那些年他們兩人在一起很少聊深入的事情。通常只是他問一句,她答一句?!般y行的工作累不累?”“一般累,就是煩?!薄澳莻€叫小潘的女同事后來還有沒有欺負你?”“我早搬走了,租了一間平房。”“聽說平房都沒有廁所的?”“你現(xiàn)在還住在平房里嗎?”“你怎么一個人租這么貴的一居室?”“你的工資怎么能全部用來交房租?你以后還存不存錢買房子?”
他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十萬個為什么,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永無止境。顧采采每次都覺得自己像明星答記者問,不明白一個人怎么會對另一個人有那樣無窮的好奇心。是過了很久之后,她才對自己當初的冷淡感到愧疚。并且時常都愧疚得睡不著覺。
劉小明身材雖然龐大,心底卻很柔軟,來她家從不敢長驅(qū)直入,每次在門口都要費力良久,彎下肥胖的身子換鞋,一看到她整張圓臉上就滿是呵呵的笑:“采采。采采?!北孔镜馗吲d著,不知道說多余的話。
他知道顧采采喜歡歌手王菲,卻從來只舍得買盜版碟;有一次單位派他出差去香港,他一口氣買了許多張正版王菲。到現(xiàn)在她都記得,總共九張,《十萬個為什么》、《執(zhí)迷不悔》、《唱游》、《浮躁》、《菲靡靡之音》、《只愛陌生人》、《將愛》、《寓言》、《討好自己》。他捧在手上足足有一大摞,興高采烈地一張張展示給她看。每張CD封套上的王菲都不一樣,微笑的,不笑的,面容蒼白的,打扮妖艷的,像孤兒般有著無辜神情的,獨自拖著一只大箱子漫步在坍塌的黑白格子窗簾上的,化褐色曬傷妝的,眼角突然停留一只絢麗大蝴蝶的。劉小明那次一定是高興極了,神情才會得意得像個邀功的孩子:“好不好?喜不喜歡?”
但就是這份得意卻真正嚇壞了顧采采:她不是不知道所有的禮物背后都有期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那時她剛年滿二十五,劉小明二十六,他曾經(jīng)好幾次暗示過顧采采他父母一直催自己結(jié)婚——思量至此,顧采采一陣無名懼怕,輕聲說:“我不要?!?/p>
而劉小明還在傻傻地笑:“怎么了?采采你不是一直都喜歡聽她的歌?”
“我不要。”顧采采反復(fù)地,口吃地,始終只說這三個字,又稍微緩和了一點語氣說:“我自己有錢買。你拿回去退掉吧?!?/p>
“可是我是在香港買的,你叫我去哪里退,又怎么退?!彼麆窠鉄o效,也著急起來,胖臉漸漸漲得通紅。
她不管,只喃喃地說:“我不要。至少兩千塊錢呢,反正我不能要?!闭麄€人又羞又惱又急,幾乎要掉下淚來。劉小明再遲鈍大概也明白了,漲紅的臉變得蒼白起來,便慢吞吞地用胖手指把那些CD歸攏放好,重新疊成一大摞,裝回原來的塑料袋。顧采采站在房間中央,一直默默地低頭看著他手里的那個塑料袋,還是從香港帶回來的袋子罷,上面很顯眼地印著九龍鐳射音像行幾個黑字,又有一個小角落印著一排小紅字“三十年老店,信譽標志,如假包換”。全用的繁體字,“如假包換”幾個字特別加了紅圈,觸目驚心。
劉小明收拾得很當心,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又收拾得極慢,仿佛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采采那我走了?!?/p>
“再見?!鳖櫜刹烧f。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又補了一句:“再聯(lián)系?!?/p>
就好像“回頭再辦信用卡”的意思就是“永不再辦”一樣,對一個很熟的朋友突然說“再聯(lián)系”,早就成了“無事勿擾”的代名詞。幾乎是話一出口顧采采便后悔了——但她成年之后難得肆無忌憚一次。直至門吧嗒一聲合上,她也仍舊什么都沒有說出來,只是木然地,繼續(xù)站在客廳昏黃的燈光之下。眼前一陣模糊,幻覺里那塑料袋還在,所有大大小小的字體繼續(xù)在眼前晃動:九龍音像行、三十年老店、如假包換。
如假包換。
第二天早上顧采采七點鐘出門上班,剛打開房門,赫然發(fā)現(xiàn)那個如假包換的塑料袋還端端正正擺在門口,她彎腰拾起。認識劉小明那么久,直到那一刻內(nèi)心才突然有悔:假如悔恨也有形狀,那必然是些微的,朦朧的,無以名狀的,一小團,與日俱增,越來越大。
過了幾天,她便找來透明膠,費力地爬上床沿,把那九張唱片的封面一張張貼在墻面上。此后各種時期的王菲以各種姿態(tài)在墻壁上長久地注視著自己。同一個人同一張寂寞的臉,分九次在墻上浮現(xiàn)。任何時候她只要躺在床上注視這九張臉,便默然想起一個體格龐大的男子。又好像看見他胖臉上堆了笑意,輕聲叫:采采。采采。
“辛辛,我想世上一定再也沒有一個男子,會像劉小明那樣地對我。”
“我卻很難接受他進入我的獨居空間,和我分享一杯茶,一個房間,一張床……不是因為他太胖,也不是他不夠好……我只是無法說服自己去愛他,愛這樣一個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并且憧憬未來?!?/p>
“辛辛,你要明白,如果所有的愛都是幻覺,我寧愿自己是做夢而不是被夢見的;如果愛如捕風,我又寧愿是那個伸手捕捉的。”
“如果可以:我渴望去愛,多于被愛?!?/p>
顧采采的單身歲月比所有人的都要漫長,又如此堅決地拒絕一個愛慕她多年的男子,也許因為她非常地清醒、敏感、誠實,或者不過只是因為,她心里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如果一個秘密被一個人藏在心里整整四年,就足以被養(yǎng)得非常巨大,大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填滿了她的胃、腹部、心、胸口,又滿到涌上喉嚨,爬上臉孔。當一個人的臉孔上寫滿支離破碎的秘密,她就不大敢在人前隨便說話,做事,害怕任何一個看似隨意的動作都可能情不自禁地泄漏那秘密。唯一可做的事情就只有沉默地坐在那里,偶爾對人點頭微笑。
“辛辛你猜我的秘密是什么?是不可言說的愛本身,或者干脆就是,許德生?”
關(guān)于愛是什么顧采采可能所知不多。關(guān)于許德生是誰,答案則很簡單:不過是在銀行會計部坐在她對面的一名男同事。如此這般這秘密說出來不過就是一個簡單的暗戀故事罷了。天底下每天都有這么多我愛你,你不愛我的事情,比如劉小明暗戀顧采采,而顧采采卻又暗戀許德生;日頭之下,并無新事,愛來愛去的,萬變不離其宗。而顧采采的秘密也只是相對于她本人而言,才顯得隱忍、驚慌、宛轉(zhuǎn)難言;對于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來說,則何其微不足道,不值一曬。
那時顧采采剛調(diào)進會計部,連工作流程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大學里學的是國際金融又不是財會。而銀行卻是這樣一個人人自掃門前雪的地方,大家都對彼此的困境視而不見。唯一例外的似乎就是坐在對面的許德生:三十多歲了為人仍很熱情,對辦公室同事又周到得體,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爽朗。新來的顧采采問他什么他都有問必答,又言無不盡。
起初顧采采對他只有感激,從那時便一直喊他“許老師”——她那樣一個清醒的女子,又怎么會任由自己陷入荒唐不可言說的境地?
但事情的發(fā)生發(fā)展,并不全由她的思想意志控制。
“辛辛,許德生今天穿了一件新襯衣,每一條皺紋都熨得好平整,他妻子一定很賢惠?!薄霸S德生中午去飯?zhí)么蝻?,打的是豆腐青菜和一個饅頭,他吃得好素?!薄皠偛庞腥藛栐S德生,好幾次在健身館里碰見他妻子練瑜珈,她最近是不是在減肥,他只爽朗地笑著說女人的事情誰知道。一個人三十多歲了怎么還可以笑得那樣灑脫好看?!薄八麄儽圃S德生報名參加銀行里的籃球賽,結(jié)果他在場上太賣力,一不小心扭傷了腳,半個月才好。他真傻,總不懂得拒絕人?!?/p>
許德生。許德生。許德生。
當顧采采終于發(fā)覺這名字在意念里無處不在、自己又日漸留意鏡子里的容顏時,事情為時已晚。她又發(fā)現(xiàn)自己工作時總禁不住時時抬頭,在電腦和堆積如山的文件之間,在水杯和綠色植物之間,時不時偷偷地覷他一眼,方能夠繼續(xù)枯燥乏味的工作。低頭統(tǒng)計報表時聽到他略帶一點陜西口音的普通話,又暗自感到非常親切。
仿佛只要他在,他在本身,對她而言就是巨大而深刻的安慰。
他臉上每一道皺紋和每一種神態(tài)她都認識:他鼻子兩側(cè)有兩條很深的法令紋,顯得比實際嚴肅——“辛辛,據(jù)說有法令紋的人生活都比較凄苦,也較一般人更不容易得著快樂?!薄暗ζ饋硌劢怯钟猩钌畹男y,那姿態(tài)多好看?!薄霸谶@相貌的彼此矛盾處,笑紋和法令紋之間,是否就可以解釋生命的荒謬復(fù)雜,以及何以許德生有的時候話特別多,特別愉快,有時候卻又比任何人都沉默?”
有時候許德生坐在那里,并沒有做什么,就是靜靜坐著發(fā)呆,眉心慢慢擰在一起。顧采采看著看著,就心里一動,不禁想伸手過去撫平那結(jié)。但這溫柔靠近,輕輕觸摸,永遠只發(fā)生在幻覺中。
現(xiàn)實生活中的顧采采從來不曾對許德生表白,甚至對他比對別的同事更加疏離。每天見面只是客氣地微笑,點一點頭,再相對坐下,各忙各的。
他們會計部的工作平時單調(diào)無聊,一到年底則一躍而成全銀行最繁忙的部門,遇到要趕統(tǒng)計報表時,常常整個部門都要加班,有時一連十多個小時大家都不能休息,一直要加班到夜里十一二點。眾人叫苦叫累不迭,顧采采最高興的卻正是這段時間。加班日她總比別人顯得更愉快,和同事說話也更多。
“我表現(xiàn)得這樣異常,或許只是因為知道他每天下午都要去幼兒園接小孩,妻子又在家里做了滿桌的飯菜等他們回家?!?/p>
“而除了加班之外,我沒有任何機會名正言順地把他留下。”
“辛辛,到底自己是貪心還是不貪心,我并不知道。我只是非常膽怯,又很依戀?!?/p>
他們偶爾也交談。每天朝夕相對,熟悉彼此的習慣如同日日相見的親人。有一次她偶爾從老家?guī)Я耸畮讉€芒果回來,回單位時便順手帶去請周圍同事嘗鮮,許德生平時并不貪嘴,那天卻忍不住接連吃了兩個。此后顧采采在菜市場看到芒果幾乎都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第二天再帶到單位。有一次有人突然問她為什么一年四季只帶一種水果。她一陣心虛,還沒來得及作答,許德生卻在一旁非常高興地說:“芒果的確好吃啊。我雖然是北方人,也最愛吃芒果。”
她聽后不禁低頭微笑。
“辛辛,辛辛你知道。我小時候聞見那味道就會吐?,F(xiàn)在反倒覺得真香?!?/p>
“從手提包里拿出來,整個包里都是熱帶水果的馥郁,甜蜜而略帶一點爛熟?!?/p>
還有好多次他們加完班,剛好一起走出辦公室,一道坐電梯下樓,又一路并肩走到公車站等街車。平時一貫開朗的許德生,和她一起走路,總也變得特別沉靜起來。兩人只隨便交談一些關(guān)于天氣、公司新聞乃至于最近發(fā)生的社會頭條,很少討論特別私人化的話題,但顧采采已經(jīng)非常心滿意足,覺得彼此之間的氣氛十分私密親近。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覺得,但自己和他并肩走著,卻時常滿面通紅,還好是在黑暗里,他看不到。一顆心卻并非小說里寫的如同鹿撞,而是跳得越來越細弱,仿佛隨時都要休克。
她實在不知道這樣的情形,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愛了。
如果她如此渴慕與他接近是愛,那么他每天接送孩子,按時回家吃飯,他妻子又細細替他熨燙衣物,準備一桌熱氣騰騰的飯食:又何嘗不是愛呢。
“辛辛,我越留戀,越覺得自己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第二天看到他和其他同事都羞愧得抬不起頭?!?/p>
“我好怕,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樣?!?/p>
有一次加班是在隆冬12月的夜里。那天的風非常大,坐在辦公室里都聽得到外面瀝瀝的風聲。兩個人面對面埋頭工作,一直忙到約莫七八點,走出辦公室才同時發(fā)覺饑腸轆轆。是許德生先提的議:“不如在外面先吃點東西再回去,我請你?!彼浪粋€人,回去必然也是胡亂對付。她說好,他建議不如就近去一家他相熟的陜西面館。她這才想起他原本是西北人。
那是他們兩個除了吃工作餐之外,第一次一起吃飯。
到現(xiàn)在她還清楚記得那面館的名字:馬三拉面。那天時間晚了,面館里人不多,門口的塑料簾子不時被大風吹起來,噼啪作響。他們在寒風里凍得夠嗆,就占了最里面的一張桌子。許德生坐下后當即要了一碗炮仗面,她平時基本不吃面,便說隨便,于是他自作主張給她要了一碗臊子面。他又點了幾個家常的小菜,不過是老醋花生、上湯菠菜和醬牛肉之類,一邊點菜一邊冷得直搓手哈氣:“今天太冷走不遠,只好湊合在這小館子里吃點。下次再好好請你撮一頓,你喜歡吃新疆菜,還是羊蝎子?”他一氣說了許多話,她不禁笑道:“許老師你真客氣。”執(zhí)意不肯點菜,只望著他微笑。
他先點,自然面端來也快,抱歉地對她說:“那我先下筷子了?”她笑著點頭,他便脫掉外面的大衣,擼起襯衣袖子狼吞虎咽地吃將起來。
在面館昏暗的燈光里,顧采采隔了一張桌子,繼續(xù)怔怔地望著許德生,發(fā)覺他鬢角早已星星點點地白了。平時在辦公室里白天黑夜總亮著日光燈,看不見。因這細微發(fā)現(xiàn),她突然覺得自己離他很近,比辦公室面對面地近在咫尺還要近,比肌膚之親還要近,近到骨髓里,近到貼心貼意。這一分鐘,許德生好像完全是屬于她一個人的,他就好比她的父親,她的兄弟,她的情人,她的一切。而這一分鐘之后,一切幻象又將消失,她在北京仍然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愛。她意想不到地擁有了和眼前人非常私密的一分鐘,不免又驚又喜,慌亂得要掉眼淚。連他那種有點粗魯氣的吃相她都喜歡:她什么都可以體諒,什么也不介意。她又想就算什么都不是,當他朋友,妹妹,甚至隔壁鄰居也可以。至少可以經(jīng)常名正言順地登堂入室,看他吃飯。
許德生一直沒有抬頭,渾不知眼前人心底早已千回百轉(zhuǎn)。等他再次抬頭,一碗面已經(jīng)下去了一半,他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我真餓了,餓得心慌,等不及你的面來就吃開了。”她微笑著:“你在家是不是也是這樣吃飯的?”沒說完吞下去的半句是:“當著你太太孩子的面?!彼齽傇谕饷婧L里凍得冰涼的臉一回到溫暖的室內(nèi)又慢慢慢慢熱起來,熱得面頰發(fā)麻。
他笑道:“小顧你臉怎么這么紅?!彼鸱撬鶈枺骸懊孢€沒有來?!庇钟樣樀卣f:“這屋子里好熱,熱得人直冒汗?!?/p>
那天兩人仿佛都很輕松,盡興聊了很多相干不相干的,不知怎么突然就說到了游樂場和過山車。好像是許德生先提到北京最近新開了一家歡樂谷,里面同時安置了好幾種非常巨型的過山車。顧采采笑著說:“我沒有什么愛好,就是愛坐過山車。小時候沒玩過,長大以后只要去游樂場,總?cè)滩蛔∫虾脦状?。?/p>
聽到這話許德生眼睛卻突然一亮:“我八歲的兒子也最喜歡過山車。下次你有空,我們?nèi)艺埬阋黄鹑g樂谷玩吧。我們都不敢玩,你正好可以陪我兒子一起上去?!?/p>
她笑著應(yīng)“好”。然而事后非常懊悔。
她不知道當時自己是因為想見見許德生的妻子兒子——雖然見到了也肯定沒什么。或者還是,當真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邀請她一起坐過山車。
關(guān)于過山車。
顧采采很早就開始愛上這看似和她性情全然矛盾的游戲。和所有人一樣她也怕。怕得最厲害的時候她脖頸僵硬,顏面麻痹,手腳冰涼,被綁在座椅上恐懼感已油然而生,想立刻掙脫安全帶逃下座椅,但整列過山車已經(jīng)開始緩慢地、機械地往上升去。很多人都怕這上升的咔嚓咔嚓聲怕到癱軟,但她潛意識里最期待的也許正是這一刻,如同吸食大麻般不可自控地面帶一點微笑,對自己數(shù)一二三,最好的一刻馬上就到來。每次她都以為自己真的會死。這過程竟完整如一場真正意義上的云雨:有緩慢上爬的前奏,有遽然升至頂端的高潮,有突然之間的滑落。那滑落失重的瞬間最刺激,刺激得每次她眼中都遽然充滿灼熱的眼淚。隨即過山車的翻滾終于停止。她睜開雙眼手足俱軟但意猶未盡。
或許日子太悶了總需要一點刺激和宣泄,而過山車比之抽煙、喝酒和戀愛而言,不至于污染空氣、宿醉頭痛或者隨時有失戀的可能,又是最不需要和人群發(fā)生直接關(guān)系的娛樂,而且只需輕輕扣上安全帶,任何時候想玩便可以再玩一次。話雖如此,她清楚自己對于過山車的迷戀也許仍然有一點不可告人的成分:其實過山車最吸引她的,不是那種巨大而銳利的刺激感,不是可以放聲尖叫宣泄情緒,也不是隨時想玩便玩——而是有朝一日失事的可能性。每次無論事先檢查多少遍安全帶,她總有強烈的預(yù)感這一次可能會失事——也不知道是擔心還是期待。誰知道。
這一切真相她不說人不問誰又知道。連許德生這樣日日坐在她對面的人,又或者劉小明這樣認識她接近十年的人,都沒有辦法知道。
“辛辛,我想過很多次,或許我對過山車的迷戀只是一種姿態(tài),正如一定要留在北京,喜歡王菲,追求獨居,拒絕劉小明,乃至于對許德生的戀慕一樣,樣樣都只不過是種姿態(tài)。我到底相信什么,喜歡什么,又需要什么?我所宣稱自己喜歡的,大多都是生命中實際上不可承受也不需承受的?!?/p>
“一件事情與絕對有關(guān),也便必然與謬誤有關(guān)?!?/p>
“只是不知怎地,一念之差,便泥足深陷?!?/p>
從那次晚飯之后,許德生很久都不曾和她一起吃飯,也沒有再提起歡樂谷過山車的事。她以為他當時只是隨口一說,便仍舊上班,下班,偶爾買一次芒果請客。三四個月后,一天下班她正準備收拾東西離開,許德生卻突然叫住她:“小顧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他記性真好,果然有一個會計人才過腦不忘的本事。
那個星期天,她如約去了歡樂谷,到門口卻只看見許德生和一個八歲模樣的男孩,那男孩手里還舉著一只紅色氣球。她有點疑惑地停住腳步:“你太太呢?”他笑容有點尷尬:“她突然有點不舒服,沒有來。我答應(yīng)了孩子很久,這次又約了你,就沒再改期。”指指那男孩:“明明,快叫顧阿姨?!庇置χ鴮︻櫜刹山榻B:“他叫許宏明,叫他明明就好了?!?/p>
她從來沒有聽許德生一口氣說這么多話,一時間頭腦輕微地混亂,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高興,只說:“明明,來歡樂谷高興吧?明明長得真可愛,像爸爸。”這話更不對了,也不知道是說明明可愛,還是說爸爸可愛。喜憂參半的陌生里,她和父子倆一起向著檢票口走去。
那真是一個非常晴朗明媚的4月天。
那天顧采采覺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活潑,和平時的她完全不一樣,一直笑,說話,又時常和明明扮鬼臉。明明剛開始很怕生,后來終于慢慢被她哄得親近起來,圍著她身前身后地轉(zhuǎn)。游樂場里人很多,他們兩個人害怕孩子走丟,一左一右牽著孩子,別人看過去大概也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三口之家了——她事后只要一想到這虛假繁榮的景象,就怔忡得要掉眼淚。
而那天到底玩了幾次過山車、到底盡不盡興,她卻已不太記得了。只記得最后一次明明堅持一定要自己上一次過山車,話音未落便撒腿跑了過去,把兩個大人扔在那里面面相覷。意想不到的獨處空間遽然降臨,顧采采望著許德生,臉上興奮的笑容還沒完全消退,只笑著說:“明明這孩子真活潑?!?/p>
許德生卻不接她的話茬:“你也比平時在辦公室要活潑得多。麗秋像你這個年紀,還要更活潑?!丙惽锞褪撬拮拥拿帧5⒉恢浪帐裁?。好像是姓杜,要么就是姓張;約莫他提過的,她竟然忘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稱贊自己活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微微喘息,又不停地笑。
他又說:“你一定很奇怪我突然提到麗秋。其實麗秋今天沒有病,只是出差了。我在電話里告訴她我一個人帶明明出來的?!?/p>
話說到這份兒上似乎已是非常明顯的暗示了;但是究竟他要暗示些什么?顧采采又昏亂起來:到底是姓杜,還是姓張?抬頭望望天色,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黃昏已盛大如斯地降臨。原來歡樂的時光,當真會過得更快一些。太陽完全下山后,天空便轉(zhuǎn)作一種迷離惝恍的幽藍色。空氣里的涼意漸漸如水蔓延,伸手就可以觸及。
她腸胃與之同時,發(fā)出非常輕微的咕咕聲。聲音不大,卻足以被對面的許德生聽到:“餓了吧?我請你吃飯。麻煩你陪小家伙玩了一天,摸爬滾打地一身汗,真不好意思?!?/p>
他們?nèi)艘黄鹪谕饷娉粤孙垺@次是北京少見的廣東菜館,叫翠都潮州酒家,就在許德生家住的小區(qū)旁邊。他堅持要請她吃飯,又說潮汕離福建近,也算是請她吃家鄉(xiāng)菜了。顧采采以為吃完后便好各自散去,許德生卻說要送她回去,讓明明一個人先拿著鑰匙回了家。
飯后兩個人并肩走在路上,那情形和平時一同去公車站等車其實也差不太多。但顧采采這天感覺分外強烈,仿佛面館里那種親密無間的空氣再次回到兩人中間。許德生身材很高,她一路低著頭,肩膀仿佛時時都要撞在他胳膊上,每撞一次都忍不住心跳一次,全身酥軟麻痹,心頭又隱約升起某種不可言說的希望,朦朧,含混,本應(yīng)無望卻又突然降臨。她這才知道所謂的“心如鹿撞”是怎樣一回事,果然十分之震蕩刺激,像極了坐過山車的感受。
而她每次不小心撞上許德生,他也似乎并不避讓,只是一直默默地走著,心事重重。夜晚的涼意越來越深,偶爾離他近些,她幾乎可以感到他整個人輕微地顫抖;或者根本只是她自己在抖。為了抑止這顫抖她終于開了口:“許老師,你好像很冷?!?/p>
許德生說:“我不冷。倒是你看上去體質(zhì)比較弱,要不要我脫一件外套給你?”
她說:“不,用不著,我不要。”她只希望這條路永遠不要完,能夠一直走下去。
他沉默了又說:“小顧,還記得你剛來銀行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那時真是年輕啊。一晃已經(jīng)五年過去了。你二十七,我都三十八了?!?/p>
顧采采低頭把玩著衣角,說:“是嗎。整整五年了,我也老了?!毕胍銖娦χf:“男士這樣隨意談?wù)撆⒆拥哪挲g好像是不大禮貌的?!苯K于沒說出口,她是害羞到連開玩笑都吃力的那種女子。
“今天這種天氣玩過山車還是有點太冷了。唉,我們年紀大了,不像你們,還年輕,怎么玩都可以?!?/p>
“許老師一點不顯老?!彼f。真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明明只有兩個人在一起,還是客客氣氣地你叫我“小顧”,我叫你“許老師”。何其之生疏,客氣,有禮。
“你覺得明明這孩子怎樣?”
是不是所有的中年男人,話題撐不下去了都免不了要談到孩子和家庭?
“明明很可愛,很活潑。他一定很會讀書吧?”
“是。像他媽媽一樣,很聰明。”
說到這里兩人便又默默地,仿佛無話可說了。好一會許德生才問:“小顧你家是住在附近吧?”其實她早就告訴了他,他這時突然又問了一次。
顧采采便又重新告訴他。其實她住處離他家并不太遠,那天又是個很好的4月的夜晚,乍暖不寒,又沒有風,走回去也不過就半個小時。但許德生突然回過神來,非常擔心兩人這樣并肩走會被熟人看到,不到三公里也仍然攔了計程車,一直把她送到大樓底下,又隨她一道下了車。臨別時他望著她欲言又止:“小顧,我覺得你平時心事太重了,我們年紀大了,而你的時間還多——”
她驀然回首。兩個人剛好是站在一盞昏黃的街燈下面,投下兩個長長的剪影,像刻意做舊的電影場景,街燈又在兩個人的臉龐上靜靜打下深淺不一的光和影。這一瞬她望著他,覺得眼前這個人和平常很不一樣,有點電影主人公般不真實的味道。這是他第二次和她提到年紀了,年紀這東西看上去簡單,卻包括了歲月、閱歷、往事和一場真實存在的婚姻。她想這便是最直截了當?shù)木芙^了,便望著他,點一點頭。
“麗秋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小顧你每天在單位里卻老低著頭發(fā)呆,發(fā)不完的呆。我早就想勸你開朗一點。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你便會知道,這世上沒什么大不了、想不通的事。”
“是,許老師,我知道。”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著他,突然之間很絕望,像從此以后再也不能夠見面似的:一個男人一定要到了許德生這樣波瀾不驚的年紀,方可以這樣沉穩(wěn)而好看的吧?
“小顧——采采你究竟有什么問題?你要是有很嚴重的困擾,不妨告訴我?!彼涿畹馗牧丝?。叫“采采”的語氣卻絕不像劉小明般親切,生硬且嚴肅。
“沒有。我沒什么問題。”
“那你以后不要再買芒果到辦公室里了?!痹S德生輕輕地說,“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倒沒什么,對你影響不好?!痹瓉硭裁炊贾溃皇鞘裁炊挤旁谛睦铩睦锖鋈婚g非常之微細痛楚地可憐著自己——原來如此他這才約她出來面對面地說清楚,過山車什么的,不過都是幌子。
顧采采忙不迭地點頭,自知有淚將墜又慌忙低了頭。她實在是不想在他面前掉淚。什么都不是,再當著他面淌眼抹淚地算什么?
“幾乎整個會計部人人都在猜。你總是買芒果自己又總是不吃。又總是陪我一起加班到很晚。采采你不要傻,你才二十七歲啊,多么年輕,大把的光明前途在前面等著你——”
顧采采之前一直低頭,這時猛地絕望地仰起臉:“那末你到底,有沒有一點點,一點點……”“喜歡我”三個字卻哽在喉間,無論如何吐不出來。其實問不出來也好,開口的時候心早已經(jīng)涼了。但還是不甘心。一點點,一點點就好。只要有一點愛,這整件事便不至于太過孤單。
他卻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問:“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早已不太想這些事了,橫豎只是好好過完剩下的日子。小顧你還太年輕,才會有這么多的胡思亂想——”他沒有說完顧采采已經(jīng)全明白了,原本就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和誰都不相干甚至和他本人也沒有半點干系。她說:“是的許老師是的?!本屯蝗灰豢桃膊荒軌蛉棠?,向他仰著的臉漫然流了一臉淚。
街燈閃爍的黃光在淚眼里看去也是一片模糊。像撒了一把明黃色碎鉆的光,璀璨,細碎,閃爍不定。
“那再見許老師?!?/p>
她急急低頭,沒等他再說什么,便扭頭跑進了樓道——在這場戲里她好歹也是一個女主角啊,像所有電影小說里那樣的,應(yīng)該提著衣角頭也不回地跑開,姿態(tài)絕決而又委屈——邊跑邊模糊地以為他會叫住她,但并沒有。進了屋又連忙拉開窗簾往下看,看許德生是否還在。但是街燈下面空空蕩蕩,只有一片落寞的黃光漫灑,好像那里從來就沒有站過一個安靜、高大、沉穩(wěn)如山的中年男人。顧采采怔怔地靠在窗欞上望了很久,只望到眼眶發(fā)澀才拿了衣物去洗澡。開了水后一個人又在蓮蓬頭下發(fā)呆。邊發(fā)呆還不忘記自說自話:“辛辛,要是我還和張慧住在一起,她一定心疼死這些水。”“不過就是水嘛。又不是交不起水費有什么了不起?!薄耙粋€人獨居就是有這點好。想怎樣就怎樣?!?/p>
她在花灑下面自言自語很久。直到赫然驚覺自己從未有過的饒舌,方才猝然住口,在水流中間遲疑地、一點一點放聲痛哭起來,又蹲下身子,開始非常劇烈地嘔吐。
“辛辛,我并不恨他,恨只恨自己幻滅得太快:原來愛當真只是幻覺,走近了便煙消云散??晌乙膊⒉灰鍪裁窗?。”
“但這事也很公平。劉小明也并不要我做什么,我同樣不讓他把夢做下去?!?/p>
“愛又當真如捕風。只不過,各人捕各人的風。各人都有各人的失望,和得著?!?/p>
她此后便在眼前人為地堆高了很多文件和書,又把電腦移到剛好可以遮住對面的位置。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時時看到許德生。四面八方都是許德生。誠摯的,懇切的,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無比動人的,卻讓她自慚形穢的。許德生。
在被拒絕的第四天,她望著墻上的王菲發(fā)了三刻鐘的呆,終于決定打電話給劉小明。自從CD之夜后,她已經(jīng)和他整整八個月不曾聯(lián)系。撥電話時她沒來由地擔心他換了號——但很快手機便傳來熟悉的聲音:“喂?是采采?采采嗎?”聲音一如既往地愉快,親熱,仿佛不曾發(fā)生過任何不快。他在電話里很快就答應(yīng)馬上過來吃飯,在他們以前常去的她住處附近的一家貴州館子。
放下電話之后她但覺一陣凄楚的甜蜜:在這偌大的城里所有人都可以漠視她,欺侮她,不許她把夢做下去,但至少有一個人一直是關(guān)心她、體貼她、衛(wèi)護她的。她突然前所未有地信任他,很想細細告訴他種種事情,一切的一切。關(guān)于許德生,關(guān)于搬家,關(guān)于張慧,甚至關(guān)于小鎮(zhèn),關(guān)于辛辛。關(guān)于她自己的一切。
但等到劉小明當真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卻前所未有地恐懼不安,而他在對面仿佛也很局促,胖胖的面龐隱隱浮上一層泛著油光的汗意。顧采采不禁自責一定是自己以前對他太冷酷了,他現(xiàn)在才這樣緊張,就好比許德生對自己——這一轉(zhuǎn)念讓她的心立刻酸楚起來,不,不能繼續(xù)想下去——她望著他的眼神幾乎是溫柔地了:“小明你怎么不點菜?”
劉小明之前一直低頭皺眉看著菜本,此時突然抬起臉,竭力做出一種灑脫的表情:“采采,你好幾個月都不來找我,我正好也有事情要告訴你?!?/p>
她說:“什么?”心里不禁一陣緊張。她還沒有做好準備讓他進入她的生活,可是她來此之前已經(jīng)想過了,也許可以試試。什么都需要一個開始,不試怎么知道不可以。
劉小明坐在對面,緩緩地,略微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道:“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前陣子我終于有女朋友了。也是我們的老同學,肖小燕。對了小燕還和你同過宿舍呢?!?/p>
她僵了一僵,立刻笑道:“真的?恭喜恭喜啊,怎么不知道你們還一直聯(lián)系著呢?”
他笑著:“我也不知道。小燕前段時間去財稅局辦點事情,我看是老同學就請她吃了次飯,那段時間她剛好和她以前的男朋友分了手,結(jié)果就……唉,事情發(fā)生得簡直太快了,我做夢也想不到?!币粡胶┖竦?,呵呵地笑。“對了采采你最近過得好不好?我還一直和小燕說要請你吃飯呢?!?/p>
“辛辛,是否從那夜開始,失眠才會變成我生命里最大的障礙?!?/p>
“我并不愛劉小明。以前不,現(xiàn)在不,將來也永不。但是究竟為什么,我整夜整夜地望著墻上那九張王菲,徹夜輾轉(zhuǎn),渾身如同著了火。他竟然比許德生令我更失望?!?/p>
“辛辛。我只是無法原諒自己的自私,怯懦,以及愚蠢。”
一直把臉埋在枕頭里躲避外界光線的顧采采突然很想照鏡子。是否對愛的想象,總與對自身的關(guān)注有關(guān)——
她在床上吃力地翻轉(zhuǎn)身子,取出壓在枕頭底下的一面橢圓小鏡子,巴掌大小,一望進去,鏡里便立刻出現(xiàn)一個女人疲憊不堪的面孔,黑眼圈很深,臉頰瘦削,皮膚沒有血色。她眨眨眼,鏡中的女人便也眨了一下眼。她皺起眉頭,那女人也皺眉;她試著咧開嘴角,那女人的臉便在一霎時舒展開來,展露一個近乎悲哀的微笑。
顧采采長久地,仔細地凝視著鏡子中自己的臉,一時之間很惘然。她不記得上一次照鏡子是幾時,又是為了什么。自從失眠以來她就不太照鏡子。
“辛辛,是否可以認為這是自從對愛幻滅以來,我便拒絕面對自己激烈沖突的內(nèi)心的緣故?!?/p>
“我一天天不再認識自己,也不再認識這個碩大無朋的好世界?!?/p>
顧采采又發(fā)現(xiàn)從他人的目光中其實也無法認識真實的自己。他們是誰她又是誰,如此彼此靠近、互相干擾、侵吞空間、爭相控制又是為了什么。如是種種,愚鈍如她不能夠明白。
和他人的關(guān)系中她慢慢只余下恐懼。
但她最恐懼的,卻或許只是在人群眼光中的自己。如果沒有他人的目光,也便沒有這微不足道而可笑可憫的自身存在。
“辛辛。有時我巴不得沒有人能夠看見我。我知道自己從來都不夠漂亮,一失眠就更難看??墒亲咴诮稚衔铱偸潜蝗俗驳?,又老是不小心被人踩到腳,從來沒人找我搭訕,連問路的都避開我問別人,如此無足輕重,我卻又總是不甘心?!?/p>
“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看到我也會立刻遺忘。見過我無數(shù)次的客戶不認識我也就罷了,連上司都對我的名字沒有印象,好多次點名都漏掉我。許德生本來就不是我的,劉小明為什么也這么輕易地放棄我?”
“辛辛,為什么,天大地大,北京城這么熱鬧人群又這么密集,多余出來的那個人唯獨是我?”
“我我我、我、我?!?/p>
“我?!?/p>
很小的時候顧采采就學會凝視鏡中的自己。她看自己的表情總充滿疑慮。
她八歲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單眼皮。九歲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左邊臉頰的眼睛下方有一顆褐色的細小的痣,后來才知道那叫做眼淚痣。十歲的時候她試著動手給自己剪過一次電視劇女主角式的劉海,怎么剪都覺得不夠齊,最后幾乎短到?jīng)]有,好多天都不敢見人。十一歲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長相既不很像父親,也不很像母親,倒是有點像小姑,臉太圓而下巴又不夠尖,嘴巴和鼻子雖然端正,但眉心很早就出現(xiàn)了細紋,看上去總像是不勝煩惱、憂心忡忡的模樣。
更多的時候顧采采對鏡子中的臉沒有任何具體意見,只是長久地、仔細地凝望,心里空茫一片。她時常都不能確定自己的存在,即使存在也不明白究竟有何意義,越不確定越深陷其中。走過街道上所有或?;騽拥能囕v或櫥窗,她總是茫茫然一瞥,飛快地尋找里面那張蒼白的熟悉的臉,找著了卻也不知這人是誰,為什么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顧采采望著鏡中,表情越來越木然,望著自己好比望著一個陌生人,一棵樹,一張白紙,好比什么都看不到。她自己剛剛望過,還在望著,便已經(jīng)忘了。
“辛辛,有一次我做一個心理測驗,發(fā)現(xiàn)如果我生在十九世紀的歐洲,一定是所謂的抑郁質(zhì)體質(zhì)。據(jù)說所有這類人行動遲緩又內(nèi)心敏感、善于覺察他人不易注意的、富于幻想又膽小孤僻,具有明顯內(nèi)傾性。”
“而所謂內(nèi)傾性:是否就是一個人不斷地被自己絆倒、又不斷地跌回自己身上?是否就是,一個人漸漸,連自己都看不到自己?”
雖然拉著窗簾,仍然可以感覺到外面的天色正逐漸變亮。屋子里的一切輪廓也都漸漸明顯起來:窗邊茶幾上放著吃剩的半包稻香村點心,一只舊諾基亞手機,一個紅色光亮漆殼的小鬧鐘。鬧鐘的秒針分針正在滴滴答答地走著。有風偷偷潛入,把窗簾吹起了一個角,露出許久沒擦的玻璃窗來,從那灰蒙的一角里可以看到對面大廈掛著的大鐘也正在分秒不停地走著,突然之間敲了一下:是正點了?,F(xiàn)在是九點鐘,還是十點鐘?顧采采從枕頭上望了一眼,沒看清就放棄了,也懶得起身看一眼鬧鐘和手機。
這樣一整夜地躺在床上,放縱自己耽于回憶,她竟一直也沒有感到餓。她只是冷得不愿意把手伸出被窩。
一個正常人若躺七個小時以上還沒睡著,神經(jīng)末梢都會尖銳地繃緊,更何況七天七夜都不曾入睡一秒鐘的顧采采。她真切而避無可避地感知到身體任何一點細微不適:被窩里焐了一夜的熱水袋早已冰涼,雙手雙腳像是慢慢在結(jié)冰。皮膚敏感的面龐暴露在房間干燥冰冷的空氣里只覺腫脹發(fā)痛,每一個毛細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失水枯干。向任何一個方向轉(zhuǎn)動身體,左,或者右,或者是在被窩如胎兒般蜷縮,她都冷,冷極了,無休止地打哆嗦,白天房間的暖氣完全不頂用。她想這和失眠究竟有沒有關(guān)系,她的身體是垮了——完全地垮了還是她的神經(jīng)近日來已受到了永久的,不可修補的傷害?
“辛辛。我很難受。難受到想立刻去死?!?/p>
“好像一分一秒都活不下去了,現(xiàn)在。立刻。我。”
顧采采以往數(shù)年雖然也時常失眠,但不過只是偶然事件。但從一年前開始,事情突然急轉(zhuǎn)直下。
剛開始每隔兩三個月總會有一整晚,輾轉(zhuǎn)幾個小時無法入睡。第二天她仍然不得不按時去上班,下班后困倦不堪,回去倒頭就睡。不到半年頻率便增加到一個月一次,這樣她便慢慢有點吃不消,照鏡子自覺憔悴不堪,但第二天仍能撐著繼續(xù)工作,過三兩天便恢復(fù)過來,習慣了便自嘲:不過和月事頻率相當。約莫從半年前開始,失眠癥變得越發(fā)頻繁,兩三周便發(fā)作一次,春夏之交尤其厲害,幾乎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躺在床上但覺渾身熱燙得可以灼傷自己,心又咚咚咚跳得像要撞破胸膛,到了下半夜身體才漸漸涼下來。她冷了便蓋被子,熱了便蹬掉,反反復(fù)復(fù)翻來覆去數(shù)了上萬只綿羊仍是睡不著。這樣的狀態(tài)會維持一兩日最多熬不過三天,三天之后她的身體已經(jīng)疲憊到了忍無可忍即將自行崩潰的地步,白天不管是走路說話做事都像夢游,與人打交道反應(yīng)又極慢,連上司同事都看出她的精神渙散:顧采采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不要請假看醫(yī)生?
那時公司正在進行小規(guī)模但是實際進行的裁員。問候雖然看似關(guān)切顧采采仍然能隱約感覺到某種威脅氣息。
“辛辛,什么都可以失,失人失物失戀失眠都可以,對愛對人生整個幻滅都可以,但是怎么能夠失業(yè),失去最后的依托之所?”
“就好像風箏飄飄蕩蕩,唯獨不能斷的是線。”
“我只是不知道,我的那根線,究竟又抓在誰手里。”
從那時起她便開始每天服用一片安定。一片沒有用便吃兩片。兩片沒用就三片。
也有人勸顧采采不要完全依賴藥物治療且言之鑿鑿理由充分:“是藥三分毒?!彼膊皇菦]有試過別的方法,手段大致如下:睡前喝牛奶、小米粥、用溫水泡腳并按摩腳心、小跑或疾走二十分鐘。但她不合作的腸胃對牛奶過敏一喝就會腹瀉,每天熬小米粥對上班族而言又過于奢侈麻煩。用溫水泡腳及按摩倒是可行但見效不大,睡前小跑或疾走則讓她更興奮異常。
顧采采因此對自己感到非常絕望。
為了省心省力她才開始長期服用安定。醫(yī)生給她開的劑量是一天兩片,她慢慢自己加到三片,四片,乃至于六片。吃六片安定她終于能夠漸漸睡著并且一直保持劑量。
但她想不到自己服六片安定后會發(fā)生奇怪事情。
安定依賴者顧采采開始在睡前給很多人打電話。相熟的不相熟的。同班同學和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許德生,劉小明,張慧,甚至手機里存著的老客戶。而她醒后一切茫然,問什么都搖頭說不知道。
據(jù)說她在電話里會變得非常絮叨,又說些和平時全不相同的話。
她給母親打電話解釋說真的從來沒有拿過伯母的錢,那個張老師的確念錯了字:“為什么你們不信自己的女兒要去信不相干的人?”
打電話給張慧時說:“你家劉棟送給我我也不會要的啊。你又何必逼人太甚?!?/p>
打電話給劉小明和許德生時則只是哭泣。很長很長時間的抽噎。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問她什么她都說:“我很好。好極了。”他們都被她說得毛骨悚然,問她到底好什么,她只哭著,反復(fù)強調(diào):“我很好。我真的很好。從來沒有這么好過?!?/p>
她甚至還想打電話給游樂場管過山車的那個年輕管理員和香港歌手王菲。114后來向精神病院證實,到了凌晨一兩點左右總有年輕女子反復(fù)撥入114,堅持要查詢這兩個號碼,他們說抱歉無法提供,那女子便哭起來說你們?yōu)槭裁催@么掃興,我只不過是想和他們聊天我覺得他們一定可以成為我的朋友。精神病院醫(yī)生在實習課堂上據(jù)此提出疑問:“如果好多天都如此是否可以認為這是病人對公眾服務(wù)事業(yè)的騷擾?又是否可以斷定該病人有強烈的反社會傾向?”
顧采采打過電話的那些人,有些第二天白天會回電話問她到底怎么了,又把她說的話一五一十全部告訴她,比如她父母,劉小明和許德生。有些聽了幾句立刻掛機,比如114。還有人直接當面開罵,第二天還意猶未盡地打回來繼續(xù)罵,比如張慧。她白天接到這些電話時通常非常之茫然,被張慧神經(jīng)病罵得多了也便將信將疑地去看了精神科醫(yī)生。
接待她的是個頗有經(jīng)驗的中年男醫(yī)生,當即告知她說這是十分常見的安眠藥副作用案例,叫什么“矛盾作用”。大概是由于安眠藥物的作用機制與代謝途徑和酒精相類似,一些病人吞藥之后,原本文質(zhì)彬彬的卻會突然開始罵人,平時不太貪嘴的又可能變得很饕餮。聽說臺灣某醫(yī)院門診還曾遇到過一個失眠媽媽,直到有一天小孩子問她為什么媽媽睡覺前會一直沿著墻壁走路,還爬墻?病人覺得詭異來問醫(yī)師才發(fā)覺事情真相。
而最常見的怪行為之一就是顧采采這種:服藥之后便打午夜電話,說的內(nèi)容又都是平時緘口不談的。而這些病人第二天醒來,通常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沒有夢。甚至連一點夢的片斷也不余下,頭腦里空空如也。
而彼時顧采采便是如此:站在門診室里手持病歷本,腦子里空白一片。醫(yī)生安慰她說矛盾作用真正的原因還不明,也無法在用藥前就分辨出誰用了會出狀況。所幸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xiàn)危及他人的情況——但顧采采心想至少現(xiàn)在已經(jīng)嚴重危及到她的生活,她周圍已經(jīng)有人懷疑她神經(jīng)不正?!t(yī)生又例行公事地勸她若繼續(xù)失眠便試著找找心理醫(yī)生。她卻本能地抗拒這念頭:
“辛辛,我只是睡不著。睡不著又不是精神病。”
顧采采從此不再服用安定。而她生活里唯一需要關(guān)注和最重要的事情只剩下一件:睡覺。
停藥的最初仍是睡不著,但她非常、非常地努力。
為了睡覺她甚至開始臨睡前喝熱牛奶,哪怕腹瀉也照喝不誤。又每天晚上熬一點小米粥,并用溫水泡腳。下樓跑步?jīng)]有用她試了幾次便不再繼續(xù)。如此這般,在一個失眠夜與另一個失眠夜之間,總也有三五天睡得還不錯。夜里能夠早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被鬧鈴驚醒的那些天,她一整天情緒都不錯,全身非常輕松,仿佛又回到了心無旁騖的童年,早上刷牙時望鏡子也敢稍微多望幾眼:臉色好像真的好多了,黑眼圈也小了好些。如果輾轉(zhuǎn)無眠一夜第二天又要一大早擠公車上班,她一整天都臉色發(fā)青神情恍惚,別人和她打招呼,半天都回不過神來,仿佛行尸走肉。
她現(xiàn)在每天最渴望也最恐懼的就是床。
渴望是因為睡眠永遠不足。而恐懼則是一望過去,就好像同時望到了許多夜里,在黑暗中煎熬不已的自己。那可憫的肉身永是周身燥熱,眼窩枯干,汗流浹背,陷于冰窖的同時身處火堆;水深火熱里長達數(shù)小時的煎熬,則永遠是漫漫望不到邊界。
那些過于清醒的時候。清醒的時候夜極漫長而白晝極短暫,冬日極冷而酷暑極熱,黃昏極暗而清晨極亮。清醒的時候總清楚地知道房間哪個角落有鼠噬咬、時時發(fā)出瑣碎嘈雜之聲,而哪扇窗又有細縫,晚晚有寒風造訪并輕輕撞擊窗欞。清醒的時候連自己的身體都漸漸變成不可忍受的負累半邊涼半邊熱,兩者之間的界限如楚河漢界般分明細細割裂周身,一顆怦怦亂撞的心從裂縫迸出又長久無處安放。最苦痛的時候眼前甚至會出現(xiàn)幻覺。
“辛辛,在幻覺里我好像一直都在奔跑,發(fā)狂,大叫,但最前面只是一片望也不望到邊際的刀鋒,轉(zhuǎn)身看去四面八方刀山火海全都并沒有路?!?/p>
“而我就是那個不得不赤足踏著刀尖起舞的舞者。在刀尖上回旋往復(fù)不已,卻永難止步?!?/p>
她是如此憎恨生命里無限重復(fù)的失眠:失眠是霍亂,是瘧疾,是狂犬病,是發(fā)瘋,是最平白無故的消耗與磨折。但她越擔心,越怕,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恐懼。失眠夜分泌的絕望像一條蛇不斷吞食自己的尾巴,循環(huán)往復(fù),惡性無已,是以無休止,無窮盡。
“辛辛,有時我覺得我整個人都要被那些夜吞噬掉了……每一晚我渾身僵直地躺在黑暗中,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夠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終于這事情發(fā)展到極致。整整七夜八日,我睡不著一分鐘,又不敢吃安定?!?/p>
“辛辛,我好痛,痛到想吐。”
顧采采在失眠的第八日突然與自己的往生打了個照面,這照面讓她眼眸酸切,幾乎難以置信。她不相信那個總是跌跌撞撞的人是自己,不相信那個長久隱忍的人是自己,更不相信那個晚晚與失眠纏斗不休的人是自己。二十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為什么在所有場合一敗涂地的總是她顧采采。這情形太慘烈了慘烈到連她自己都不忍卒睹,一想到就渾身發(fā)抖,眼眶里遽然充滿熱淚。
這花花世界還那么大那么好而她連十萬分之一都不曾涉足。但她已經(jīng)不想再看見第二天的太陽——不,是失眠第八日的太陽。所有失過眠的人想必都知道躺在床上看到清晨第一縷陽光的恐怖——太明亮了一拉開窗簾就要盲;聽到街道慢慢有人走動說話的恐怖——早起的人聲音總是毫無必要地愉快響亮;聞到窗外傳來別人家早餐香的恐怖——他們在吃什么東西而什么東西又一口吞掉我的睡意咂咂嘴巴不知滋味好不好;在失眠夜的第二天早上看到一個兩個三四個正常人的恐怖——他們?yōu)槭裁淳襁@么好而我卻如此困倦不堪他們知不知道昨天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知不知道我曾經(jīng)身受怎樣的磨折痛楚——
“辛辛,外面天又亮了,眾人都起來了,中關(guān)村大街好生熱鬧。有人說話,有人唱歌,有人排隊上車,有公共汽車進了站。人人都有事做唯獨我還在此閉眼。”
“我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會是我,是我顧采采一個人?”
“九年了。辛辛,我來到這個城市九年了。在這個城市仍然沒有生根。仍然沒有找到比你更好的朋友。仍然沒有愛。仍然失眠且越來越嚴重。仍然一翻身就只抱著自己,以及永恒無敵的寂寞?!?/p>
“當物質(zhì)世界是流沙而一個人不得不慢慢卷入漩渦中央,沒頂沉入。這處境我非常清楚明白而且無助。”
“這一切的一切。終于我厭了?!?/p>
2006年12月27日早上七點五十五分之后。整個北京城——固定和流動人口加起來超過一千三百萬,機動車輛總數(shù)又差不多達到兩百六十萬輛的碩大無朋的北京城——就像一艘巨大的沉船,帶著顧采采和她的失望一起,終于慢慢地沉下去,到底。
她以為這將是她睡不著的最后日子。
昨天撐著去上了最后一天班,整整一天都恍恍惚惚,夜里加完班回家的時候差點被一輛公車撞上:如果真撞上就好了。真撞上她也就不必再失眠一天,多受一天的煎熬苦楚。
她突然又想起小鎮(zhèn)上的父母和此時不知何處的辛辛。年歲如水銀瀉地,一張張漸次隱退的溫柔面孔。那許多沒寄出的信和說不出口的話語:她每一天都希望對自己更好對別人更真實不再壓抑誠實溫柔地對待生命但每天都沒有做到每天都以為以后還來得及。
“辛辛,今天不是周末,又是冬天,歡樂谷人一定不會多。我突然很想再坐一次過山車?!?/p>
“什么都來不及了,至少還來得及去坐一次過山車?!?/p>
“坐完回來我就去死?!?/p>
“辛辛,你知不知道。在這世上我喜歡的除了你,便只有過山車?”
顧采采腹中一陣絞痛,不知道是否饑餓過度。她伏在床邊劇烈地干嘔了好幾分鐘,卻什么都沒有嘔吐出來,重新打開一包奧利奧,吃了幾口卻直著喉嚨咽不下去。這才想起還沒有燒開水。
她去廁所時,不慎望見洗手間的鏡子。和小鏡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樣: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如洞,臉色蠟黃干枯,她照著照著便以為自己見了鬼,心虛地,飛快溜一眼便不忍心再望。再望也沒有用,再望也只是那樣一個糟糕透頂?shù)钠つ遥员熬趩士謶秩记迩宄吃谏厦妗?/p>
做了決定后她便開始慢慢穿衣服,洗漱,又緩緩把頭發(fā)扎起來:過山車在天上飛,大風會吹散頭發(fā)。再拿出長久不用的化妝盒,在七天不睡的眼眶下仔細描了眼線。這樣別人看見黑眼圈還以為是濃妝。在衣柜里翻找許久,終于選定了她最好的一件硬呢子大衣。這個季節(jié)穿似乎有點冷,但是她只攏緊了肩膀?qū)χR子疲憊地笑笑:沒關(guān)系。傷不傷風已經(jīng)無所謂。
穿戴整齊之后,時間已經(jīng)到了十一點。十一點過一分她鎖門離開。用一把鑰匙插進鎖孔:她記得很清楚,左扭一圈,二圈,持平,拔出。
結(jié)束。
家樂福門口仍然立著那棵假圣誕樹,人大出版社門前仍然拉著歡慶元旦的大紅橫幅。中關(guān)村大街上的行人穿的仍然不是灰便是黑——冬天風大,灰黑色耐臟。太陽還是和早上一樣,在云層后微微發(fā)亮,像凝固了的雞蛋凍,又像正融化的冰淇淋。路口的紅燈剛剛轉(zhuǎn)綠,最前面的公共汽車剛剛發(fā)動起引擎,就有個穿高跟鞋的女子爭分奪秒地從前面跑過去,司機大力按喇叭:“想找死是不是?找死呢是吧?”中關(guān)村購物大廈前面的垃圾堆一大早便堆積如山,還有一大攤夜里留下的嘔吐物沒來得及被打掃干凈。有人走過去嫌棄地吐了口痰:“真臟!北京怎么越來越臟!”那痰剛好落在顧采采腳下,她輕輕側(cè)一側(cè)身,避開了。
步行了很長時間才到藍旗營,又等了很長時間要坐的743路車才來。她隨著許多人一起擠上去,在門口有女子穿細尖跟靴子,差點一腳踩穿她腳面。她“啊唷”一聲,自覺大聲實則細不可聞,那女子的細尖跟篤篤篤點著地,自顧自走進車廂里面去,連頭也沒回。她坐了八九站才總算坐上座位,沒過多久又立即站起來:有個抱著孩子的孕婦上來了。從小接受的思想道德教育讓她此時此刻都沒辦法漠視“老弱病殘孕抱嬰者座位”那排字。
后來她就一直東倒西歪地站在人群中,懶得再去找座位。反正兩小時后到了歡樂谷便可以坐很久。她問自己:進去以后到底坐幾次?三次?四次?七次八次都可以。她一個人,想坐幾次便幾次。
公車一站一站地開,搖搖晃晃地經(jīng)過所有她熟悉的不熟悉的街景。中午過后天色越發(fā)陰沉,有雪粒夾在大風里悄然落下,隔著臟污的玻璃窗看不大分明。中關(guān)村大廈預(yù)報今日的氣溫是-5℃到-6℃。五道口今天倒不很塞車。明光橋南發(fā)生一起交通事故,好像是一輛運貨卡車撞上了一個騎摩托車的男子,不過不知道死沒死,一大群交警騎著他們的三輪摩托飛快地蜂擁而至,在車窗外一閃而過。
沿途還要經(jīng)過西直門。743一路駛過去并未停留,那一瞬卻足以讓顧采采看清自己所在銀行的巨大招牌,白底黑字,鍍金邊緣,什么時候看都是簇新的,金碧輝煌的,讓人看了不自主就要膜拜金錢神奇力量的。她在人群里隨眾人一起漠然地看著那招牌,莫名其妙地低頭微笑了:再見,銀行。再見,會計部。再見,許德生。再見,這個好世界。
這個世界好像處處都和昨天一樣,處處又都和昨天有點不一樣。顧采采東張西望了很久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什么都沒變。改變的只是她自己;也只有她自己一個。
四小時之后。
2006年12月27日下午,三點四十五分。
游樂場工作人員打電話給某醫(yī)院精神科,說有人在過山車上睡著了。
是個穿灰色硬呢子大衣的年輕女子。把她扶出車廂之后她還在睡。把她放在一張長椅上她便“唔”的一聲翻身睡倒,呼吸均勻,面目平靜。穿戴也非常整齊,不像精神失常也不像離家出走。整個事情的最離奇之處在于:在那么迅速那么震蕩那么刺激的過山車上居然都可以睡著,下來的時候還沉睡不醒。雖然過山車并不比生命本身更離奇更迅速更震蕩更刺激。
但是——
但是整整七天睡不著的顧采采在第八日終于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終于可以睡著,整個人非常安適地躺在一張柔軟的白色床上,身上硌人的硬呢子大衣不知何時又換成了一身淡藍有紋的睡衣。周圍靜謐如死,窗外影影綽綽有鳳凰樹,紅花燃燒如烈火綠葉飄搖如羽翼,在床上一直投下斑斑駁駁的樹影??諝庵杏址路鹩袟d子玫瑰百合的芬芳,她一直躺在那芬芳和樹影之中,忽然間又看見了穿一襲白衣的辛辛,靠近她并伸出手。她笑著,陡然坐起身,剎那間心底從未有過的靜——如新雪在荒無人跡的平原上輕輕落下的靜,如清晨一棵含著露珠的草莖中央的靜,如戀人最初悄然靠近隱約試探心旌搖蕩的靜,如正午十二點在闃無人聲的花園、低頭探看一朵花上停留著的蝶的靜。蝶又有六足輕盈掠過生命:
“辛辛,辛辛你真是美。一個人要怎樣才可以,永遠都留在十五歲?!?/p>
首先要祝賀自己一下。祝賀我自己,終于有勇氣重新打開《第八日》,盡量把它當成是別人的作品看完了,自以為冷靜而客觀地??赐曛笪野l(fā)了一小會呆,接著對身邊的人說:好像這篇東西也沒我之前想的那么糟嘛。那人說:是啊,還可以。你原本以為有多糟?
原本以為有多糟?說實話,之前好長一段時間,我簡直就不愿意想到它,一提它就著急上火,甚而沮喪地認為這就是我創(chuàng)作生涯里的一大滑鐵盧,直想毫不留情地把它扔進垃圾堆。這絕非自謙,而是再也不能更實誠了的大實話:也許是我想要表達的東西太駁雜,而第一次嘗試寫中長篇,寫作野心與實際能力不夠相稱的緣故。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就好比一個難產(chǎn)的婦人,因為生產(chǎn)的時候太痛苦,因此完事后的好多天壓根兒就不想再見到親生孩子。不管怎么個通俗作比,多半還是自己寫作時實在不夠輕松愉快。寫這樣一個題材沉重的故事,對我而言實在是太艱難困苦的體驗了,而且更可怕的是——寫完以后我并不自信。我恨自己沒能力把它寫得更好。我想寫的作品本應(yīng)更美,更美一些的,那些句子,那些段落,那些結(jié)構(gòu)……我對自己最后鼓搗出來的玩意兒深深地表示失望,失望得就差點兒自絕于人民。
一年零八個月過去了。應(yīng)親愛的吳玄同志之邀,我重新找出這篇文檔,并且鼓足勇氣把它打開——然后發(fā)現(xiàn)——咦,它好像也并沒有那么差。是我對自己的要求大大降低了還是終于對自己沒那么苛求?我從里面甚至發(fā)現(xiàn)了很多自己都早已忘記了的真誠與細節(jié)。而且我發(fā)現(xiàn)字里行間確實很用力,也許就是過分用力了,才會讓文章面世竟然有難產(chǎn)般的痛楚?不管怎么樣,丑媳終需見公婆,逃避多時之后,不管是膽怯還是忐忑,我必得鼓足勇氣將這文章示諸世人,以求得到一些更為真實和客觀的聲音——這前提建立在作者對自己作品的看法通常不是得意忘形就是過度菲薄的基礎(chǔ)上。至于大家讀后對作品是喜歡還是憎惡,那就由它去吧——過了兩年之后,年少輕狂時那種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功利心好像也消退了好些,這對于一個原本就該甘于寂寞的寫者來說,應(yīng)該是好事。
不管此次是成功還是失敗,我想對自己和對讀者說的話,唯有“我會再努力”。這話聽上去既老實又笨,不過同路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既然已經(jīng)踏上了這條漫漫不歸路,選擇了這樣一種病態(tài)人生,哪里還能夠設(shè)想自己半途而廢全身而退呢。
謝謝大家看完《第八日》,以及兩篇廢話。我會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