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勁松
讀了路圣嬰的“悲壯的素食主義——讀《人天逍遙》”(《博覽群書》,2008年第9期),非常高興,這是進一步澄清素食主義理念的絕佳機會。希望路圣嬰針對我的回應,繼續(xù)提出批評,雖然并不奢望在觀點上完全一致,但交流總是在增進理解。
路文的批評中,除了有幾處指出我的表達不夠精細嚴謹之外,主要是對素食主義理念的質(zhì)疑與批判。這些質(zhì)疑和批評較為系統(tǒng)全面地反映了今天中國社會上流行的對素食主義的種種誤解與偏見,因此進一步澄清與解釋很有必要。
中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是鐵板一塊嗎
路圣嬰批評我對中國飲食傳統(tǒng)的問題上自相矛盾,一方面說中國的飲食傳統(tǒng)是以植物為主的,因而是健康的,可又批判其為丑陋的口腔文化。其實,這二者說的是不同側(cè)面。并不矛盾。中國飲食傳統(tǒng)以植物為主。因此對動物的殺害在數(shù)量上就受到了控制,有利于人的健康,也有利于動物的保護。但另一方面,由于中國文化的口腔化特征,國人常常過分強調(diào)飲食的快感,甚至為了滿足快感的極致,不惜對動物進行各種具有高度想象力的虐殺,也常常由于沉溺于快感而有害身體健康。顯然,我對中國飲食文化缺陷的批評,并不意味著不可以稱贊其優(yōu)點。
飲食方式絕不僅僅是個人生活方式的自由選擇,它具有非常重要的倫理意義和生態(tài)意義。我對中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的批判。恰恰就是要揭示出這種理解、體會的途徑、身體與精神結合方式、對食材和烹飪方法精妙掌握中所包含的對無辜動物的殘忍、對身心健康的戕害,以及對自然和諧的破壞。
路文稱:“中國文化向來講究天人合一,在這樣的思維方式下產(chǎn)生的傳統(tǒng)飲食文化,體現(xiàn)著人與自然的關系?!钡?,不可否認,而且路文也沒有否認的是,為了追求某種病態(tài)的口感,極其殘忍和野蠻地虐殺、虐食動物,也同樣是中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的一部分,它們是傳統(tǒng)社會中人對動物殘酷壓榨的表現(xiàn)。這些虐食、虐殺的思路和手段與中國古代酷刑的驚人相似性,折射出傳統(tǒng)社會里人與人關系中野蠻兇殘的成分。這顯然是傳統(tǒng)文化的糟粕,應予以譴責、批判乃至掃除。
素食主義是對動物奴隸的徹底解放
路主張“正常的肉食行為我認為無可非議,肉食動物吃肉不屬于不道德的行為,否則難道要把其它肉食動物做個基因改造也變成‘素食者;當然,人之作為人,既擁有各種權力,也能夠主動放棄自己的權力,也就是說可以放棄吃肉的權力,但我不贊同把放棄與否作為一項道德標準來要求全人類”。這段文字可以說是肉食文化偏見的典型表達。
為什么我們會把肉食行為叫做“正常的”?吃人肉是不是正常的行為?顯然,路不過是以流行的社會習俗作為評判標準,來為屠殺動物的行為背書。素食主義恰恰就是要對流行的社會習俗的天然合理性進行批判和顛覆,強調(diào)權利的適用范圍應該從人擴展到同樣能夠感受痛苦的動物身上,主張應該尊重動物的權利,反對為了人類的口腹之欲迫害動物。
道德評判只對可以進行抉擇的道德主體才有意義。我們主張素食倫理當然是針對可以進行倫理抉擇的人類而言的。而且,道德評判對于那些無法選擇的人,無法為自己行為負責的人,如精神病人、嚴重癡呆癥患者都是不適用的。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肉食動物是否道德,是否需要基因改造的問題了。至于說人有吃肉的權利(“權力”一詞應當是誤用),這也只有假定人可以隨便迫害動物,可以用動物的痛苦和死亡為代價來滿足自身的口腹之欲的前提下,才是合理的。路圣嬰“不贊同把放棄(吃肉權利)與否作為一項道德標準來要求全人類”,但卻從未提出任何倫理學的理由。在一個極端男權的社會中,可能有(男)人主張:“男人之作為男人,既擁有打老婆的權利,也能夠主動放棄自己打老婆的權利,但我不贊同把放棄打老婆權利與否作為一項道德標準來要求全體男人”。在我看來,這個邏輯和路圣嬰的思路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
路圣嬰說,在傳統(tǒng)社會中,肉食用的動物基本上是家庭飼養(yǎng)的,動物的飼養(yǎng)與宰殺過程中多少都有感情的因素存在;獵人打獵,也會對懷孕和帶著幼仔的母獸手下留情。與之相比,今天的種種機械化養(yǎng)殖和屠宰更容易造成麻木和殘忍。這些我都同意。但是,并不能因此而否認肉食文化的殘忍和血腥,抹殺動物遭受的殺戮和痛苦。
在肉食文化中,人們真誠流露出的某種對動物的同情與感情,也值得贊賞,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無視肉食文化對動物的制度性的、總體性的迫害。因為,它把對于動物的屠殺、折磨、奴役視為人類社會正常運行的一部分。視為人類文化發(fā)展的必要基礎,使得迫害動物的行為日?;⒊B(tài)化、去道德化。
為什么說素食主義“把類的矛盾化為類與個體的沖突”,路圣嬰并未詳細展開。我猜想她的意思大概是說,作為種群的動物如果遭受滅絕,是不能接受的。而作為個體的動物受到屠殺和虐待則是可以容忍的。問題是,為什么人權要落實到個體上。而動物卻得不到這樣的待遇?至于說某個特定動物的活動如果傷害到了我們?nèi)祟愖陨?,也不是絕對不可以為了捍衛(wèi)自身利益而剝奪動物的某些權益。例如,一條狗不幸得了狂犬病,瘋狂地撕咬行人,那么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下,撲殺它也是合理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在原則上否定狗作為個體的權利,而是說在一定條件下我們必須要在各種沖突的權利之間進行權衡。今天,我認為一切人的權利都應該尊重,人權已經(jīng)(或正在)成為普遍接受的觀念。而動物權利的普遍接受還需要繼續(xù)努力。盡管在邏輯上我們真的拿不出什么理由,在權利問題上,可以將人與動物截然劃分。
無論是在生物學還是在日常理解中。動物距人類比植物要更近是不爭的事實。道德擴展的順序顯然是應該從動物開始才有意義。而且,提倡動物權利,是建立動物具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會感到疼痛的基礎上的。植物并無相應特征。提倡植物權利,應該說清楚植物權利究竟是什么。
即使相信植物權利,素食相對肉食來說也更有利于植物權利的保護,因為在從植物轉(zhuǎn)化為肉食的過程中,消耗的植物數(shù)量遠遠高于直接食用植物。肉食者不僅妨礙動物權利的實現(xiàn),對植物權利的傷害也比素食者嚴重。至于說仿葷素食說明素食者可能存在過度追求“口腹之欲”的傾向,當然可能!問題是,過度追求“口腹之欲”在倫理尤其是動物倫理上并沒有什么過錯。就算這方面有所欠缺,至少他們在不傷害動物這方面要強于肉食者。
地方性知識不能免受批判
我同意路的觀點,“中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和中醫(yī)等都是中國特色的地方性知識,都包含著肉食的成分”。路圣嬰還援引田松教授的歷史依據(jù),主張千萬年的肉食傳統(tǒng)說明了歷史依據(jù)的充分性,而且中華土地上的種種生存智慧也不排斥肉食。需要指出的是,路對地方性知識的理解是片面的。按照近來科學實踐哲學的觀點,不僅傳統(tǒng)知識是地方性的知識。實際上,所有的知識,包括近代實驗科學都是地方性知識,因為
知識的產(chǎn)生、辯護與應用都必須依賴于特定的情景。“地方性知識”并不就表示它可以免受批判。
我也同意,“以傳統(tǒng)飲食文化和中醫(yī)為代表的地方性知識需要自身的生存權利和空間”。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種生存權利和空間就是絕對的,它就能夠以犧牲動物權利為代價來確保自己的發(fā)展。地方性的知識和傳統(tǒng)也需要接受道德的衡量。納粹醫(yī)生與731部隊所作的實驗都是標準的科學實驗,但是我們不會因為現(xiàn)代科學“需要自身的生存權利和空間”,就聽任他們胡作非為。
人類歷史上存在著太多血腥、殘酷、野蠻、愚昧的傳統(tǒng),在當時也曾被賦予了男性氣概等等文化意義,今天我們不再能容忍其存在。如角斗士搏斗傳統(tǒng)。我們今天并不會因為要保護角斗士傳統(tǒng)這種“地方性知識”,就去捍衛(wèi)奴隸制,捍衛(wèi)這種血腥的暴力游戲。同樣,在動物保護主義者看來,西班牙斗牛雖是一種悠久的傳統(tǒng),但違反了動物倫理,應該早日廢除。
我也承認,許多傳統(tǒng)在歷史的演變中在許多方面已經(jīng)寄托了人們復雜深厚的情感,積淀為富有意義的文化符號,并發(fā)展出了一些很精致的文化成就,一旦被廢除。往往會引起許多人深沉的失落感覺。但是,這種歷史的、審美的因素再深重,也不能用來保護違反倫理的過時傳統(tǒng)。這就是說田松教授簡單地以歷史存在作為合理性的標準是站不住腳的。如意大利歌劇發(fā)展史上曾經(jīng)有過為了保證歌唱者的聲音完美而強迫閹割男童的傳統(tǒng),應該說這也是一種追求歌劇藝術極致的“地方性知識”。但是今天道德和法律都不會尊重這種發(fā)展“地方性知識的生存空間和權利”的閹割。人類的道德覺醒總是在不斷地沖擊著傳統(tǒng)的文化。
路圣嬰表示:“全民素食不利于這樣的地方性知識的保存和傳承,中醫(yī)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遭到?jīng)_擊,如果再因為某些素食主義者的偏激而導致不可挽回的破壞,那就悔之晚矣?!鼻也徽f。目前中國和全世界素食人群如此之少,全民素食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不應該成為擔憂的前景。就算素食與中醫(yī)的發(fā)展有沖突,如果中醫(yī)只有在殘害動物的前提下才能發(fā)展的話,我個人是可以放棄中醫(yī)的,還要追問中醫(yī)存在的合理性。
因此,對肉食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其意義不僅僅在于保護動物本身,更可以透過對肉食文化的全面顛覆,而對我們許多看似與飲食毫無關系的深層理念提出批評。這也是我認為素食主義是比女性主義更進一步的解放運動的原因所在。因為,女性主義從習以為常的兩性關系中發(fā)現(xiàn)了壓迫的權力關系,而素食主義則把這樣一種視角推進到在人們更加習以為常的肉食文化中去。
路對素食主義的批評,就好似一個同情奴隸悲慘命運的人,卻反對廢奴運動,認為只需要反對那些過分虐待奴隸的暴虐行為就可以了。但是,在我看來,廢除奴隸制才是根本解決之道。
素食主義對于現(xiàn)代動物保護運動最大的貢獻就在于,她向長期以來人們每天不假思索的社會習俗和基本文化制度挑戰(zhàn),從最根基處動搖人們對人類與動物關系的意識形態(tài)。雖然,全民素食很難在短期內(nèi)實現(xiàn),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大多數(shù)人都仍然會繼續(xù)肉食的習慣,但是,我相信素食主義的理念和宣傳,會逐漸改變?nèi)伺c動物的關系。正如廢除奴隸制從理念的宣傳到制度的實現(xiàn)花了千百年時間,但是在徹底廢除奴隸制之前,廢奴思想就已經(jīng)取得了實際的成效。
坦率地說,我的確認為,素食主義是一種在動物與人的倫理關系上比肉食文化更高的真理,否則我為什么會提倡它?我知道,許多人對素食主義的許多理念是多少抱有同情的,但是他們往往抱怨“素食主義者太過傲慢”,甚至產(chǎn)生反感。我猜路文表達的就是這樣一種情緒。
如果我們排除情緒的干擾,真正用理性來思考,就會認為:
奴隸主再慈悲,也不如徹底廢除奴隸制。
肉食者再善良,也不如徹底廢除肉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