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人都知道我是個喜歡各處走動的人,喜歡看各處的景致,然后再用筆把它們記錄下來。我身邊的人常常這樣對我說:“魏國松,徐霞客若是投胎轉世活在當代,那就是你了?!蔽揖驼f:“徐霞客若是活在當代,他不是我,他是我干爺爺,我跟他還差兩個輩分呢?!?/p>
我身邊的人還知道我曾經(jīng)有一個很不錯的小家,小家里當時煙火旺盛,孩子哭老婆叫的,具備了在塵世間組成一個普通家庭的所有要素??墒切〖医?jīng)不住我長年累月地各處走動,經(jīng)不住我這樣折騰,終于有一天小家里的煙火不旺了,孩子不哭了,老婆也不叫了,據(jù)后來聽鄰居講,他們是在夏季某一天的黃昏時分悄無聲息地離開小家的。算算老婆領著孩子離開小家的時間,那時我正在新疆的伊犁河谷摘熏衣草上的紫色花瓣兒呢,等我回到小家的時候,那把三個人都能打開的門鎖早已經(jīng)穿上了銹衣。
當時我拎著一瓶二鍋頭,就坐在小家的門前嘴對嘴地喝了起來。我回看一眼小家,已經(jīng)模糊起來了。而當我的眼光越過小家院墻外的柳梢往更遠處望時,卻又無比地清晰起來了,我跟自己說,我還得走呀,這輩子我就是在路上走的命了。
我在家呆了一段時間。并沒有等到老婆跟我提出離婚的法院傳票,便覺得這樣待下去很沒意思,于是就從第二年的晚春季節(jié)里再次出走,從遼西來到了皖南,并在一個有著一大片富硒土地的村落里駐足下來??粗媲斑@一幕幕在夢里都難以見到的景致,我知道自己的筆又開始嘎嘎嘎地叫著要記錄些什么了。就這樣,我迫不及待地在來到這兒的最初幾天里,把自己累成了一攤泥,拾起來然后又累成了一攤泥,緊接著也把我的一支筆累得吐不出墨水來了。
來到富硒村的第四天早晨,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一縷柔光搭在了我的胳膊上。我亮堂堂地踩著青石板鋪就的徽州古道,它很長,據(jù)說從我腳下能延伸到外省的贛、浙、閩一帶,可我只走了其中的很短一段,就來到了一個茶店,這個茶店的右手邊是仙寓山,左手邊是牯牛降,它們都是黃山山脈向西延伸過去的標志性大山,這兩座大山的山尖罩在云霧之中,有時云霧重了,就洇到半山腰,那一層疊一層的梯形茶田便隨之隱去了。
茶店的紫檀色木門就像是故宮太和殿里的屏風一樣,現(xiàn)在一折一折地被打開了。八仙桌的桌面上一下子就接住了一層薄薄的、毛茸茸的陽光,兩側的方凳上也是。一個老人,確切地說是一個老婦人,手里正拿著一個雞毛撣子在打掃八仙桌后面的一些物件,這些物件都是一些形狀各異的瓶瓶罐罐,當老婦人把其中一個青花瓷罐放在八仙桌的正中央時,我就看見那瓷罐上的蘭花草在光線里輕輕擺動起來,我仿佛都嗅到了從釉面上飄出來的蘭花草清香了。
老婦人此時頭都沒抬就說話了:“哪里來的客人?”我四下里開始找起人來。我看見茶店緊貼在東墻上有一個人,這個人戴著一頂瓜皮小帽,穿著一件黑漆馬褂,一縷花白的山羊胡子垂在胸前,我還看見這個人落腳的地方,有一爐很旺盛的香火。雖然這個人看上去栩栩如生,可我知道他不是跟我一樣能呼吸的人,他只是一張工筆畫里的人物而已,這之后我在茶店原地轉了一圈,也沒看見除我和老婦人之外的第三個人。老婦人這時又說了一遍:“哪里來的客人?”我想我突然一下子弄明白了,就忙問:“你是在問我嗎?”老婦人抬起頭來,沖我做了一個肯定的動作。
在我們互通了彼此的一些信息后,便感覺一下子親近了起來。我知道了這個老婦人叫陳馮桂珍,是一個前朝的大家閨秀,一個穿戴看上去干干凈凈的八十五歲的老太太,我就叫了聲:“陳馮桂珍奶奶你的身體真棒?!标愸T桂珍聽我這么一恭維,就笑了,她像是做保健操一樣,磕了幾下自己一口很好的牙齒后對我說:“小魏同志,你就叫我桂珍奶奶吧,我前面的夫家姓和娘家姓,你就省略掉吧?!?/p>
接下來我很無所事事,因為該介紹的已經(jīng)介紹過了,所以便出現(xiàn)了一段時間的冷場。我摸了幾下門坎上蹲著的老貓之后,就踱到西墻下俯身看起了茶柜里的茶葉,這茶葉有聽裝的,有袋裝的,還有用竹筒裝的,它們都是一個品牌的系列包裝。我在這一涌涌散發(fā)著特殊茶香的柜臺前正看得仔細的時候,就聽到了身后的動靜,一轉身便看見陳馮桂珍把八仙桌上的那個青花瓷罐已經(jīng)抱在懷里了,并把鼻尖觸在了那上面,我還看見陳馮桂珍的兩側鼻翼一開一合的,發(fā)著咝咝的聲音,像是在用力聞著什么味道。
我說:“桂珍奶奶,你在干什么呢?”“我在聞這個罐里寶物的味道呢。小魏同志你也來聞聞吧?!蔽覕[著手裝出一副很矜持的樣子說:“桂珍奶奶,既然這是你的寶物,那我就不聞了,我還是敬而遠之為好,我怕聞了之后喜歡上你的寶物,把你的寶物給搶走了。”陳馮桂珍就笑起來,就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說:“小魏同志,你的身份證我看了,你的駕駛證我看了,你的結扎證我也看了,嘿嘿,就你這麻稈小身子骨我更是看了,你要是搶,還未必能搶得過我呢。”我后悔從兜里往外掏急了證件,把自己的絕育證也一并給掏出來了,我很尷尬,就訕訕笑了一下說:“那好吧桂珍奶奶,那我們就試試彼此的手勁兒吧?!标愸T桂珍放下青花瓷罐,真的就把一只手伸了過來,這只手看上去依然是那么光滑飽滿,每個指骨節(jié)依然是那么細小圓潤,藍色的血管伏在皮膚下依然是那么清清亮亮,八十多年的人生歲月似乎沒在這只手上留下什么痕跡。我就稍稍用力攥了一下這只手,我看見陳馮桂珍的嘴角哆嗦了一下,就沒有再攥下去,我說:“桂珍奶奶,我有勁兒嗎?”陳馮桂珍笑著說:“你就這么點勁兒呀,和我文生哥的勁兒差多了。”我就問:“桂珍奶奶,你說的文生哥是誰?”陳馮桂珍像是沒注意脫口說出了什么秘密一樣,馬上用手捂起了嘴,可是直到拿開了捂嘴的手后,她也沒有回答我,而是大聲對我說:“把你的手伸過來,瞧我的。”我并沒有對陳馮桂珍的“文生哥”糾纏下去,于是把注意力用在了陳馮桂珍開始攥我的動作上來。
看樣子陳馮桂珍都用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氣在攥我,可我卻感覺像是被軟軟的耐克護腕緊緊箍住了一般,好個舒服。陳馮桂珍問我疼不?我說不疼,她又問了我一遍疼不?我說不疼,當她第三遍問我疼不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她那張憋得通紅的臉,就急忙說了起來:“哎呀桂珍奶奶,別攥了別攥了,我受不了了,真疼呀?!标愸T桂珍就撒開了我的手坐在凳子上,一邊笑著一邊喘起了粗氣。
我知道陳馮桂珍攥我的勁兒頂破天也就這么大而已,一個八十五歲的老太太,能有多大的勁兒?不過在我看來,這只是一個老人家返老還童的舉止罷了。我對陳馮桂珍說:“桂珍奶奶,我輸給你了,我搶不過你,那我就聞下這個罐子里的寶吧?!标愸T桂珍就危襟正坐起來,說“只準你老老實實地聞,不準你亂說亂動?!蔽艺f好。
我對這個青花瓷罐上下左右聞了一通之后說:“桂珍奶奶,我并沒有聞到什么呀?!标愸T桂珍摸了摸我的鼻子說:“你再好好聞聞?!蔽矣致劻艘煌ㄟ€是沒有聞到什么。陳馮桂珍
看樣子很生氣,說:“小魏同志你的鼻子白長了?!彼@樣一說,我就不好意思地摸起自己的鼻子來了?!澳憔蜎]有聞到薄霧掛在茶樹上的那縷香?”我正要晃腦袋的時候,陳馮桂珍又說話了:“你就沒有聞到蘭花被露珠打顫了的那縷香?”我就不晃腦袋了。就張著嘴聽陳馮桂珍說:“你就沒有聞到光線抽落茶芽墜地的那縷香?”我終于晃起腦袋來了,我說:“桂珍奶奶,我的大家閨秀奶奶呀,你饒了我吧,你就別做詩了行不。”陳馮桂珍并沒有理會我的言語,她無比惋惜地對我說:“那三縷香,就藏在這個青花瓷罐里,唉,可惜你聞不到呀。”看我滿臉狐疑的樣子,陳馮桂珍接著說:“小魏同志,我這個罐里的三縷香,就是從那座山上裝回來的,你上那座山上找找去吧?!蔽翼樦愸T桂珍的手指望過去,看到那座山,正是我前一天曾經(jīng)爬上去的仙寓山,那一片片茶田,隨坡依勢,方圓有形,就像是涂在版畫上的一塊塊墨綠顏色。
我越來越琢磨不透面前的這個老太太了。第一次見面她就抱著那個青花瓷罐,還突然從嘴里蹦出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文生哥”三個字。這給我留下了一個神秘的印象,若是我們以后有了第二次見面、第三次見面或者更多次見面的機會,那她又能給我留下什么印象呢?我接過一杯陳馮桂珍遞到我手里的茶,這杯茶湯色淺黃明亮,被我穩(wěn)穩(wěn)地端著,茶湯的表面就像是一枚拋光很好的銅鏡,在照著我這張非常困惑的嘴臉。
一天以后,我第二次登上了仙寓山。卻始終沒有在那上面聞到陳馮桂珍跟我說的那三縷香,可我在云霧繚繞之中聞到了不止三縷香,我聞到了一縷茶樹的香,一縷櫸樹的香,一縷被當?shù)夭柁r稱之為觀音樹的香,一縷青草跟花朵攪在一起的香,還有一縷實實在在的泥土香,總之我聞到的香,比起陳馮桂珍告訴我的那三縷香,多出了很多縷來。就在我聞香期間。我還在山上的一個茶農嘴里知道了有關陳馮桂珍的很多故事,這讓她一下子在我的印象里,真是剛摘掉了神秘,又罩上了傳奇。
從仙寓山回到富硒村,正是午后悶熱時光,勞作了一個上午的茶農們都在歇晌,我想陳馮桂珍一天到晚什么活兒都不干,平常也就是拿個拂塵往外轟轟鉆進茶店里的小飛蟲、或者拿個雞毛撣子掃掃瓶瓶罐罐上的塵埃而已。我要跟她說會兒話去,我想把那個茶農跟我在仙寓山上講的故事,在不能引起她激烈反應的前提下再核對一遍,看看有沒有什么出入,包括那個我已經(jīng)了解了大概齊的“文生哥”??僧斘襾淼疥愸T桂珍的茶店時,還真就看見她臥在一張涼床上也歇起晌來了。我倚在門框上,老貓已經(jīng)站在門坎上舔起了我的手,瘦竹也伸過葉子來輕擦著我的臉,我看著陳馮桂珍在自己四敞大開的茶店里躺著,她在涼床上的睡相一點都不設防,便剎那間感覺到了這塊土地之上的民風,刮得竟是如此淳樸,眼前這個老人的睡相非常安靜,甚至都安靜得令茶店呈現(xiàn)出一片舒恬的祥瑞來了。
我似乎就在這片舒恬的祥瑞里,看到陳馮桂珍從涼床上醒來,她沖我招招手說小魏同志來來來,我領你走。我跟在陳馮桂珍后面,看到她越走越年輕,一直走到了一九四零年夏季的某一個吉日傍晚,當她回轉過身來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已是一身新娘打扮,在薄紗的紅蓋頭下,她那張充滿著學生氣的臉上涂著靦腆、嫵媚,她那雙亮汪汪的眼睛看樣子只要輕輕一碰,便能溢出羞澀來。陳馮桂珍身后的陪嫁物大擔小挑,堆滿了整個廳堂,在一根根粗大的紅燭照耀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陪嫁物就是一個青花瓷罐,正被她抱進了洞房。這之后我就看見了一個高大的男人,揭開了十七歲的陳馮桂珍的紅蓋頭來……
我有些措手不及?,F(xiàn)在,這個戴著眼鏡的叫陳文生的新郎正在聽自己岳父大人的囑咐,他的新娘陳馮桂珍跟他并排站在一起,他聽到岳父大人說:“文生,我們兩家是做茶生意的世交,我是看著你長大的,自從避上海的戰(zhàn)亂回到老家一年有余,直到今天才給你們辦了婚事,這也了卻了你死去的父母和桂珍她娘的一樁心愿,你和桂珍都受過新式教育,你還比她大幾歲,更知道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才是。”陳文生點著頭繼續(xù)聽岳父大人說:“現(xiàn)在外面兵荒馬亂的,你盡量不要出遠門,跟桂珍呆在家里,只是我還要出去把各處的生意打理一下,然后就回來養(yǎng)老了。文生,你知道這罐青花瓷里裝的是什么嗎?”陳文生搖起了頭?!斑@罐青花瓷里裝的就是從我們仙寓山上采下來的極品霧里青茶,是我祖上在乾隆年問跟歐洲紅毛子做生意時,從廣州一艘快要起航的大船上特意抱回來留做紀念的,一粒茶芽就是一粒金子,它是我們家?guī)状说膫骷覍殻阋獛椭鹫淇桃獗9芎盟藕?,非到大災大難時不得以用它,記住了嗎?”陳文生又點起了頭來,隨后他看見岳父大人打開了一個畫軸說:“珍兒呀,這是咱老祖宗的畫像,就是他留下來這罐茶的,看眼下這形勢爹是不能像以前那樣走到哪兒就把老祖宗帶到哪兒了,只能讓老祖宗住在你這個小家了,你要在平日里多上幾炷香,替爹拜拜老祖宗,爹就你這么一個閨女,你能做到嗎?”陳馮桂珍使勁兒地點起了頭來。
岳父大人沿著徽州古道出外打理生意后的第二天,陳文生就領著陳馮桂珍來到了仙寓山上,漫山遍野的野生茶樹讓這位從上海灘來的新郎卸掉了曾經(jīng)壓抑很久的心情。此時,十七歲的新娘陳馮桂珍跟在陳文生的身后,羞答答地還沒從洞房花燭夜里緩過神來,要不是經(jīng)常飄在茶樹間的薄霧把彼此遮得影影綽綽,她還不知道自己羞答答到什么時候呢。
陳文生找了叢茂盛的茶樹,它平整得就像一塊綠毯子一樣,然后把陳馮桂珍抱在了上面。陳馮桂珍輕盈的身體已經(jīng)平躺在了茶樹之上,她看到從高高的山澗中飛濺出的細小水滴被風吹來,掛在了自己的睫毛上。眼前便有了一片微涼的濕潤,她迎合著陳文生自上而下的親吻撫摸,那叢茶樹跟她一樣,在簌簌簌的微顫中開始呢喃細語起來。直到她輕盈的身體飽滿濕潤起來,被一幕像天一樣的高大身影完全遮住。
陳文生在巨大的短暫歡愉之后又跌入進了巨大的漫長痛苦之中,此時的他被陳馮桂珍抱在懷里。早已是淚流滿面。陳文生說:“桂珍,你我上學的學校都被日本人炸毀了,我的父母和你的娘都被日本人炸死了,我成了你家的上門女婿了,上海沒有我們的家了,有的只是廢墟了?!标愇纳f:“桂珍。謝謝你爹認下了我這個姑爺,那個青花瓷罐是你家的寶,從今后你就是我的寶了?!标愇纳f:“桂珍,你我的學業(yè)都還沒有完成??礃幼討?zhàn)火也要燒到這里來了,我們今后該咋辦呢?”陳文生的這番話把陳馮桂珍說得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她一手抱著陳文生一手指著山下的房子,說:“文生哥,你看你看,那就是我們的新家呀?!边@之后,他們就聽到從牯牛降的方向傳來了轟隆隆的炮聲……
陳馮桂珍一下子從涼床上坐了起來,毛愣愣的樣子嚇了我一跳,她帶著一腔哭音急
急地對我說:“文生哥,你聽到炮聲了嗎?”我突然就知道了陳馮桂珍是被一場午后的噩夢驚醒的,就跨過門坎進到屋里說:“桂珍奶奶,我是你常叫的小魏同志呀。我是你孫子輩的,你是不是被夢給魘著了?”這之后我看到陳馮桂珍清醒過來了。第一次在我面前紅起了臉來:“是呀,小魏同志,你是我孫子輩的,我叫的那個文生哥,他可是我的丈夫呀,當年的他呀,”陳馮桂珍就指起了窗子外的一座山來,接著說:“當年我的文生哥呀,就是聽到這山后面?zhèn)鬟^來的隆隆炮聲走的,都走了快六十九年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你說我啥時能再見到他呢?”我開始勸起了陳馮桂珍來,我怕她這樣嚶嚶的哭泣會傷了身子,就有意識地分散她的注意力打起岔來:“桂珍奶奶,聽村里的茶農講。你的茶藝工夫很好呀,讓我見識一下唄?!标愸T桂珍聽我這么一說,還真就止住了哭泣,她邊擦著眼睛邊說:“你等等我。”緊接著我看到陳馮桂珍翻身下床,潔手凈面,在東墻上的畫像前點燃了一炷香之后,便開始給我表演起來了。
陳馮桂珍端來的那個細編竹質茶盤,里面的茶盅跟我在遼西的酒盅一樣大小。我就想,在我的家鄉(xiāng)遼西。滿目全都是粗砬砬的風情,飲茶就是解渴的一種手段,這因此讓我經(jīng)常摟個磕癟了的旅行杯,扔進一撮茶泡開就是一頓牛飲,目的僅僅是為了一個水飽而已。而面前的陳馮桂珍卻跟我家鄉(xiāng)通常的飲茶方式不一樣,她行為舉止非常精致,在用精鋼匙兒從茶盒里舀出第一匙兒茶葉開始,就已經(jīng)把飲茶當成一種儀式在給我表演了,她潔壺、洗茶、淋壺、涮盅、斟茶、刮沫、點茶,這其間還伴隨著一系列的特有手形,就像是楊麗萍表演舞蹈時在臺上打出來的手形一樣好看,如此靈活多變,令我眼花繚亂。我說:“桂珍奶奶,這就是你的茶藝?”陳馮桂珍點了下頭說:“小魏同志,這還沒完呢。你往后看?!蔽铱吹疥愸T桂珍細密的汗珠已掛滿了額頭,便說:“桂珍奶奶,你別用力太狠,你歇會兒吧,歇好了后教教我行不?”陳馮桂珍用毛巾擦了下汗說:“小魏同志,我做這些,不只是在做給你看,我還做給我的文生哥看呢,你看你看他來了。”我順著陳馮桂珍的手指回頭望過去,看見天窗就像是一個人的眼睛,正把滿滿當當?shù)南衲抗庖粯拥年柟?,傾瀉在了陳馮桂珍的身上。我知道陳馮桂珍清醒的意識又開始糊涂起來了。就點了下頭附和道:“嗯,桂珍奶奶,我看到了?!标愸T桂珍此時興奮得滿臉潮紅起來,端著一盅茶高高地舉過了頭頂。
在滿屋的茶香中,透過這個天窗,我好像又看見了頭一天在仙寓山上遇到的那個茶農,他倚鋤而立,正東一句西一句地跟我說著陳馮桂珍六十九年前的文生哥呢。
當時聽到炮聲的陳文生,在他新婚后的第三天早晨,就投奔了譚震林所領導的新四軍第三支隊,直到四個月后他才領著一個商人模樣的人回到家里??匆娮约好咳找詼I洗面的媳婦,陳文生不得已才把自己的情況告訴給了她。陳馮桂珍始終哭泣,此時的她已經(jīng)穿上一件藍地白花的家織布大襟小襖,看上去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仙寓山上的采茶女了。新婚的紅妝和在上海念書時的學生裝早已被她壓在了箱底。夫妻相見,本來情話綿長,可陳馮桂珍卻受不了這四個月來爹和丈夫音信全無的折磨,她捶著陳文生的胸脯,一時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我問那個茶農:“跟陳馮桂珍新婚后第三天就投奔新四軍的陳文生,為什么領著一個商人模樣的人回家呢?”那個茶農起初不想跟我往下說。他說:“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問這么細干什么?”我跟他解釋:“我看到那個老人一輩子無兒無女,還支撐著一個茶店,一生挺神秘又挺傳奇的,我想寫寫她。”我還跟他費了很多口舌解釋,我說我是個自由撰稿人,靠人世間大壯大美的景致和大愛大恨的故事來養(yǎng)活自己,我肩不能擔挑,手不能縛雞,只能用文字換些填飽肚子的吃食了。那個茶農聽完我的話,看上去很可憐我。就拍拍我的胳膊跟我要了一根煙后說:“真不容易呀你。不過我說你還是盡量不要去寫這個陳老太太了,就是寫她也不要當面去碰她的傷疤,這多年來連好心的企業(yè)都在默默地幫助她,目的就是想讓她活得自在些、滋潤些,想讓她活在自己的幻想當中。其實有關這個陳老太太的故事,我們村上的人都曉得,你就問我好了?!蔽一乜戳艘谎凵较拢抑滥抢镉幸粋€非常大的現(xiàn)代化企業(yè),生產的茶葉全國都有名,我就指著那一大片白墻青瓦的廠房說:“你說的那個好心企業(yè)就是它吧?”茶農沖我點起了頭,這之后我又給這位喜歡抽煙的茶農遞上了一根煙。
跟陳文生一起回來的那個商人模樣的人,其實是個在上海淪陷區(qū)里的地下工作者,在他搞情報的同時,也跟上海的各路大亨們有著生意上的往來,經(jīng)他手通過秘密渠道送到新四軍手上的軍火不計其數(shù)。他此行前來。還在皮箱里帶來了一個跟陳馮桂珍家祖?zhèn)鞯那嗷ù晒抟荒R粯拥姆鹿?,連外面貼的封條都仿得不差分毫。當時陳文生跟那個商人模樣的人都研究好了,如果自己跟媳婦商量不通,拿不走家里的那罐青花瓷茶,那就使用調包計換走它??墒聦嵣?,陳文生跟陳馮桂珍連商量都沒有商量,他怕自己走了,再把這罐貨真價實的寶茶帶走,陳馮桂珍可能一時無法承受,而外面戰(zhàn)事又緊,他想瞞過媳婦幾年,等抗戰(zhàn)勝利了再告訴她真相也不遲。就這樣,在臨走的頭一天晚上,陳文生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他的掉包任務。
“后來那罐寶茶,給新四軍換來了六十把德國造的鏡面匣子,”我沖著山風張大了嘴巴在聽那個茶農說:“還有十挺機槍,兩萬發(fā)子顆,這些槍支彈藥用五匹騾子馱著,在我們皖南大山里轉悠了四天四夜,才交到了譚震林手上?!蔽艺f:“那罐茶咋這么值錢呀,竟然換來這么多打鬼子的槍彈?!蹦莻€茶農說:“那是一罐寶茶,要是從采它時的乾隆朝算起到現(xiàn)在,都過去兩百五十多個年頭了?!蔽覇柲莻€茶農:“難道陳馮桂珍現(xiàn)在都不知道她的那個寶罐早已經(jīng)是個仿罐了嗎?”那個茶農說:“我知道她知道自己丈夫戰(zhàn)死的時候已是一九四零年的冬天了,也就是換走寶罐后的不長時間,她知道不知道寶罐已經(jīng)被她那戰(zhàn)死的丈夫調包了我不知道?!蔽覍δ莻€茶農很拗口的回答并不是很認可。不過我還是沖他點起了頭來。
那一年已把節(jié)氣送人了冬至,長在仙寓山背陰處的樹木,偶爾會在某一天的早晨醒來披上一身白霜,而秋浦河里的水則不像夏天一樣輕風吹過便皺起微漣了。這天的陳馮桂珍。像往常一樣倚在門框上向遠方癡癡望去,她的這個動作,每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總是要做一遍,都已經(jīng)從這一年的夏天做到冬天了。此時她看到兩個穿著粗布軍裝的人正向著逆光中的自己走來。
他們走到她跟前,問過了她的姓名之后,就從隨身的兜里掏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油紙包,他們說:“你識字嗎?”她說識字。他們就把那個油紙包遞到她的手里,說:“不錯,省得我們給你念了,這包里面裝有幾樣東西,內容你自己看吧,我們的時間很緊,天又快要黑了,村東頭還有三家像你這樣的信兒沒送到呢。”
陳馮桂珍還沉浸在與那兩個粗布軍人的
平常對話氛圍里。這包里面裝的是什么呢?她一邊琢磨著一邊打開了,她看到了包里裝有一副眼鏡,一張照片,還有一張陣亡通知單。她只匆匆地看了這么一眼,就想扶住點什么了。可身邊所有的物件仿佛都急呼呼地圍著她跑了起來,她扶不住了,她就對自己小聲說:“樹呀你跑就跑吧。竹子呀你跑就跑吧,房子呀你跑就跑吧,地呀你可別跑,你就讓我扶著你吧?!本瓦@樣她的一只手攥著油紙包,起初是蹲下身子來用另一只手去夠地,緊接著便跪在了地上。到最后整個人就趴在地上了
“小魏同志,你怎么回事?你怎么掉起眼淚來了?”我突然被陳馮桂珍的聲音叫回了眼前,我看到她一臉安靜地端著茶盅,就差一點觸到我的嘴唇了。我非但沒有止住眼淚,反而掉得更多起來,我輕輕捧著陳馮桂珍端給我茶盅的雙手說:“桂珍奶奶,你喝你快喝吧?!薄八甲谀莾汉攘巳蚜??!蔽伊昧讼卵劬?,看著陳馮桂珍正在扭頭望的那張八仙桌,那桌上青花瓷罐的前面。已并排擺了三個茶盅,我說:“桂珍奶奶。那兒坐著的人呢?”陳馮桂珍看樣子非常認真地說:“難道你看不見?”我搖了起頭。“那兒坐著的人是我的文生哥呀,你看他正擦眼鏡片呢,那一定是盅里起來的茶霧給熏的?!标愸T桂珍說著說著就咯咯咯地笑起來了,可是笑了不長時間,就開始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肩膀也開始一聳一聳地抖動起來了??粗矍暗年愸T桂珍,我想我應該走過去抱一下她了,我必須走過去抱一下她了。她需要我走過去抱一下她了……
很多感覺到現(xiàn)在還如影隨形般纏著我,在富硒村的這段日子里,我已經(jīng)記了整整一活頁本有關陳馮桂珍的點點滴滴,我想去縣城的網(wǎng)吧里租臺電腦,把這些點點滴滴整理一下串成一個像樣的故事。正在我計劃下一個行程的時候。我接到了老婆在遙遠的遼西家鄉(xiāng)發(fā)來的一條短信,正是這條短信打亂了我的計劃,我本想把這個故事寫完之后,接著去云南的麗江古城呢。
就這樣,在臨回遼西老家的頭一天晚上,我去了陳馮桂珍的茶店,一是想跟她道別,二是想看看她現(xiàn)在八仙桌上擺的那個仿青花瓷罐里到底裝的是什么寶,我知道那罐真正的寶茶早在六十九年前就已經(jīng)完成它的使命了。
趁著陳馮桂珍的精神狀態(tài)還好。我就把后一種想法直截了當說給了她,我還說:“桂珍奶奶,我這樣做是不是揭疼了你的傷疤?如果是的話,那就請原諒你這個孫子吧?!标愸T桂珍坐在八仙桌的對面,兩個肘支著臉,看了我好長時間之后,便起身找來了一個放大鏡,讓我看青花瓷罐上的一叢蘭花草。在燈光下,陳馮桂珍指著一片最不起眼的葉子對我說:“小魏同志,我就是在我文生哥走后的當天早晨,從這片葉子上,看出這個罐子已不是原先那個罐子了,我爹曾偷偷告訴過我,他已經(jīng)在真罐的這片葉子上做上記號了。”我哦了一聲,繼續(xù)聽陳馮桂珍說:“我文生哥他還想騙我?哼,沒門,”陳馮桂珍就抱起了罐子,把臉貼在上面說:“可我不惱恨他呀,他給我留下的這個罐,同樣是我的鎮(zhèn)店之寶,都六十九年了,它讓我相安無事。”
這之后,我看到陳馮桂珍揭掉封條,終于打開了青花瓷罐??晌覜]有從罐里面看到哪怕是一粒茶葉,也沒有嗅到陳馮桂珍跟我所說的那三縷香,我卻從罐里面看到了與茶葉毫不相干的另外幾樣東西。有一條長長的辮子被陳馮桂珍拎了出來,她摸著自己花白的短發(fā)說:“這是我年輕時候的辮子。”這之后我看到了一付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男人們常戴的那種琺瑯眼鏡,一張發(fā)黃了的陳馮桂珍少女時代的照片,一張用毛邊紙制作粗糙的陣亡通知單,還有一幅用柳體寫在宣紙上的字。陳馮桂珍用自己的辮梢輕輕拂著眼鏡和照片說:“這是我文生哥始終帶在身上的兩件寶,”隨后用手指著那張陣亡通知單說:“這也是我的寶,它讓我知道我文生哥去了哪里?!标愸T桂珍嘆了口長氣,接著打開了那幅字,說:“小魏同志你看看,這還是我的寶,是我文生哥當時就留在這個罐里的,你能讀下來上面的字嗎?”我就接過這幅字讀了起來:
“此罐非彼罐,堪與妹相伴。倭寇貪來早。寶茶換槍彈。想妹桃花顏,常使淚闌干。縱墜萬劫中,豪氣沖霄漢?!?/p>
我在一種百味封喉的不適中讀完了這幅字,我對陳馮桂珍說:“桂珍奶奶,這是一首寫給你的五言詩?!标愸T桂珍流著眼淚點了下頭,然后遞過來那張陣亡通知單說:“你再讀讀上面這行字?!蔽揖妥x了起來:“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三支隊五團一營一連一排一班戰(zhàn)士陳文生?!?/p>
接下來,我看見陳馮桂珍擦干眼淚,把這幾樣東西一樣一樣地輕輕裝人罐中封好,這期間我沒有從她的臉上看出任何變化來,她的神態(tài)出奇地平靜安詳,她摟著已承認自己偷偷打開了無數(shù)次的青花瓷罐對我說:“告訴你呀小魏同志,人活這一輩子呀,你可要千萬記住,別讓自己的親人等你等你再等你呀。”
陳馮桂珍說完這話,我突然想起了裝在手機里令我渾身上下暖乎乎的那條短信來,老婆在那條短信上叫我:“魏老二,你在哪里?你別再走了行不?孩子和我在等你回家!等你回家!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