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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革命!

2009-06-02 09:23
美文 2009年9期
關(guān)鍵詞:干校臧克家

閻 綱

“五一六”是這樣挖出來的

我班班長孫一珍回憶說:當(dāng)大堤筑到兩米半以上,需要飛車上壩倒土的時節(jié),我班分到兩輛小車,從壩下裝滿一車土,必須憋足力氣,一口氣拉上去,若是不會運氣,稍一松勁,小車就會滑下來,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推車的人兼挑擔(dān)子,因為兩輛車只能輪換著推,換下來的人就擔(dān)土,一口氣擔(dān)上兩米多高,兩腿發(fā)軟。打夯也玩命,沈季平說從遠處看見閻綱站在高處往下打夯的姿勢很像英雄就義。干這種活勞動強度大,餓得也最快,不到10點肚子就咕咕地叫了。那天,趕巧連里改善生活,送到工地的是熱騰騰的大餡包子。吃飯的時候涂光群悄悄記數(shù),剛吃完,他便大聲宣告我吃了11個。我說,閻綱“胃虧面”,又推車、又打夯,才吃了10個!干校的大包子至少有一兩,這還得了!連長李季跑過來說:“我說連里的糧食怎么月月不夠吃呢,原來有你們這樣一些大肚皮呀!”就是在這天筑堤飯罷剛要喘氣的時刻,緊急集合點名,排長葛洛喊完“向右看齊!——向前看!”后,突然襲擊:“閻綱,站出來!”閻綱被揪出來了。

蕭德生文章中說:某天,晚飯后,一聲哨響,又開會深挖“五一六”。人們還未坐定,忽聽一聲大吼:“閻綱站出來,老實交代!”我以為這次的會跟以前一樣,由軍宣隊出來公布,某某已坦白承認是“五一六”,或是讓某某站出來當(dāng)眾承認是“五一六”,并且不指名地說某某是他的介紹人,然后,軍宣隊便當(dāng)眾宣布他們表現(xiàn)好,可以回到群眾中間,不隔離審查了,接著便是一通旁敲側(cè)擊、敲山震虎式的威脅和恐嚇,警告沉在水底下的“五一六”們不要心存僥幸、蒙混過關(guān)。今天對閻綱卻是搞圍攻,看來是有計劃地要一舉攻下他。在一陣又一陣的威逼聲中,站在地當(dāng)央的閻綱開口了:“軍宣隊進駐以前,我堅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軍宣隊進駐以后,我堅信不疑我是‘五一六?!遍惥V對逼供進行了十分巧妙的防守反擊。軍宣隊的計劃落空了,被激怒了,可他們除了威脅恐嚇外,毫無辦法。我對閻綱的機智、勇敢深為嘆服,我也受益匪淺。從此以后,我對連部的“深挖”,不那么認真看待了。

早年參加革命的老干部丁寧的文章里說:“階級斗爭”又激烈化了,不知何時出來個“五一六”,神乎其神,有些熟悉的面孔怎么不見了?有時,深更半夜傳來叫罵和啼哭聲,令人心驚肉跳。大小兩個周明、吳泰昌、閻綱也成了“五一六”。我一向認為他們是一批正直的具有才華的知識青年,有的是老編輯,如兩個周明;有的已寫過不少文章,如閻綱;吳泰昌曾幫助過不少老同志,他們怎么會一個早晨都變成了“反黨反軍”的“五一六”,實難令人置信!那些日子,我偶爾與他們碰面,總低聲說幾句,要堅持實事求是。我已獲第二次解放,事不過三,相信不會再被專政,便找了個機會向軍宣隊的領(lǐng)導(dǎo)婉言提出意見,夜半逼供信的聲音,影響不好。他聽了滿面怒色:“這是階級斗爭,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繡花……”又碰了一鼻子灰,自覺太天真了。

若干天后,軍宣隊領(lǐng)導(dǎo)又呼我去,怎么也想不到這次并非訓(xùn)話,而是“封官”。他說,有一個“五一六”分子,反動透頂,還有重大罪行不肯交代,為攻破這個“頑固堡壘”,成立敦促小組,組長由我擔(dān)任。我一聽嚇了一跳,連說不行!我一向覺悟很低,不會敦促。那人厲聲說,這是決定,不能更改。自知逃不過如來佛的掌心,便問敦促什么人,什么罪行?他說“是閻綱!”敦促小組只管敦促,為了防止擴散,詳情不必知道。我說,不知他犯的什么罪如何敦促?他不耐煩地回答:就看你的本事啦,你們不是學(xué)過《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嗎?就按那精神辦嘛!又說,若交代重大問題即報軍宣隊,敦促期限為5天。我又細讀《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文,覺得文章內(nèi)容與敦促閻綱實在風(fēng)馬牛不相及,便與組內(nèi)同志商討,誰也拿不出辦法,只有一個主張,趕快把閻綱弄來,先交代政策。

閻綱站在那里,面容消瘦,一副無奈的表情,我滿心憐憫,要他坐下,大家反復(fù)地念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庇职唇M內(nèi)同志的意見,只讀《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前后兩句,前一句:“你們現(xiàn)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后一句:“總歸你們是要被解決的。”大約閻綱的耳朵已長了厚繭,聽不進那“精神”。

一天、兩天過去了,到了第四天,期限將到,“堡壘”仍然紋絲不動,組里雖有“高手”,也拿不出高招。就在那天傍晚,軍宣隊又把我叫去,聲色俱厲,說我對“反革命”沒有恨,敦促不力,“回田里去吧!”

我如釋重負,一溜煙跑回菜地,哪知我的菜地組長也被撤了。

吳泰昌著文回憶說:我被隔離之后,對連里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能聽到的只是早上集體出工,下午集體收工整齊而又凌亂的腳步聲,晚上偶爾聽到從食堂會場飄來的口號聲。有天上午,突然兩個人押送閻綱來到大倉庫。閻綱平日面容鎮(zhèn)定,那天神色卻沮喪。我有點驚奇,難道他也……?閻綱和我都是《文藝報》的人。他比我來報社早8年。在我來單位之前,他已是一位活躍的文學(xué)評論家。記得我初次與他見面是在1964年初夏。我已到《文藝報》上班,因事回母校,在海淀鎮(zhèn)街上他叫住我,他當(dāng)時在海淀區(qū)一個農(nóng)村參加四清工作組。我們在一家回民小吃店喝了羊肉湯。倉庫里只剩下我們兩人,閻綱呆呆地坐在另一個角落的木板床上。我向他走去,他委屈地說:我沒填過表,怎么會是“五一六”呢?他們說我隱藏得更深,和你們是一丘之貉。他開始平靜下來,然后對我說,郭小川早就提醒過他,這場深挖是假戲真做。其實連里一些老同志在我被揪出來以后,在我上廁所路上或在廁所里單獨相遇時,也提醒過我不要亂說,要相信黨。光年、克家、天翼、白塵、馮牧、張僖、丁寧等同志如往常一樣,見到我就點頭微笑。小川要我沉住氣,文井同志更是直接了當(dāng)?shù)卣f,他在延安時也被說成是反革命。我和閻綱開始有了這點明白,便彼此交談,漸漸隨意起來。他關(guān)心我,見我未掛蚊帳,問我南方人是否不怕蚊子咬,我說我不會掛,他細心地幫我掛起來。后來,每到夏天,都是他替我撐起蚊帳。

孫一珍根據(jù)干校記錄追憶:在大會小會上軍宣隊針對群眾的思想動態(tài),不斷地進行宣傳動員,反復(fù)號召深挖“五一六”是頭等大事,人人有責(zé);除專案組外,大家都要積極參加。并強調(diào)“五一六”分子就在你身邊!

不料“五一六”分子果然就在身邊,第一個被揪出來的就是我們班的胡德培。胡突然從班上被揪走了,據(jù)說還是骨干。怕他和其他“五一六”分子串供,宣布要對他進行隔離審查。從此我們班少了一個壯勞力。緊接著就在陳家灣大棚子里批斗大周明。這次會人數(shù)不多,以專案組、一排部分人為主,二、三排的班長也參加,所以我也被通知去批斗。據(jù)說這次會具有造聲勢的意義。會上四面八方的口號聲連天響,吶喊追問聲不絕于耳,再加上吼叫聲、拍桌子打板凳之聲攪在一起,響徹大棚,氣氛之火爆不亞于t955年斗爭“反革命分子”。這個中型的批斗會對我震動很大,我感到不光是專案組要深挖,即將開展的是一場新的“肅反運動”,每

個人的立場態(tài)度、思想感情都要受到“嚴(yán)峻”的考驗。

被揪出的“五一六”越來越多,我們班有李基凱、閻綱、許敏岐,我們排有八班長吳松亭、九班長石化金,還有楊匡滿、楊五銘、王文迎、吳泰昌、沈承寬、尹一之……等等。揪的方式也多種多樣:有的是深夜突然襲擊,當(dāng)“五一六”嫌疑人猶在夢鄉(xiāng),專案組闖進來打著手電從床上將其拉走審問;有的是在列隊出工時點名出列。譬如有一次,我們剛排好隊準(zhǔn)備出工,只見軍宣隊領(lǐng)導(dǎo)一副異常威嚴(yán)、莊重的架勢站在隊前,突然一字一頓地大喝一聲:“楊——匡——滿!”在眾目睽睽之下,楊頓時臉色煞白,灰溜溜地走出隊列……于是大家都明白楊匡滿也被揪出來了,從此楊匡滿就成了“五一六”。揪王文迎則是另一種形式,專案組的人來到譚家灣三排女宿舍,召開現(xiàn)場會,三排的女同志都參加。大家坐在床上,一邊追逼王文迎交代問題,一邊喊著“打倒王文迎”的口號。對閻綱又不一樣,專案組從來沒在任何群眾場合宣布過閻綱是“五一六”,閻在班上照常勞動、活動,實際上卻緊緊加以控制,連回京探親都不允許。按連里的規(guī)定,每半年要班長排一次探親的名單,我們班三次都排了閻綱,可即便在連里探親名額不足的情況下閻綱也得不到批準(zhǔn)。我挺納悶,就去問連領(lǐng)導(dǎo),答復(fù)是:“他愛人也是‘五一六,免得回京串供?!?/p>

李基凱是全連“深挖”的重點人物。奇怪的是對他從不宣布隔離審查,而是一直放在群眾中批斗,當(dāng)然由專案組負責(zé)審查。連領(lǐng)導(dǎo)李季給我布置任務(wù)時說:“李基凱的問題很嚴(yán)重,是個‘五一六的骨干,不只是五連的重點,也是全干校的重點。把他放到群眾中批斗,專案和群眾相結(jié)合,要靠群眾給他施加壓力。你們必須做到,白天斗得他吃不下飯,晚上斗得他睡不著覺!”我們吃不好,睡不好,開會要組織,發(fā)言要準(zhǔn)備,經(jīng)常飯涼了還端著飯盒批斗,而批斗對象卻早早吃完了,然后就以沉默相對。

有一天,李基凱忽然找我單獨談話,他滿臉沮喪,態(tài)度誠懇。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孫一珍同志,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五一六,我真的不知道‘五一六是怎么回事!”我聽了非常驚愕,考慮了一下對他說:“你既然不是‘五一六怎么不對組織上講清楚呢?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向黨交心嘛!”這時,我抬頭仔細看了一下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兩鬢已早生華發(fā)。

李基凱的這份“翻案材料”,經(jīng)我之手幫他交給軍宣隊領(lǐng)導(dǎo)。誰能料到,軍宣隊的老×看了,馬上把我叫去。他沖著我大發(fā)雷霆,說什么“你立場動搖,輕信狡猾的敵人,和李基凱劃不清界線,居然幫他翻案!”兩只大眼睛瞪得滾圓,臉脹得通紅。“材料給你拿回去,組織你們班的人,集中火力,打他的態(tài)度,緊緊抓住他妄圖翻案這個要害來批?!庇旨訌娬Z調(diào)說:“這是我們連刮起的一股歪風(fēng),一定要把它打下去!”聽話聽音,老×的意思是說“五一六”在紛紛翻案。果然以斗李基凱為契機,連里掀起一個反擊翻案風(fēng)的高潮,從此,李基凱再也不向我吐露真情了。

盡管聲勢很大,批來批去,究竟李基凱有什么“罪行”,我確實不知道,連里的多數(shù)人也悶在鼓里,也就難免對這場運動產(chǎn)生種種疑團,不敢講出來。

然而,1970年初夏的一天,在新食堂前的大樹蔭下,連部召開了有關(guān)布置進一步“深挖”的工作會議。與會者有軍宣隊、專案組,還有各班班長。這是在全連深挖“五一六”取得“碩大成果”后召開的一次具有總結(jié)性的會。會上有人具體介紹了“深挖”以來的累累戰(zhàn)果,附帶說了一下已挖出的“五一六”嫌疑名單,居然有三四十名之多。郭小川作為專案組成員,第一個發(fā)言。他講的三個問題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一,他明確表示作協(xié)不可能有這么多“五一六”。歷次運動中壞人總是一小撮,據(jù)現(xiàn)在的名單,作協(xié)的“五一六”卻占了三分之一多,這恐怕不實。而且年輕人居多,從自己平時和這些年輕人接觸,感到他們很可愛,不一定有意反黨。其二,搞運動不要靠逼供信,這樣搞出來的水份太多,弄得自己被動,不好收場。其三,不要搞神秘化,要重視材料,并把材料交給群眾,以免人們不明就里,只跟著造聲勢打態(tài)度,長久會挫傷大伙的積極性。

聽了他的發(fā)言,更加令我肅然起敬。然而結(jié)果卻是郭小川遭到駁斥和批判。聽說,第二天郭小川就被清除出專案組。

文化大革命中對“走資派”、“牛鬼蛇神”和“五一六反革命分子”,一撥接一撥的輪番揪斗,攪得周天寒徹,“洪洞縣里沒好人”,浪費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湯浩在化名寫的《湖畔·秋歌》的原稿中寫道:到了干校以后,斗天,斗地,同時也沒有停止與人斗,不過斗爭的矛頭不再指向“走資派”,而是指向“五一六”了。

“五一六”是什么,誰也不清楚。軍宣隊在全體大會上宣稱“五一六”是暗藏的反革命組織,妄圖顛覆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于是一個又一個被懷疑為“五一六”者被揪出來,勒令他們交待罪行。被懷疑為“五一六”者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奇怪的是:那幾個被稱為“骨干分子”的,無論怎樣大會斗,小會批,堅決否認自己是“五一六”,堅決不承認發(fā)展某某某某參加了“五一六”,而那些“自愿加人”“五一六”的,則揭發(fā)批判,賭咒發(fā)誓,痛哭流涕,表示悔悟。全體人員每天在沙場挖沙篩沙,在基地打坯蓋房,在沼澤地里圍湖墾荒、疊埂犁地、插秧鋤草之余,就是開大會斗爭“五一六”。一方堅持說“沒有”,另一方堅持說“有”,于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打態(tài)度、打立場。重大嫌疑分子被關(guān)在牛棚里,深更半夜被打得死去活來,不時傳來陣陣悲慘的叫聲,令人不忍卒聽。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茫然不知。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引入深思:為什么一個個被揪出來的“五一六”,全是文化革命初期的造反派?事隔30年之后,我才明白:文化革命初期四人幫利用造反派揪走資派,他們的目的達到了,為了滅口,就把他們打成反革命。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我在山坡上放羊,舉首遙望,但見一只雄鷹正展翅翱翔在藍天白云間,突然,“砰”的一聲槍響,那只雄鷹一頭栽下來,掉到對面一座小山的樹叢間。眼前的這一幕,使我不由得陷入往事的回憶:

在靜海干校時,郭小川看見對面右派勞改隊的點點燈火時憂郁地說:“誰知道那兒有多少冤魂啊!”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咸寧干校所謂深挖‘五一六運動,純粹是無中生有。軍宣隊曾經(jīng)讓我參加‘五一六專案組,我一看材料就是假的,哪有這么一個‘五一六呀?有的人政治上幼稚,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可是,有的人是延安的老干部,整風(fēng)、搶救,審干、反右,幾十年的工作經(jīng)驗,難道看不出來嗎?明知是假,卻昧著良心跟著跑,傷害無辜,這是不能原諒的!”

《人民文學(xué)》周明回憶說:我們被下放到湖北或?qū)帯拔迤摺备尚:?,有相?dāng)一批同志的孩子也跟著下來了,大家叫這批孩子是“五七路上的向陽花”。閻綱也帶了剛滿12歲的兒子閻力下到連隊。小閻力聰明、懂事,長得可愛,可謂英俊少年,因此大家都喜歡。我和閻綱是陜西同鄉(xiāng)、大學(xué)同窗,又

是多年同事和好朋友,在干校,先后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而且說是一個集團的,分別被關(guān)起來。后來,專案組從我們身上“深挖”不出名堂來,幾個月后,便宣布將我們“放回到革命群眾中去,在群眾監(jiān)督下繼續(xù)老實交待問題”。

恢復(fù)一點自由后的一個休息天,我和閻綱秘密約好在一個山坳里見面,為了防止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叫上小閻力在遠處樹叢中放哨。這孩子真懂事,在我和閻綱見面的幾小時內(nèi),他始終警惕,堅守崗位。這樣,我們倆才得以相互傾心交談,吐出了一肚子的委屈,也明白了專案組逼供信的鬼花招。我們更加清醒地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反革命,一定要設(shè)法摘掉這頂強加在我們頭上的帽子!

不巧,我們這次的會面,仍然沒有躲過專案組的嚴(yán)密監(jiān)視,當(dāng)天晚上班里開會,我倆又被狠狠批了一通!

《文藝報》周明回憶說:在兩派斗爭中,我、甘棠惠、閻綱成了黑幫被揪出來,郭小川心里有數(shù),什么也不在乎,稱我們?yōu)椤啊掖逯?、甘、閻”,后來說不叫你們“三家村”,叫“‘四家村周、甘、閻、郭”。

作家協(xié)會的干校5連,大抓“五一六”,一個夜晚,我聽到郭小川和新任的連指導(dǎo)員嚴(yán)文井對話,郭小川氣憤地說:“這些人被打得這么厲害,經(jīng)常被搞‘噴氣式!什么是老干部?老干部能這樣做嗎?在黨的培養(yǎng)下我們不能讓他們破壞黨的聲譽,我們得干預(yù)?!庇谑菍懥恕堵曉畷愤f上去,從此被管制起來,在湖里勞動。

郭小川寫了歌頌毛主席的詩,被說成歌頌林彪的。我有病,他身體也不好,他的詩是在我屋里寫的。我們在屋外下棋,我問他:“我是‘五一六現(xiàn)行反革命,你這個歷史反革命敢和我下棋嗎?”他說:“不怕!”別人下地回來了,他不避嫌,繼續(xù)下棋。

到了干校后期,郭小川最關(guān)心的三件事之一就是:這么一大批干部將來怎么辦啊!“哪有什么表啊,你千萬別捅出去!”

思緒又飄忽成寧向陽湖。

從“清理階級隊伍”到再度橫掃,從全面內(nèi)戰(zhàn)到萬家墨面,五七干校成了對文化人實行軍事管制的改造農(nóng)場,腥風(fēng)血雨!

一次,我問嚴(yán)文井和郭小川:“干校現(xiàn)在圍湖造田,比起當(dāng)年你們南泥灣墾荒來怎么樣?”他們不約而同回答說:“當(dāng)然苦多了!”聞之大驚?!拔迤呗?,長又長,五七戰(zhàn)士永向陽”,這里只管洗腦、不管打糧。

兩次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經(jīng)歷過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鐵拳重擊之后,我漸漸學(xué)會反推法,讓忠奸易位、善惡顛倒,以致“壞人”越看越像好人,作家協(xié)會的“修正主義”和“五一六匪幫”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陳白塵創(chuàng)作的《太平天國·金田村》和《石達開的末路》抗戰(zhàn)前已經(jīng)上演,民族危難時張光年的《黃河大合唱》排山倒海,嚴(yán)文井在延安的窯洞里培養(yǎng)作家并被毛澤東所邀談,“戰(zhàn)斗詩人”郭小川經(jīng)受過南泥灣的磨練,侯金鏡憂患深重、剛正不阿,冰心、臧克家、張?zhí)煲砀乾F(xiàn)代文學(xué)史的驕傲,心想,這些人倒了,中國還有什么文學(xué)?

1974年7月,中共中央發(fā)出通知,正式為楊成武、余立金、傅崇碧三人平反,“五一六”案終成笑柄。而我,苦苦等到的結(jié)論卻是這樣一句話:“沒有發(fā)現(xiàn)閻綱同志‘五一六問題?!边B當(dāng)時宣讀這一結(jié)論的(后任)支部書記嚴(yán)文井也聳了聳肩,表示無可奈何。我到哪里去找結(jié)論?

干校抓“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的事,成為偉大領(lǐng)袖統(tǒng)治下一場偉大的荒謬,也給歷史留下一個大大的疑團。到底什么是歷史的真相?及至我30多年后從同在作家協(xié)會5連、同被打成“五一六”的難友汪瑩的日記中得知鐵的事實屆,才終于找到真相的答案,汪瑩根據(jù)日記記述如下:

“學(xué)習(xí)班”分明是戒備森嚴(yán)的審訊室。房子不大,窗戶也小,但被一塊深色的布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后來我發(fā)現(xiàn)無論白天或黑夜都如此),桌上那盞油燈鬼火似地閃動著。桌對面的幾位審訊者雖是平日熟悉的同志,此時十分威嚴(yán)。

“汪瑩,你聽著,我勸你還是竹筒倒豆子的好,不要執(zhí)迷不悟或存什么僥幸心理,以為自己出身如何如何,張會武不比你出身更好?結(jié)果怎樣?不是全都交代了?你自己不交代,也不揭發(fā)別人,以為別人像你一樣鐵板一塊,也不揭發(fā)你,那你可就錯了!我們這里有你填的表?!?/p>

參加“五一六”的時間:某年某月我到愛人那里探親期間。

參加地點:山東,我愛人任教的學(xué)校。

聯(lián)系人:閻綱的愛人劉茵。

聯(lián)系方式:劉茵把那張表寄給我,我填好再寄回北京給她。

“這不可能!我探親沒幾天,所以我的地址沒有告訴其他人,事實上我也沒收到過任何人的信,我愛人可以作證!”我火冒三丈。

“汪瑩,你聽著,我提醒你:我們在審訊你,不是你審訊我們,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我站不住了。”我要求坐下。像以往每次受審時一樣,我手里仍然緊緊地握著毛主席的紅寶書,仿佛一個即將溺死的人緊緊地揪著一根稻草。

“我想坐下,我站不住了……”我呻吟著。

沒想到我來例假了,血!順著雙腿像小蛇般地往下竄。真是雪上加霜。

一次,我和人高馬大的張會武相遇,正好打了個照面?!霸趺礃?,你的胃還出血嗎?”他停下來站在我面前,嘴巴動了動,什么也沒說,苦笑了一下,就走開了。

1973年,“五一六”的案子越來越明朗化,軍宣隊陸續(xù)地撤離,趙政委走了,張政委也將離去。臨行前,張政委找我談過一次話。

“我們很快就要走了,我知道你對我們,尤其對我,是有很多意見的。”

“您是有功之臣,您和趙政委不是都上北京請功領(lǐng)賞、高升一級嗎?你們不是要和‘五一六分子奉陪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現(xiàn)在怎么,要走啦?趙政委為什么不辭而別?他在干校的風(fēng)流韻事誰不知道?”

“老實說,對你比對他們還是客氣得多……”

可不是?他們對有些“五一六分子”簡直就是殘酷斗爭、人身摧殘,連老鄉(xiāng)們都關(guān)切地問:“你們那個‘大老黑犯了什么法,打成那樣?”聽說這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被整得胃出血,連大便都成黑的了。“大老黑”就是張會武。

“您認為對我算客氣的,不客氣又怎么著?滿門抄斬不成?查三代?像對待閻綱他們那樣?你們不是掌握那份‘表嗎?”

“唉,”這時他才嘆了口氣,說道:“根本沒什么‘五一六,哪有什么表啊!”他重復(fù)地說了兩遍。

“太離奇了。草菅人命!誰給你們這么大的權(quán)力?”我怒不可遏。

“唉,開始哪知道?后來知道了。已經(jīng)收不住了?!彼÷暤卣f。

“這是上頭正式下來的……”

“‘上頭是北京還是武漢?”

“當(dāng)然是北京啰!不光是我們作家協(xié)會連收不住,其他連也一樣……這件事你千萬別捅出去!”

我的熱血上涌,恨不得往他臉上啐上幾口,然后狠狠地扇他幾個耳光。

我還讀到進入新世紀(jì)后出版的吳德《關(guān)于抓“五一六”的起源與終結(jié)》一文,他這時說了真話:

1970年3月27日,中央又發(fā)出了《關(guān)于清查

“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的通知》,指出根本不存在“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的認識是完全錯誤的,要求進行清查和重點揭露它的骨干分子幕后操縱者。周總理找我談話,說毛主席指定我任抓“五一六”的辦公小組組長,公安部的李震任副組長。

我們開了若干次小會,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登記表和組織情況等線索。

侯金鏡之死

侯金鏡鐵骨錚錚,痛恨虛假,憎惡浮夸,向以正派、憂憤的實干家而著稱。三年困難快要過去,階級斗爭又來了,而且一抓就靈,他喟然長嘆:“吃飽了,又瞎折騰了!”“大連會議”受批判,他不勝感嘆,說:“像邵荃麟這樣一個寬厚善良的人,他得罪了誰?”“從年輕時起,邵荃麟就獻身革命,一生執(zhí)著地忠于黨的事業(yè),僅僅說了幾句關(guān)于寫作方面的話,受盡折磨和迫害他得罪了誰?”后來又說:“我把家庭、孩子什么都不顧,忘我地工作、工作,可是你怎么去做都是錯,我到底應(yīng)該怎么做?《文藝報》我干不了了,喂喂雞總該可以吧?到農(nóng)場喂雞,自食其力!”

文革開始,紅色恐怖,他在牛棚和馮牧一起打掃衛(wèi)生,墻上掛著林彪的像,侯金鏡指著林彪的像大罵“政治小丑”!后來被紅衛(wèi)兵告發(fā),五雷轟頂!差點沒被紅衛(wèi)兵打死,當(dāng)晚回家,喝了敵敵畏,幸被搶救。

1969年9月,我們?nèi)幌路诺礁尚?,侯金鏡全家連窩端。侯金鏡最愛是書,家有書櫥十多架,被認作“封資修”,多次被搜查。要下干校,這些書只好送的送、賣的賣,唯有魯迅的著作以及研究魯迅的書籍一本沒動、一頁不丟,同他認為最經(jīng)典的馬列著作一起,全部打包裝箱,運往干校。

在干校,侯金鏡屬罪大惡極的重犯,風(fēng)里爬、雨里滾,白天當(dāng)苦力,夜晚啃馬列,烈日下挑重擔(dān)、煉紅心,苦不堪言。

他買了一只馬燈和一個小馬札,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后,坐在馬札上,深度的眼鏡對著馬燈,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冬夜,屋外北風(fēng)怒吼,床頭的燈光閃動。張光年在《侯金鏡文藝評論選集·序》里沉痛地寫道:“多少個風(fēng)雨之夜,我們從遠處稻田摸黑回村,泥深苔滑,一路上跌跌碰碰,相扶而行。金鏡是高度近視眼,穿大堤、過小橋、越溝坎的時候,往往要爬著走一段。我當(dāng)時也常鬧笑話?;氐剿奚幔沂瞧诓豢傲?。金鏡洗臉更衣后,照例把小馬燈撥亮,坐在小馬扎上,俯身床邊細讀《列寧全集》,直到深夜。”

侯金鏡被調(diào)去與陳白塵一起放鴨,在烈日下放鴨時突然摔倒。但有人批評說陳白塵、侯金鏡兩人月工資都在200元以上,每天只揀100多個鴨蛋,一個鴨蛋竟然三塊錢!

1971年夏天,侯金鏡又調(diào)到蔬菜班,夏天天旱,一天不澆,菜就蔫了。湖區(qū)的氣溫高達40幾度,侯金鏡的血壓也是居高不下,連續(xù)20天挑水,又黑又瘦的身子,快被烤成焦炭。傍晚收工了,他坐在宿舍門口的小凳上,地上放一碗粥,連喝粥的力氣也沒有了。

侯金鏡擔(dān)著兩個大桶,一晃一晃地,臨到大壩,放下?lián)?,大口大口地直喘,我們同情,說:“你怎么能干這活兒!糞在桶里晃動最難挑了?!彼f:“鍛煉鍛煉嘛!平路擔(dān)著還湊合,只是過大壩比較困難,有時得一桶一桶提過去?!?/p>

那天,天悶得像蒸籠一般,他去大田干了一天活,晚上又被迫在菜地挑水挖地,收工后,累到了極點,累瘦了,不及洗漱,便放倒像干柴般已經(jīng)佝僂的身軀。大約11點多鐘,侯金鏡的頭從枕上滑下來,歪在一邊,發(fā)出很響的鼾聲。干校醫(yī)院的女醫(yī)生來了,除帶來一只氧氣瓶外,任何搶救的手段都沒有。

軍宣隊一直沒有露面,但好多人都起來了,靜靜地圍在小屋的外面。侯金鏡的夫人胡海珠和岳母胡姥姥,坐在對面的床上,默不作聲。連長李季叫起食堂的大師傅老宋,老宋捅開火,煮了十來碗掛面,端給胡海珠,端給胡姥姥,端給醫(yī)生,面涼了,誰也沒動筷子。

第二天金燦燦的陽光滿屋都是,侯金鏡的小屋靜悄悄,蚊帳撩起來了,幾件洗過的背心和短褲整整齊齊地放在枕邊。草帽掛在壁上。馬燈放在床頭。人都下大湖去了,宋師傅說:“候金鏡,去武漢——火葬場了。”

侯金鏡腦溢血發(fā)作,凌晨去世。時在1971年8月8日,卒年50歲。

侯金鏡頂著“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走了。

在全連大會上,侯金鏡被宣布為“自然死亡”。

侯金鏡要是多活35天,就能看見他指認的“政治小丑”如何被歷史所粉碎。奇怪的是,侯金鏡去世兩個多月后,1971年10月14日,全連大會才宣布解放侯金鏡,結(jié)論是:在“文革”中犯了“嚴(yán)重政治錯誤”。

侯金鏡的愛人胡海珠的眼睛要哭出血來。她說:永遠不能忘懷1971年8月7日夜晚到8月8日凌晨所發(fā)生的一切,“一張葦席卷起他的軀體,再用三根草繩分段捆著三道箍,像扔一根木頭一樣,往卡車上一扔,汽車就開走了。那是我的親人啊!”

侯金鏡的骨灰到京,骨灰安放儀式辦得匆忙,簡陋得連一張遺像也沒有,我們這些受惠于他的、目睹了他的苦難的學(xué)生們,沒有被通知到,沒有機會向他滿身瘡痍的遺體告別。1979年,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在京為侯金鏡補開了追悼會(與韓北屏一起),周揚、林默涵、夏衍、劉白羽、張光年、嚴(yán)文井、丁玲、謝冰心、陽翰生、馮牧、周巍峙、胡可、杜烽、方杰、賀敬之都來了,隆重,然而悲涼。侯金鏡被害,孤魂怨鬼離世,他走了,但是,他埋在了人們的心里,他還活著。在《文藝報》的報史上,他將永存;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評論史上,他將永存。在個人文藝崇拜、偶語棄市的年代,在作為“文藝紅旗”的《文藝報》上出現(xiàn)像侯金鏡這樣有膽有識、剛直不阿的批評家,是藝術(shù)良心的勝利。

37年了。2008年元旦一過,侯金鏡的遺孀胡海珠在病中打來電話,說:閻綱,你和永旺編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肺沂盏搅耍浅尤?,勾起我對那段生活的回憶,閻綱啊,你給金鏡編個集子吧!我不行了,80多了,眼睛不能看東西,腫瘤要確診,你給金鏡編一本書留個紀(jì)念吧,不然我難以瞑目。你再寫篇序言。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

我說,海珠同志,你放心,我再忙也得幫你做這件事。你再給謝永旺說一聲,我們兩個一塊商量著編,整個包下來,你最后通讀一遍就行。她說,我的眼睛看不了了……我說,我們二校,我們通讀,后記我寫,序言最好請胡可,他們是老戰(zhàn)友了。她很滿意,說,我這就給永旺和胡可打電話。

編輯侯金鏡紀(jì)念文集,心情十分沉重。

侯金鏡的死,是人民的損失,文藝的損失,國家的恥辱。人們不能忘記他。

受胡海珠的委托,我和謝永旺編輯這本書稿,也就是《文藝報》時期侯金鏡的兩個學(xué)生擔(dān)當(dāng)此任。當(dāng)書稿遞到我們手里的那刻,我們的雙眼一片模糊。

收入本書文章的作者,有侯金鏡當(dāng)年的老戰(zhàn)友;有建國后特別是《文藝報》時期的同事和朋友;有詩人、作家、評論家;有他患難與共的、親愛的夫人胡海珠等。

老戰(zhàn)友秦兆陽寫道:“可惜啊,已當(dāng)盛年!如果他還活著,我們必定不再是‘無言的醺醺然,必定有很多過去應(yīng)該說而未說的話、后來有很多應(yīng)該

說而可以說的話要說啊!歷史,從來是無字之處的文字比有字之處的文字要多得多。多少事,多少話,被活著的人忽略了,被復(fù)雜的矛盾抵消了,被死去的人帶走了?!?/p>

親密的同事張光年說,當(dāng)時文藝界一方面要同資產(chǎn)階級的文藝思想作斗爭,另方面必須努力克服教條主義的、簡單化的粗暴批評,二者嚴(yán)重地束縛著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正是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侯金鏡以“熱情而細致的園丁”為己任,喜形于色地推薦新人,嫉惡如仇地迎擊粗暴。

我們當(dāng)時就在張光年為主編的《文藝報》做編輯,感同身受。

侯金鏡是1971年8月8日凌晨逝世的,書中有的文章時間有誤。陳白塵說“侯金鏡是1957年以右以后從部隊調(diào)來充實《文藝報》領(lǐng)導(dǎo)骨干的?!逼鋵崳?954年底調(diào)到中國作協(xié)的。孫犁說聽到林彪死后侯金鏡如何如何。其實,侯金鏡是在林彪摔死的35天前去世的。有的說侯金鏡是“山東濟南人”,有的說是北京人,胡海珠說侯金鏡自小就在天津上小學(xué)和初中。有文章說,侯金鏡指著林彪掛像說:“你看他像不像個小丑?”有的說他說“是個野心家,小丑”。還有的說是“政治小丑”。

但是,侯金鏡罵“小丑”的事是如何暴露的,需要加以說明。楊匡滿回憶:侯金鏡指著墻上毛主席像旁的林彪像對馮牧說:這家伙真像個小丑!侯金鏡還引用歷史典故,講“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教訓(xùn),其含沙射影自不待言。要命的是這些談?wù)撔切屈c點地被他們未成年的孩子聽到了,這些小孩子被抓去嚴(yán)刑拷打,說了實話,于是侯金鏡、馮牧,還有著名的電影劇作家海默、畫家劉迅,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集團”。海默拒絕招供,被活活打死,劉迅被投入牢房。作協(xié)的“革命群眾”也立刻批斗侯金鏡和馮牧,有人還上去煽了耳光,更有外面大專院校的學(xué)生進機關(guān)來,對他們?nèi)_交加。侯、馮只好承認“炮打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罪行。是晚,侯金鏡回到家中,喝了一瓶放在廁所里的敵敵畏自殺。第二天一早被抬往醫(yī)院,奄奄一息,翻著白眼,大小便失禁。

又有人說,是隔壁一個小孩聽見后告密的,有的則說是紅衛(wèi)兵報告的,有的說是棍棒之下侯金鏡一個人承擔(dān)的。

專就此事,我向《文藝報》的同事、當(dāng)時專案組的召明詢問就里。召明說:“這事我清楚?!彼榻B了事件的來龍去脈:侯金鏡在牛棚和馮牧一起打掃衛(wèi)生,室內(nèi)掛著林彪的掛像,馮牧一邊掃地一邊憤憤地說:“排除異己,小人得志,斯文掃地!”正在一旁擦桌的侯金鏡便直指林彪的掛像鄙夷地罵道:“政治小丑!”我問:事情到底是怎么暴露出去的呢?召明說,后來,對“黑幫”的管理有些松動,馮牧被王昆、周巍峙夫婦邀去聊天,他們的孩子用自行車把馮牧馱到南城中國歌舞團家里,馮牧不謹慎,把那天如何大罵林彪的事和盤托出,抒發(fā)郁結(jié)的怒氣,孩子聽見了,回到學(xué)校傳播開來,被學(xué)校的紅衛(wèi)兵告發(fā),然后兵臨作協(xié),提審馮牧,狠狠地打他和侯金鏡,差點沒被打死,當(dāng)晚回家,侯金鏡喝了敵敵畏,后被搶救。

對于這件事,胡海珠是這樣說的:“金鏡咒罵林彪為‘小丑那件事,原發(fā)生在文革初期,是對著馮牧同志說的,馮牧不小心竟說出去了。被揭發(fā)出來時已經(jīng)過了一年多,這時已到了1968年春天,為此,他在單位挨了斗挨了打,回來卻對我說:‘馮牧不是故意說出來的?!薄敖^不是故意說出來的。因為在他看來,這件事說出去與不說出去,反正反映的都是自己的真實思想,怨不得別人。而且,他那樣嫉惡如仇的性格,遲早有一天也會爆發(fā)?!薄八婉T牧原是很好的朋友,后來并沒有因為這件事兩人之間有什么隔閡,他也沒有因為這件事在我面前說過一句怨言。相反,他總是對我說:‘人家不是故意說的。兩人關(guān)系一如既往。他這種博大胸懷,對朋友之間的友情看得如此深重,也深深地觸動了我,我感到我的心靈也進一步凈化了,升華了。”

這些充滿血淚至情和人道精神的鐵的史實,震撼著人的心靈,讓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更加清醒地面對過去,面對現(xiàn)實,面向未來!

胡海珠委托我們編結(jié)侯金鏡的紀(jì)念集時,還要我同時辦理出版事宜。我說,現(xiàn)在出書難,不少老作家自費出書,連作協(xié)自己的老作家出書也得自己出錢,你出不起。她說,出版社要價不低,我根本不考慮,我想托人找一家印刷廠,少花些錢,印百把本贈送親友就可以了。

我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受四人幫的迫害,戴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國將不國、家徒四壁的艱難時刻,竟把扣發(fā)的1200元工資一個子兒不留地上交黨費,胡海珠也上繳了補發(fā)的克扣的工資800元!而《紀(jì)念侯金鏡》一本小書,還得自己掏腰包!找誰去?中國作協(xié)的作家出版社嗎?我很想打個報告上去,但一想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校》出版前后的艱難困苦,最后還是忍了。

兩個月后,《侯金鏡紀(jì)念集》自費出版,印200本,提供了不少珍貴的資訊,胡可的《序》也很快在《文藝報》上發(fā)表,胡海珠電話里唏噓著說:“我已經(jīng)知足了!我現(xiàn)在可以住院了!”

胡海珠,原《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主任,革命老干部,文革中備受折磨,年老多病,雙目無異于失明,拖著一只文革中致殘的雙腿艱苦度日。

臧克家與《憶向陽》

臧克家剛到干校時,和馮牧同住在農(nóng)民的家里,連隊的伙食很差,馮牧偷偷到當(dāng)?shù)氐男′伬镔I些罐頭來,等到天黑,二人悄悄分享。不料,東窗事發(fā),馮牧成了“反面教員”,小會批、大會斗。

后來,老弱病殘者得到一些照顧,分配臧克家與冰心、張光年等看菜地、值夜班。他說:“那是一段最值得回憶的日子。這不光是因為看菜地時,一人獨坐,面對壯闊的大自然,可以淺唱微吟,一解胸中塊壘;值夜班時,萬籟俱寂,自由自在,主要的是可以和與我交接班的光年同志對坐聊天,這在當(dāng)時真是一大快事?!?/p>

再后來,成立“學(xué)習(xí)室”,連部讓他代為管理,他高興得不得了,像小孩兒一樣地樂,常常把笑掛在臉上。我是他這個領(lǐng)地的??停苍敢饫轿萃獾钠卵厣辖徽?,他也總是興致勃勃地播放他那速率極高的山東腔。粉碎四人幫后,他的文章里寫道:“閻綱常常是頭一個進學(xué)習(xí)室來,末一個離學(xué)習(xí)室去?!?/p>

臧克家雖然有“叛徒”的嫌疑,但在我們的心目中,他是個大詩人,他也以詩人自居,何況他給毛主席改過詩。

臧克家夠膽大的,敢給毛主席詩詞提意見,而且提意見最早,也最多,甚至幫毛主席改詩!這一舉動不但震動文壇而且蜚聲全國、全世界。

臧克家建議將《沁園春·雪》的“臘”改為“蠟”;將《詞六首》中的“于某某年”的“年”字勾去;將《七律·登廬山》的“熱膚揮汗”改為“熱風(fēng)吹雨”等等,凡23條,13條被采納。毛視臧為詩友,回信給他說:“你細心給我修改的幾處,改得好,我完全同意。還有什么可改之處沒有,請費心斟酌,賜教為盼?!标翱思沂軐櫲趔@。

毛主席詩詞的修改,《毛主席詩詞》的出版,臧克家的功莫大焉,臧克家詩人的身價大為提升,同時隨毛詩的發(fā)表而名揚天下,所以,他對毛懷有特

殊愛戴的感情,不但服膺毛指引的道路和方向,而且不辱“詩言志”、歌功頌德的崇高使命,故而,變成階下囚以后,仍念念不忘贊美“五七道路”多么寬廣,思想改造如何有效,且詩意盎然,足見其情分之深。

他很高興同年輕人接近,我們的墻報出詩專號,他出奇的積極,視我們?nèi)缭娪?,熱情鼓勵并幫助修改。我曾向他請教過多次,特別是韻律方面。他一方面要我講求聲韻的優(yōu)美和起伏,一面要我自由揮灑不受平仄的束縛,舊瓶裝新酒,像絕句又不像絕句,像律詩又不是律詩,只要二四六押平聲韻,也可以超過六句,寫得長些,中途換韻,總而言之,還是早先的觀點:“我是一個兩面派,舊詩新詩我都愛。”取舊詩之精煉,取新詩之自由。

我在干校寫的詩,都送給他看。

他回北京后,常常想念大家,書信往來,互致問候。只要我們一回到北京,他總是熱誠相邀,熱情招待。他喜用明信片,投遞很勤。他寄我的書信明信片多達十余件。周恩來總理去世,我調(diào)仿“滿江紅”,寫了一首《魂去也》,激起他不禁的感念。

海嘯山崩,星移斗轉(zhuǎn),何處英靈?望烈士碑玉,熱淚洗遍;水封時節(jié),白花滿城。長波嗚咽,松濤抽泣,大地?zé)o處不悲聲。悼別逝,窮天下筆墨,詩祭難成。

相業(yè)自古難撐,誰似他這般親躬。憶瀟灑談笑,四座風(fēng)起;橫槍躍馬,文采武功。大義凜然,浩氣蕩蕩,顧盼人民總是情?;耆ヒ?,見導(dǎo)師馬列。月色清明。

他讓我無論如何爭取發(fā)表,以寄托哀思,代表大家也代表他。

他不論什么時候,都不忘自己是個詩人,不忘同領(lǐng)袖的詩交,不忘詩人的責(zé)任,他的本意出自純真。

臧克家對干校有情,不論是干校的難友還是向陽湖這塊地方。他其所以在向陽湖畔感受到快樂,蓋緣于他一生化不開的“鄉(xiāng)村情結(jié)”。

長期的城市生活怎么也改變不了他的農(nóng)民意識和鄉(xiāng)村習(xí)俗,如影隨行的鄉(xiāng)野情結(jié)和田園記憶時刻縈繞在他的心頭。我見他常常是粗茶淡飯,穿的衣服比村干部強不了多少。臧克家身居城市、向往鄉(xiāng)村,向陽湖恰恰從另一個層面給他打開一方天地,讓他回歸到夢寐以求的大自然,他不失眠了,飯量也增加了,他感謝生活,即便離開向陽湖,依然對那段生活抱有深深的懷念。

大自然的美和勞動中的戰(zhàn)友情,觸動詩人的神經(jīng),激起他的創(chuàng)作沖動,終于在1972年10月因嚴(yán)重的心臟病獲準(zhǔn)提前返京后,“人,回到了北京,而心,還在咸寧”,“身離心不離,生死不相忘”,便詩興大發(fā),一發(fā)而不可收止,陸續(xù)寫下《向陽湖》、《離別干?!贰ⅰ独宵S?!返仍娖y友傳閱,頗感精美,也覺新鮮。受到歡迎后,他繼續(xù)苦吟,四個多月共寫出57首贊美干校勞動生活的小詩,有意以五十七首暗合五七干校,總名《憶向陽》,一色的格律詩,大多五絕和七絕,是回憶,是情景的寫照,情景交融,也是寄托。

臧詩不老,好功力!

一顆赤子之心難免有些天真,然而,都是從心底里流出來的,直樸而且真誠。

夜間哨急鳴,

秋收早出工。

摩肩不識面,

但聞報數(shù)聲。

——《早出工》

歸來天地盡混茫,

帶雪沖風(fēng)入草房。

近火潮衣蒸白霧,

沾身熱汗化冰涼。

聲聲火爆交心響,

陣陣喧呼快意揚。

一日辛苦成大樂,

戰(zhàn)友圍爐話棉糧。

——《大風(fēng)雪,收工暮歸》

橫行如線豎行勻,

巧手爭先試腰身。

裊娜翠苗塘中滿,

斜風(fēng)細雨助精神。

——《微雨插秧》

塊塊荒田水和泥,

深翻細作走東西。

老牛已解韶光貴。

不待揚鞭自奮蹄。

——《老黃?!?/p>

好一個“老牛已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

《憶向陽》問世后,臧克家的摯友姚雪垠等作家提出異議,或認為反映毛主席改造知識分子的主題尚欠深刻;或認為美化干校生活,甚至說:“干校生活那么美,你為什么離開干校往城里跑?”或認為作者“歌功頌德”,美化錯誤路線,回避四人幫對作家的迫害。朋友間大傷感情,為臧克家始料所不及,糾紛竟鬧到周揚那里。然而,《憶向陽》廣為流傳,吟誦者夥矣!《老黃?!返让幻劧?,請題者驅(qū)之若騖,紛紛裝裱,掛在室內(nèi)。特別是“不待揚鞭自奮蹄”一句,倒背如流者大有人在,幾乎成為勞動與運動時代人所共知的名人名言。

一位寫過《有的人——紀(jì)念魯迅有感》的作者,一位被誣為“革命叛徒”的老詩人,在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烈火中鍛了又煉,貧病交加,形銷骨立,竟然從中體味出詩意,給作家們不堪的干校生活留下堪可回憶的素描……這也是詩!像魯迅說的:也是生活!

然,原罪的身份和爭相脫胎換骨的虔誠,決定了臧克家和他的反對者姚雪垠等老一輩作家(也包括我等那時的小字輩在內(nèi)),終究擺脫不了絕對正確的羈絆——導(dǎo)師崇拜。時耶乎?命耶乎?

1985年10月,臧克家80歲生日,張光年將其戲作《采芝行》中的兩旬寫成一個條幅送他:“與君共守向陽山,謹防狐鼠伸黑爪。最是夜闌人靜后,踏雪巡山直到曉?!闭f的就是當(dāng)年干校日寸他們共同值夜班的情景。這條幅在臧克家的客廳中掛了很久。

1989年,臧克家85歲生日,他當(dāng)場答謝小詩一首:

同志眾朋友鞭我向前走

愿作老黃牛拉車到盡頭

他給我的一封信中坦言,他最喜歡老黃牛,他最喜歡的詩作也是《老黃牛》。

詩可以怨

我在干校寫了將近廿首詩,有歌頌五七道路寬又長的,有歌頌勞動的艱苦與喜悅的,有觀后、讀后抒情的,有思念妻子兒女的,也有憂國憂民的,但不少是歌頌錯了的,為鳴鞭者歌,且無詩味。干校每年一次探親,“五一六分子”也不例外,但我不行,讓小兒閻力一個人回京探親也不行。后來申請,仍不準(zhǔn),原因是孩子媽也成了“五一六”。劉茵受我的牽連,完全失去自由,家里還有個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女兒閻荷。孩子拉練磨透了鞋底,可是媽媽在哪里?

黃河草·蘭州大學(xué)(1970年來完成稿)

那年節(jié)慶喜夜長,新春輝煌昆侖堂;陣陣鑼鼓聲聲唱,瀟灑粉墨漫登場。

掌聲四起笑語喧,異口同贊小姑賢;更堪嘆啊誰導(dǎo)演?目光重重尋板弦。

紅頰垂發(fā)青身柳,瞇笑含羞踏云走;心純似水底可見,情切似火總消愁。

曾記否,強開口,院墻下,緊拉手;轉(zhuǎn)身走,猛回首,繁星點點月如鉤。

通霄夜,心難收,趁好夢,巡天游:天安門前立大志,北海鏡面蕩輕舟。

靜觀園深百花艷,暗自掩面帶笑看;故意避開含羞草,此刻專尋紅牡丹。

烈士亭。眷來早,個中事,知多少;先問當(dāng)年秋夜月,再問黃河橋邊草。

后來批準(zhǔn)回京,因為劉茵已經(jīng)“自由”。

三字謠·喜相逢71年12月3日

紅日升,喜訊驚,廿月整。喜相逢,要從容,莫忘形。

入夜醒,計行程,夢不成。繞堤埂,心飛動,更難平。

衣帶松,擔(dān)不輕,誰歇停。行匆匆,離成寧,駕長風(fēng)。

怨車重,催時鐘,寒露凝。長江送,黃河迎,到北京。

到北京,風(fēng)雪猛,輝煌景。四樓頂,果有燈,血沸騰。

敲門聲,無動靜,人未等。相依命,新婚興,甘苦共。

受我連累,妻兒遭殃,我想死,自殺拉倒,但不能。女兒閻荷8歲,無人照管;兒子閻力早已是“反革命狗崽子”,隨我下到干校。劉茵一再來信勸我,全是同樣的意思:不論在任何情況下,哪怕實在活不下去,也不可輕生……只要人在,必大白于天下。

事情過去40年了,不堪回首。不要說孫子輩兒了,就是兒子、女兒他們,早已將個人迷信當(dāng)成發(fā)神經(jīng),將寫真實當(dāng)作編故事,將苦難化為一笑,笑當(dāng)時朝野上下,笑你們活該倒霉!20世紀(jì)初,《文藝爭鳴》朱競曾讓我回答她的提問:“20世紀(jì),您最恥辱的體驗是什么?”我說:“是高喊‘專政萬歲,卻被‘萬歲不容分說地專了政。專案組恐嚇我:‘不承認,蘇修來了首先槍斃你閻綱!幸虧沒被槍斃。槍斃時再喊‘萬歲,豈不無恥萬歲了!”

下放五七干校長達6年的時間內(nèi),深感孫中山先生早就痛加追責(zé)的“集會有禁,文字成獄,偶語棄市”的那套統(tǒng)治術(shù)難以為繼,國家前途渺茫,個人生存無望,瞻望未來,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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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總工會在河南羅山的“五七”干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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