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東
1
十六年前,煙臺“大世界”商場對面,有一家“鴻?!毖蛉怵^,老板娘佘梅是個大美人,客人當中就難免有那么一些男人,是奔著老板娘的容貌來的,也就難免發(fā)生一些溫情的故事。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煙臺山清水秀,海風拂面,是個出美人的地方。
自然,地域文化不同,認定“美人”的標準千差萬別。煙臺這地界認定的美人,不能小鼻子小眼,也不能人高馬大;不喜歡風吹楊柳腰,也不喜歡豐乳肥臀。煙臺的美人善眉慈目,大眼睛雙眼皮,嘴唇豐潤,面部輪廓分明,身材胖瘦適中。
佘梅的男人叫沈鴻福,曾經(jīng)是煙臺地毯廠的職工,下崗后開了這家小館子,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羊肉館都是一些家常菜,蔥爆羊肉、剛出鍋的羊肉蘸蒜汁……最有特色的是羊肉湯,用山羊頭、山羊骨頭和一些碎羊肉熬出來的,乳白色的湯,撒上一些蔥花和香菜,加些許白醋,就別有一番滋味了。這種吃法,出了煙臺地界并不多見。
夏天羊肉館的生意比較清淡,入秋后客人才會多起來。不過有一個叫憨四的人,是本地派出所的民警,春夏秋冬都喜歡來喝羊肉湯。按說民警的身份,找個老婆并不難,可憨四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仍沒有家室。憨四姓李,兄弟中排行老四,人并不憨,他在派出所的破案率最高,還被評為先進民警。
憨四不娶老婆,是在跟自己較勁兒。他跟佘梅是鄰居,一直暗戀著佘梅,可就是沒有勇氣向佘梅表白。應該說憨四的個頭矮了些,五官也不英俊,兄弟姐妹又多,家境不好,要想把佘梅娶回家,自己心里就覺得沒譜兒。不過跟沈鴻福相比。憨四還是有優(yōu)勢的,至少他的職業(yè)是警察。沈鴻福是一個普通工人,也就是個頭比憨四高了十公分。高了十公分能當飯吃?高了十公分能摘到天上的星星了?高十公分……在憨四看來,高十公分實在算不得什么優(yōu)勢。但是沈鴻福臉皮厚,不像憨四有那么多顧慮,認識佘梅后就窮追不舍,有了跟佘梅單獨相處的機會,不管她怎么掙扎反抗,抱進懷里又親又啃,終于有一天趁著佘梅稍有走神的時候,把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佘梅也就認了命,把自己交給了沈鴻福。
佘梅出嫁那天,憨四站在門口看著沈鴻福把她接走了,他回到家里就抽自己的嘴巴,左邊抽一巴掌,右邊抽一巴掌,邊抽邊罵自己窩囊廢,說你他媽也配叫男人,你他媽也配找老婆?這輩子我就讓你干熬著吧!
憨四說到做到,以后不管什么人給他提親,他都一概搖頭。只要想起結(jié)婚的事,他眼前就出現(xiàn)佘梅出嫁的場景,想起佘梅上車前回頭的一瞥。不管佘梅那一瞥是不是送給他的,反正那一瞥像錐子一樣,穿破了他的心。一晃六七年過去了,憨四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生活。
沈鴻福開了羊肉館后,憨四就把“鴻?!毖蛉怵^當成了自家的廚房,每天下班后,從派出所直奔羊肉館,喝兩碗羊湯,外加兩個饅頭,吃得像神仙一樣滋潤。憨四喝羊肉湯的時候,眼睛總是瞟著佘梅,喝一口瞟一眼。如果佘梅被客人的身子遮擋住了,憨四就要抻長脖子去看;如果佘梅去后廚忙別的什么營生,憨四喝羊肉湯的嘴就不動了,一直等到她出來后,才又稀里呼嚕喝起來。
沈鴻福算是一個大氣的男人了。但瞅見憨四的表情,心里仍忍不住惱火。別人不明白憨四為什么一直不結(jié)婚,可沈鴻福慢慢明白了。你憨四閉著眼睛就喝不下羊肉湯了?你是來喝羊肉湯還是來看我老婆的?
沈鴻福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換了哪個男人都會有些想法的,畢竟憨四是花一份錢得到了兩份享受。
佘梅卻滿不在乎,每次聽到沈鴻福的嘮叨,她就說,看就看吧,他眼睛又不能剜掉我身上一塊肉。
沈鴻福說,是不能剜掉一塊肉??赡闱扑茄凵瘢撬?、那算干什么呀?下次他再這樣,我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佘梅就有些生氣了,朝沈鴻福瞪眼,說,你還來勁兒了你!咱們開飯店做生意。你還能讓人家吃飯閉上眼睛?就這點出息你!
沈鴻福說,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恨不得我走路一個跟頭摔死了,你就歸他經(jīng)營了。哼,讓他等著吧,這輩子他是沒指望了,下輩子我還把你娶回家,氣死他!
其實沈鴻福也就是在老婆面前嘮叨幾句,也不能真把憨四的眼珠子挖出來。再說了。憨四管轄這一片的社會治安,羊肉館也在憨四的管轄之內(nèi),說不定哪一天有什么事情,還需要憨四照應呢。
2
這天晚上,憨四照例坐在羊肉館,一邊喝著羊肉湯,一邊瞅著佘梅。已經(jīng)是初冬天氣了,熱氣騰騰的羊肉館內(nèi)聚集了不少客人,座位有些緊張了。這種時候,飯店老板最討厭那些一個人占著一張桌子,又吃不了幾個小錢的客人。憨四喝完了兩碗羊肉湯,并沒有離去的意思。仍舊坐在那里瞅著佘梅。沈鴻福忍不住上前催他結(jié)賬,他說憨四呀,你吃完了就走人,店內(nèi)羊膻味太重,眼珠子瞪得時間長了,容易害上爛眼病。
憨四聽出沈鴻福話里的刺兒。心里說你想讓我騰出座位就直截了當?shù)卣f,別扯到眼珠子上。憨四笑了笑說,孫大哥,再給我來一碗羊湯,少加白醋,你這兒的醋勁兒太大了!
這憨四,嘴皮子一點兒不饒人。沈鴻福惱了,他伸手指著憨四的鼻子,讓憨四結(jié)了賬滾出去。憨四坐著不動,說自己還要喝羊湯。憨四說,我沒喝夠呢。我還要喝一碗。憨四的樣子很可愛,好像一個饞嘴的孩子。但在沈鴻福眼里,憨四這副模樣帶有挑逗意味,他就失去了耐性,抓住憨四的胳膊朝外拖,憨四就掙扎,兩個人扭在了一起。
佘梅跑上前拽開自家男人,生氣地說,你這是干什么?滾一邊去!憨四你別介意,有什么事情跟我說。
憨四說,我到這兒來能有什么事?我就是還要喝一碗羊湯,他不讓我喝了,你說妹妹,憑什么呀?
沈鴻福沖著憨四嚷,你叫誰妹妹呀?嗯?別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妹妹那是你叫的?
憨四故意氣沈鴻福,說我跟她從小光著屁股長大的,從小就叫她妹妹。你說對不對妹妹呀?
佘梅挖了憨四一眼說,你就省點力氣吧,沒看到我這會兒忙著呢,你覺得還不夠亂騰呀?
佘梅去端來一碗羊肉湯給憨四,為了表達歉意。特意給碗里撈了幾塊碎羊肉。憨四喝了一日,覺得醋昧有些淡,掉轉(zhuǎn)身子去鄰桌尋找醋壺,等到他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桌子上的羊肉湯不見了。正納悶的時候,聽到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抬頭瞥見有個乞丐站在一側(cè),端著他的羊肉湯瘋狂地喝著。他慌忙喊叫。干什么干什么給我放下……喊著喊著,乞丐已經(jīng)把碗底翹上天了。鄰桌的客人就哄笑起來。
憨四一把奪下了乞丐手里的碗。想教訓一下乞丐,卻發(fā)現(xiàn)站在面前的是一個半大孩子。嘴里滿不在乎地嚼著一塊羊肉。憨四咽了一口唾液。朝沈鴻福喊,你怎么把叫化子放進來了?這碗羊湯我不付錢了。沈鴻福說,你憑什么不付錢?咱們這片的治安歸你管,你咋能讓叫化子滿世界跑?憨四說,我不讓他滿世界跑咋辦?還能把他們關進看守所?你有能耐把他領回家當兒子呀!
兩個人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佘梅就忍不住朝他們喊了一聲,說,你們兩個大男人,扯著嗓子叫驢一樣,光榮呀?還沒個完了!
聽佘梅的口氣,是生氣了的,沈鴻福不吭氣了,憨四也不吭氣了。憨四瞅了一眼佘梅。看她身子扭在
一邊,根本不想搭理他了,于是掏了三碗羊肉湯的錢拍在桌子上,氣呼呼地走了。
這時候,那個乞丐還在飯店內(nèi)四下瞅著,害得很多客人都捂緊了手里的羊湯碗。擔心被他一把奪了去。沈鴻福上前抓住乞丐拖出飯店,說小崽子你再進來,我打斷你的腿!沈鴻??跉鈵汉莺莸?,其實他是個心腸特軟的男人,嘴里發(fā)著狠,手里卻把兩個饅頭塞給了乞丐。
到了晚上十點多鐘,羊肉館的生意散場了,佘梅不等打掃完桌椅,就要先走一步。6歲的兒子放在她父母那里,一整天沒見,她心里惦記著。自從開了飯店后,夫妻倆夜里就分居了,沈鴻福留在飯店看門,她回到娘家照顧孩子。夫妻也便荒廢了許多夜里的好時光。不過他們從早晨忙碌到半夜,身體很疲倦,那種欲望也就很淡了。畢竟那也算是一種體力活,而且需要好心情。滿臉油漬,一身臭汗,不適宜做那種耳鬢廝磨的事情。
可是今晚沈鴻福突然有些想法了,他看著要出門的佘梅說,你就走嗎?不待一會兒了?
說著,沈鴻福就去拽佘梅的衣服。佘梅明白男人的心思,可她實在沒有心情,于是甩開他說,一邊去!不知道兒子現(xiàn)在睡了沒有,我心里火燒火燎的,急著回去呢。
佘梅甩了幾下,沒有甩掉沈鴻福的手,他死皮賴臉地拽開她的胸襟,把頭朝她懷里鉆。佘梅說,看你的饞相,不吃能憋死你。說話的工夫,沈鴻福的嘴已經(jīng)拱到了乳房,把乳頭含在嘴里了。佘梅心就軟了,在沈鴻福的推搡下,進了臨時休息的那間小屋里,任他撒野了。
因為耽擱了半個多時辰,佘梅出了飯店,就從后院的那條便道抄近路走。她剛拐過墻角,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住了,低頭看,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蜷縮在腳下,忍不住驚叫起來。沈鴻福聽到佘梅的叫聲,從飯店后門奔出來,用腳踢了踢軟乎乎的一團黑影,原來是那個乞丐。夜里天氣涼了,乞丐選擇了飯店廚房煙道的墻角安營扎寨,看樣子這個冬天準備在這里度過了。
佘梅匆忙走后,沈鴻福閑著無事,又因為心情不錯,就把乞丐帶回飯店,問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乞丐說叫春生,今年15歲了,老家濱州,父母從車上摔死了,他已經(jīng)出來流浪了四五年。沈鴻??粗⒆优K兮兮的臉,嘆了口氣,心想這孩子睡在墻根下怎么過冬?干脆讓他到飯店里住吧。
沈鴻福說,春生,你愿不愿意在飯店干雜活?愿意的話我管你吃管你住,每月給你100塊零花錢,好不好?
春生斜眼看沈鴻福,半天才吭聲說,你騙我,我才不上當!
沈鴻福說,兔崽子,我騙你干啥?
春生半信半疑。他雖然沒什么文化。但距離一個成年人不遠了,流浪的歲片讓他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雨和磨難。因而比正常的孩子成熟要早。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像瘟疫一樣,誰見了都躲著走,因為偷和搶,不知道挨過多少打罵,身上留下了很多傷疤?,F(xiàn)在突然有人要收留他,管吃管住還給錢。自然覺得不可信。
他說,我什么也不會干,我就會吃。
沈鴻福說,你不會掃地?不會給客人端盤子端碗?兔崽子!
當天晚上,春生就住進了飯店。沈鴻福燒了一大鍋開水,讓他洗了個澡,洗掉了一身臭氣;又找了兩件舊衣服讓他穿上了。等到春生再次站到沈鴻福面前的時候,沈鴻福眼睛都看呆了。他心里納悶,春生整天吃住在街頭,可他的皮膚還是粉嫩粉嫩的,大眼睛深眼窩,長睫毛高鼻梁,有些西洋人的模樣。
媽了個腿的,好漂亮呀!沈鴻福罵著,伸手捏了捏春生的臉蛋。他的臉上露出父親般寬厚的微笑。
3
沈鴻福收留了春生,佘梅是不贊成的。佘梅的理由是,春生是個野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底細,放在飯店里不踏實。這些野孩子都是靠偷搶混日子的,一身的壞習性,不是一天兩天能改好的。如果春生是個七八歲的孩子還可以,可春生已經(jīng)15歲了。個子雖然比正常孩子矮了些。也是一米六的小伙子了,身上有了不少力氣,萬一夜里趁著沈鴻福睡熟。謀害了沈鴻福,搶走飯店的錢財,那不就招來大禍了?沈鴻福說,不會的,這些孩子偷搶的目的,就是要混飽肚子,我讓他吃飽穿暖了,每月還給他存些錢,他能不知足?
沈鴻福雖然嘴上這么說,可夜里也有防范,把當天收的錢讓佘梅帶回家,自己睡在小屋子,房門上面懸掛了兩個酒瓶子,只要有人從外面推動房門,酒瓶子就會砸下來。
這樣過了一周,并沒有什么異樣。春生干活很賣力氣,給佘梅減輕了不少負擔。這孩子唯一的缺點,就是性格內(nèi)向,不怎么說話,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清閑的時候,佘梅就給春生做示范,教他怎么跟客人說話,怎么對客人微笑。你好,歡迎光臨。對不起,請您稍等一會兒。教了幾次,佘梅放棄了努力。這些客氣話從春生嘴里說出來,像是敲詐勒索。他不笑還好,笑起來一臉怪相,挺嚇人的。
客人們得知春生是飯店收留的流浪兒。對沈鴻福和佘梅就多了一份敬重,說他們夫妻是菩薩心腸。終究會得好報的。憨四干脆對他們夫妻說,你們收養(yǎng)春生當兒子算了,戶口的事情我?guī)兔鉀Q。憨四巴不得他管轄的居民區(qū)內(nèi)所有的流浪兒都有吃有住,這樣就少了很多隱患。
憨四說,這么大的兒子,白撿了,多劃算。
佘梅對憨四說,我不要,要認養(yǎng)你認養(yǎng)好了。反正你沒兒沒女的。
憨四苦笑,說,我倒是想認養(yǎng),可我沒家沒室的,派出所又一攤子雜事,整天忙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哪有時間照顧他呀?
佘梅說,春生在我們這里管吃管住,用不著你費心照顧,就把戶口落在你頭上就行了。
憨四說,妹妹你怎么糊涂呀?你讓我掛著當?shù)拿郑瑓s不承擔當?shù)呢熑?。那怎么?
不管憨四如何說,佘梅就是不答應收養(yǎng)春生。不過沈鴻福倒是動心了,他覺得認養(yǎng)春生也不費力氣,就是多幾碗羊肉湯多幾個饅頭的事情。這些天他跟春生接觸,倒真喜歡這孩子了。沈鴻福問收養(yǎng)春生有什么條件,憨四說你給春生老家政府寫一封信,讓他們出個證明,證實春生確實父母雙亡。沒有監(jiān)護人了,煙臺這邊的手續(xù)我給你辦理。
沈鴻福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按照春生說的地址,給春生老家政府寫了一封信,政府那邊很快給了答復,證實春生所說情況屬實,并給辦理了戶口遷移手續(xù)。煙臺這邊也沒費什么力氣,憨四跟居委會打了招呼,把春生的戶口落在了沈鴻福名下。
家里添了個兒子,算是一件大喜事,沈鴻福在飯店辦了兩桌酒席,讓親戚朋友來喝喜酒。沈鴻福滿心不喜歡憨四,邀請的客人當中故意漏掉了他??腿藗兌嫉烬R了,佘梅發(fā)現(xiàn)少了憨四,就問沈鴻福。憨四怎么沒來?
沈鴻福不咸不淡地說,我忘告訴他了。
佘梅有些生氣了,說,你忘了?你怎么就把他忘了?小肚雞腸你!
沈鴻福在很多親友面前自知理虧,這件事情是憨四促成的,理當邀請憨四參加,于是他忙差人去派出所叫憨四。
憨四氣喘吁吁跑來,一看滿屋子的客人,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但卻裝出傻乎乎的樣子,嘴里一個勁兒道歉,說自己來晚了,讓大伙兒久等了。
酒席開始前,憨四拉過春生的手,說春生你記著,從今天開始,他們就是你的親生父母。你要好好聽他們的話,長大了還要孝敬他們,聽清楚了?春生用力點了點頭。憨四又說,你現(xiàn)在給他們鞠躬。把稱
呼改過來,叫他們爸爸媽媽,去吧。
春生走到沈鴻福和佘梅面前彎腰鞠躬,叫了一聲爸爸媽媽。沈鴻福笑呵呵地答應了,可佘梅不答應,一下子冒出這么大個兒子,她有些不習慣。佘梅說,我怕他把我叫老了,還是叫我大姨吧。煙臺這地界,大姨也是一個很親熱的稱呼。
那天中午,憨四喝醉了,懷里摟著春生一個勁兒叫兒子。有人就說,憨四你既然想兒子,還不找個老婆生一個?就你現(xiàn)在的條件,找個黃花大姑娘也不難。
憨四嘻嘻笑著不作答,眼睛去瞟佘梅。沈鴻福心里不舒服,立即差人把憨四拖走了。
憨四出門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差點兒把沈鴻福氣死。憨四說,妹妹,我走了,你可要把咱家的孩子照顧好呀——
4
酒席后沒幾天,有位婦女到派出所反映情況,說他們居民樓的樓梯下面,住了一個流浪兒。經(jīng)常趁著居民不注意,翻窗入室偷東西。婦女說。我家樓道里儲存的大白菜,被他搬到路邊賣了。你說我這個冬天吃什么?我們樓層還有一戶的咸菜缸放在樓道。也被他5毛錢賣了。
憨四跟著婦女去居民樓查看情況。正好遇到有人在拳打腳踢一個孩子。婦女說,呶,就是這個孩子,肯定又偷別人東西了。憨四快步跑過去。從幾個人手中奪下了孩子。憨四說,你們要打死他呀?有事說事!一個漢子說,這小崽子趁我家里沒人,撬開我家廚房的窗戶,進廚房偷吃的。
這棟五層高的樓房是那種老式居民樓,門洞裸露著,什么人都可以出入。樓內(nèi)居民的廚房窗戶,又都是面向樓道的,很多廚房的窗戶平時都敞開著,很容易翻越進去。流浪兒發(fā)現(xiàn)這里很適宜他生存。因而不管樓內(nèi)的居民如何打罵他,就是賴在這里不走了。
身邊的幾個居民央求憨四,說你趕快把這小崽子弄走,他在這兒把我們折騰死了。我們總不能把他綁起來吧。憨四打量孩子。這孩子又瘦又小。雖然臉上掛著淚水,卻一聲不吭,大概知道哭叫也不會換來別人的同情。
孩子看到穿警察服的憨四,警惕地向后縮了縮身子,趁憨四不注意撒腿要逃,被憨四一把抓住了。憨四蹲下身子,問孩子哪里的家,叫什么名字,問清楚后準備跟孩子家里的親友聯(lián)系,讓他們把孩子領回去。可憨四問了半天,孩子一個勁兒搖頭,他只知道自己10歲了,去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因為被喝醉酒的父親暴打一頓,于是離家出走,在附近火車站偷偷爬上一列貨車,一覺醒來就到了煙臺火車站。
憨四粗略推算了一下,孩子出門的時候,也就8歲多。憨四嘆了口氣,拖著孩子就走。孩子一個勁兒掙扎,用嘴咬憨四的手。孩子喊叫,你放開我,我不去坐牢。憨四罵道,兔崽子,誰讓你去坐牢了?我?guī)闳€有飯吃的地方。
憨四把孩子拖進了“鴻?!毖蛉怵^,對佘梅說,你看這孩子多可憐,給他碗飯吃吧。佘梅沒聽明白,以為憨四只是要讓孩子吃頓飽飯,于是盛了一碗羊肉湯,抓了兩個饅頭放在桌子上。憨四跟孩子說,快吃吧,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了,這阿姨心眼好,你跟著她就不會挨打了。
佘梅這才覺得不對勁,瞪眼看憨四。你說啥話?咋就是他的家了?讓他吃完了,你趕快帶走,弄個臟兮兮的孩子在這兒,我的生意還做不做了?憨四咧嘴笑,說反正你一個也是養(yǎng),兩個也是養(yǎng),羊肉鍋里再加碗水就行了。佘梅說,甭廢話,我這兒不是收容站,你把他帶走!
正說著,沈鴻福從后廚走出來,憨四忙把孩子的情況跟沈鴻福介紹了。憨四說,鴻福弟,我知道你是個善良人,就收留這孩子吧,他在外面挨打受凍,怪可憐的,你是當了爹的人,比我更知道心疼孩子,把他留在這里幫你掃地擇菜什么的,給孩子一個吃飯的地方……不等憨四說完,沈鴻福就跳起來罵憨四,說你他媽腦子神經(jīng)了?滿世界都是流浪孩子,我可憐得過來嗎?你都送到我這兒,我飯店的生意做不做了?罵著,一把奪下了孩子手里的羊湯碗,把孩子朝飯店外推搡。憨四一看情況不妙,趁著沈鴻福推搡孩子的時候抬腿溜了。
佘梅發(fā)現(xiàn)后,喊叫著追出院子。憨四,你這頭驢,你給我回來!憨四跑得比驢快多了,轉(zhuǎn)眼間沒了蹤影。
這時候沈鴻福剛好把孩子拖到院子當中,他沖著大街罵,憨四你他媽什么東西,拔腿跑了就沒事啦?我給你送派出所去!說著,抓起孩子的胳膊朝大街拖。孩子卻突然蹲在地上不走了,這小子別看歲數(shù)不大,腦子卻很機靈,已經(jīng)從剛才幾個人的對話中聽出了子丑寅卯,知道這地方是飯店,是可以吃飯的地方。
沈鴻福踢了孩子一腳,說,你蹲著干什么?起來跟我走!
孩子說,我不走,你打死我也不走。
沈鴻福說,嘿,小崽子跟我來這一套,我把你扔進大海里喂王八!
沈鴻福舉起孩子朝院外走去,孩子在他頭頂上四肢掙扎著,殺豬一樣尖聲喊叫,招引了很多路人的目光。佘梅就喊沈鴻?;貋?,說你跟孩子較勁兒干啥?等見到憨四的時候再理論。沈鴻福似乎沒聽見佘梅的話,仍然舉著孩子朝前走,佘梅就生氣了,頓了頓腳說,鴻福你耳朵聾了?沒聽到我的話?沈鴻福就不敢去派出所找憨四了,氣呼呼地把孩子放到院子中央。
孩子雙腳剛站穩(wěn),瞥眼看到春生蹲在院子東墻角擇香菜,他就忙跑過去,說大哥哥我?guī)湍銚癫?。說著席地而坐,抓起香菜擇起來。佘梅心里一酸,眼窩就濕潤了。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討別人歡心,真難為他了。佘梅走到孩子身邊。問他叫什么名字,孩子抬眼看了看佘梅,搖頭。
佘梅說,你跟我說實話,我就不趕你走。
孩子咬了咬嘴唇說,白板。
白板?哪個白板?
再仔細問,孩子終于說實話了。原來他爹喜歡賭博,娘生他的時候,爹還在外面打麻將,正好有親友來報老婆生孩子了,他爹手中是一副清一色的牌,就缺張白板,竟然自摸上來了,于是就給他起名白板。后來自板的母親跟著外地一個商販私奔了,爹賭博輸了錢就喝酒,喝醉了就打罵白板,嚇得白板很少在家里呆著,從小是在鄰居家長大的,東家西家地蹭飯吃。
佘梅有些心酸,嘆息一聲。她給了春生兩塊錢,說春生,你帶白板去大澡堂洗個澡,剩下的錢你倆買零嘴吧。那時候大澡堂洗澡才兩毛五分錢,兩塊錢能有不少剩佘,春生滿心歡喜地帶著白板走了。
路上,春生把一些事情告訴了白板,兩個難兄難弟惺惺相惜,彼此有很多共同語言,很快就熟悉了。一個多小時后,兩個孩子成了親兄弟,手拉手說笑著回來了。
這時候,沈鴻福和佘梅已經(jīng)擇完了菜,正跟一個送貨上門的羊肉販子閑聊。煙臺的羊肉大多是從外地販運進來的。質(zhì)量沒有保證。眼前的這個羊肉販子是從萊陽過來的,萊陽是煙臺地區(qū)下面的一個縣,距離煙臺市也就一百公里,沈鴻福跟羊肉販子閑聊,是要摸清萊陽那邊羊肉市場的情況,準備過些日子親自去那邊看一下。
白板走進院子,看到站在院子的沈鴻福,走上前就叫爸爸,把沈鴻福搞蒙了。佘梅看了一眼旁邊的春生,明白是春生給白板指點了一二,于是瞪了春生一眼說。春生,你跟他瞎咧咧什么了?顯得你能耐是不?春生低頭都不說話。白板趕忙轉(zhuǎn)身,沖著佘梅叫了一聲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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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梅“嗨嗨”了兩聲,說,你個傻孩子,別這么叫,你就叫我大姨行了。哎喲喲,剛才還是小泥蘿卜一
個。洗吧洗吧這么水靈喲。
的確,洗完澡的白板,是一個很漂亮很透靈的孩子,只是頭發(fā)顯得有些長了。佘梅就對沈鴻福說,鴻福。你帶白板去理個發(fā),再給他買身衣服。
理發(fā)館就在飯店旁邊,沈鴻福帶著白板理了發(fā),又去對面的“大世界”商場,從頭到腳給白板換了一身行頭,白板簡直就是另一個人了,沈鴻福有些喜歡,干脆把白板扛在肩上走回來了。
白板就暫時留在羊肉館,幫著擇菜掃地的,給春生當幫手了。
佘梅從心里沒打算收養(yǎng)這個孩子,準備等到憨四來了后,把憨四臭罵一頓,讓憨四帶走完事。憨四大概知道佘梅肯定會等他算賬,索性一連五六天不去羊肉館喝羊湯了。佘梅讓人給憨四捎了幾次口信,仍不見憨四露面。佘梅心里就罵,好你個狗憨四,有能耐你一輩子別見我,有能耐你從地球消失了,你只要讓我看見了,看我昨收拾你!其實咋收拾憨四,佘梅心里也沒個盤算。
白板雖然不如春生那么能干活,但白板的小嘴比春生會說話,一口一個爸爸大姨地叫著,挺惹人喜愛的。有一天,佘梅彎腰干活久了,站起來的時候直不起腰,只好弓著背慢慢坐在一把椅子上歇息。白板瞅見了,忙跑過去說,大姨你腰疼吧?我給你捶一捶。說著,用兩個小拳頭捶打佘梅的肩背,捶得佘梅身上酥酥癢癢的。佘梅就笑了,說小崽子真有眼色兒,比養(yǎng)條小狗管用。
慢慢地,佘梅喜歡上白板了,她甚至對沈鴻福說,明年夏天咱兒子沈遠就上學了,到時候讓白板也去讀書,跟沈遠做個伴兒。這樣想著,佘梅心里也就不那么記恨憨四了,隨他什么時候露面吧。她知道,憨四這輩子不可能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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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里羊肉便于運輸也便于儲藏,沈鴻福就從外地購買了一批羊肉。這天,他騎著摩托車去長途汽車站接貨,在車站遇到一位熟人,聊了幾句后剛要走開。熟人突然想起什么,說鴻福你要不要孩子了?有個孩子在車站混大半年了,整天被這個打那個罵的,可憐死了,我家里沒條件領養(yǎng),你心慈善,又開飯店,多養(yǎng)一個也不費力氣。
沈鴻福愛面子,心里雖然不想要孩子了,可嘴上卻說,是嗎?在哪里我去看看。
熟人把沈鴻福帶到了車站候車室。那個孩子正在用力拖地板。熟人說,孩子才十一歲,給車站拖一天地板,人家給他兩個饅頭,晚上在候車室地上鋪一個紙箱子睡覺。我跟他聊了幾次,好聰明的孩子。沈鴻福走過去,問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拄著拖把,抬眼打量著沈鴻福說。你給我一支煙抽,我就告訴你。
沈鴻福瞪他一眼,把自己嘴里正抽著的半截子香煙遞給了他。孩子捏著香煙一本正經(jīng)地抽了幾口說,我叫康凱,康熙皇帝的康,袁世凱的凱。沈鴻福笑了,說你他媽挺會選詞的,你直接叫康熙大帝多好?老家是哪兒的?
康凱說,你給我五毛錢,我就告訴你。
熟人拍了孩子的后腦勺罵,你個傻貨,跟誰都要錢,告訴你,這位叔叔是個大好人,他開飯店,家里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兩個像你這樣的流浪兒了,你好好說話,他把你帶回家,你就有飯吃有衣服穿了??祫P聽說有飯吃,就乖巧了許多,說他是安徽黃山那邊的家,父母離婚后把他丟給了爺爺奶奶,今年爺爺奶奶不要他了,讓他去找爹媽,他就一個人跑了出來??祫P說完后,把手里的拖把遠遠地拋出去,上前拉著沈鴻福的手說,叔叔,你帶我走吧。
沈鴻福把康凱放在摩托車上,一路上心里就琢磨見了佘梅怎么說。佘梅肯定要跟他發(fā)脾氣,罵他是個二百五。罵就罵吧,他也沒有辦法了,大男人已經(jīng)把話說下了,反悔不得。
佘梅聽到院子里的摩托車聲,就忙喊春生和白板出屋搬羊肉。她走到院子的時候,正好看到沈鴻福把康凱拽下摩托車,就覺得奇怪,說你從哪兒又帶回個孩子?沈鴻??钥赃赀甑卣f,在汽車站撿的。佘梅說你沒什么撿了,往家撿孩子?你缺心少肺的,家里存了一個還沒推出去,你又撿回來一個,你要這么多孩子成立兒童團呀?佘梅數(shù)落沈鴻福的時候,春生和白板已經(jīng)走過來搬羊肉了,瞅見傻站著的康凱,兩個家伙心里倒是高興了,白板張嘴就說,又多了一個兄弟,太好了,快搬羊肉。白板推了康凱一把,康凱也機靈,隨手抓住蛇皮袋子幫白板搬羊肉,三個小哥們?nèi)挛宄?,就把一百多斤羊肉搬回了飯店?/p>
當天晚上,飯店客人散場后,佘梅沒有急著回家,而是跟沈鴻福商量孩子的事情。沈鴻福心里雖然恨憨四,但還是想收養(yǎng)白板和康凱。他對佘梅說,就是一條貓兒狗兒的,現(xiàn)在也不能把他們攆到大街上了,他們現(xiàn)下幫不上什么忙,可過個三兩年,他們都是好幫手了,咱開飯店還差這一口飯?衣服好說,我的舊衣服給春生穿,春生穿過了,再給白板和康凱穿。
但是女人跟男人想的不一樣,女人想的是一些很細致很具體的事情。佘梅說,吃飯穿衣是小事。將來怎么辦?將來他們要娶媳婦成家,哪來的錢娶媳婦?哪來的房子住?沈鴻福說,你想那么遠干什么?眼下就是讓他們吃飽肚子穿暖身子就行了,總比他們在大街上流浪好吧?佘梅說這是兩碼事,在大街上流浪,是社會上的事;到了咱們家里,就是咱們做父母的事情,責任不一樣。兩個人爭吵到半夜,也沒爭吵出個結(jié)果,夫妻還鬧得很不愉快。
第二天午后,佘梅就親自去派出所找憨四商量對策。憨四這些日子不敢去羊肉館喝羊湯。就只能在辦公室泡方便面吃。佘梅進屋的時候,憨四正在跟幾個民警打撲克,手里端著一盒方便面,因為輸了很多牌,臉上幾乎貼滿了紙條,只留出一張嘴吃方便面。有人看到佘梅進屋,就說憨四別吃方便面了,“鴻福”羊肉館的老板娘給你送羊湯來了。憨四頭也不回地說,她給我送奶湯我都不喝。憨四不相信佘梅能到派出所找他,話說得有些粗。身后幾個民警就哈哈笑了,憨四覺得不對勁兒,回頭一看,佘梅站在他身后,手里果然捧著一個砂鍋,正用眼睛挖他。
憨四慌了,磕磕絆絆地站起來。嘴里連聲說。真的是你,你咋來了呢?
佘梅氣得把砂鍋朝桌子上一放說,我來報案。有人拐騙孩子,你管不管?
憨四嘿嘿笑著不吭氣,伸手掀開砂鍋。忙著喝羊肉湯。有人在后面打趣說,憨四你不是說送來奶湯都不喝嗎?憨四急眼了,恨恨地說,閉上你的狗嘴,唯恐天下不亂!
佘梅看著憨四喝完了羊頭湯,才說自己有正事找他商量。憨四一看佘梅猶豫的樣子,就帶她到了隔壁套間,聽她把事情說完了。憨四說,我覺得沈鴻福的話有道理,先別想將來的事情,對吧?先解決孩子溫飽問題,將來孩子娶媳婦,我?guī)椭鴱埩_;孩子沒房子住,把我那套房子騰出來給他們。佘梅說。騰出你的房子,你到哪里住?憨四說,我去養(yǎng)老院呆著。
佘梅忽然心里有些酸楚,用眼睛挖憨四,說你還真要單身一輩子?有合適的就找一個,別一根筋撐到底!
憨四低頭一個勁兒搓揉自己的手。憨四說,你們積德行善,將來一定有好報應的,現(xiàn)在提倡獨生子女,能有這么多孩子是福分了,戶口的事情我來操辦,我這就給孩子老家寫信調(diào)查情況。唉,說不定以后孩子長大了,我也跟著沾光。憨四說得很動情。佘梅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佘梅離開派出所的時候,又用眼睛挖憨四,說,我能讓你氣死!那口氣,像是訓斥自家的孩子。
6
半個多月后,白板和康凱的家鄉(xiāng)派出所分別給憨四回了信,證實孩子確實無人監(jiān)護了,并出具了戶口證明,憨四馬不停地地給白板和康凱辦理了落戶手續(xù)。
一切辦妥后,憨四松了一口氣,竟然對佘梅和沈鴻福心存感激,似乎是他們幫了他的大忙。這樣想著,憨四就給報社打了個電話,希望報紙好好宣傳一下佘梅和沈鴻福。
后來的事情是憨四也沒有料到的。這家報社以“大愛無邊”為標題,熱情洋溢地報道了此事,電視臺和其他幾家媒體也接連派記者到羊肉館采訪沈鴻福和佘梅,他們很快成了煙臺的新聞人物。再后來。區(qū)委領導專門到飯店看望了三個孩子,對沈鴻福和佘梅的善舉給予肯定。領導握著沈鴻福的手說。只要人人都獻出一份愛,這人間將變得更加溫暖。
沈鴻福從來沒有被領導握過手,現(xiàn)在被領導握了,他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嘴里一個勁兒說,更加溫暖,更加溫暖。
領導說,希望你今后一如既往地為社會奉獻愛心。
沈鴻福使勁兒點頭說,我一定奉獻愛心。
沈鴻福成了新聞人物。“鴻?!毖蛉怵^自然也被人們記住了,羊肉館的客人天天爆滿,生意興隆。到飯店的客人一定要把春生、白板和康凱叫到眼前看一看。有人還要塞給孩子們幾塊錢。佘梅再三叮囑孩子們,不管哪位叔叔阿姨給錢,都要說一聲謝謝,但別人的錢一分不能要。
生意火爆了,沈鴻福忙不過來,私下里跟佘梅商量,想讓白板和康凱幫忙端盤子端碗的,佘梅不答應。佘梅說兩個孩子太小,不能讓別人說咱們使用童工。沈鴻福就說,那咱們就雇用兩個漂亮小嫂兒當服務員,我現(xiàn)在是名人了,不能親自端盤子端碗的,要拿出主要精力接待一些重要客人。佘梅挖苦他說。你收養(yǎng)幾個流浪兒就成名人了?是不是我還要給你配個女秘書呀?把尾巴夾緊了,別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挨了佘梅一通訓斥,沈鴻福就暫時放棄了招聘服務員的想法。實際上飯店也就火爆了十幾天,之后又回到了原來的經(jīng)營狀態(tài)。沈鴻福也又是原來的沈鴻福,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不再追著他采訪了。
再后來,煩惱就來了,有人只要在菜市場、火車站和大街上遇到流浪兒,就給沈鴻福送來了。在市民眼里,沈鴻福成了所有流浪兒的爹,羊肉館成了所有流浪兒溫暖的窩。沈鴻福不能拒絕,只能一個個收留下來。
佘梅見了憨四,忍不住罵他了,說憨四你這頭驢。我算是讓你害苦了。憨四一臉委屈,說他也不知道會是這樣。要知道就不會給報社打電話了。憨四說,要不我再給報社打電話,讓報社再報道一下,就說咱們這兒人滿為患。誰再把什么流浪兒送來,就讓他領回家。佘梅狠狠地說,報道你個頭!
沈鴻福收留了12個孩子后。突然有些上癮了。事情就是這樣,當你專注地做一件事情,就會進入一種境界。沈鴻福看著身邊的12個孩子在一起打鬧說笑,聽著孩子一聲聲喊他爹,心里涌起一股自豪感。嘿,這都是我的兒子,正好一個班,看看吧,一個是一個的模樣,哪一個都挺漂亮。沈鴻福甚至想到將來兒子們都娶了媳婦,一大家人圍在他身邊,那叫幸福呀!這樣想著,他就每天巴望有人給他送兒子來,恨不得收養(yǎng)一百個,搞一個混編連。
但是佘梅的想法跟沈鴻福完全相反,她看著一堆兒子。心里敲小鼓。這些孩子可是流浪慣了的,能安心跟著他們生活嗎?再說了,就算他們都聽話,這么多孩子以后吃穿怎么辦?娶媳婦怎么辦?做母親的總是要為兒子娶媳婦的事情操心,盡管孩子們都叫她大姨,她心里依然要承擔著這份責任。不說遠處,就說眼下快過年了,總要給孩子每人買一身衣服吧?羊肉館是小本生意,也就能養(yǎng)家糊口。實在承受不住這些額外的花銷。
再艱難,新衣服還是要給孩子們買的,煙臺這地界很講究過年穿新衣服,要是讓孩子們穿著破舊衣服過年,別人看了肯定會說,看,不是親生兒子就是不心疼。
佘梅狠了狠心,帶著兒子們進了商場,周圍的人都看呆了。加上她的親生兒子,大大小小13個,都跟在她身后,她走在前面就像老母雞帶小雞,呼呼啦啦一大群。
當天晚上,客人們走盡了的時候,孩子們都把自己的新衣服拿出來,又試穿了一遍,羊肉館被孩子的笑聲塞滿了??粗鴥鹤觽兊男δ?。在一邊看電視的沈鴻福和佘梅,也露出了笑容。
夫妻正幸福著,電視里播出了一條新聞:一個小孩子被一輛拉磚的拖拉機撞傷,肇事者逃逸,路人把孩子送到了醫(yī)院,孩子生命垂危,醫(yī)院進行了緊急搶救。根據(jù)醫(yī)院的了解,孩子是一個流浪兒。因此呼吁目擊者提供線索,盡快找到逃逸的肇事者,解決孩子手術(shù)必要的醫(yī)療費用??赐赀@條新聞,夫妻相互看了一眼,突然沉默了。過了好半天,沈鴻福才氣憤地罵了一句,撞了人就逃跑,不是什么好東西!
一連幾天,電視臺都在播放這條新聞。佘梅也沉不住氣了,說醫(yī)院也真死心眼,這輩子找不到逃跑的車主,孩子的手術(shù)就不做了?鴻福,咱們明天去醫(yī)院看一眼吧?你看那孩子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瞅著醫(yī)生,多可憐。
第二天,佘梅和沈鴻福去了醫(yī)院,找到了病床上的孩子。孩子神志清醒,知道自己8歲,老家是東營的。父母離婚后,跟隨改嫁的母親到了煙臺。繼父對他不好,經(jīng)常遭到繼父的打罵,他就離家出走了。佘梅問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搖搖頭。沈鴻福說,你聽聽,他母親要是在煙臺的話,從電視里不知道自己兒子被車撞了?知道了卻不管孩子。這樣的母親還是人嗎?佘梅你說句話吧。
佘梅明白了沈鴻福的意思,就對醫(yī)生說,你們趕快給孩子動手術(shù),所有費用我支付。轉(zhuǎn)過頭又對沈鴻福說,就叫他十三吧,這可是最后一個了。
這年的春節(jié),十三是在醫(yī)院病房度過的。他的十二個哥哥和弟弟沈遠,都在病房陪著他。警察叔叔憨四還給他送來了一個毛毛熊玩具。十三從來沒這么快樂過。
憨四把毛毛熊玩具塞給十三的時候說,十三,你記著,以后每年的年三十,就是你小子的生日了。
7
沈鴻福收養(yǎng)的十三個兒子,從8歲到15歲哪一年份的都有,但是他們并不是按照年齡排行的,而是按照被沈鴻福收養(yǎng)的先后排定座次,因而被稱作哥哥的,并不一定比弟弟的年歲大。
孩子們當中年歲最小的,是十三和老二白板,一個8歲一個lO歲。到了夏天,沈鴻福的兒子沈遠要上學讀書了,他就讓十三和沈遠去一年級讀書。讓自板上了二年級,讓老三康凱和老五上三年級。那幾個十四五歲的兒子,死活不肯去讀書。沈鴻福也覺得他們歲數(shù)不小了,上高年級跟不上成績,上低年級又被人取笑,也就沒有強迫他們。
白板也不喜歡讀書,央求了沈鴻福半天,說爸爸你讓我干什么活都行,就是別讓我讀書。沈鴻福說不行,你正是讀書的歲數(shù),腦子又聰明,好好上學,將來說不定有些出息,給爹爭光呢。
白板就上二年級讀書了。他學習不算壞,可就是老毛病改不掉,看到班里的同學有什么稀奇玩意,就想弄到自己手里。有一次他偷了別人的鋼筆,還有一次偷了同桌的一個小皮球。入學一個多月,白板被老師抓了三四次了,老師就把沈鴻福招呼到學校談話,希望沈鴻福教育好白板。
沈鴻?;丶液莺莸亓R了白板一頓,可是沒過幾天,白板的毛病又犯了。這天晚上,飯店最后一桌客人要離去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婦女叫了起來,說她的錢包不見了。婦女覺得跟自己一起吃飯的朋友不可能偷她的錢包,飯店里沒別人了,肯定就是剛才圍著他們轉(zhuǎn)的幾個孩子。佘梅問婦女錢包放在哪里,婦女說放在褲兜里。佘梅說錢包放在褲兜里,小孩子哪能偷走?是不是你出門的時候沒帶錢包呀?婦女氣憤地喊叫起來,說我剛才摸褲兜的時候錢包還在,放了個屁的工夫就沒了,你們要是不承認,我就給派出所報案了。
佘梅把屋里幾個孩子集中起來,問誰拿了客人的錢包,沒有一個孩子吭氣的。沈鴻福走過來,盯著孩子一個個看,覺著白板的眼神不對勁兒,就一把抓過白板,在他身上仔細摸索,終于從白板的褲兜里摸出了一個小錢包,里面有27塊錢。沈鴻福和佘梅一個勁兒給婦女道歉,并把這頓飯錢給免了。但婦女并不領情,出門的時候嘴里咕嚕一句,說,什么行善積德呀,簡直就是收養(yǎng)了一窩賊!
這句話把沈鴻福氣了個半死,卻又不好說什么,畢竟是孩子偷了人家的錢包。沈鴻??粗腿俗叱鲈鹤?,轉(zhuǎn)身抓住白板就打,邊打邊說,你以后再偷,我把你的手剁了去!
本來父親打孩子,是極自然的事情,就連他的親生兒子沈遠,他也發(fā)狠地打過。但是沈鴻福疏忽了一件事,白板從小就挨父親的打,就是因為躲避父親的打罵才離家出走的。白板挨了沈鴻福的一頓打,就覺得天下的父親都一樣,于是當晚趁著沈鴻福睡熟了的時候,偷偷跑掉了。
沈鴻福晚上睡在那間小屋子里,孩子們睡在拼起來的餐桌上。第二天早晨醒來,沈鴻福走到餐廳瞅了一眼睡覺的孩子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少了白板,那么多孩子少了一個,打眼一看是覺察不到的。他扯著嗓子喊,都起來了,起來把桌子擺開。
孩子們朦朦朧朧爬起來,叮叮當當?shù)乩_了桌子,然后去院子洗臉。這時候老大春生清醒了一些,突然喊了一聲說,爸,老二呢?白板呢?咋不見了?
沈鴻福愣了一下,說趕快找找,是不是出去撒尿了?他這么說著,心里已經(jīng)突突跳了,感覺情況不妙。孩子們圍著飯店前前后后找了幾遍,就是不見白板的影子,沈鴻福明白了,白板是因為昨夜里挨了一頓打,跑掉了。他心里一陣懊悔,恨自己太大意了。
佘梅從家里來到飯店后,沈鴻福把白板的事情說了,讓佘梅在飯店張羅著,他到外面找回白板。沈鴻福覺得白板跑不遠,很可能又回到了原來守候的居民樓。像白板這么小的乞丐,有個活動規(guī)律,第一次來到煙臺活動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家,總是在這個范圍內(nèi)活動,不管挨多少打罵,一般不會走出這塊地盤。
沈鴻福去了那棟居民樓,卻沒找到白板。他心里慌張了,實在想不出好主意,就騎著摩托車滿大街尋找,但是找了兩天沒有任何消息。佘梅覺得這樣找下去不是個辦法,就去派出所找憨四幫忙。憨四畢竟接觸了太多的案件,處理這種事有經(jīng)驗,他去火車站和碼頭轉(zhuǎn)了一圈,目標鎖定了一個流浪團伙。這個團伙有七八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經(jīng)常一起逃學到外地流浪,父母根本管不住他們。
憨四找到團伙當中的一個孩子詢問,就得到了準確信息,兩天前白板跟著他們一伙野孩子,偷偷上了一艘貨船去大連玩耍,當天晚上回到煙臺碼頭的時候,就沒看到白板,也就是說,他們把白板丟到大連了。
沈鴻福得到消息,簡單安排了家中的事情,背上一袋干糧和咸菜,搭乘熟人的船只去大連尋找白板。按照孩子們的說法,他們就在大連碼頭玩耍,沒敢去別的地方。沈鴻福分析,白板發(fā)現(xiàn)自己掉隊了,肯定一直守候在碼頭,尋找機會搭乘返回煙臺的貨船,于是他尋找的重點就放在大連碼頭一帶。沈鴻福白天在大連碼頭尋找白板,夜里為了省錢,就找個犄角旮旯蜷縮著迷糊一會兒,碼頭貨場的工人把他當成了流浪漢。要趕他出去。后來知道了他的情況,都主動幫他尋找白板。十多天過去了,沈鴻福的干糧早吃完了,卻沒找到白板,因為惦記著飯店里的事情,就返回了煙臺。
佘梅看到沈鴻福的第一眼,根本沒認出他來,十多天里他瘦了一圈,衣服臟兮兮的,一身污濁。佘梅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來了,說鴻??茨愠闪耸裁礃幼?佘梅給沈鴻福端了洗臉水,又給他熱了一碗羊湯,盡管她心里很難受,但畢竟男人安全回來了。這幾天沒有沈鴻福的音信,她在家里提心吊膽的,就怕有個什么閃失。
憨四聽說沈鴻?;貋砹?,忙跑過來打探情況。佘梅見了他,轉(zhuǎn)身去了一邊,看都不看他一眼。憨四知道佘梅生他的氣,可他不怪她。當初是他把白板帶到了羊肉館,現(xiàn)在白板惹麻煩了,他心里挺內(nèi)疚的。
憨四對沈鴻福說,對不起老弟,讓你受罪了,都是我惹的事。其實我特想跟你一起去找白板,可我實在走不開……
沈鴻福沒好氣地說,我的兒子,我受罪是應該的,用不著你同情。
憨四說,家里的事情,我倒是能幫你打理一些
沈鴻福白了憨四一眼,打斷他的話說,哎哎,家里的事更不用你操心,狗拿耗子!
憨四咽了一口唾液,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沈鴻福把飯店的事情打理了一下,準備了干糧和露宿街頭的用具,又搭乘輪船去了大連。這次他擴大了尋找的范圍,去了碼頭附近的菜市場和公園,跟掃馬路的清潔工和戴紅袖箍的街道老太太打聽信息,半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結(jié)果。
就這樣。沈鴻福在煙臺和大連之間不停地奔波著。一晃就是兩個月,不但沒找到白板,還荒廢了飯店的生意。熟悉的朋友勸他說,算了鴻福,你已經(jīng)盡心了,看樣子是找不到了,就別折騰自己了,,好好開飯店吧。沈鴻福很倔強,說那不行,我收養(yǎng)了他,就是他的監(jiān)護人。就要對他負責任,跟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這輩子找不到他,我就別想能睡個安穩(wěn)覺。
沈鴻福在外尋找白板的時候,家里多虧憨四照應,他除去在派出所上班時間外,都呆在飯店那邊,白天張羅飯店的生意,晚上看護孩子。佘梅跟往常一樣,飯店關門后,就回家照顧兒子沈遠,日子過得倒也有條不紊。憨四覺得這么多孩子,不能總是睡在飯店的餐桌上,于是就跟有關單位聯(lián)系,申請在飯店院子的一側(cè),蓋起兩間小房子供孩子居住。
憨四沒白沒黑地折騰,人明顯瘦了。佘梅嘴上不說,心里是疼的,就在給他的飯菜上用了心思??吹胶┧臐M臉汗水,也會用毛巾給他擦一把。憨四從佘梅的眼神和舉動上,感覺到了佘梅對他的溫情,卻也裝糊涂,只是干起活來更加賣力。
有一天晚上,憨四把孩子們?nèi)n到新蓋的房屋里躺下來,他一個人呆在飯店里修理一個壞了的椅子。佘梅已經(jīng)穿戴好衣服準備回家了,卻不知為什么突然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看著憨四干活。
憨四就說,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送孩子上學。
佘梅沒答話。憨四又說,你沒聽見呀?這都幾點了你還坐那里賣呆?
佘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憨四,你不能這么混下去了,趕緊找個合適的成家,你老是這么耗著,我心里越來越不踏實。
憨四說,你有什么不踏實的,跟你不搭界,我嫌結(jié)婚累,一個人多清閑。
佘梅說,憨四你心里咋想的我知道,這世上沒有
賣后悔藥的,咱們煙臺不缺好姑娘,你不能老是跟自己過不去。
憨四眼睛盯著佘梅,突然問,妹妹,我就是想知道,要是當初我向你求婚,你會不會答應呢?給我個實話。
佘梅忽地站起來說,你現(xiàn)在問這些廢話有什么用?!
佘梅走出屋子很久了,憨四仍舊瞅著門口發(fā)呆。
8
白板跟一群孩子走丟后,在大連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狀態(tài),每天偷搶和乞討,少不了挨打受罵,自然讓他懷念起佘梅和沈鴻福,懷念他那個家。然而他畢竟是才十多歲的孩子,即便后悔了也不知道如何化解眼前的局勢,而且想家的念頭也只是那么一閃念,之后又像一粒隨風飄散的草籽,聽憑命運擺布了。
白板是10月份離家出走的,那時候天氣還很暖和,但是到了冬天,日子就難熬了,晚上要費很多腦筋,才能尋找到一塊避風取暖的地方。
臘月初的一天晚上,外面下起了大雪,白板實在無處可呆了,就流浪到了火車站,想混進候車室過夜,可是候車室有工作人員把守,沒有車票一律不準進入。白板混了幾次沒混進去,就轉(zhuǎn)到了候車室后面的墻角處,那里有一個背風的死角。白板走過去發(fā)現(xiàn),墻角處恰好堆放著幾塊紙箱,他就想利用紙箱子作地鋪,沒想到剛拽紙箱子,就聽到一聲呵叱,嚇了他一跳,原來紙箱后面遮擋著一個人。
白板忙松開手轉(zhuǎn)身走開,走了十幾步遠,后面?zhèn)鱽硪宦曒p輕的呼喊,白板?
白板愣住了,回轉(zhuǎn)身子呆呆地看著對面的男人。
白板,真的是你?!男人跌跌撞撞撲過來,一把抱住了白板。由于撲得太猛了,白板仰身倒在雪地上,同時他也看清了,抱住他的人是養(yǎng)父沈鴻福。
白板突然咧嘴哭了,哭著喊,爸——
沈鴻福也忍不住哭了,說白板,我可找到你了。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你,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正準備明天回家呢。
父子在雪地上抱緊了,好半天一動不動。
又落雪了,雪花飛揚著,落在一對父子的臉上,隨即又被滾燙的淚水熔化了……
沈鴻福帶著白板回到煙臺后,一大家子團聚了,十幾個兄弟圍著白板問寒問暖,那種喜悅是可以想見的。在一邊的佘梅,被這場面感動得落淚了。
有了上次的教訓,沈鴻福管教孩子們的方式有了改變,對孩子的看護更加嚴格了,他把自己的鋪蓋搬進了新蓋的大屋子里,跟十三個孩子們睡在一起了。這些孩子沒有良好的衛(wèi)生習慣,腳丫子臭烘烘的也不洗,屋子里氣味難聞。沈鴻福搬進去后,每天晚上把洗腳水端到孩子們面前,一個一個逼著他們洗腳。有幾個年齡小的孩子,不等沈鴻福端來洗腳水,困得倒頭睡了,沈鴻福就一只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給孩子洗腳丫子。有時候,孩子們的衣服刮破了,沈鴻福就找來針線,趁孩子們睡熟的時候,給他們縫補一下,盡管針腳大了些,可也能對付過去。
沈鴻福做這一切的時候,沒有幾個孩子在意的,但老大春生卻看在眼里,他16歲了,已經(jīng)學會了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事物,學會了用自己的腦子想問題,雖然話語不多,但養(yǎng)父養(yǎng)母點滴的辛勞,他都記在心中了。
沈鴻福把白板從大連帶回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臘月了,按說臨近春節(jié)的這些日子,飯店的生意應該很火爆,可“鴻?!憋埖暧行┓闯?,客人跟淡季差不多,每天也就二三十人。沈鴻福出門尋找白板的時候,羊肉都是從二道販子手里進的,又比往常貴了不少,飯店幾乎沒有盈利,家中經(jīng)濟有些捉襟見肘了。沈鴻福就決定親自跑一趟萊陽,進一批物美價廉的羊肉,趁著春節(jié)前后人們請客吃飯的機會,讓飯店的生意興旺一些。
沈鴻福半上午就騎著摩托車出發(fā)了,正常情況下最晚應該在下午三點趕回家??商焐呀?jīng)暗了,還不見沈鴻?;貋恚苊肪陀行┙辜绷?,屋里屋外來回走動。春生看出佘梅的不安,就走過去安慰她說。大姨你不用著急,我爸走的時候跟我說,他可能順便在萊陽采購一些年貨。
佘梅說,煙臺什么年貨沒有,他要在萊陽采購?傍年靠節(jié)的,天又不好,他買齊了羊肉就應該早些回來。
天氣是不好,陰沉沉的,接近傍晚時分。又飄起了小雪,佘梅的心就一直緊縮著。
春生想把佘梅勸回家,說大姨你別等了,我小弟還在家里,你先回去吧。佘梅站在院子的大門口張望著,說我再等等,天都黑了,他能在外面過夜?春生就陪著佘梅站在門口等候著。風很硬,春生擔心佘梅受涼,把自己身上油膩膩的軍大衣脫下來給佘梅披上。佘梅沒拒絕,目光一直注視著遠處的馬路,腦海里始終有沈鴻福的身影,正一步步走近她。
大約晚上8點多鐘,佘梅的神經(jīng)繃到了極限,沈鴻福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前面的路燈下,他推著摩托車走得很吃力。佘梅和春生奔了過去,兩個人都驚呆了。沈鴻福滿臉是冰血,眼睛和腮幫都變了形狀。
佘梅喊,鴻福你咋啦?
春生喊,爸你咋啦?
十幾個孩子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喊,爸,爸你的臉怎么流血了?你沒事吧?爸,誰打你啦?我們?nèi)ゴ蛩?
沈鴻福聽到了呼喊,想張嘴說話,他的嘴卻被凍僵了,怎么用力也張不開。佘梅有些恐懼,嘴里叫著沈鴻福,忍不住哭起來。孩子們看到佘梅哭了,也都跟著哭。沈鴻福雖然渾身冰冷冰冷的,但看到眼前的場面,心里卻是一熱,想安慰他們,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慢慢地,沈鴻福的眼角流出了淚水。
春生倒還冷靜,忙招呼弟弟們說,都別哭了,趕快把爸攙回家。
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把沈鴻福攙扶進了飯店,七手八腳地給他拍打雪花,給他擦拭臉上的血跡,給他清理衣領衣袖里的積雪……折騰了好半天,沈鴻福的嘴終于緩過來了,哆哆嗦嗦地說,沒事,我就是摔了一跤。
沈鴻福是在半路摔倒的,摩托車摔壞了,他只好一瘸一拐地推著摩托車走了五六十公里路。一路上他就想,佘梅一定在家等急了,兒子們一定在家等急了,他咬著牙不敢停歇,在風雪中一步步朝家靠近?,F(xiàn)在他看著佘梅和身邊的兒子,滿心的幸福,覺著家真是好,佘梅真是好,這么多兒子們真是好。他不顧自己傷口的疼痛,把給孩子過年買的鞭炮拿出來,還給十三和白板幾個小孩子買了禮物。
孩子們得了禮物,再看到沈鴻福也沒事了,于是又嘰嘰喳喳說笑開了。但此時春生卻一直沉默著,目光落在沈鴻福腫脹臉上。他心里說,這個人很不容易。為了養(yǎng)活我們這些流浪孩子,吃了這么多苦,弟弟們都還小,我以后要多幫他操心,做他的好兒子。
從這以后。春生就特別注意關心體貼沈鴻福,自己能做的事情總是搶著去干,并且對幾個弟弟也加強了管教和照料,盡量減輕沈鴻福和佘梅的負擔。沈鴻福和佘梅也很快感覺到了春生的變化,漸漸把他當成大人使用了。一些飯店的經(jīng)營事項,沈鴻福還會跟春生商量一下。佘梅看到其他孩子不聽話,也會對春生說,春生,管教一下你弟弟,越來越不像話了。
顯然,在沈鴻福和佘梅眼里,春生一天天長大了。
有一次,佘梅的玉鐲放在飯店收銀臺的抽屜里突然不見了,這只玉鐲是結(jié)婚的時候沈鴻福送她的定情物,也是沈鴻福祖上傳下來的寶貝,佘梅非常珍重它。佘梅覺得奇怪,飯店里的客人誰會知道收銀臺這邊有只玉鐲呢?十有八九是被孩子拿走了。她不
敢吭聲,擔心讓沈鴻福知道了,又要跟孩子發(fā)脾氣。佘梅就悄悄跟春生說了,讓春生暗地里尋找一下。她叮囑春生,不管找到找不到。都不要聲張。
春生明白了,就在幾個弟弟當中暗自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白板手里拿著零食,就問白板哪里來的。白板說別人給的。春生就疑惑起來,說別人給的?別人為什么給你?誰給的告訴我。白板支吾半天說不出來,春生心里就有數(shù)了,暫時沒有聲張。到了晚上,佘梅回家去了。沈鴻福在飯店清理一天的賬目,春生就把弟弟們都關進了屋子里,開始審訊白板了。十幾個兄弟都圍在白板身邊,眼睛都等著他,沒用幾句呵斥,白板就招了。原來白板看到附近幾個孩子吃零食。跟別人討要碰了釘子,就把佘梅的玉鐲拿出去換了5塊錢,買零食吃了。
春生氣得摁住白板就打,邊打邊說,不準叫喚,你今天敢叫喚,我們幾個就打死你!其他幾個哥哥說,讓他喊,他只要敢喊一聲,就給他嘴里塞一泡屎!
白板真的害怕了,一聲不敢喊叫,嘴里一個勁兒說,大哥我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春生說,以后以后以后,你說了多少個以后,上次你從大連回來,咱爸就饒了你一次,你還不改正!
白板說,哥、哥,這次真的,真的不敢了!
春生說,那你以后再犯了呢?
白板說,再犯你把我的爪子剁了。
春生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問你老二,咱爸和大姨對咱們怎么樣?
白板說,好。
春生說。咱們是不是以后要報答他們?
白板點了點頭。
春生說,這就對了,咱爸和大姨收留咱們,咱們要給他們爭口氣,以后誰要是再惹他們生氣,我就收拾他!
正說著,沈鴻福在外面敲門,說你們閂門在屋里干什么?春生忙說白板跟康凱在屋里摔跤呢,有力氣沒地方使了,吃飽了撐的。沈鴻福當真了,就問,白板,誰贏了?白板抿抿嘴說,我輸了。
沈鴻福輕輕踢了白板一腳說。你這個熊貨,快洗腳睡覺去!
9
沈鴻福陪兒子們睡大通鋪,一睡就是五年,荒廢了夫妻很多功課。有時候沈鴻福想佘梅了。就趁飯店沒客人的時候,拽著佘梅去臨時休息的小房間里,緊緊張張忙活一陣子。有一次沈鴻福疏忽大意。忘記了閂門,春生一頭闖進去,搞得佘梅藏都沒地方藏,那場面十分尷尬。春生嘴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在里面,你們、你們忙吧,我給你們帶上門。
春生給他們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可佘梅全元興趣了,邊穿衣服邊罵沈鴻福,說他是豬腦子,進屋竟然忘了閂門。佘梅說。你讓我以后怎么見春生?臊死我了!沈鴻福說咋沒法見了?咱們又不是嫖娼,再說了也不是別人,自己的兒子,有什么害臊的?佘梅氣憤地說,我沒你臉皮厚,能當汽車輪胎!
佘梅從小房間出來后,見了春生躲著走,連頭都不敢抬。沈鴻福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竟然對春生咧嘴笑笑。春生呢,也會心地一笑,事情也就過去了。
春生畢竟是大人了,非常體貼沈鴻福和佘梅,到了晚上,春生就不讓沈鴻福跟他們一起睡了。春生說,爸你回家睡覺吧,我會照顧好弟弟他們的。你跟我們睡了好幾年,現(xiàn)在我們都長大了,不用你操心了,回去照顧我大姨吧。
沈鴻福一想也是,孩子們都比自己高了,用不著每天晚上看守著,于是就結(jié)束了跟佘梅分居的日子,把飯店這邊的事情都交給了春生。但是他回到佘梅身邊,夜里卻睡不好覺了,眼前總是晃動著兒子們的身影。這幾年兒子們像地里的蘿卜一樣。并排齊刷刷長起來了。兒子們大了。吃飯就成了問題,十幾個大小伙子呀,正是能吃能喝的時候。半籮筐饅頭眨眼就沒了。穿衣服更是問題,過去新衣服舊衣服都可以對付一下,可現(xiàn)在不行了,他們都知道愛美了,知道在女孩子面前臉紅了,都想跟著時代走,把自己打扮得時髦一些。而這幾年羊肉館的生意。又總是不死不活的,只能勉強維持著,日子過得很艱澀。
沈鴻福心里犯愁,卻又不跟佘梅說,常常一個人躺在床上發(fā)呆,情不自禁地發(fā)出長一聲短一聲的嘆息。其實這種事情躲不過佘梅的眼睛,一天夜里,她靠在沈鴻福懷里,輕聲責備他說,現(xiàn)在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吧?當初我不讓你收養(yǎng)這么多,你不聽我的,就你這點本事能養(yǎng)活十幾個兒子?跟你說吧,操心的事還在后面呢,他們要是找不到媳婦,這么一群光棍在你面前晃蕩,能把你的眼珠子脹爆了,就算他們能找到媳婦,你總不能還跟現(xiàn)在一樣,讓他們十幾個兄弟帶著媳婦一起睡大通鋪吧?沈鴻福安慰佘梅說,不用你操心,我會有辦法的,十幾條漢子還能餓死了?我?guī)е麄兂鋈ゴ蚬?,都能掙出一份家業(yè)。
既然羊肉館不掙錢,沈鴻福就開始琢磨要帶著兒子們干點別的。
春生體諒到了沈鴻福的難處,飯店清閑的時候,他就帶著幾個弟弟到山上撿拾樹枝,也去工廠外撿拾煤渣,給羊肉館省下一些買煤的錢。孩子們辛辛苦苦的樣子,反而讓沈鴻??戳诵睦锔y受,總不能靠撿煤渣打發(fā)日子吧?
有一天,沈鴻福到賓館辦事,看到幾個人朝大堂里搬運一些花草,擺放在大堂當中。賓館經(jīng)理跟送花草的人在一邊討價還價,其中有一盆綠葉植物300多塊錢,讓沈鴻福暗暗吃驚。送花草的人走后,沈鴻福就跟賓館經(jīng)理打探消息,說這盆花叫什么,這么金貴?經(jīng)理說,這是巴西木,廣州那邊來的貨,就這個價錢還是給我面子了。
沈鴻福本能地感覺到花卉生意的利潤很大,他立即跑遍了煙臺的花卉市場,探聽花卉的各種信息。之后帶著春生去了廣州,并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巴西木的栽培基地,打聽到當?shù)氐陌臀髂荆阋说囊慌璨?0多塊錢,按照這個價錢運到煙臺。一盆最少能掙一二百塊錢。我的天呀,這簡直是暴利!沈鴻福就像發(fā)現(xiàn)了金山一樣,當時眼睛都放光了。
從廣州回到煙臺,沈鴻福不敢聲張,暗地里四處借錢,對別人只說想做點生意??缮蝤櫢]幾個有錢的親戚朋友,費了半天勁才湊了兩萬多塊錢。就在沈鴻福發(fā)愁的時候,憨四把3萬塊錢放在了沈鴻福面前。憨四已經(jīng)升任派出所所長了,仍舊單身一人打發(fā)日子,這些年暗中給了沈鴻福很多幫扶。
憨四說,鴻福老弟,聽說你湊錢要做點生意,怎么也不跟我說?就這么看不起我這個當哥的?
沈鴻福吭吭哧哧地說,我沒看不起你,可你的錢我不用。
憨四突然急了,瞪眼罵道,咋啦?我的錢不是錢?我的錢咬你手?我招你惹你啦?真他媽不是東西你!
佘梅說,憨四你甭跟他計較,驢,他就是犟驢!這錢我們先用了,你放心,要是賠進去了,我佘梅用命來抵!
憨四說,凈說些傻話,我要你的命干啥?
說實話,最初佘梅對于沈鴻福做花木生意,心里并沒有底數(shù),畢竟這個行當過去沒干過,萬一把這么多錢賠進去,這個家就算塌了天。然而事情沒像佘梅想得那么復雜,沈鴻福帶著5萬塊錢返回廣州,從那里雇用長途貨車販運巴西木,第一次就掙了兩萬塊錢。那天夜里夫妻倆高興壞了,在床上把兩萬塊錢數(shù)了幾遍,到后來就滾在了一起,竟然找到了新婚的感覺。
沈鴻福是一個善于動腦子的人,他跑了幾次廣州后,在廣州的花圃基地受到了啟發(fā)。于是在煙臺建起了一個花圃基地。自己培育奇花異草,租賃給各大
賓館和政府機關,每天派兒子們分頭去賓館和機關養(yǎng)護這些花草,按月收取租賃費用。第一年沈鴻??炕ㄆ允杖?0多萬元,第二年效益翻倍增長,很快成為煙臺最大的花圃基地。
沈鴻福搞起了花圃基地后,那個羊肉館就關門了。最失落的大概就是憨四了,他見了佘梅依舊習慣地問一句,哎妹妹,羊肉館什么時候還開張呀?
10
不管什么生意,只要有人發(fā)了家,很快就會有一群人蜂擁而上,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沈鴻福的花卉生意做了三年,煙臺的花圃就有幾十家了,市場競爭非常激烈,幾乎沒有太多的利潤了。
有一位外號叫“飛鼠”的小伙子,也做花卉生意,沈鴻福無意中搶了飛鼠一筆買賣,惹惱了飛鼠,他就糾集十幾個小痞子,喝完了酒去沈鴻福的花圃基地找茬兒。那是個星期天,沈鴻福去廣州出差了,兒子們都在外面打理生意,只有佘梅帶著沈遠在花圃基地玩耍。飛鼠帶著一伙人進了花房,說是要挑選一批貨,在花房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故意損壞了許多名貴花卉。
佘梅一看這伙人酒氣熏天,不像要買貨的意思,就攔住他們說,你們都出去吧,我不賣給你們了。
飛鼠說,你憑什么不賣?我今天就是買定了。
佘梅生氣了,說,你們走不走?不走我報警了!
飛鼠抱起一盆花摔在地上,說,你報警吧,老子在大牢里呆過兩年,再去呆兩年就算是故地重游了。
飛鼠又要摔第二盆花,佘梅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飛鼠用力一推,就把佘梅推出幾米遠,一屁股蹲在地上。十幾個小痞子呼呼啦啦圍住佘梅,污言穢語地辱罵她。一個禿頭子一手抓住佘梅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捏著佘梅的臉蛋兒說,你今天敢跟爺爺叫板,爺爺就強奸了你!
佘梅覺得事情不妙,這伙人喝醉了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于是就強忍怒火,一聲不吭了。
飛鼠一伙人欺凌佘梅的時候,兒子沈遠偷偷跑出去給春生打了電話。春生帶著弟弟們趕過來,飛鼠一伙人已經(jīng)離去了。春生問佘梅,說大姨他們把你怎么啦?佘梅擔心兒子們把事情鬧大了,就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就是爭吵了幾句。
沈遠在一邊氣憤地說,他們摔我們的花,把我媽媽摁在地上,說要強奸了她。
佘梅給了沈遠一巴掌,說,讓你胡說八道,哪有的事?!
沈遠咧嘴哭了,哭著說,等我爸爸回來,我告訴我爸爸,讓我爸爸殺了他們!
春生心里明白了,上前抱起沈遠,說弟弟你別哭。等爸爸回來了,咱們讓爸爸跟他們算賬。身邊的十幾個兄弟叫嚷起來了,說大哥你這么窩囊?還要等爸爸回來跟他們算賬?咱們現(xiàn)在就走,去把那鱉兒的脖子擰斷!佘梅忙去阻攔兒子們。說你們不要去鬧騰,這事讓派出所出面處理最好??墒莾鹤觽儦獾每煲偭?,她攔了這個攔不去那個,最后急得哭了,說你們都不聽我的話,你們眼里根本沒有我。其實這時候,春生的肺都要氣炸了,恨不得馬上去把飛鼠打個鼻青臉腫??伤幌肴琴苊飞鷼?,不想讓她擔驚受怕的,于是就朝弟弟們吼一嗓子,說你們誰不聽大姨的話,我先把他的脖子擰斷!
弟弟們都站住了,咬牙切齒地瞪著春生,恨不得吃了他。春生不理會他們,對佘梅說,大姨你帶弟弟回家吧,我們把這兒收拾一下。
佘梅覺得把兒子們穩(wěn)住了。就急著去派出所報案,帶著沈遠離開了。佘梅的身影剛剛消失了。春生猛地抄起一根木棒,對弟弟們說,跟我走,這輩子誰敢動咱爸和大姨一根汗毛,我們就讓他后悔一輩子!
春生兄弟們?nèi)チ孙w鼠的花圃基地,把那伙人堵在屋里,什么話也不說,一個個瞪著血紅的眼珠子,掄起木棒就打。盡管飛鼠花圃基地有二十多人,但根本抵擋不住春生兄弟們的攻勢。這十三只“猛虎”是不要命的,在他們看來,自己的命是沈鴻福和佘梅給的,他們活著就是為了報答沈鴻福和佘梅恩德的。
佘梅去派出所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了憨四。佘梅說。我不讓春生他們?nèi)?,是害怕他們?nèi)浅鰜y子,可這事你要給我出這口氣,你看著辦吧。憨四聽完佘梅的話,忍不住“哎喲”叫了一聲,說不好不好,要出亂子了,妹妹啊,你怎么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遭受這么大的委屈,你那些兒子能咽下這口氣嗎?快跟我走!
憨四喊上兩名民警,開著警車就朝飛鼠那邊奔去。這時候春生已經(jīng)把飛鼠一伙人打得人仰馬翻,把花圃基地砸了個稀巴爛。佘梅一看那場面,嚇得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沖到春生面前抬手給了他一個嘴巴。春生也不躲閃,說大姨你打我吧。反正我已經(jīng)出了這口惡氣了,就是坐大牢我都心甘情愿。憨四上前勸佘梅,說你別生氣了,我心里覺得萬幸了,總算沒出人命。
春生兄弟們和佘梅,還有飛鼠那邊的人,被憨四一起帶回了派出所。春生對憨四說,這事跟我大姨沒關系,讓我大姨回家吧。憨四罵。你懂個雞巴!你大姨是這件事情重要的當事人,沒有她能說清楚前面的事?說不清前面的事,你們不就是平白無故打人了嗎?
沈鴻福得知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后。立即趕回煙臺,從機場直接去了派出所,找憨四了解情況。這時候憨四已經(jīng)對當事人做完了筆錄,完成了所有取證,他告訴沈鴻福不要著急,一會兒就可以讓佘梅回家了。憨四說,這事其實很簡單,飛鼠一伙人酒后滋事,是事情的起因,他們不但損壞了很多名貴花卉,還對佘梅有調(diào)戲舉動,應當負主要責任;而春生兄弟們頭腦簡單,找上門去把人打傷了,難逃其責。沈鴻福問憨四準備怎么處理,憨四說他已經(jīng)跟佘梅和飛鼠私下商量了,各打五十大板,雙方互不追究法律責任,只是春生他們應該負擔對方兩個人的醫(yī)療費,好在傷得并不重,也就幾千塊錢。
沈鴻福搖頭,說,憨四你這么處理不行。
憨四說,怎么不行?我是派出所所長,必須站在公平的立場上解決問題。
沈鴻福說,你必須拘留我。
憨四愣住了,他不明白沈鴻福什么意思。以為他在說氣話。沈鴻福跟憨四解釋,說現(xiàn)在我們家日子好過了,這些曾經(jīng)受過窮的孩子突然有錢后。很易容頭腦發(fā)熱,如果這次不好好給他們上一課。以后可要出大亂子。憨四說我不能這么干,這不符合規(guī)定,就算要拘留人,那也要拘留春生,憑什么拘留你呀?
沈鴻福說,憨四你怎么豬腦子?春生能干出這事情來,他就不怕拘留,你真要拘留了他,反而讓他覺得心安理得了;你拘留我,他才會心里覺得有愧,再說了,我管教不嚴,理所當然應受到處罰。
憨四說,這不符合規(guī)定呀,我找不到理由拘留你。這不是讓我犯錯誤嗎?
沈鴻福說,這事就算我求你了,找理由還不簡單?你就說是我給其中的一個兒子打電話,讓他們?nèi)ゴ蚣艿?。這樣我不就是主謀了嗎?至于給誰打的電話,你不說名字就行了,十三介兒子呢,他們也搞不清我給誰打電話了。這事不能讓佘梅知道,也要隱瞞她。
憨四苦笑著說,真有你的呀。給我出了個大難題。好吧,難得你一片苦心。我就配合你演這出戲。
憨四把兩撥人馬叫在一起,宣布了派出所的處理決定。飛鼠聽到要把沈鴻福拘留15天,當時就覺得自己贏了,得意地朝春生擠擠眼睛。春生被弄懵了。跟憨四理論,說我爸爸給誰打電話了?是我?guī)е艿軅兇蚣艿?,跟我爸爸有什么關系?要拘留你就拘
留我好了。沈鴻福氣憤地訓斥春生,說你給我惹的亂子還少嗎?老老實實回家打理生意,你要是再鬧騰。就是成心要把我逼死!
憨四當場讓民警把沈鴻福裝進警車,送拘留所了。
佘梅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等到她醒過來,沈鴻福已經(jīng)被警車拉走了。她憤怒了,朝憨四撲上去,去撕憨四的臉。憨四你這頭陽奉陰違的驢,我今天算是看清你的嘴臉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這是趁機報復,也算男人呀你?憨四一看佘梅要拼命的樣子,知道今天不說實話,恐怕佘梅是不會放過他了,就忙對佘梅說,你別鬧騰了,要是有什么意見,咱們到屋里面說話,我告訴你為什么拘留沈鴻福,你要是再鬧騰,恐怕沈鴻福要罪加一等。就不是拘留15天的事了。
佘梅被憨四鎮(zhèn)住了,跟著憨四去了里面的小屋子里。憨四把真相告訴了佘梅,說我原來以為你比沈鴻福有腦子,現(xiàn)在看來你不如他會謀事,他想得比你遠多了。
佘梅從里面屋子走來后,陰著臉對春生說。你們還愣著干啥?回家做事情去,早晚有一天,你爸爸要讓你們折騰死!兒子們一頭霧水,一個個乖乖地回家了。
沈鴻福在拘留所的這些日子,佘梅去了兩次,兒子們也都想跟著去,被佘梅瞪了一眼,誰都不敢吭聲了。他們一個個小心謹慎地做自己的事情,惟恐惹佘梅生氣。
半個月后,沈鴻福從拘留所出來的時候,佘梅和兒子們都站在外面等候他。按說沈鴻福在拘留所的待遇不錯,可他還是瘦了很多,而且半個月沒刮一次胡子,頭發(fā)也很長了,兒子們看到后自然一陣揪心,剛叫了一聲爸爸,就忍不住哭了。沈鴻福看著兒子們說,你們哭什么?我的兒子沒腦子,當?shù)木鸵芰P,我養(yǎng)你們不是讓你們給我惹事生非給我丟臉的,是希望你們好好生活好好做人,給我沈鴻福臉上貼金,逞一時威風圖一時痛快,算什么好漢!
春生說,爸,我們知道錯了。
沈鴻福說,春生呀,你是家里的老大,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要學會動腦子,幫我把這個家撐起來。
春生含淚點頭說,我記住了,我會記住一輩子的。
11
沈鴻福從拘留所出來后,突然決定放棄花圃基地,去做餐飲生意。佘梅不理解,勸他慎重考慮,花圃做成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很不容易,輕易不要折騰。佘梅說。你是不是被飛鼠鬧騰了一次,就嚇怕了?咱們十四個兒子立在這里。怕什么?好好的花圃生意不做了,你還要去開羊肉館呀?
女人畢竟是女人,想事情總是那么感性。沈鴻福當然不會還去開羊肉館,他要經(jīng)營一家很有規(guī)模的大飯店。其實在花圃生意紅火的時候,沈鴻福就知道這個行當干不長久,必須想辦法投資一個永久性項目,作為一份家族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下去,畢竟他有十四個兒子。如果總是做一些投機的生意,就像沒有根的浮萍,永遠漂浮著,說不準哪一天就要消失了。
過去沈鴻福腦子里只是胡亂琢磨,究竟做什么產(chǎn)業(yè)并沒有準確的目標,但這次在拘留所的半個月里,他有時間清理了思路,最后選定了餐飲行業(yè)。在他看來,餐飲行業(yè)是永久性的,而且隨著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人們生活水平逐步提高,餐飲行業(yè)也會越來越火爆。當然做餐飲行業(yè)的人很多,但只要做出特色來,就一定能爭取到生存空間。
沈鴻福在一個山腳下選定了一片空地建造飯店,這地方看起來有些僻靜,其實距離海邊步行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可謂依山靠海,風景秀麗怡人。眼下這里比較荒涼,但從煙臺的整體規(guī)劃來看,再過五六年這里就可能發(fā)展起來。沈鴻福的判斷是準確的,其實三年后這里就成了煙臺開發(fā)的重點區(qū)域,門前修了一條寬闊的馬路直通海邊,飯店的位置就是寸土寸金了。
遺憾的是。沈鴻福沒有看到這一天,他在飯店快要完工的時候,突然住進了醫(yī)院。當時他只是覺得身體不舒服,佘梅說可能這些日子太累了,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安心休息幾天就好了??墒轻t(yī)生給他做完了檢查后,單獨把佘梅叫去談話,說沈鴻福的癤需要進一步檢查確診,但目前初步判斷,病情很重。佘梅說,是不是需要住院?那就讓他住吧,要不他在家里總是閑不住。醫(yī)生明白佘梅誤解了,于是又提醒她說。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一旦這個病確診了,恐怕……
佘梅這才覺得不對勁,看了醫(yī)生半天,才小心地問。是不好的病嗎?
很不好。比你想象的要壞很多。
醫(yī)生你給我個準話,到底是什么病,我好有個思想準備。
初步診斷是小細胞未分化癌,不過還要再確診。
佘梅聽到“癌”字,臉色就變了。但她還不知道,這種“小細胞未分化癌”是最嚴重的一種癌癥,一般不容易發(fā)現(xiàn)。但是發(fā)現(xiàn)后也就是三四個月的存活期了。醫(yī)生婉轉(zhuǎn)地給她作了解釋,那一刻她仿佛掉進了冰窟窿,手腳都冰涼麻木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最后還是醫(yī)生提醒她,說你抓緊回家跟親友商量一下,但最好對病人保密。
當時沈鴻福把幾個兒子都送出去學習了,學廚師、學餐飲管理、學營銷之道,以便讓他們在管理經(jīng)營飯店的時候,能各自獨擋一面。佘梅急忙把兒子們都喊回來。秘密召開了家庭會議。這時候佘梅已經(jīng)六神無主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依靠春生了。春生盡管心里很難受??伤肋@時候自己不能亂了方寸,該撐起這個家了。他安慰佘梅,說該發(fā)生的事情躲是躲不掉的,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讓我爸爸在剩下的日子里生活快樂,不能讓他有絲毫覺察。因為飯店即將竣工,接下來圍繞飯店開張,有很多事情需要去料理,春生就給幾個弟弟作了分工。醫(yī)院那邊,十三個兄弟輪流去值班。
春生說,你們聽好了,不管是誰去陪咱爸,都要讓咱爸快樂,讓他笑得開心,誰如果做不到,就是對爸爸不孝順。
起初對于佘梅和孩子們的隱瞞,沈鴻福沒有任何察覺,但是住了一個星期的醫(yī)院,他覺得自己的病沒有轉(zhuǎn)好。反而越來越重了,心中就產(chǎn)生了種種疑慮。這天輪到白板值班照料沈鴻福,因為心情抑郁,沈鴻福的目光總是落在窗戶上,幾乎很少說話。他心里惦記著飯店開張的事情,千頭萬緒都等著他去張羅呢。
白板不管沈鴻福心里在想什么,反正他覺得自己值班的這一天,不能讓沈鴻福不開心,于是把所有的招數(shù)都使出來了,可就是沒能換來沈鴻福開心的笑。白板焦急了。忍不住在地上翻跟頭、打猴拳、學驢叫,折騰了一身汗水,沈鴻福只是淡淡地瞥了幾眼,仍舊把目光投向窗外。
白板突然很傷心,想到過去自己給爸爸惹的麻煩,讓他操了那么多心,現(xiàn)在想讓他開心笑一聲,自己都做不到,真是太沒用了。這樣想著,白板就哭了。沈鴻福愣了愣,問自板怎么啦。怎么突然就哭了?白板焦急地說,我真沒用,想讓你笑一聲都做不到,想盡最后一點孝心都做不到……
沈鴻福聽著不對勁兒,再一想這些天兒子們來陪同他的表現(xiàn),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似乎預感到了什么。沈鴻福故意不動聲色,很平靜地對白板說,老二呀,我知道自己的病很嚴重。不過你們兄弟們都懂事了,我就是死了也踏實了。
白板吃驚地說,爸爸你什么都知道了?爸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前幾年我把大姨的玉鐲偷出去賣了,大姨一直沒告訴你,就是怕你罵我,爸我對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