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緒林 陜西楊凌人,弱冠之年受傷致殘,不甘坐以待斃,遂與文學(xué)結(jié)緣,捉筆涂鴉。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多次獲各類文學(xué)獎(jiǎng)項(xiàng)。出版有散文集《生命的淺唱》;長篇小說《昨夜風(fēng)雨》、《最后的女匪》;長篇小說《關(guān)中匪事》系列長篇,根據(jù)其中之一《兔兒嶺》改編的30集電視連續(xù)劇《關(guān)中匪事》(又名《關(guān)中往事》),廣獲反響。中國作家協(xié)會(huì)會(huì)員,陜西省作協(xié)理事,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一
西風(fēng)瀟瀟,片片黃葉被卷落,飄飄地落在地上。頭頂壓著一層沉重的鉛灰色的云,似乎隨時(shí)都有掉下來的危險(xiǎn)。空氣潮濕得像一條浸過水的毛巾,一擰便可擰出水來。
收獲后的田野一派肅殺的景象,土地裸露著寬闊豐腴的胸脯,像產(chǎn)婦一樣安詳?shù)匦菹⒅?,散發(fā)著玉米稈和潮濕泥土的混合氣味,向莊稼漢們顯示出即刻播種的墑情。
田野上是一幅現(xiàn)代與原始交織的農(nóng)耕圖,隆隆響的是拖拉機(jī),哞哞叫的是拉犁的黃牛,大口喘息的是掄板鋤的老漢和婆娘,還夾雜著吃奶娃娃的哭啼聲。
康三老漢在掄板鋤的行列之中。他干瘦的臉上縱橫的皺紋里爬滿了汗水。整整一個(gè)上午他只挖了兩三方炕蓆大的地塊。年輕時(shí)他曾一天開過二畝半荒地!
唉,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
老漢實(shí)在體力不支,拄著鋤把捏起拳頭捶著后腰,而后又仰起臉看天,只覺得有雨星子砸在臉上。得趕在雨前把地種上,如果下了連陰雨,機(jī)械和人都進(jìn)不了地,可就耽誤了農(nóng)時(shí)。
“把他家的,火燎尻子毛哩!”老漢罵了一句。他有兩個(gè)兒子,老大滿倉當(dāng)兵去了新疆,轉(zhuǎn)業(yè)后在那里安了家,種地是指望不上他了。老二滿囤在縣城開了個(gè)飯館,生意很紅火,把老婆兒子都叫去幫忙,還雇了兩個(gè)人,平日很少回家。家里的責(zé)任田都是老漢務(wù)作。兩個(gè)兒子都不讓他干,說是咱又不缺吃少穿,你又一大把年紀(jì)了忙活個(gè)啥,把地租出去算了。老漢說啥也不肯,說他身子骨硬朗著哩,那點(diǎn)地里活還不夠他干??伤烤鼓晔乱迅?,力不從心。
地頭開來一輛小四輪。老漢瞅清開車的小伙子,扯著嗓子喊叫起來:“大柱!”小伙是他的近房孫子。
小四輪停下了,大柱大聲問:“三爺,有啥事?”
“你上哪達(dá)去?”
“去縣城買化肥?!?/p>
化肥又漲了價(jià)。直接到縣化肥廠買化肥,每袋可省兩塊錢,一茬莊稼種下來,每家能省幾十塊錢。莊戶人過日子,很是看中這點(diǎn)錢的。
老漢沒好氣地說:“給你二爸捎個(gè)話,就說我問他這地是種還是不種!”
大柱笑了:“三爺,你發(fā)哪門子急?你用板鋤挖到猴年馬月去,還怕餓了你?”
老漢瞪起了眼睛:“不種地,吃土地爺?shù)腻N子是個(gè)泥的!你崽娃子一定給我把話帶到?!?/p>
“你放心,忘不了!”
小四輪吼叫著撒著歡開走了。老漢從腰帶抽出旱煙鍋,一邊在煙包挖煙一邊憤憤地罵了句:“啥球后人!”
忽地刮過一陣秋風(fēng),老漢禁不住一連打了幾個(gè)冷戰(zhàn),立時(shí)大聲咳嗽起來。
二
縣城是另一番景象。高的是樓,跑的是車,多的是人。大柱在一個(gè)背僻的小巷停下小四輪,匆匆趕到康家小吃館。小吃館里座無虛席。
“二爸!”大柱叫喊著,徑直朝操作間走。
康滿囤正在掌勺炒菜,火光把他那原本發(fā)紅的臉膛映成了古銅色。他聽見叫喊聲,眼角一瞥:“是大柱啊?!?/p>
“我三爺叫你趕緊回家一趟?!?/p>
“有啥事?”炒勺在滿囤的手中一顛一顛的,那濃烈的香味被顛得直往大柱的鼻孔鉆,他禁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
“你家的地還沒種哩?!?/p>
“哦,就這事?!睍r(shí)間就是金錢,滿囤手中的炒勺一直沒停。
“我三爺用板鋤挖著種哩?!?/p>
“你三爺真?zhèn)€是沒罪找罪哩。明日兒我抽空回去看看?!?/p>
“那我走了?!?/p>
“你吃了飯?jiān)僮甙??!睗M囤對著大柱的脊背說。
“不咧?!贝笾穆曇粢殉隽孙堭^。他不愿讓人說他是個(gè)熱粘皮。
三
康三老漢躺在炕上不絕聲地咳嗽了一陣,側(cè)過身把一口濃痰吐在了腳地。昨日兒干活太猛,又受了點(diǎn)風(fēng)寒,把老漢放倒了。
滿囤看了一眼腳地的濃痰,皺了一下眉,用鞋底蹭了蹭。
“爹,我說過種地的事你不要操心,可你偏不聽。這不,把人放倒了不是?!?/p>
“我這是讓你氣的!”
“飯館實(shí)在是走不開。”
“大忙天就不能停幾天!”
“那就把錢耽擱了?!?/p>
“你是從錢眼爬出來的?咱這地還種不種?我看你越來越不像是莊稼漢的后人了!”
“爹,你老了,不明白如今的事理,如今種莊稼不掙錢,沒本事的人才種莊稼?!?/p>
“你是說我沒本事?!”老漢種了一輩子莊稼,村里人誰不夸他是個(gè)莊稼漢把式,現(xiàn)在在兒子眼里他竟是個(gè)沒本事的人!老漢十分惱火,一動(dòng)怒又咳嗽起來,把一口濃痰砸在了腳地,罵道:“啥來球后人!咱種莊稼不是為了掙錢,那是咱的本分。渠拐角的那二畝半地你說啥也得種,那是你爺從口中掏食置辦下的!”老漢又不絕聲咳嗽起來,臉都憋成了青紫色。
滿囤見老子當(dāng)真地生了氣,一邊急忙給老爹捶背一邊趕緊說:“爹,你放心。等會(huì)我回縣城把飯館的事給寶蛋他媽和寶蛋交代一下,趕天黑回來,連夜咱就種?!彼麑Ω赣H是孝順的,他認(rèn)為父親是老糊涂了,不愿惹父親生氣。
四
寶蛋在街上把摩托開得像刮風(fēng)。他那一身打扮就像他爺在香港做服裝生意。這小子這些日子被街東頭美容店的小老板梅梅給迷住了,有事沒事都往美容店里跑。
寶蛋來到美容店,店里沒有顧客,梅梅拿著電梳子站在鏡子前正給自個(gè)理發(fā)。她的發(fā)型是仿照一個(gè)電影明星的發(fā)型做的,但無東施效顰之感。
梅梅從鏡子里看到來人,說道:“請坐,理什么發(fā)型?”完全是不認(rèn)識(shí)的口氣。
“梅梅,是我呀?!睂毜坝悬c(diǎn)傻眼了。
“你是誰呀?”梅梅轉(zhuǎn)過身來,還是一副陌生人的表情。
“我是寶蛋呀?!?/p>
“哪個(gè)寶蛋呀?”
“你再甭釀人了?!睂毜敖K于從梅梅的神氣中品出了她在玩他。
“你來干啥?”梅梅的語氣還是冷冰冰的。
“請你去看錄像?!?/p>
“我不去。”
“走吧,我的一位朋友剛弄來的碟片,外國的,帶著色,可刺激啦。不看你會(huì)后悔的?!?/p>
“我還沒吃飯哩?!泵访匪坪醮饝?yīng)了。
“那咱先吃飯,我請客?!睂毜耙慌暮駥?shí)的胸脯,豪氣沖天地說:“我也沒吃,咱把肚子咥飽再說。上‘西秦還是‘望月樓?”這兩家飯館在縣城最有名。
“都不去,那地方人太多,鬧心?!?/p>
“哪上啥地方?——嗨!”寶蛋忽然猛一拍手,高興地叫了起來:“到我家飯館去!我爹回家種地去了,我媽管不了我,除了灶爺就我大。你點(diǎn)菜,我下廚,今日兒叫你嘗嘗我康大廚的手藝?!?/p>
梅梅俊俏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沖寶蛋飛了一個(gè)媚眼。寶蛋樂得一蹦三尺高,癲癲狂狂地跑出去發(fā)動(dòng)摩托。
豪爵摩托載著一對紅男綠女風(fēng)馳電掣般地沖上大街……
五
康三老漢的病不見輕,反而加重了。
滿囤慌了神,趕緊請來大夫。西藥中藥吃了一大堆,老漢的病還是不見起色。兒子要把老爹送到縣城醫(yī)院去,老爹卻說啥也不去。
“滿囤,扶我起來。”
早飯老漢吃了一個(gè)雞蛋,喝了半碗糊涂(白面做的稀飯),感覺有了點(diǎn)精神。
滿囤扶起了老爹。
“鞋,把鞋拿來。”
“就在屋里凈手吧?!睗M囤以為老爹要解手,轉(zhuǎn)身去端便盆。
康三老漢搖著頭:“不,我想去地里轉(zhuǎn)轉(zhuǎn)?!?/p>
“你能走?真?zhèn)€是的!快好好躺著。”兒子有點(diǎn)不高興了。
老漢執(zhí)意不躺,一雙腳抖抖索索地在腳地尋鞋。
兒子猜出了老子的心思,說:“你是怕我把地沒種上吧?你放一百二十個(gè)心,地我都種上了,一畝地我上了兩袋碳銨兩袋磷肥。”
“我去看看。”老漢還是尋鞋。
滿囤深知老爹的牛脾氣,只好拿來鞋。老漢穿好鞋,踩在腳地只覺得腳腿發(fā)軟,不由得打了個(gè)趔趄。滿囤慌忙扶住老爹。
“我用架子車?yán)闳グ?。?/p>
“唉——”老漢仰天長嘆,無可奈何地點(diǎn)了一下頭。
六
雨過天晴,秋陽高照。
康三老漢坐在架子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飽含泥土香味的清新空氣,心里只覺得一股說不出的滋潤,精神也平添了許多。
架子車順著水渠旁的田間土道緩緩而行。在渠拐彎處老漢要兒子停下車。這塊地原本是坡坎地,當(dāng)年他的父親帶著他一嬐芬箕嬐返卣平了。地里有兩座墳,長眠著他的父母。
兒子沒有欺騙他,這塊地種上了,而且種得不賴,平展展的地里沒有比拳頭大的土疙瘩,剛拱出地皮的麥苗齊刷刷的,色澤墨綠。兒子究竟是莊稼人哩。
老漢在兒子的攙扶下下了車。他彎腰抓起一把黃土使勁地攥著捏著,拿到鼻子跟前嗅著聞著,仿佛那不是泥土,而是一塊涂了蜜的金子。
許久,老漢開了口:“滿囤,你知道么,這地是你爺置的……”這話老漢跟兒子少說也念叨過百遍,且這塊地早在建社時(shí)就歸了公。兒子早就聽煩了,可每次都得裝出一副畢恭畢敬地樣子耐著性子聽完,不然的話老爹就要發(fā)火。
“那是民國手里的事,咱家六口人只有畝半地,糊不住口。你爺帶著我常年給財(cái)東扛活,還租了三畝地。你爺做夢都想買上幾畝地。后來你爺手里攢了幾塊大洋,就想買地。屎難吃,地難置。貴哩,一畝地要二十塊大洋!錢不夠,你爺狠著心把你才八歲的姑姑賣給了河南一個(gè)人販子,這才買下這二畝半地……你爺臨終時(shí)拉著我的手再三囑咐:‘娃呀,往后有了錢再置上幾畝地,莊稼人無地?zé)o根本……我沒本事,再?zèng)]置下一厘地。后來你也知道,入了社土地歸了公。再后來政策變了,又分地到戶。也是老天照顧咱,這二畝半地又分在了咱的名下。你爺你婆在這地里葬埋著,你媽沒福,死得不是時(shí)候,葬埋到了后坡。我下世后,你就把我葬埋到你爺你婆的一旁,免得你爺你婆沒人照顧。我的話你記住了么?”老漢說著大咳起來。
滿囤一邊給老爹捶背,一邊連聲說:“記住了,記住了?!?/p>
七
從地里回來康三老漢的病加重了,不吃也不喝。
“滿囤,”老漢有氣無力,說話卻清楚,“叫寶蛋回家一趟,我想見見他?!?/p>
“我這就給你叫去?!?/p>
兒子還沒出屋門,又被老爹叫住了。
“你回來。寶蛋三歲那年我叫算命先生給他算過命。寶蛋是木命,克土,我就擔(dān)心你把他慣壞了,不成莊稼漢的后人。”
“爹,你放心,他啥時(shí)都是你的孫子?!?/p>
“他今年整二十了,你給他說下媳婦了么?”
滿囤看著老爹毫無生氣的神色,說:“說下了。”
“哪村的?”
“李家村的?!?/p>
“娃咋樣?”
“鼻是鼻眼是眼的?!?/p>
“我是問本分么?!?/p>
“本分得很?!?/p>
“叫來我看看,我也就能閉上眼睛了?!?/p>
滿囤略一遲疑,說了聲:“成?!?/p>
八
滿囤把老爹囑托給大柱,馬不停蹄地趕回縣城。城里已是萬家燈火。飯館早已關(guān)門,雇來的兩個(gè)店員已經(jīng)休息了,寶蛋媽還在為明日的營業(yè)做準(zhǔn)備工作:擇菜、剁肉。
“咱爹不行了。”滿囤把壞消息告訴老婆。
寶蛋媽并不驚慌,她對公爹沒感情,“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寶蛋哩?”滿囤用眼睛搜尋著。
“一整天都沒見他的人影,鬼知道他弄啥去了?!睂毜皨寷]停下手中的活。
“你咋不管著他點(diǎn)!”
“那個(gè)碎先人我能管住?!?/p>
“你個(gè)牛婆子,光知道做!你看你把他慣成啥了!”
寶蛋媽頂撞道:“我慣你就沒慣!”
滿囤狠狠地躲了一下腳,擰身走了。
九
月亮月亮你歇歇腳
我倆的話兒沒說夠……
歌聲裹著疲沓的腳步撲進(jìn)門來。
“寶蛋!”一聲斷喝,驚了寶蛋一跳,抬眼一看,爹老子黑煞著臉站在他面前,他不禁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爹,你回來了?!甭曇羟忧拥?。
“你干啥去咧?”聲音很是威嚴(yán)。
“看電影去咧。”
“你都二十好幾的人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電影!看那玩意兒能頂飯吃?”滿囤黑著臉訓(xùn)斥兒子?!扒皫滋煳医o你說的那個(gè)女子你看咋樣?”
寶蛋一怔:“哪個(gè)女子?”
“就是油茶李的二女子。人家還等著我的回話哩?!?/p>
“我看不上眼。他八成是油茶喝得多了,滿臉的芝麻點(diǎn)?!?/p>
“你懂個(gè)啥!女人的本事不在臉蛋上?!?/p>
“反正我看不上?!?/p>
“你看上哪個(gè)?”
“梅梅。”
“哪個(gè)梅梅?”
“就是街東頭開理發(fā)店的那個(gè),眼睛大大的,臉上還有兩個(gè)酒窩?!?/p>
“那是個(gè)妖精!”
“我不怕?!?/p>
“你不怕我怕!我怕你被她迷得失了人形!”
“他爹,娃喜歡就由娃去?!睂毜皨屚O铝耸种械幕睿蛢鹤诱驹诹艘粋€(gè)戰(zhàn)壕。
“你懂個(gè)屁!”滿囤的唾沫星子噴了老婆一臉,都是你把他慣壞了!”
“爹,人家就喜歡梅梅么?!睂毜班僦烊銎饗蓙恚@是他降伏老子的法寶。
老子今日兒不吃這一套:“不行!就說油茶李的女子!你爺要見孫子媳婦,我就給油茶李回話去。”說著開腳就要走人。
“爹!”寶蛋慌忙一把拽住父親的衣襟。
“你還想咋?”老子瞪起了眼睛:“你再不聽話,就回去跟你爺種地去!”老子知道兒子最怕回家種地,就點(diǎn)兒子的軟肋。
兒子果然有了懼色,可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說:“我跟梅梅都那個(gè)啥了?!?/p>
滿囤不禁一怔,癡癡地瞪著兒子:“那個(gè)啥了?”
“睡覺了?!眱鹤雍翢o羞恥之色。
“呸!”滿囤渾身一顫,把一口粘稠的唾沫砸在了兒子的臉上?!跋热说哪樧屇銇G光了!”
十
一大早,梅梅剛打開店門,寶蛋就一頭撞了進(jìn)來,嚇了梅梅一跳。
“梅梅,不好了,我爺要死了!”
“你爺要死關(guān)我啥事?!泵访锋?zhèn)靜下來,干著她該干的事。
“他要見孫子媳婦。”
“那你把媳婦帶回去讓他見見不就結(jié)了。”
“我不是沒有嘛。”寶蛋干搓著手。
“你沒媳婦?”梅梅一臉的驚訝,“你不是說你屁股后面糖葫蘆似的跟著一大串漂亮女子么?”
“我那是瞎說。”
“大名鼎鼎的康家少爺還會(huì)說瞎話?嘻嘻!”
“梅梅,你到我家去一趟吧,讓我爺見見你。”
“放屁!”
“嘿嘿,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看得外。你再罵句我聽聽?!睂毜版移ばδ樀赝访犯皽惡稀?/p>
“你咋恁不要臉!往出滾!別影響我的生意。”梅梅把寶蛋往出推。
“別推別推,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我跟我爹說你是我的對象,還說——”寶蛋囁嚅著,不住地看梅梅的臉色。
“還說啥了?”梅梅的聲音溫柔了些。
寶蛋的膽子壯了:“還說我跟你睡覺了?!?/p>
梅梅勃然,一把擰住了寶蛋的嘴角:“看姑奶奶擰爛你的狗嘴!”
“姑奶奶,你手輕點(diǎn)……。”寶蛋的臉變了形,連連求饒。
“你這個(gè)廁所嘴還往外噴糞不?”
“不咧不咧?!?/p>
梅梅松了手。寶蛋揉著發(fā)疼的嘴角,半晌說:“咱倆說真格的,你到我家去一趟,兩張老人頭,咋樣?”
“哼,你的錢好大!”梅梅撇了一下嘴。
“三張!”
梅梅沒吭聲。
“好梅梅,求你了,幫幫忙吧?!睂毜帮@出一副可憐相。
“只幫這一回。”梅梅露了個(gè)笑模樣。
“你真是我的好媳婦!”寶蛋猛地躥上去在梅梅的臉上啃了一口。
“去你的!”梅梅一把推開他,卻沒發(fā)火。
“過會(huì)我開車來接你。拜拜!”
十一
康三老漢躺在炕上,閉著雙目,面容憔悴,臉色青黃,出氣像拉風(fēng)箱。滿囤侍立在炕邊,聽到門口的腳步聲,他伏下身說:“爹,寶蛋跟他媳婦回家看你來了?!?/p>
老漢睜開眼睛,渾黃的眼珠里眏進(jìn)了一對紅男綠女。他認(rèn)出小伙子是孫子寶蛋。
“寶蛋,”老漢的聲音有氣無力,瘦骨嶙峋的手顫顫地抖向?qū)O子。寶蛋把手伸了過去,老漢卻沒有抓,手往高地抖。滿囤猛地在兒子脊背拍了一巴掌,兒子的身子矮了下去。老漢的手在孫子的頭上背上抖著,眼窩里滾出兩顆渾濁的淚珠。
“寶蛋,爺不行了……”
“爺,我爹在城里買了房,還要接你去城里享福呢。”
“你爹在城里買房了?”老漢把目光轉(zhuǎn)向兒子。
滿囤點(diǎn)頭。
“家里這一攤子你不要了?”
滿囤說:“要,咋能不要。”
老漢知道兒子早就想搬到城里去住,他再說啥也攔不住,長嘆一聲:“唉!寶蛋,不管你爹把房買到哪達(dá),你都要記住,你是莊稼漢的后人,要?;貋砜纯礌??!?/p>
“爺,我記住了?!?/p>
半晌,老漢忽然想起了什么,張目四望:“你媳婦哩?”
“在這?!睂毜鞍衙访纷尩娇磺啊?/p>
老漢拉住梅梅的纖纖嫩手,渾花的老眼不住地瞅著、看著,半晌,喉嚨里咕噥出一句:“不是莊稼漢娃的手?!?/p>
老漢一陣大咳,半天才平息下來。拉了一陣風(fēng)箱,老漢轉(zhuǎn)過眼,定定地看著兒子:“記住,把我埋在你爺你婆的下首,最好把你媽搬過來和我葬埋在一達(dá)……”又喘了一陣,接著說:“渠拐角那塊地你說啥也要種!”
滿囤不住地點(diǎn)頭:“爹,你放心?!?/p>
老漢又大咳起來。
十二
農(nóng)歷十月初一,康三老漢下世了,終年七十九歲。
滿倉從新疆趕了回來。兄弟倆大辦喪事,請來了大戲,唱了三天三晚;豬羊各宰了兩口,白面大米吃了許多。那熱鬧場面轟動(dòng)了方圓十村八堡。
頭期那天康三老漢入土為安。兄弟倆依老爹的遺囑把他安葬在渠拐角那塊黃土地里,又把母親的墳移過來和父親合葬。村里人都說:“三老漢有福,養(yǎng)了兩個(gè)好后人。”
葬罷老爹,滿倉回了新疆。滿囤也要回縣城,老爹由病到安葬耽擱了他許多錢。當(dāng)然這話他對誰都沒說,連老婆在內(nèi)。
他擺了一桌酒席,請來伯叔侄子大柱。面對豐富的酒菜大柱誠惶誠恐,不敢落座。滿囤把他按在椅子上,端起酒盅:“來,咱爺倆喝上一盅!”自個(gè)先喝了。
大柱也糊里糊涂把酒倒進(jìn)肚里。
酒過三盅,滿囤扯開了正題:“大柱,城里那一攤子二爸走不脫。先前你三爺在世,我顧了這頭還要顧那頭。如今你三爺下世了,這頭我也就放心了。只是那幾畝責(zé)任田我騰不出手來種?!?/p>
前些年種地要交稅,這兩年不但不交稅了,國家還給補(bǔ)貼款,可滿囤不愿種地。他的生意很紅火,就像大柱說的那樣,他耍一月勺把子就頂種一年莊稼??筛赣H留下遺言,渠拐角那塊地不能不種。他是個(gè)孝子,不能讓父親死不瞑目。他要找個(gè)讓他放心的人替他種那塊地。
大柱說:“那就讓人種吧。如今耍手藝的都不吃泥巴飯了。”
“我也這么想。別的人我不放心,你是個(gè)實(shí)誠人,就看著把那幾畝地種了吧。——你甭急,聽我把話說完。二爸一分錢的租金都不要你的,只要你把渠拐角那塊地種好,甭叫長出蒿子就行?!?/p>
大柱把手中的酒仰頭灌進(jìn)肚里,拍著胸脯說:“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盡管放心。我別的本事沒有,玩泥巴是本行。咱是莊稼漢的后人。”
滿囤皺了一下眉:“那咱爺倆就說定了!”抓起酒瓶,一仰脖子來了個(gè)底朝天。看得大柱目瞪口呆。
十三
來年立春,天降一場好雪雨。麥苗齊刷刷地長了起來。渠拐角的那片麥子更是鉆人的眼,油潑了似的墨綠,誰見了誰夸,都說這塊地的主人是莊稼漢把式。
責(zé)任編輯 寇 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