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　榮

素榮 女，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山西文學(xué)》、《黃河》、《青春》、《讀者鄉(xiāng)村版》等刊發(fā)表小說多篇。

說起來，五月還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第一次坐火車，車廂里到處都是人，坐著的，走動的，蹲在過道間吸煙的，一切都那么新鮮。五月的鄰座是個中年男人，對面是一對熱戀中的青年，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時而做出一些讓人臉紅心跳的動作。五月不敢看他們，就閉著眼裝睡，又不敢睡著了。若是真的睡著了，火車到了站還沒醒，車廂里只留下她一個人，那該怎么辦呢？五月很害怕那種空蕩蕩的感覺。

秋走了后，五月覺得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自己，連夢都是空蕩蕩的，像收割后的山野。其實秋是去省城上大學(xué)，這當(dāng)然是件很榮耀的事，秋走的那些天，他爸連著請了幾天客，幾乎把整個村莊的人都請遍了。從秋的家里走出來的男人，一個個臉上泛著紅光，走路東倒西歪的。那些天，好像整個村莊都醉了，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聞到空氣里飄蕩著的酒精的氣息。五月的父親自然也去吃酒了，回來后抓著她的手只是笑，說我女兒命好，找上好人家了。

五月一開始也覺得自己找上了好人家，可看到秋的爸爸那么張揚，恨不能讓滿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兒子上了省城的學(xué)校，總覺得有點不大對勁。至于怎么不對勁，五月還沒想清楚，也不愿去想那么清楚。五月知道秋的爸爸是個煤窯主，包了好幾座煤礦，村子里的人都說他很肥，肥得都不知道錢往哪兒花了。五月對秋說，就是有錢，也不能這么折騰啊。秋笑笑，說我爸就那德性，他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去吧。五月說，你是他兒子，你應(yīng)該勸勸他。秋說，就憑我，勸得了嗎？五月說，可是你得勸呀。秋又笑了，說隨他去吧，他還說等我們結(jié)婚時，要比這更排場呢。五月說，我才不要呢。又要說什么，秋已把她的嘴封上了，送上來的是一個長長的吻，吻得她透不過氣來。五月喜歡這種感覺，又有些害羞，心里問自己，這就是愛情嗎？愛情就是這個樣子嗎？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匦旭傇谄岷诘囊股?。五月看了一下表，才剛剛零時，離到站還有六七個鐘點呢。中年男人在一個小站下車后，那對戀人好像更不安分了，五月覺得別扭，又不知該怎么說。正琢磨著，那個女孩忽然叫出聲來，很尖厲的一聲，好像被針扎了似的。五月就睜開了眼，她不能不睜開眼看一下了。如果再裝著睡，那他們就真會以為她是裝睡了。她也不能老這么裝著，她得看他們一眼，提醒他們對面還坐著個人呢。她就是要告訴他們，她只是裝睡，并沒有睡踏實，這是公共場所，你們多少得收斂一點吧，不能想怎么就怎么。可是五月看他們時，那對戀人卻并不看她，好像她這個人并不存在似的，更可氣的是，他們竟然抱在一起親吻起來。五月不得不低下頭來，不低頭她又能怎樣呢？人家看都不看她一眼，她還能怎樣呢？

五月只能裝睡了。

五月閉著眼想，如果秋也和她一起坐在火車上，是不是也這個樣子呢？不，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五月很快就回答了自己。秋倒是敢想敢做，可她不敢，她怕羞著呢。她和秋就是在野外約會，也不敢有太出格的舉動。秋到省城的前一晚，明擺著是想出格的，想……五月想起這事就臉紅。秋的表情那么可怕，臉是灼熱的，手是灼熱的，言語也是灼熱的。可五月不依，她不依，秋就沒什么辦法，就不能不像塊火炭一樣冷卻下來。也不是五月不喜歡秋，她總覺得他們還小，還遠(yuǎn)遠(yuǎn)不到那個時候。五月有自己的想法，她認(rèn)為談戀愛應(yīng)該和她們山里人種莊稼一樣，得有個過程，該點種時點種，該除草時除草，該收割時收割。五月和秋好上后，也只有在黑暗里，在周圍沒人的情況下才敢抱抱，偶爾也吻吻，若是有別人在場，不管秋怎么狂熱，她自己先會裝得很平靜，好像她和秋并不認(rèn)識。秋自然有些生氣，說你也太小家子氣了，將來我們還不得結(jié)婚？五月說，可是我們還沒有結(jié)婚呢。

五月聽得那個女孩又叫了一聲，叫過了，又格格地笑了起來。

五月就想調(diào)換一下座位，她站起身朝四周看了看，并沒幾個空座位，靠著門的地方倒有一個，卻坐著幾個大腹便便的男人，一邊喝酒，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笑著。五月就更不愿過去了，身旁這對戀人雖然有些過分，可她坐在這里還是有一種安全感的。人家說戀愛中的情侶往往目中無人，就暫且原諒他們一回吧，再說他們也不會把她怎么樣。五月就是這樣，即便是坐汽車，也喜歡身旁挨著個女人，總覺得這樣安全，她尤其不喜歡那些大腹便便的男人。她想，就在這里吧，不就一夜嗎，忍一忍就過去了。何況她帶了這么多東西，滿滿的一大提包，在過道上走來走去的也不方便。

大提包里裝了些山楂果，榛子，都是秋喜歡吃的，更多的卻是打了包的草藥，是她在村子周圍的山上采的。剛上車時，乘務(wù)員提醒她把提包放到頭頂?shù)募茏由?，五月也把它放上過，可后來她又把它拿下了。五月總覺得放在那里不安全，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會被人拿走。五月就把提包放在腿邊，一伸腿就會觸到它，觸到了心里就會踏實下來。里面的草藥都用紙包著，好多個小包呢，一劑一小包，是五月按方子的要求精心包好的。她的腿觸到它們時，甚至能聽到紙包相互擠壓發(fā)出的聲音，沙沙沙地，亦如秋在她耳邊嘀咕，親切、委婉。五月不知道秋看到她，看到她帶去的這些東西時，會是一種什么反應(yīng)。秋一直沒對她說過他有那種病，也一直沒在她面前表現(xiàn)過有病的樣子，她是無意中聽秋的媽媽說起的。秋有胃病，時常鬧胃疼，也請醫(yī)生看過，但怎么也治不好。在五月的印象里，秋的媽媽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秋的爸爸很少回家，回家后也是扔下些錢就走，她好像也從沒埋怨過，不像村子里別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吵呀，鬧呀。不知為什么，五月看見她常會生出一份同情，就常常想和她多說會兒話。五月說，這病得盡早治，秋一個人在外面，學(xué)校的伙食也好不到哪里去。秋的媽媽說，治是治過，找了好多大夫都不見效。五月就有些急，問秋怎么得的這病，犯病時什么樣子。秋的媽媽看出了她的認(rèn)真，說得很仔細(xì)，好像五月是個大夫，真能治好兒子的病似的。秋的媽媽說完后，握著五月的手說，你真疼人，將來有你在秋的身邊，我和他爸就放心了。

五月還真為這事上了心，她想，既然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秋的病，就應(yīng)該幫著他早把病治好。五月專門坐車進(jìn)城去問了大夫，大夫說，這得作胃液分析，患者怎么不來，你是他什么人？五月就有些心虛，說我是他妹妹，他在外面上學(xué)呢。大夫說，他不來就沒法看，讓他自己來吧。五月不知跑了幾家醫(yī)院，結(jié)果差不多，人家都說得讓患者親自來。五月就有些著急，沒想到看個病會這么復(fù)雜，她把秋的病已經(jīng)說得夠清楚了，就是他本人來了也這個樣子嘛，可大夫為啥就是不聽她的呢？五月從醫(yī)院出來，很沮喪，后來看到前邊有家網(wǎng)吧，忽然想，不如到網(wǎng)上查查看，就進(jìn)去了。五月這下又高興了，網(wǎng)上的內(nèi)容也真豐富，幾乎是應(yīng)有盡有。五月就在上面認(rèn)真搜索，先找出適合秋病癥的內(nèi)容，再看相關(guān)的治療，然后再逐一比較。五月想，得找出最佳的治療方法，可不能胡亂給秋吃藥。五月一個網(wǎng)頁一個網(wǎng)頁地找，每找出一個合適的偏方，就匆匆地抄在本子上，那樣子如同挖寶人找到了一件寶貝。她一連抄了十幾個方子，厚厚的二十來頁，有種滿載而歸的感覺。五月覺得胃病是一種慢性病，最好用中藥治療，這樣既能除根，又保證不傷胃。回了村，她又跑到鄰村的一位老中醫(yī)那里，求他幫忙，選定了一個方子：

瓦楞子五兩（煅研細(xì)末），甘草一兩（研細(xì)末）?；靹颍糠?錢，每日3次。

五月想，甘草不就是自己小時候常挖的甜草苗嗎？反正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事，山里的藥材新鮮，不如自己挖一些呢。于是就只買了一些瓦楞子。那以后，五月就開始上山挖藥材，村莊的四周都是山，山上的甘草有的是。五月連著幾天拿著鏟子沿山野走，她想盡量多挖一些，想徹底把秋的病治好。

也許是因為夜深了，車廂里漸漸安靜下來，對面的那對戀人好像也睡著了。五月覺得自己也有些睡意了，但卻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睡，她身邊有個大提包呢，若是睡著了，讓下車的人把包順便提走了，那她的心思還不是白費了？這是趟慢車，幾乎見站就停，五月得提防著呢。五月早聽說過火車上有掉包的事，看到你的包有東西，找個同樣的包就把你的換了。五月明知道她的包土氣得很，包里也沒什么貴重東西，不會有人打主意的，可還是不放心。別人怎么看她不管，反正她覺得包里的東西貴重著呢，那里面裝著秋最需要的東西，也裝著她的心思呢。然而，她畢竟還是有些困乏了，真的想打個盹，心想打個盹就起來。五月就把胳膊支在面前的小桌子上，把頭埋在手臂的空隙里，想睡一會兒了。竟然還真的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到了秋的學(xué)校。秋笑瞇瞇地看著她，一把就將她攬在了懷里，嘴貼著她的耳朵說，想你想你真想你。她縮在他懷里，問你的胃病好了嗎，我給你帶來藥了。秋說，那好啊，藥呢。她說，在包里呢。秋興沖沖地拉開了拉鏈，包里卻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秋說，你騙我呢，哪里有藥，藥在哪里？

五月一著急就哭了，她覺得有人推了她一把。

五月睜開眼時，那對戀人早醒了，正看著她呢。五月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低頭，包還在呢。五月就明白過來了，她剛才是做了個夢。那對戀人卻沒笑，仍在盯著她看，目光里有一種探尋，一種疑問，好像在問她為什么要哭。五月又笑笑，覺得自己不該哭，或許是她把他們吵醒了。

我是不是把你們吵醒了？五月問。

那對戀人沒有回答。

五月把頭扭向車窗這邊，天有些亮了，外面的景色能看出一些輪廓了。

五月想，看來快到站了，快到省城了。一想到馬上就能到秋的學(xué)校，馬上就能見著秋了，五月的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秋這會兒肯定還在夢鄉(xiāng)里呢，他根本不知道她要去看他，她正走在去看他的路上，正漸漸地走向他……五月上站前，本來是想給秋打個電話的，可是遲疑了一下，終于把電話放下了。五月覺得還是不打的好，她想給秋一個驚喜，想看看他究竟在學(xué)校里干啥，她也不想秋因為她的到來分心。秋對學(xué)習(xí)一直不怎么上心，成績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用功了沒有？五月知道秋不是考上那所大學(xué)的，秋能進(jìn)那所大學(xué)，是因為他爸向?qū)W校交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贊助費。五月也知道，這筆錢自己父親一輩子也掙不上。所以秋沒考上卻進(jìn)了大學(xué)，而她卻進(jìn)不了。

父親很看重這門親事的，所以聽說她要去省城看秋，二話沒說就掏出二百塊錢給了她。父親說，早該去了，這點路費你拿著，去了好好跟人家說說話，男人嘛，心思活泛著呢，你得把他的心拴住，懂了嗎？說啥也不能讓他跑了。父親話說得有些直白，說得她半天沒泛上話來，心里亂糟糟的。秋的心思活泛了嗎，秋會在大學(xué)里再談女朋友嗎？五月不知道，她心里實在拿不準(zhǔn)。不過她知道，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不該是誰的，強(qiáng)求也沒用。可是，五月又害怕秋離開她，如果秋有了女朋友，她該怎么辦呢？五月使勁地?fù)u搖頭，不會的，秋深愛著她呢。

那對戀人在悄聲說著話。五月看到女孩頭靠在男孩的肩膀上，男孩的手從她的后背繞過來，握著她的一只手，兩個人的臉上雖有些困倦，卻寫滿了幸福。五月只用眼角瞟了一下，就又趕緊低下了頭，眼前不由得跳出了她和秋在一起的情景。他們從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小學(xué)、初中，又一起上了高中，始終是一個班的同學(xué)。上高中時，她考了全鄉(xiāng)第一，秋卻差著一些分?jǐn)?shù)，但最終還是和五月坐在了一個教室里。是秋硬纏著他爸要上的，他說他離不開五月，他要始終和五月在一起。在學(xué)校里，他們倆也算是讓人羨慕的一對兒，五月生得秀氣大方，秋能言會道，又有個有錢的爸爸。好多個周末，他們都在一起，每次相約出門時，五月總提出要帶著書本，可是秋太貪玩了，一見面總是變著法子玩，也不讓她學(xué)習(xí)。她為此說過他，秋卻笑笑，說考不上又怎么樣，我爸有的是錢，上個學(xué)還不容易嗎？秋說這話時，她好像從他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暴發(fā)戶的影子?？墒牵謱嵲陔x不開秋，只是希望秋不要太貪玩。上高三時，別的同學(xué)都在緊張地復(fù)習(xí)，媽媽卻患癌癥進(jìn)了醫(yī)院，哥哥在外地打工回不來，父親就讓她去醫(yī)院陪床，幾個月后，媽媽還是死了，她的功課也耽誤了。本來她還想接著上學(xué)，父親說你哥要結(jié)婚了，家里的光景本來就不好，你媽住院又落下不少饑荒，你一個女女家不念也罷，能找個好人家就行了。五月看著爸爸臉上的皺紋，就打消了再上學(xué)的念頭。這中間，秋找過她，秋的爸也到過他家?guī)状?，都說五月不上學(xué)真是可惜。秋的爸還帶了一些錢給五月，說不能因為一時的困難就耽誤了學(xué)業(yè)。五月也知道是這個理，可她說啥也不要他的錢，她總覺得自己沒理由要人家的錢。

你要去哪里？女孩抬眼問了她一句。

五月回過頭來，看到那個男孩又睡著了，這回是他枕著女孩的肩頭。

去省城。

你是做生意的吧？

你怎么看出我是做生意的？五月忽然笑了。

我聞著你身上有藥材味，味道很濃，就想你是販藥材的。女孩說。

我不是販藥材的，是去給我哥送藥的，他有胃病。

哦，是這樣。

五月又笑了，她覺得這女孩普通話說得很好聽，心想她一定是大城市的。大城市的女孩普通話說得都很好。

你去哪里？五月問。

回學(xué)校。

你是大學(xué)生，你的學(xué)校在哪？

女孩笑笑，就在你要去的省城。

那他呢？你們是同學(xué)吧？

女孩點了點頭，很自豪的樣子。

五月本想問她們在哪個學(xué)校，可女孩已沒了說話的意思，把頭扭向那邊看著車窗外了。五月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心想，人家究竟是大學(xué)生呢，要是自己也是大學(xué)生，不就有共同語言了？五月把張開的嘴又合上了，也把目光探向了車窗外。五月就想，自己怎么就不能上大學(xué)呢？怎么就不能再和秋同學(xué)呢？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匦旭傊?。五月忽然覺得有些想上廁所了，自從昨晚上了車她還沒上過，她一直在擔(dān)心自己包里的東西。然而一有了那個念頭，感覺就越來越強(qiáng)烈，到后來五月競有些坐臥不寧了。五月就不再猶豫了，看了看那個女孩，想讓她幫著看一會兒包，可一看到她那冷冷的樣子，就又把話咽了回去。五月瞥了一眼她腳下的包，匆匆離開了座位，匆匆去了廁所，不一會又匆匆地回來了。她明明知道這個女孩可靠著呢，可還是有些小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丟了呢？丟了這一趟不是白來了嗎？丟了這些日子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嗎？

女孩見她回來了，扭過頭沖著她笑了笑。

五月想，她一定在笑自己小心眼吧。

五月也不自然地笑了笑，又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五月兩手抱在胸前，不經(jīng)意間，右手觸到了胸前佩戴的那塊玉石上。是一把精致的心形小鎖兒。這是秋高考后給她買的。秋知道她心情不好，說你沒考成，我也沒考上，正好讓我守著你在村里種地吧。五月知道秋不會待在村里，但還是被秋的話感動了。秋后來說，我爸昨天回來了，說要給我跑學(xué)校，還給了我不少錢。秋的爸爸很少回村里來，他的煤礦在很遠(yuǎn)的馬家梁，聽說在那邊也有一個家。秋抓著五月的手臂，盯著她的臉，說爸到底是爸，我媽還說他不管我了，你看，關(guān)鍵時刻還不得他管？五月說，那你還說要陪著我種地？秋笑了笑，說我們進(jìn)城逛逛吧，我要給你買件禮物?？粗镆荒樀年柟?，五月覺得自己心里也透進(jìn)了一些光亮。五月就跟著秋進(jìn)了城，在公園玩了半天，吃了一回肯德基，又進(jìn)了玉器店。兩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選中了這把玉鎖，玉鎖的旁邊還搭配著一把精致的鑰匙。秋先給自己戴好鑰匙，然后又給五月戴了玉鎖，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我今天就把你鎖住，你永遠(yuǎn)是我的了。聽了秋的話，五月心里漾滿了甜蜜。

五月用手指來回搓動著胸前的玉鎖，忽然覺得有道目光注視著自己，抬起頭正與對面女孩的目光撞上了。

五月笑了笑。

你這玉鎖挺好的，一定很貴的吧？女孩出了聲。

五月點點頭。

那把鑰匙你男朋友戴著吧，他是經(jīng)商的？

不，他在上大學(xué)。

女孩說，那你……？

五月盯著她，看出了她滿臉的詫異。

五月知道她想說什么。好多天了，五月從村里一些女人的目光里就看出了什么，起初五月并不把它當(dāng)回事，也不屑于去分析她們的眼神?？珊髞恚逶聟s有些擔(dān)心了，有些怕了。五月就萌生了去看看秋的念頭。

女孩說，你真有福氣。

五月沒吭聲，她不知該說什么了。秋沒上大學(xué)前，她最喜歡村里的女人們夸她有福氣，可自從秋走后，五月最怕人家說這句話，更怕她們說這話時的眼神。好像秋走了后，她的福氣也化作了一縷輕煙，漸漸地飄了，散了。男孩好像醒來了，五月害怕他們又有什么動作，趕忙把視線移到一邊了。

車窗外的景色已分外清晰了，依稀能看到遠(yuǎn)處的樓房了。

五月不知道那些樓房哪一棟是秋的學(xué)校的，他這會兒起床了沒有？今天是周末，秋會干什么去呢？五月又偷偷看了一眼那對戀人，聽得女孩說，你不給我買個玉鎖嗎？男孩說，買，買，一定給你買。女孩說，真小氣，你看對面的那位，她戴的什么？看到了嗎？那是她男朋友給買的。五月趕緊把手放在了胸前，擋住了她的玉鎖，聽得女孩笑出聲來，男孩也笑出聲來。

五月不去看他們，五月想，秋這會兒在干什么呢？他還念著她嗎？一想到這個問題，五月就有點傷感了。秋走的這幾個月，她給他去過兩封信，可一直等不到秋的回信。五月就到村中的小賣部給秋打了手機(jī)，五月有好多話要對秋說，可電話撥通后，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小賣部里那么多人，她就是有話也說不出口。秋說你終于給我打電話了，你怎么不常給我打電話呢。后來好像記起了什么，說你沒手機(jī)，讓我爸你給買個吧。又說，讓我爸給你買臺電腦吧，我們上QQ聊天。五月聽著秋的話，不知該說什么了，忽然就把電話掛了，捂著臉跑出去了。

五月看著那高樓，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了村子里的山。五月記得有一天她在山上挖藥材，父親突然找來了。父親說，快回家吧。她說，啥事？父親說，好事。她說，啥好事？父親說，秋的爸爸在咱家等著呢，他給你買了手機(jī)，還有一臺電腦，你還不回去謝謝人家？你真是找下好人家了。她笑了笑，說，你讓他拿回去吧。父親臉就沉了下來，你哥婚都結(jié)了，還沒這些東西，東西多了還扎手嗎？你不收，不是打人家的臉嗎？她說，我就是不要，你讓他拿回去。父親說，你不收我替你收下。她生氣了，說，你要是收下，我就不回家了。父親瞪了他一眼，倔倔地走了。

省城的高樓越來越近了，看著近，火車卻要走很遠(yuǎn)。這就像村子周圍的山，看著就在村邊，走過去卻要很長一段時間。這個秋天，五月一直在山上忙活，小時候常挖甜草苗的地方，現(xiàn)在要么栽了樹，要么種了莊稼，近處的又都讓人們挖去了。五月還想找些根子壯實的，找些好的，就只得到更遠(yuǎn)的山上找了，父親有些不放心，還陪著她挖了幾天。哥哥說，有你這點功夫，可以賺好多錢了。她笑了笑，該上山的時候依然上山。她好像戀上了那山，好多次，她把山想象成了秋，覺得自己走在山里，就是走在秋的懷里，困的時候，就躺下來，好象是偎在秋的胸膛上。她幾乎把整座山都走遍了，挖遍了，才滿意了，才停止了。每次從山上回家后，她先把當(dāng)天挖回的藥材洗干凈，用水浸泡上兩個小時，再撈出來晾干。這些在別人看來有些繁瑣的營生，五月做起來卻覺得很有趣，她輕輕撥弄著那些黃中透亮的草根，聞著那些草藥散發(fā)出的清香，想象著秋喝藥時的樣子。草藥的味道怪怪的，秋喝的時候一定皺著眉，把頭扭到一邊去了。想著這些，她就想笑，就忍不住笑了。等挖到的藥材都曬干后，她把它們研碎，裝進(jìn)了紙袋里，分成了好多個小包，再小心地一包一包把這些藥放進(jìn)提包里，她要把這些藥帶去，告訴他怎么喝，看著他喝下去。如果秋不聽話，她就在他的學(xué)校附近找個旅館住下，一直到把他的胃病治好為止。

車廂里的喇叭忽然響了，列車員在提醒大家終點站快到了。車廂內(nèi)的人們已開始收拾東西了。五月看到那對戀人也開始收拾東西，就把提包提起來，站了起來。女孩又看了她一眼，像是說，還沒到站呢，你這樣提著不累？五月驀地想起還不知道去秋的學(xué)校怎么走。心里就有些慌，有些急，不知道秋的學(xué)校，她下了車該怎么走？五月抬眼一看，那個女孩還在望著自己，忽然想起她就在省城上大學(xué)，秋的學(xué)校怎么走她應(yīng)該知道吧。五月就出了聲，說了她的事。

女孩說，你跟我們一塊走吧，我們同路。

五月說，你和我哥在一個學(xué)校？

女孩說，不在，我們路過。

五月臉一下紅了，心想，這么大的省城，哪有那么巧呢。

五月隨他們下了車，出了車站，三拐兩拐就到了一個站牌下。車子駛來后，五月又跟著他們上了車。五月緊緊地提著提包，她看到那對戀人每人手里提著一個小包，騰出的兩只手臂緊緊擁著，像粘在一起似的。五月想，如果秋也在這個車上，他們會不會也這樣擁著呢？一想到秋，五月的心又不由慌慌地跳了起來。

不會的，五月心里說。

車子在一個站牌前停下來時，女孩對五月說，你哥的學(xué)校到了，你下車吧。

五月就跟著一些人下了車。

五月下了車，向過往的行人打問了一下，就順著他們指的方向走。不一會兒，她看到了秋的大學(xué)，看到了校門口出出進(jìn)進(jìn)的人。五月把提包挎好，進(jìn)了校門，一邊問詢著過往的學(xué)生，一邊打量著校園，校園比她想像的大多了，漂亮多了。她穿過教學(xué)大樓，穿過實驗樓，穿過圖書館，每走過一處建筑，就想像著秋在里面活動的情形，心里就涌上一絲溫暖。五月沿著一條寬闊的人行道一直往里走，走向西側(cè)那兩幢銀灰色的大樓。按照一些學(xué)生的指點，她知道這就是大一宿舍樓了，她還知道前面這幢是男生的，后面那幢是女生的。五月一邊走，一邊掃視著樓下的學(xué)生，可能因為是周末，樓下的人還真不少，或三個，或兩個，出出進(jìn)進(jìn)的，打打鬧鬧的，尤其是那些女孩，不知是人長得漂亮，還是穿著得體，顯得那么精神，那么水靈。五月心里就有些羨慕，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打扮，明明是出門時剛買的一身新衣服，跟她們一比就顯得土氣多了。

五月覺出了提包的沉重，她往上挎了挎，還有些沉，就放下來，放在了兩只腳的腳面上。她掃視著那些打鬧的學(xué)生，希望能從里面捕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還真的看到他了呢，五月眼睛一亮，心咚咚咚地狂跳起來。秋正跟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打羽毛球呢，球在他和那個女孩之間跳來跳去的，秋也跟著跳來跳去的。秋的動作還是那樣靈活，出手還是那樣敏捷。那個女孩也不示弱，不只打得準(zhǔn)，姿態(tài)也優(yōu)美。他們也有失手的時候，這時兩人稍作休息，然后撿起球來接著打。五月就想，看來秋在學(xué)校過得好著呢，沒有她在身邊，他一樣快樂得很呢。五月也說不清自己怎么就不去喊秋一聲，不跑到他面前去。她只是覺得自己原先的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秋好著呢，他那胃病說不準(zhǔn)也不打緊。

五月在一邊看著，不提防羽毛球飛到她腳下了，她笑了笑，一彎腰把它撿起了。秋跑過來，一看是她，怔住了，說，你怎么來了？五月說，我怎么不能來？秋臉紅了一下，說真沒想到呢。秋把球拍扔給那個女孩，說了句說什么，然后抓了她的手，提起她的包就往宿舍走。五月有些羞澀，覺得自己的臉漲紅了，想抽出手，卻被有力地握著，就不再抽了。她跟著秋上了樓，跟著進(jìn)了他的宿舍。宿舍里有個男生正在床上看書，見他們進(jìn)來，看了他們一眼，招呼了一聲出去了。

真想不到你會來呢。秋一下把她攬進(jìn)了懷里。

五月想推開他，想說些什么，嘴卻被一個吻封住了。五月掙扎了一下，畢竟有一段時間沒見了，五月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對秋說呢，可秋不管這些，他緊緊地?fù)碇逶?，嘴里嘟嘟噥噥地不知說些什么，那手也不安分了，在她身上胡亂摸著，竟然移下去了……五月尖叫了一聲，猛地把他推開了。秋樹樁似的站著，目光里燃著一團(tuán)火，火辣辣地射向五月。五月有些發(fā)怵，她也看著秋，心里問自己，難道愛情就這個樣子？眼前忽然跳出了那個張揚的煤窯主，跳出了那個逆來順受的女人，五月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

五月避開秋的目光，說，給你帶來些藥，看看吧。

秋說，什么藥？

治你胃病的藥啊。

你怎么知道的？我這點小毛病，至于嘛？肯定又是我媽多嘴。

五月怔了一怔，不知說什么了。五月本來想說，你看看吧，包里還有些你愛吃的東西?？伤辉刚f了，說出來又有什么用呢？其實秋也就離開自己兩個月，可她卻覺得他陌生了許多，怎么會這樣呢？然而話不說出來，又覺得心里憋得難受，那些話在她心里洶涌著呢。五月望著秋，目光卻很是平靜，半天，她把話說出來了。那話一出口，她自己也有些吃驚，她不知這個想法是什么時候從心里生出來的。

五月說出來的話是，我們有些不合適，不如分手吧。

什么？分手？秋眼睛睜得多大。

嗯。

真、真的嗎？

真的。

責(zé)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