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刑
那是在緬甸,一個雨水濕透的早晨。慘淡的燈光像黃色的錫紙斜照過高墻,照到監(jiān)獄的院子里。我們等在死囚牢房的外面,那是一排平房,正面釘著兩重鐵柵欄,就像關(guān)動物的小籠子。每間牢房大約十英尺見方,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張木板床和一壺飲用水。在有幾間牢房里,棕色皮膚的人默默地蹲在里面的一道鐵柵欄后,床單裹著身子。他們都是死囚,在一兩個星期內(nèi)就要被絞死。
有一個囚犯已給帶出了牢房。他是個印度人,身材瘦小,剃了光頭,眼睛混濁。他長著濃密茂盛的胡子,大得同他的身材很不相稱,顯得可笑,很像電影里滑稽角色的胡子。有六個高大的印度獄卒看守著他,為把他送上絞刑臺作準(zhǔn)備。其中兩個扛著上了刺刀的步槍站在一旁,其余幾個在給他上手銬,把一條鐵鏈穿過他的手銬再系到他們的腰帶上,然后又把他的胳膊捆緊在他身子兩側(cè)。他們挨他很近,手總是放在他身上,小心地抓著,好像時刻要感覺到他在那里,就像對一條仍舊活著、可能跳回到水里去的魚一樣。但是他站在那里,一點也沒有反抗,聽任雙臂給繩子縛緊,好像他根本沒有注意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鐘敲了八下,有一聲軍號從遠(yuǎn)處營房那里飄過來,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顯得聲音很輕,有點凄涼。監(jiān)獄長同我們其余的人分開站著,他悶悶不樂地用手杖在沙礫地上戳著,一聽到號聲就抬起頭來。他是個軍醫(yī),留著牙刷一樣的灰色胡子,聲音粗啞?!翱煨?,快些,弗朗西斯,”他不快地說?!斑@人現(xiàn)在早該死了。你難道還沒有準(zhǔn)備好?”
獄卒頭子弗朗西斯是個身體肥胖的達羅毗荼人①,他身穿白色斜紋粗布工作服,鼻上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他揮一下黑色的手。“好了,長官,好了,”他趕緊說,“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沒有問題。劊子手正等在那里。我們可以去了?!?/p>
“那么快走吧。這活不干完,犯人們還不能吃早飯呢?!?/p>
我們向絞刑臺進發(fā)。兩個獄卒走在囚犯的兩旁,肩上扛著步槍;另外兩個緊挨著他,抓住他的肩膀和胳膊,好像是一邊推著他,一邊扶著他。我們其余的人,包括法警等人跟在后面。我們剛走了十碼遠(yuǎn),行列突然停止了,事前沒有命令或警告。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不知從哪里躥出來的一條狗,出現(xiàn)在院子里。它大聲吠叫,沖到我們中間來,圍著我們躥跳,全身搖晃,看到有這么多的人在一起,十分興奮。這是一只多毛的雜種大狗。它在我們周圍躥跳了一陣子,就突然沖向囚犯,跳起來想舔他的臉,我們都來不及阻止。大家都嚇呆了,站在那里,驚慌之下竟沒有人敢去抓那條狗。
“誰放這條該死的畜生進來的?”監(jiān)獄長生氣地問道?!澳銈兛熳プ∷?”
押送囚犯的隊伍中有個獄卒走出來,笨手笨腳地追那條狗,但是那狗奔跑著蹦跳著不讓他走近,好像這是一場游戲似的。一個年輕的歐亞混血獄卒抓起一把石子扔去,想把那條狗趕走,但是它躲過了石子,又向我們奔來。它的叫聲在獄墻上發(fā)出回聲。那個囚犯給抓在兩名獄卒手中,一點也不覺得好奇地看著,好像這是絞刑的一個手續(xù)。過了幾分鐘才有人設(shè)法抓住了那條狗。然后大家用我的手帕拴住它的領(lǐng)圈,再次出發(fā),那條狗仍在掙扎著、嗚咽著。
到絞刑臺有四十碼左右的距離。我看著那個囚犯赤裸著棕色后背走在我的前面。他的胳膊給捆緊了,走路有些不便,但是他走得很穩(wěn),那種一顛一顛的步態(tài)是膝蓋從來不伸直的印度人的特有步態(tài)。他每走一步,肌肉就一張一弛,腦袋上的那綹頭發(fā)上下舞動,雙腳在濕地上留下腳印。有一次,盡管有獄卒抓住他的兩肩,他還是稍微側(cè)身,躲開地上的一洼水。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是一直到這時候為止,我從來沒有認(rèn)識到殺死一個健康的神志清醒的人意味著什么。當(dāng)我看到那個囚犯閃開一邊躲避那洼水時,我才明白把一個正當(dāng)壯年的人的生命切斷的意義,它的無法用言詞表達的錯誤。這個人并不是病得快死的人,他像我們一樣是活人。他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在工作——腸子在消化食物,皮膚在更新,指甲在生長,組織在形成——所有這一切都在一本正經(jīng)地傻忙著。他站在絞刑臺上時,他吊在半空中還有十分之一秒可以活時,他的指甲仍在長。他的眼睛看到黃色的沙石和灰色的墻頭,他的腦子仍在記憶、預(yù)見、思考——甚至想到那洼水。他和我們都是一起同行的人,看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了解到的都是同一個世界;但是在兩分鐘之內(nèi),啪的一聲,我們中間有一個人就去了——少了一個心靈,少了一個世界。
絞刑臺設(shè)在一個小院子里,同監(jiān)獄的大院分開,長滿了高高的刺人的野草。這是用磚頭砌的,像一所三面有墻的平房,上面鋪著木板,木板的頂上有兩條大梁和一條橫桿,橫桿上掛著繩子。劊子手是個頭發(fā)花白的囚犯,身穿白色的監(jiān)獄制服,他等在絞刑架旁邊。我們進去時他向我們諂媚地低頭哈腰相迎。弗朗西斯一聲令下,兩個獄卒把囚犯抓得更緊了,他們半推半拉地把他帶到絞刑臺前,幫他笨手笨腳地爬上了階梯。然后劊子手爬了上去,把絞索套到了囚犯的脖子上。
我們在五碼外的地方站著等。獄卒們圍著絞刑臺成了一個大致的圓圈。在絞索套好了以后,那個囚犯就開始喊叫他的上帝了。這是一陣高聲重復(fù)的喊叫,“羅摩!羅摩!羅摩!羅摩!”②叫得不急,也不像禱告或求救那樣害怕,而是不慌不忙有節(jié)奏的,幾乎像教堂的鐘聲那樣。那條狗聽到叫聲就嗚咽起來。劊子手仍站在絞刑臺上,拿出一只像面口袋一樣的小布袋,套在囚犯的頭上。但是叫聲仍在繼續(xù),只是隔了一層布而有些發(fā)悶,一遍又一遍地叫著:“羅摩!羅摩!羅摩!羅摩!”
劊子手爬下絞刑臺,站在那里,準(zhǔn)備著,手放在拉桿上。似乎有好幾分鐘過去了。那個囚犯的不慌不忙的悶叫聲仍在繼續(xù),“羅摩!羅摩!羅摩!”從來不打頓。監(jiān)獄長的腦袋耷拉在胸前,手杖慢慢地?fù)芘孛?;也許他在數(shù)點喊聲,讓囚犯喊到一定數(shù)目——五十聲,也許一百聲。大家的臉色都變了。印度人的臉色發(fā)灰,像劣質(zhì)咖啡,不知有一把還是兩把刺刀在搖晃。我們看著那站在絞刑臺上被繩子捆著、腦袋蒙著的囚犯,聽著他的喊叫——叫一聲就是一秒鐘的生命,我們心里都是一個想法:唉,快點殺了他吧,快點把事辦完,別讓他再發(fā)出這討厭的叫聲了!
監(jiān)獄長忽然下定了決心。他抬起頭,迅速地?fù)]一下手杖?!安槁?”他幾乎憤怒地叫了一聲。
咯噔響了一聲,接下來是一片沉默。囚犯消失了,繩子自己轉(zhuǎn)著絞了起來。我放了狗,它立刻躥奔到絞刑臺的后面,但是它一跑到那里就止了步,吠叫著。接著又縮回到院子的一個角落里去,站在野草叢里,膽怯地望著我們。我們繞到絞刑臺的后面去視察囚犯的尸體。他吊在那里,腳趾筆直朝下,身子慢慢地轉(zhuǎn)動著,已經(jīng)死了。
監(jiān)獄長伸出手杖,戳一戳赤裸的尸體,它輕輕地擺動一下,“他沒事了。”監(jiān)獄長說。他從絞刑臺下退出來,深深地透了一口氣。悶悶不樂的表情突然從他的臉上消失了。他看一下手表?!鞍它c零八分。好吧,今天上午就這么著了,謝謝上帝。”
獄卒卸下了刺刀,開步走開了。那條狗也清醒過來,明白了剛才行為失檢,乖乖地跟著他們。我們走出絞刑臺的院子,走過死囚室和里面等著的死囚,回到了監(jiān)獄中央的大院子。在帶著警棍的獄卒的監(jiān)督下,囚犯們正在開始領(lǐng)早餐了。他們一長排蹲在那里,每人手里端著一只鐵皮缸子,兩名獄卒提著飯桶舀飯給他們;在絞刑以后,這個景象看上去很安寧祥和。我們大家因為該做的事已經(jīng)做完而感到松了一口氣。你感到有想要唱歌、奔跑、大笑的沖動。剎那間大家都開始在輕松愉快地交談了。
那個走在我身旁的歐亞混血兒用頭指一指我們過來的方向,心照不宣地微笑道,“你知道嗎,長官,咱們的朋友(他指的是死去的那個人)聽到上訴被駁回,尿了一褲襠。那是給嚇的。請你不要客氣,抽一支煙,長官。我這新買的銀煙盒怎么樣,長官?這是從小攤上買的,兩個盧比零八個安納。高級的歐洲式樣?!?/p>
有好幾個人笑了——到底笑什么,似乎誰也不知道。
弗朗西斯走在監(jiān)獄長身邊,喋喋不休地嘮叨著:“真是不錯,長官,一切進行得十分令人滿意。一切都很快結(jié)束了——咔嚓一下,就是那樣。以前并不是總能這樣的——哦,不!我知道有幾次還得要請醫(yī)生來鉆到絞刑臺下去拉囚犯的腿才肯定他死了。真是夠討厭的!”
“還在扭動,唔?那太糟了?!北O(jiān)獄長說。
“啊,長官,他們不聽指揮時更糟!我記得有一個人在我們?nèi)麜r死拽住籠子的鐵欄不放。說來不像話,長官,派了六個獄卒才把他拉開,三個人扯一條腿。我們向他講道理?!笥?,我們說,‘你想想,你這樣給我們招來多少麻煩!但是他不聽!啊,他真是不好對付!”
我發(fā)現(xiàn)我在大聲笑著。大家都在笑。甚至監(jiān)獄長也寬容地咧著嘴?!澳銈儾蝗缍汲鰜硪黄鸷纫槐彼芎吞@地說。“我有一瓶威士忌在車上。我們可以喝了它?!?/p>
我們走出監(jiān)獄的雙扇大門,到了路上?!袄耐?”一個緬甸法警忽然說道,咯咯地大笑起來。我們大家又都笑了起來。這時,弗朗西斯的故事似乎特別好笑。我們大家在一起相當(dāng)親熱地喝了一杯酒,本地人和歐洲人都一樣。那個死人就在一百碼以外的地方。
一九三一年八月《阿代爾非》
①印度的一個民族。
②印度教神名,最高神毗濕奴的化身。
射象
在下緬甸的毛淡棉,我遭到很多人的憎恨——在我一生之中,我居然這么引起重視,也就僅此一遭而已。我當(dāng)時擔(dān)任該市的分區(qū)警官,那里的反歐洲人情緒非常強烈,盡管漫無目的,只是在小事情上發(fā)泄發(fā)泄。沒有人有足夠膽量制造一場暴亂,但是要是有一個歐籍婦女單身經(jīng)過市場,就有人會對她的衣服吐檳榔汁。作為一個警官,我成了明顯的目標(biāo),只要安然無事,他們總要捉弄我。在足球場上,會有個手腳靈巧的緬甸球員把我絆倒,而裁判(又是個緬甸人)會裝著沒瞧見,于是觀眾就幸災(zāi)樂禍地大笑。這樣的事發(fā)生了不止一樁。到了最后,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年輕人揶揄嘲笑的黃臉在迎接我,待我走遠(yuǎn)了,他們就在后面起哄叫罵,這真叫我的神經(jīng)受不了。鬧得最兇的是年輕的和尚,該市有好幾千個,個個似乎都沒有別的事可做,只是站在街頭,嘲弄路過的歐洲人。
這使我十分著惱,也使我不解。因為那時我已認(rèn)清帝國主義是樁邪惡的事,下定決心要盡早辭職滾蛋。從理論上來說——那當(dāng)然是在心底里——我完全站在緬甸人一邊,反對他們的壓迫者英國人。至于我所干的工作,我是極不愿意干的,這種不愿意的心情非我言語所能表達。在這樣的一個工作崗位上,你可以直接看到帝國主義的卑鄙骯臟??蓱z巴巴的犯人給關(guān)在臭氣熏天的籠子里,長期監(jiān)禁的犯人菜色的臉,被竹杖鞭打后瘢痕斑斑的屁股——這一切都使我有犯罪的感覺,壓迫得我無法忍受。但是我無法認(rèn)清楚這一切。我當(dāng)時很年輕,沒有受過什么教育,我不得不獨自默默地思索著這些問題,在東方的英國人都承受著這種沉默。我當(dāng)時甚至不知道大英帝國已瀕于死亡,更不知道它比將要代替它的一些新帝國要好得多。我只知道我被夾在中間,我一邊憎恨我所為之服務(wù)的帝國,但我又生那些存心不良的小鬼頭的氣,他們總是想方設(shè)法使我無法工作。我一方面認(rèn)為英國統(tǒng)治是無法打破的暴政,一種長期壓在被制服的人民身上的東西;另一方面我又認(rèn)為世界上最大的樂事莫過于把刺刀捅入一個和尚的肚子。這樣的感情是帝國主義正常的副產(chǎn)品;隨便哪個英屬印度的官員都會這么回答你,要是你能在他下班的時候問他。
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事,很能間接地說明問題。這本是一件小事,但它使我比以前更清楚地看到了帝國主義的真正本質(zhì)——暴虐的政府行為處事的真正動機。有一天清早,鎮(zhèn)上另一頭的一個派出所的副督察打電話給我,說是有一頭象在市場上橫沖直撞,問我能不能去處理一下。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是我想看一看究竟,就騎馬出發(fā)了。我?guī)狭瞬綐?,那是一支老式的點四四口徑溫切斯特步槍,要打死一頭象,這槍太小了,不過我想槍聲可能起恐嚇作用。一路上有各種各樣的緬甸人攔住我,告訴我那頭象干了些什么。這當(dāng)然不是一頭野象,而是一頭發(fā)情的馴象。它本來是用鐵鏈鎖起來的,發(fā)情的馴象都是如此,但在頭一天晚上它掙脫鎖鏈逃跑了。唯一能在發(fā)情期制服它的馴象人出來追趕,但奔錯了方向,已到了要走十二小時的路程之外,而這頭象在清早又突然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緬甸人平時沒有武器,對它毫無辦法。它已經(jīng)踩平了一所竹屋,踩死了一頭母牛,撞翻了幾個水果攤,飽餐了一頓;它還碰上了市里的垃圾車,司機跳車逃跑,車子被它掀翻,亂踩一氣。
緬甸副督察和幾名印度警察在發(fā)現(xiàn)那頭象的地方等我。這是個貧民區(qū),在一個陡峭的山邊,破爛的竹屋子擠在一起,屋頂鋪的是棕櫚葉。我記得那是個就要下雨的早晨,天空烏云密布,空氣沉悶。我們開始詢問大家,那頭象到哪里去了,像平常一樣,得不到確切的情報。在東方,情況總是這樣:在遠(yuǎn)處的時候,事情聽起來總是很清楚,可是你越走近出事的地點,事情就越模糊。有的人說,那頭象朝那邊去了,有的人又說是另一個方向,有的甚至說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象逃跑的事。我?guī)缀跤X得整個事情可能都是謊話,這時忽然聽到不遠(yuǎn)的地方有人在嚷嚷。我聽到一聲驚恐的喊叫:“走開!孩子!馬上給我走開!”這時我見到一個老婦人手中拿著一根樹枝從一所竹屋的后面出來,使勁地趕著一群赤身裸體的孩童。后面跟著另外一些婦女,嘴上嘖嘖出聲,表示驚恐;顯然那里有什么東西不能讓孩子們見到。我繞到竹屋的后邊,看到一個男人的尸體躺在泥中。他是個印度人,一個黑皮膚的德拉維人苦力,身上幾乎一絲不掛,死去沒有幾分鐘。他們說那頭象在屋子邊上突然向他襲來,用鼻子把他捉住,一腳踩在他背上,把他壓扁在地上。當(dāng)時正好是雨季,地上泥土很軟,他的臉在地上劃出了一條槽,有一尺深,幾尺長。他俯撲在地上,雙手張開,腦袋扭向一邊。他的臉上盡是泥,睜大雙眼,齜牙咧嘴,一臉劇痛難熬的樣子。(可別對我說,凡是死者的臉上表情都是安詳?shù)?。我所見到的尸體中,大多數(shù)是慘不忍睹的。)大象的巨足在他背上撕開皮,像人剝兔皮一樣干凈利落。我一見到尸體,就馬上派人到附近一個朋友的家里去借一支打象的步槍來。我已經(jīng)把我的馬送走,免得它嗅到象的氣味,受驚之下把我從它背上顛下來。
派去的人幾分鐘以后便帶著一支步槍和五顆子彈回來,這中間又有幾個緬甸人來到,告訴我們,那頭象就在下面的稻田里,只有幾百碼遠(yuǎn)。我一啟步走,幾乎全區(qū)人人都出動了,他們從屋里出來跟著我。他們看到了步槍,都興奮地叫喊說我要去打死那頭象了。在那頭象撞倒踩塌他們的竹屋時,他們對它并不表現(xiàn)出有多大的興趣,可是如今它要給開槍打死了,情況忽然之間就不同了。他們覺得有點好玩,英國群眾也會如此。此外,他們還想弄到象肉。這使我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些不安。我并沒有打算打死那頭象——我派人去把那支槍取來只不過是在必要時進行自衛(wèi)而已——而且有一大群人跟在你后面總是令你有些神經(jīng)緊張。我大步下山,肩上扛著那支步槍,后面緊緊跟隨著一群越來越多的人,看上去一定像個傻瓜,心中也感到自己成了一個傻瓜。到了山腳下,離開了那些竹屋子,有一條鋪了碎石子的路,再過去,就是一片到處都是泥漿的稻田,有一千碼寬,還沒有犁過田,因為下過雨,田里水汪汪的,零零星星地長著一些雜草。那頭象站在路邊八碼遠(yuǎn)的地方,左側(cè)朝著我們。它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群眾的靠近。它把成捆的野草拔下來,在雙膝上拍打,打干凈了以后就送進嘴里。
我在碎石路上就停了步。我一見到那頭象就完全有把握知道不應(yīng)該打死它。把一頭能做工的象打死是樁嚴(yán)重的事,這等于是搗毀一臺昂貴的巨型機器,事情很明顯,只要能夠避免就要盡量避免。在那么一段距離之外,那頭象安詳?shù)卦诮啦?,看上去像一頭母牛一樣沒有危險。我當(dāng)時想——我現(xiàn)在也這么想——它的發(fā)情大概已經(jīng)過去了,因此它頂多就是漫無目的地在這一帶閑逛,等馴象人回來逮住它。何況,我當(dāng)初根本不想開槍打它。因此我決定從旁觀察,看它不再撒野了,我就回去。
但是這時我回頭看了一眼跟我來的人群。人越聚越多,至少已經(jīng)有兩千人了,把馬路兩頭都遠(yuǎn)遠(yuǎn)地堵死了。我看著花花綠綠衣服上的一張張黃色的臉,這些臉上都為了這一點看熱鬧的樂趣而現(xiàn)出高興和興奮的神情,大家都認(rèn)定這頭象是必死無疑了。他們看著我,就像看著魔術(shù)師變戲法一樣。他們并不喜歡我,但是由于我手中有那支神奇的槍,我就值得一觀了。我突然明白了,我非得射殺那頭大象不可。大家都這么期待著我,我非這么做不可;我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兩千個人的意志在不可抗拒地把我推向前。就在這個當(dāng)兒,就在我手中握著那支步槍站在那兒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了白人在東方的統(tǒng)治的空虛和無用。我這個手中握槍的白人,站在沒有任何武裝的本地群眾前面,表面看來似乎是一出戲的主角;但在實際上,我不過是身后這些黃臉的意志所推來推去的一個可笑的傀儡。我這時看到,一旦白人開始變成一個暴君,他就毀了自己的自由。他成了一個空虛的、裝模作樣的木頭人,常見的白人老爺?shù)慕巧?。因為正是他的統(tǒng)治使得他一輩子要盡力鎮(zhèn)住“土著”,因此在每一次緊急時刻,他非得做“土著”期望他做的事不可。他戴著面具,日子長了以后,他的臉按照面具長了起來,與面具吻合無間了,我非得射殺那頭象不可,我在派人去取槍時就不可挽回地表示要這樣做了。白人老爺?shù)男袨楸仨毾駛€白人老爺;他必須表現(xiàn)出態(tài)度堅決,做事果斷。手里握著槍,背后又有兩千人跟著,到了這里又臨陣膽怯,就此罷手,這可不行。大家都會笑話我,我整個一生,在東方的每一個白人的一生,都是長期奮斗的一生,是絕不能給人笑話的。
但是我又不愿意射殺那頭大象。我瞧著它卷起一束草在膝頭甩著,神情專注,像一個安詳?shù)睦献婺?。我覺得朝它開槍無異于謀殺。按我當(dāng)時的年齡,殺死個把獸類我是沒有什么顧忌或不安的,但是我從來沒有開槍打過大象,我也不想這么做。(殺死巨獸總是使人覺得更不應(yīng)該一些。)何況,還有象主人得考慮。這頭活象至少可值一百鎊,死了,只有象牙值錢,可能賣五鎊。不過我得馬上行動。我轉(zhuǎn)身向幾個原來已在那里的看起來頗有經(jīng)驗的緬甸人,問他們那頭象老實不老實。他們說的都一樣:如果你讓它去,它不理你;如果你走得太近,它就向你沖來。
我該怎么辦,看來很清楚。我應(yīng)該走近一些,大約二十五碼左右,去試試它的脾性。要是它沖過來,我就開槍;要是它不理我,那就讓它去,等馴象人回來再說。但是我也知道,這事我恐怕辦不到,我的槍法不好,田里的泥又濕又軟,走一步就陷一腳。要是大象沖過來而我又沒有射中,我的命運就像推土機下的一只蛤蟆。不過即使在這時候,我想的也并不完全是自己的性命,而是身后那些看熱鬧的黃臉。因為在那時候,有這么多人瞧著我,我不能像只有我自己一個人那樣害怕。在“土著”面前,白人不能害怕;因此,一般來說,他是不會害怕的。我心中唯一的想法是,要是出了差錯,那兩千個緬甸人就會看到我被大象追逐、逮住、踩成肉醬,就像山上那個齜牙咧嘴的印度人尸體一樣。要是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他們中間有些人很可能會笑話我。我不能讓他們笑話我。只有一個辦法。我把子彈上了膛,趴在地上好瞄準(zhǔn)。
人群十分寂靜,許許多多人從喉嚨里嘆出了一口低沉、高興的氣,好像看戲的觀眾看到帷幕終于拉開時一樣,終于等到有好戲可瞧了。那支漂亮的德國步槍上有十字瞄準(zhǔn)線。我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要射殺一頭象得瞄準(zhǔn)雙耳的耳孔之間的一條假想線,開槍把它切斷。因此,如今這頭象側(cè)著身子對我,我就應(yīng)該瞄準(zhǔn)直射它的一只耳孔就行了;但在實際上,我卻把槍頭瞄準(zhǔn)在耳孔前面的幾英寸處,以為象腦在這前面。
我扣扳機時,沒有聽到槍聲,也沒有感到后坐力——開槍時你總是不會感到的——但是我聽到了群眾頓時爆發(fā)出高興的歡叫聲。就在這個當(dāng)兒——真是太快了,你會覺得子彈怎么會這么快就飛到了那里——那頭象一下子變了樣,神秘而又可怕地變了樣。它沒有動,也沒有倒下,但是它身上的每一根線條都變了。它一下子變老了,全身萎縮,好像那顆子彈的可怕威力沒有把它打得躺下,卻使它僵死在那里了。經(jīng)過很長時間,我估計大約有五秒鐘,它終于四腿發(fā)軟跪了下來。它的嘴巴淌口水。全身出現(xiàn)了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你覺得它仿佛已有好幾千歲了。我朝原來的地方又開了一槍。它中了第二槍后還不肯癱倒,雖然很遲緩,它還是努力要站起來,勉強地站著,四腿發(fā)軟,腦袋耷拉。我開了第三槍。這一槍終于結(jié)果了它。你可以看到這一槍的痛苦使它全身一震,把它四條腿剩下的一點點力氣都打掉了。但它在倒下的時候還好像要站起來,因為它兩條后腿癱在它身下時,它仿佛像一塊巨石倒下時一樣,上身卻抬了起來,長鼻沖天,像棵大樹。它長吼一聲,這是它第一聲吼叫,也是僅有的一聲吼叫。最后它肚子朝著我這一邊倒了下來,地面一震,甚至在我趴著的地方也感覺得到。
我站了起來。那些緬甸人早已搶在前面跑到田里去了。顯然那頭象再也站不起來了,但它還沒有死,它還在有節(jié)奏地喘著氣,喉嚨呼嚕呼嚕地出聲,它的半邊身子痛苦地一起一伏。它的嘴巴張得大大的,我可以一直看到粉紅色喉嚨的深處。我等它死去,等了很久,但它的呼吸并不減弱。最后我把剩下的兩顆子彈射到我估計是它心臟的位置。濃血噴涌而出,好像紅色的天鵝絨一般,可是它還不肯死。它中槍時身子并不震動,痛苦的喘息仍繼續(xù)不斷。它在慢慢地、極其痛苦地死去,但是它已到了一個遠(yuǎn)離我的世界,子彈已經(jīng)不能再傷害它了。我覺得我應(yīng)該結(jié)束那討厭的喘息聲??粗穷^巨獸躺在那里,沒法動彈,又沒法死掉,又不能把它馬上結(jié)果掉,很不是滋味。我又派人去把我的小口徑步槍取來,朝它的心臟和喉嚨里開了一槍又一槍。但似乎一點影響也沒有。痛苦的喘息聲繼續(xù)不斷,就像鐘聲滴答一樣。
我終于再也無法忍受了,就離開了那里。后來聽說它過了半個小時才死掉。緬甸人還沒有等我走開就提著桶和籃子來了。據(jù)說到了下午他們已把它剝得只剩骨骼了。
后來,關(guān)于射殺那頭象的事,當(dāng)然議論不斷。象主人很生氣,但他是個印度人,一點也沒有辦法。何況,從法律的觀點來說,我做得并不錯,因為如果主人無法控制的話,發(fā)狂的象是必須打死的,就像瘋狗一樣。至于在歐洲人中間,意見就不一了。年紀(jì)大的人說我做得對,年紀(jì)輕的人說為了踩死一個苦力而開槍打死一頭象太不像話了,因為象比科林吉苦力值錢。我事后心中暗喜,那個苦力死得好,使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射死那頭象,在法律上處于正確地位。我常常在想,別人知不知道我射死那頭象只是為了不想在大家面前顯得像個傻瓜而已。
寫于一九三六年秋季,刊于《新作品》第二期
我為什么要寫作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也許是五六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在長大以后要當(dāng)一個作家。在大約十七歲到二十四歲之間,我曾經(jīng)想放棄這個念頭,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這么做是違背我的天性的,或遲或早,我會安下心來寫作的。
我是三個孩子里中間的一個,兩頭的年齡差距都是五歲,我在八歲之前很少見到我父親。為了這個原因和其他原因,我的性格有些孤僻,我很快就養(yǎng)成了一些不討人喜歡的習(xí)慣舉止,這使我在整個學(xué)生時代不受人歡迎。我有孤僻孩子的那種編織故事和同想象中的人物對話的習(xí)慣,我想從一開始起我的文學(xué)抱負(fù)就同無人理睬和不受重視的感覺交雜在一起。我知道我有話語的才能和面對不愉快事實的毅力,我覺得這為我創(chuàng)造了一種隱蔽的個人天地,我在日常生活中遭到的失敗可以在這里得到補償。不過,我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所寫的全部認(rèn)真的——也就是說真正當(dāng)作一回事的——作品,加起來不會超過五六頁。我在四歲,也許是五歲,寫了第一首詩,我母親把它記了下來。我已經(jīng)什么都記不得了,除了它說的是關(guān)于一只老虎,那只老虎有“椅子一般的牙齒”——這句子造得還夠格,不過我想這首詩是抄襲布萊克①的“老虎,老虎”的。我十一歲的時候,爆發(fā)了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的戰(zhàn)爭,我寫了一首愛國詩,發(fā)表在當(dāng)?shù)貓蠹埳?,兩年后又有一首悼念基欽納②逝世的詩,也登在當(dāng)?shù)貓蠹埳?。我長大了一些以后,我不時寫些蹩腳的而且常常是沒有寫完的喬治時代風(fēng)格的“自然詩”。我也曾兩次嘗試寫短篇小說,都以失敗告終,不堪一提。這就是我在那些年代里實際上用筆寫下來的全部認(rèn)真的作品。
但是,在這期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確也從事了文學(xué)活動。首先是那些我不花什么力氣就能很快地寫出來的但是并不能為我自己帶來很大樂趣的應(yīng)付差事的東西。除了學(xué)校功課以外,我還寫些應(yīng)景詩,那是一種半開玩笑的打油詩,我能夠按今天來看是驚人的速度寫出來——十四歲的時候,我曾只花了大約一個星期的時間,模仿阿里斯托芬③寫了一部押韻的完整詩劇——我還參加了??木庉?,有鉛印的,也有手稿。這些??际切┠銦o法想象的可笑到可憐程度的東西。我當(dāng)時為它們所花的力氣要比我今天為最無價值的新聞寫作所花的力氣少得多了。但是與此同時,在大約十五年以上的時間里,我還在進行一種完全不同的寫作練習(xí):那便是編造一個關(guān)于我自己的連續(xù)“故事”,一種只存在于心中的日記。我相信這是許多兒童和少年都有的一種共同習(xí)慣。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常常想象我是俠盜羅賓漢或什么的,把自己想象為令人刺激的冒險故事中的英雄,但是很快我的“故事”就不再是這種露骨的自我陶醉性質(zhì)了,而越來越成為對我自己在做的事情和看到的東西的單純的描述。有時我的腦際會連續(xù)幾分鐘出現(xiàn)這樣的話:“他推開門進了房間。一道淡黃色的陽光透過細(xì)布窗簾斜照到桌上,上面有一匣半打開的火柴放在墨水缸旁。他右手插在口袋里,向窗前走去。下面的街上有一只黃棕色的貓在追逐一片枯葉,”等等,等等。這個習(xí)慣一直繼續(xù)到我二十五歲的時候,貫穿了我還沒有從事文學(xué)活動的年代。雖然我得花力氣尋覓,而且的確花了力氣尋覓適當(dāng)詞語,我似乎是在一種外力的驅(qū)使下,幾乎不由自主地在作這種描述景物的練習(xí)??梢韵胂?,這個“故事”一定反映了我在不同的年齡所崇拜的不同作家的風(fēng)格,不過就我記憶所及,它始終保持了在描述上一絲不茍的特點。
我大約十六歲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單純詞語本身所帶來的樂趣,也就是詞語的聲音和聯(lián)想。《失樂園》④中這兩行,
這樣他艱辛而又吃力地
向前:他艱辛而又吃力,
今天在我看來已不是特別精彩了,但是當(dāng)時卻使我全身戰(zhàn)栗;用“bee”來拼“he”(他)也增加了快感。至于描述景物的必要性,我早已全部明白了。因此,如果說我在那個時候要寫書的話,我要寫的是什么樣的書就可想而知了。我要寫的是大部頭的結(jié)局悲慘的自然主義小說,里面盡是細(xì)枝末節(jié)的詳盡描寫和明顯比喻,而且還盡是成段成段的華麗詞藻,所用的字眼一半是為了取其聲音的效果而用的。事實上,我的第一部完整的小說《緬甸歲月》就是一部這種小說,那是我在三十歲的時候?qū)懙?,不過在這以前很久就已構(gòu)思了。
我之所以提供這些背景材料是因為我認(rèn)為不了解一個作家的早期發(fā)展的一些情況是無法估量他的動機的。他的題材由他所生活的時代所決定——至少在我們自己生活的這些動蕩不安的革命性的年代里是如此——但是在他開始寫作之前,他就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感情態(tài)度,這是他以后永遠(yuǎn)也無法擺脫的。毫無疑問,提高自己的氣質(zhì)和避免在還沒有成熟的階段就動起手來,或者陷于一種反常的心態(tài),是他之責(zé)任;但是如果他完全擺脫早年的影響,他就會扼殺寫作的沖動。除了需要謀一生計以外,我想從事寫作,至少從事散文⑤寫作,有四大動機。在每一作家身上,它們都有不同程度的存在,而在任何一個作家身上,所占比例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有不同,要看他所生活的環(huán)境氣氛而定。這四大動機是:
一、純粹的自我中心。希望顯得聰明,為大家談?wù)?,死后留名,向那些在你童年的時候冷落你的大人出口氣,等等,等等。硬說這不是動機,而且不是一個強烈的動機,完全是自欺欺人。作家同科學(xué)家、藝術(shù)家、政治家、律師、軍人、成功的商家——總而言之,人類的全部上層精華——都有這種特性。而廣大的人類大眾卻不是這么強烈的自私。他們在大約三十歲以后就放棄了個人抱負(fù)——說真的,在許多情況下,他們幾乎根本放棄了自己是個個人的意識——主要是為別人而活著,或者干脆就是被單調(diào)無味的生活重軛壓得透不過氣來。但是也有少數(shù)有才華有個性的人決心要過自己的生活到底,作家就屬于這一階層。我應(yīng)該說,嚴(yán)肅的作家整體來說比新聞記者更加有虛榮心和以自我為中心,盡管不如新聞記者那樣看重金錢。
二、審美方面的熱情。欣賞外部世界的美,或者,在另一方面,欣賞詞語和它們正確組合的美。享受一個聲音的沖擊力或者它對另一個聲音的沖擊力,享受一篇好文章的鏗鏘有力或者一個好故事的節(jié)奏明確。希望分享一種你覺得是有價值的和不應(yīng)該錯過的經(jīng)驗。在不少作家身上,審美動機是很微弱的,但是即使是一個寫時論的或者編教科書的作家都有一些愛用的詞句,對他有非功利的吸引力;或者他可能特別喜歡某一種印刷字體、頁邊的寬窄,等等。任何書,凡是超過火車時刻表水平以上的,都不能完全擺脫審美的考慮。
三、歷史方面的沖動。希望看到事物的如實面貌,找出真正的事實把它們存起來供后代使用。
四、政治方面的目的——這里所用“政治”一詞是指它的最大程度的泛義而言。希望把世界推往一定的方向,改變別人對他們要努力爭取的到底是哪一種社會的想法。再說一遍,沒有一本書是能夠真正做到脫離政治傾向的。有人認(rèn)為藝術(shù)應(yīng)該脫離政治,這種意見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態(tài)度。
不難看到,這些不同的沖動必然會互相排斥,而且在不同的人身上和在不同的時候有所不同。從本性來說——所謂你的“本性”是指你在剛成年的時候所達到的狀態(tài)——我是一個頭三種動機壓倒第四種動機的人。在和平的年代,我可能會寫一些講究詞藻的或者僅僅是描述性的書,而且很可能對我自己的政治傾向幾乎毫無意識。但是實際情況是,我卻為形勢所迫,成了一種寫時論的作家。我先在一種并不適合我的職業(yè)中度過了五年(緬甸的印度帝國警察部隊),后來又經(jīng)受了貧困和失敗的滋味。這增強了我對權(quán)威的天生憎恨,使我第一次充分認(rèn)識到勞動階級的存在,而且在緬甸的工作使我對帝國主義的本性有了一些了解;但是這些經(jīng)驗還不足以使我具有明確的政治方向。接著來了希特勒、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等等。到了一九三五年底,我仍沒有作出最后的決定。我記得在那個時候?qū)懙囊皇仔≡?,表達了我的進退維谷的困境。
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和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年之間的其他事件決定了天平的傾斜,從此我知道了自己站在哪里。我在一九三六年以后寫的每一篇嚴(yán)肅的作品都是直接或間接地反對極權(quán)主義和擁護民主社會主義的,當(dāng)然是根據(jù)我所理解的民主社會主義。在我們那個年代里,認(rèn)為你能夠避免寫這種題材,在我看來幾乎是胡說八道。大家都在用某種方式為掩蔽寫這種題材。這簡單地就是一個你站在哪一邊和采取什么方針的問題。你對自己的政治傾向越是有明確意識,你就越有可能在政治上采取行動而不犧牲自己的審美和思想上的獨立完整。
我在過去十年之中一直最要做的事情就是使政治寫作成為一種藝術(shù)。我的出發(fā)點總是由于我有一種傾向性,一種對社會不公的強烈意識。我坐下來寫一本書的時候,我并沒有對自己說,“我要生產(chǎn)一部藝術(shù)作品?!蔽宜詫懸槐緯?,是因為我有一個謊言要揭露,我有一個事實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我最先關(guān)心的事就是要有一個讓大家來聽我說話的機會。但是,如果這不能同時也成為一次審美的活動,我是不會寫一本書的,甚至不會寫一篇雜志長文。凡是稍為留心看一看我的作品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即使這是直接的宣傳,它也包含了一個職業(yè)政治家會認(rèn)為無關(guān)本題的許多內(nèi)容。我不能夠,也不愿意完全放棄我在童年時代所形成的世界觀。只要我還健康地活著,我就會繼續(xù)對散文這一文體抱有強烈的感情,熱愛地球表面上的一切事物,對具體的東西和各種知識感到興趣,盡管這些知識是片斷的或者無用的。要壓抑這一方面的自我,我是做不到的。我該做的是把我天性的愛憎同這個時代對我們所要求的基本上是共同的而不是個人的活動調(diào)和起來。
這樣做可不容易。這就引起了結(jié)構(gòu)和語言問題,而且這還以一種新的方式提出了真實性的問題。我這里只舉一個由此而引起的那種比較明顯的困難的例子。我寫的那部關(guān)于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的書《向加泰隆尼亞致敬》當(dāng)然是一部毫不掩飾的政治作品,但是基本上我是用一種相當(dāng)超然的態(tài)度和對形式的尊重來寫的。我在這本書里的確作了很大努力,要把全部真相說出來而又不違背我的文學(xué)本能。但是除了其他內(nèi)容以外,這本書里有很長的一章,盡是引自報紙上的話和諸如此類的東西,為那些被指責(zé)與佛朗哥合謀的托派分子辯護。顯然這樣的一章會糟蹋全書,因為過了一兩年后普通讀者會對它失去興趣。一位我所尊敬的批評家教訓(xùn)了我一頓?!澳銥槭裁窗堰@種材料放在里面?”他說,“本來是一本好書,你卻把它變成了新聞報道?!彼f得不錯,但我只能這樣做。因為我正好知道英國只有很少的人才被允許知道的事情:清白無辜的人遭到了誣告。如果不是由于我感到憤怒,我是永遠(yuǎn)不會寫那本書的。
這個問題以某種方式又出現(xiàn)了。語言問題比較細(xì)膩,討論起來要花太多的時間。我這里只想說,在后來的幾年中,我努力寫得不那么渲染而更嚴(yán)謹(jǐn)些。不管怎么樣,我發(fā)現(xiàn)等到你完善了任何一種寫作風(fēng)格的時候,你總是又超越了這種風(fēng)格?!秳游镛r(nóng)場》是我在充分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情況下努力把政治目的和藝術(shù)目的融為一體的第一本書。我已有七年不寫小說了,不過我希望很快就再寫一部小說。它肯定會失敗,每一本書都是一次失敗,但是我相當(dāng)清楚地知道,我要寫的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回顧剛才寫的幾頁,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在表示我的寫作活動完全出于公益精神的驅(qū)使。我不希望讓這成為最后的印象。所有的作家都是虛榮、自私、懶惰的,在他們的動機的深處,埋藏著的是一個謎。寫一本書是一樁消耗精力的苦差事,就像生一場痛苦的大病一樣。你如果不是由于那個無法抗拒或者無法明白的惡魔的驅(qū)使,你是絕不會從事這樣的事的。你只知道這個惡魔就是那個令嬰兒哭鬧要人注意的同一本能。然而,同樣確實的是,除非你不斷努力把自己的個性磨滅掉,你是無法寫出什么可讀的東西來的。好的文章就像一塊玻璃窗。我說不好自己的哪個動機最強烈,但是我知道哪個動機值得遵從。回顧我的作品,我發(fā)現(xiàn)在我缺乏政治目的的時候我寫的書毫無例外地總是沒有生命力的,結(jié)果寫出來的是華而不實的空洞文章,盡是沒有意義的句子、詞藻的堆砌和通篇的假話。
一九四六年《流浪漢》第四期夏季號
①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國神秘派詩人。
②Earl Kitchener(1850~1916),英國陸軍元帥,曾任埃及軍隊司令,攻占喀土穆有功,封為伯爵,后又任印度軍隊司令,埃及和蘇丹總督。
③Aristophanes(約前450-前380),古希臘喜劇詩人。
④詩人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名著。
⑤見原文P100:這里的……只指隨筆。
選自 喬治·奧威爾:《我為什么要寫作》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6月版
責(zé)任編輯黑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