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最靈的兩個人,一個是吳根,另一個是黃牙。
麥子泛黃,吳根就聞見香味了。輕輕的,淺淺的,半遮半掩,像害羞的小媳婦。日頭咂摸幾遍,在與秋風(fēng)的擁抱纏綿中,香味黏稠了,濃濃烈烈,在田野上卷來滾去。然后香味嘭地炸開,肆無忌憚,橫沖直撞,飛離大地,飛越村莊,飛到河岸那邊。
吳根站在自家院里,踩著板凳往房檐掛辣椒。女人聽吳根哎呀一聲,心一慌,丟下鏟子往外跑。卻見吳根依舊踩在凳子上,只是仰面朝天,鼻孔大張。女人問咋的了,吳根癡了一樣。女人又問,吳根反問她聞見沒。女人問什么?不由抽抽鼻子,說什么也沒聞出來。吳根讓她再聞,女人像吳根一樣仰面朝天,張大鼻孔。吳根問,咋樣?女人忽然罵,餅煳了,你個驢!吳根自言自語,餅煳還不是常事?女人烙餅多數(shù)都是黑臉。
吃飯中間,女人嘮叨,看看,成張飛臉了。吳根說,麥子熟了。女人撇嘴,吳根說,麥子熟了。女人說,快吃吧,吃也堵不住嘴。吳根說,麥子熟了,你聞不見?女人說,我知道麥子熟了,辛苦一年等的不就這一天嗎?你哭喪個臉干啥?吳根問,我哭喪了?女人說,照鏡子去!吳根說,我不照,老臉有什么好照的?女人說,我要吃飯。吳根大聲說,麥子熟了!女人嚇一跳,罵,瘋了?吳根失神地說,黃牙又該來了。女人遲疑一下,說,他該來了。吳根罵,狗東西。
麥子泛黃的時候,吳根喜歡在田野溜達。聞著淡淡的麥香,心里喜滋滋的。如同追了多時的女人終于答應(yīng)他過門。這是吳根最幸福的時刻。麥香漸濃,吳根卻難過了。麥子一熟,黃牙就要來。吳根討厭他,甚至是恨,但吳根躲不開他。整個村莊,誰又能離開黃牙呢?
傍晚,吳根去了趟麥田。暮色中,麥子像披著鎧甲的士兵,一臉的莊嚴(yán)肅穆。他看著它們,它們也看他。他是頭兒,是它們的魂兒,可它們不知道他要背叛它們了。秋風(fēng)蕩過,吹落一聲嘆息。吳根摸一個麥穗,輕輕捻著,那個念頭就這樣被捻出來。你個黃牙,吳根冷笑一聲。
黃牙追著麥子的香味進了村莊。黃牙是個糧食販子,來的時候車上裝的是面,走的時候則是麥子。吳根聽見黃牙的吆喝,依然忙自己的。女人提醒吳根,他說不換。女人說,沒面了,不換吃啥?吳根說,餓不著你。女人氣鼓鼓地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不久,黃牙的車開到門口,哪家換了哪家沒換,黃牙清清楚楚。黃牙是個精油子。吳根說不打算換了,黃牙說你的面快完了吧?不換吃啥?吳根不冷不熱地說,這就不用你操心了。黃牙不慍不惱,抽出煙給吳根,吳根沒接。黃牙說,怎么?嫌給的少?年年給別人七十斤,給你七十二斤,我知道你的麥子好,很照顧你的,今年給你七十五吧,咋樣?吳根說,我說不換就不換。黃牙狐疑地問,別的販子來過?給你多少?吳根說,你別費唾沫了。黃牙說,不是什么秘密吧?能不能告訴我怎么回事?
吳根盯黃牙一會兒,一字一頓地說,我想吃自己的麥子。
黃牙愣了愣,問,磨自己的麥子?
吳根說是。
黃牙突然哈哈大笑,就像吳根說自己造飛機一樣。
吳根惱火地瞪著他。
黃牙說,老吳,你腦子沒問題吧?……好,算我沒說,是我腦子出了問題。
吳根暗暗罵娘。要說也沒什么道理,黃牙不是惡人,從某種程度上,他應(yīng)算作村莊的恩人。因為有了黃牙,村民不再費力費時淘麥磨面,有時直接從地頭拉面回家??梢舱屈S牙,吳根吃不上自己的麥子磨的面了。吳根不知道黃牙把換去的麥子拉哪兒了,但吃的面肯定不是自己的??焓炅?自己種地的吳根一直吃著別人的面。面也不錯,可吳根總覺得味道不對,每次吃飯,心里十分別扭。吳根對黃牙的怨氣就這樣慢慢長出來??墒遣还茉鯓佑憛?卻離不開黃牙,誰也不能把整粒麥子吞進肚里不是?因為離不開,那怨便一層一層地厚成恨。吳根總得有個怨恨對象,他總不能怨自己的麥子吧?只是以往,他一邊揣著怨,一邊吃著黃牙那兒換來的面,現(xiàn)在他打定主意,不再和黃牙打交道了。
他要吃自己的麥面。
自己的麥面。
自己的。
麥面。
吳根抽著脖子,仿佛吞咽著什么。他是一個老實莊稼人,沒想過發(fā)橫財,沒想過弄個村官當(dāng)當(dāng),也沒想和任何人過不去,他只想吃上自己的麥面。誰也攔不住他。
第二天,吳根在自家大鍋里淘麥。割麥打麥揚麥淘麥磨麥,哪個過程都馬虎不得,但淘麥?zhǔn)墙瘘S的麥子變成雪白的面粉最重要的關(guān)口,淘不出沙粒,面粉會硌牙,淘不盡空麥殼,面粉顏色發(fā)暗。吳根是淘麥好手,過去誰家淘麥都找吳根,吳根隨叫隨到,沒要過誰的工錢,管頓飯即可。吳根贏得了口碑,也練就了更精湛的淘麥?zhǔn)炙嚒?/p>
重溫過去,吳根憂傷而興奮,畢竟多年沒淘,胳膊生了銹一樣不聽使喚。一袋麥子淘出來,吳根渾身都濕了。女人在一旁冷嘲熱諷,說吳根不知哪根筋抽了,村里百十戶人家誰不吃換來的面粉,換來的面粉又有啥不好?有這工夫,還不如撿幾筐牛糞。吳根沒理她,這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他不管別人怎么說。像張豁子有家有口的,半夜敲王三家的門,被澆一盆冷水,那才丟臉。吳根沒惹誰,不過是實現(xiàn)自己的一個夢想。他想,你等著吧,吃了自己的面,保準(zhǔn)你笑得滿臉花。
淘完,天色已經(jīng)暗了。吳根伸伸腰,去找張豁子。吳根不大看得起他,張豁子不只敲王三家的門,據(jù)說還在鎮(zhèn)上的洗頭城干過什么勾當(dāng)??蓮埢碜佑腥嗆?又跑鎮(zhèn)上,只能找他。村里原先有個磨坊,是二米家的,挺紅火。自黃牙的吆喝在街上響起,磨坊的生意就淡了。不死不活拖了一年,關(guān)了。賣磨面機的時候,二米女人還哭了一鼻子?,F(xiàn)在二米家吃的也是黃牙的面。鄰村的磨坊也是這樣的命運。全鎮(zhèn)只有一家面粉廠了,吳根要磨面只能到鎮(zhèn)上。女人終究是心疼吳根,讓吳根吃了飯去。吳根說不餓。他不是和女人慪氣,確實不餓。雖然只是早上吃了點兒東西,可除了吃的,肚里還裝了別的。說了女人也未必懂,還是不說吧。女人讓他快去快回,吳根哎哎幾聲,女人只是嘴上的冷。
吳根在張豁子家等了很久才見到張豁子。張豁子罵罵咧咧,說半路壞了車。吳根緊張地問修好沒有,張豁子說當(dāng)然修好了,修不好我咋能回來?張豁子問吳根干什么,吳根說了。張豁子似乎沒聽明白,又問一遍才瞪大眼,黃牙不換給你?吳根說不是,我要吃自己的面。張豁子問,干嗎要吃自己的面?自己的面好吃?吳根不知怎么回答,自己的面當(dāng)然好吃,但他不單單是為了好吃。他知道和張豁子這種人解釋不清,也不想和他解釋。吳根說,你給拉到鎮(zhèn)上就是。張豁子說,城里人也沒這么多講究,你……拉就拉吧,反正我天天去。吳根問運費,張豁子說你看著給,隨便幾個都行。吳根讓張豁子一定說個數(shù),張豁子說到時再說,我不指望掙你的錢。吳根想,張豁子有時也挺像個人。當(dāng)下和張豁子約定了時間。
張豁子把吳根拉到面粉廠門口。卸下麥子,答應(yīng)晚上再來拉他。是個大廠,水泥門墩有兩人高。吳根拍了拍,好像見到久違的朋友。其實挺簡單,不就三十里路么,早該這么做了。怨黃牙沒道理,黃牙也要掙飯吃嘛。怪只怪自己太懶惰。
吳根把八袋麥子背到一排房前,一個闊臉男人問吳根,換面?又說再等幾分鐘,驗麥子的還沒到。吳根說,我不是換,我想把自己的麥子磨成面。闊臉男人看吳根一眼,突然鬼哭狼嚎的。吳根嚇一跳。原來是闊臉男人腰里的手機在叫。吳根不知闊臉男人的手機咋這么個叫法,吳根兒子也有手機,是一個女人在唱,很好聽的。兒子在城里打工,但手機是吳根出錢買的。兒子總是掙不到工錢。也許因為闊臉男人是面粉廠的,也可能由闊臉男人的手機想到兒子,吳根看闊臉男人的目光暖洋洋的。
但闊臉男人卻不再理吳根,他一臉不耐煩。昨晚不是說了嗎?怎么還問……我在廠子里……陪一個大客戶打一夜牌……我能去哪兒過夜?……你不信就算了……哭什么?我怎么你了?別死呀活呀地嚇唬我……
闊臉男人火氣十足,吳根被烤了似的,撲臉的熱。
你說什么?闊臉男人終于掛了電話。
吳根讓自己的臉綻開,我想磨面,用自己的麥子磨面。
闊臉男人說,換可以,不磨。
吳根懵了,這不是面粉廠嗎?
闊臉男人說,當(dāng)然了,不是養(yǎng)豬場。
吳根問,面粉廠怎么可以不磨面?吳根生氣了,只是那氣只在胸里涌動。
闊臉男人說,不對外加工,除非萬斤以上的。有現(xiàn)成的面,你換就是了。
換面還用跑這么遠?不能白跑,吳根想再和闊臉男人說說,忽然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闊臉男人眉頭皺得爛布一樣,拽出手機,眼睛頓時瞇成一條細線,聲音也軟唧唧的,離開這么一會兒就想我了?……算賬?算什么賬?闊臉男人嘎嘎大笑,我沒那么厲害,和你在一起就不一樣了……起來吧,小懶蟲……別賴床了……晚上當(dāng)然去了,你不是腿疼嗎?我得給你治啊……嘎嘎……行了行了,我都站不住了……好,寶貝兒!
干嗎自己磨?闊臉男人心情似乎不錯。
吳根說,我想吃自己的麥子。
闊臉男人眼神怪怪的,為啥?自己的麥子好吃?
吳根淺淺地吐出個是。
闊臉男人問,你的意思是換的面不好吃了?
吳根說,我沒那個意思。他不想說那么多,闊臉男人再長一顆腦袋也未必懂。
闊臉男人說,別啰唆,換就換,不換背出去,別擋地兒,一會兒要進大車呢。
吳根咬咬牙,我多給加工費。
闊臉男人說,行啊,一斤一塊。冷笑兩聲,撇下吳根走了。
吳根好像被砸了一錘,半天才緩過勁兒。呆呆站了一會兒,一袋一袋背出大門外。一斤一塊,宰人也沒這么個宰法。有什么了不起?死了張屠戶,不吃帶毛豬。吳根怒沖沖的,那闊臉欠撕。別無他法,只能等張豁子了。日頭漸高,吳根的怨恨一點點散了,只剩下疑惑。為什么不對外加工?想不明白,無論如何想不明白。除了鎮(zhèn)里,又能去哪里加工呢?難怪黃牙嘲笑他,還真是難呢。中午時分,吳根到對面商鋪買了兩個麻餅。不時有車或人進出面粉廠,但沒人理吳根。后半晌,一輛三輪車終于停在吳根身邊,問吳根要不要雇車。吳根搖頭。吳根望著街道盡頭,目光空洞。受罪呢,真是受罪,也許不該有這么個荒唐想法。十年了,都是等著黃牙送面上門。村里人已經(jīng)習(xí)慣,他怎么就不舒服呢?他不知道自己的麥子誰吃了,可他吃的麥子,麥子主人也不知道是不?就像自己的孩子讓人抱走,而自己也抱了別人的孩子,尋不到原來的,這個就相當(dāng)于自己的,干嗎不待見呢?這么一想,吳根似乎想通了。管他呢,換就換吧,不折騰了,也沒得折騰了。
吳根背起袋子準(zhǔn)備進去,迎頭撞上闊臉男人。闊臉男人笑笑,想通了,背那邊兒去。吳根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臉火辣辣的。這一鞭子將他抽醒,背著袋子大步離開。身后有人罵神經(jīng)病什么的。吳根想真是糊涂,自己的孩子并未被人抱走,他是故意往別人懷里送啊。他怎么可以把孩子送給別人?折騰一番,吳根又是一身汗。這個面粉廠不行,再找找別的,不信就找不見。吳根不是慪氣,他種一輩子地,不過想吃一回自己的麥粉,他怎么會讓自己的心愿殘花一樣飄落?
麥子又被拉回。張豁子勸吳根別做傻事,還是和黃牙換,不值得來回跑。吳根不想和他爭執(zhí),任憑張豁子喋喋不休。對別人當(dāng)然不值得,每個人的“值得”不同,比如張豁子,半夜敲別人門值得,對吳根則是辱沒門風(fēng)。吃自己的麥子,對吳根值得,張豁子懂什么?卸完,吳根問張豁子多少錢。張豁子說給個油錢算了,三十吧。吳根吃了一驚,雇車也不過二十,他等了整整一天啊。吳根疑惑地問,三十?張豁子說,三十,現(xiàn)在油貴,別人我怎么也得要四十。吳根沒和他爭執(zhí),丟給他。爭得臉紅脖子粗沒意思,吃個啞巴虧吧。誰讓他相信張豁子呢?張豁子說用車打招呼,吳根沖他背影吐口唾沫。
麥子沒磨成,白扔三十塊錢,女人數(shù)落吳根,見吳根沉臉不說話,馬上住嘴。吳根讓女人煮幾碗麥子,女人問干啥,吃也煮不了這么多,吳根說當(dāng)干糧。女人愕然,你要出門?吳根點頭。女人明白了吳根的意思,勸他別和自己過不去。吳根說,你甭管。女人嘆口氣,說,還有點兒面,烙幾張餅吧?吳根大聲說,我要吃自己的麥子!
吳根揣著女人煮的麥子上路了,他要尋找一家給他磨麥的面粉廠。吳根沒見過真正的地圖,但他心里有一張地圖,是周邊的村村莊莊。他不但要走完心中的地圖,還要走到地圖外。就這樣,吳根從這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餓了吃自己的煮麥子和咸菜,渴了隨便向哪家村戶討一口。傍黑,吳根的身影會出現(xiàn)在村口。女人不再勸吳根,除了早早備好飯,還燒好水讓吳根泡腳。
數(shù)日過去,吳根仍然沒找到。那些村莊都曾有過磨坊,都是幾年前的事。遇多嘴的人問吳根那個問題,吳根也不解釋,笑笑,離開??偰苷乙姷?他想。
一個孤獨的身影在鄉(xiāng)間路上奔波。
一天返回途中,自行車胎破了。沒地方補,吳根推著走。夜色凝重,但吳根的眼睛雪亮,能辨出哪是小路,哪是大路。偶爾,吳根會哼哼一曲,那是兒子手機里的歌。吳根沒聽全,自然只會哼那幾聲。當(dāng)然,吳根的哼很難聽,甭說當(dāng)著兒子面,就是和女人在一起也沒哼過??墒窃谶@個夜晚,他哼出來,自然,放松。吳根沒少走夜路,早年鄰村有電影,村里的人蜂一樣飛去。說起來,他和女人是在看電影的路上有了意思,而后才找媒人。夜路沒少走,但多數(shù)人相跟著走,至少也是兩人,比如他和女人那次。一個人走夜路還是第一次,而且是多年沒走過,吳根沒一點兒害怕,反覺愜意,如果不是尋找磨坊,他真不知走夜路這樣的好。他哼著小曲,秋風(fēng)哼著大曲。小曲是兒子的,大曲是田野的,吳根似乎看見兒子在田野歌唱。他把自行車扛在肩上,有一種飛翔的感覺。
回家是后半夜了。吳根沒有絲毫倦意,反而一臉喜色,眼睛灼亮。女人正打盹,問清楚沒什么事,忙著給他熱飯。女人讓吳根自己吃,她實在困得不行了,抱怨說明兒就是讓狼叼走她也不再等。吳根叫住女人。女人問他還要啥,同時打個哈欠。吳根捉了女人的手,往近扯扯。二十多年前,他就是這么捉女人的。女人愣了一下,罵老不正經(jīng),就要抽。吳根輕聲道,別動!我只想捉捉你的手,還記得那個夜晚么?你的手心全是汗。女人說,你發(fā)燒了吧?什么……女人突然頓住,像受了驚嚇,表情驚駭,很快,大塊大塊的紅暈爬上臉,她的目光漸漸柔軟潤濕,身子也被水泡了似的,濕得沒了力度,一點兒一點兒軟下去,軟在吳根懷里。
女人還在被子里歪著,吳根就爬起來。女人咕噥,哪來的精神,又沉沉睡去。吳根笑笑,哪來的精神?他自己也不明白。吳根補了胎,背著女人昨晚煮好的麥子,回到路上。不錯,回到路上。磨坊沒著落,但他在路上找到了別的。
吳根穿行于村莊,那些散落在大地各個旮旯的村莊。遇到熱鬧的鎮(zhèn),他就繞開。鎮(zhèn)上肯定有面粉廠,未必都像營盤鎮(zhèn)的面粉廠不對外加工,至少該去問問。但他沒問。并不是一次被蛇咬怕了,他不是怕,不怕再碰見個闊臉男人,他就是想找找。想找見一個還有磨坊的村莊。他似乎不只是為磨麥而尋找了。當(dāng)然,麥還要磨,實在找不見,他會去那些鎮(zhèn)里碰一碰。但現(xiàn)在他總是繞過它們。他想起早年看過的電影,把自己想象成送信的民兵,遇到雕堡總要繞行。
那個日子天陰著,云朵擠著云朵,隨時要落到地上。女人攔吳根,沒攔住。女人說,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我還要臉呢。吳根聽她話茬兒不對,問她什么意思。女人說走嘴,索性敞開,說整個村子都在笑話吳根,說吳根腦子出了問題。吳根哈哈大笑。女人立刻頓住,嘴巴張得老大。然后,吳根指著自己,一字一頓地說,你說,我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女人已經(jīng)沒了剛才的激動,小聲說,我說有什么用?吳根說,干嗎在意別人?來,讓我捉捉手。女人似乎想砸吳根一拳,當(dāng)然,落在了吳根手心。女人給吳根帶了雨具,囑咐他千萬別頂著雨走。吳根說又不是三歲孩子。走出一段,吳根回頭,女人仍在門口站著,吳根心里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就是這一刻,吳根意識到自己和村里男人的不一樣。絕非腦子,而是心性。哪個五十歲的男人在出門時想捉捉女人的手?哪個五十歲的男人看見自己的女人會涌上熱辣的感覺?他們怕是永遠不會懂得。他為自己的不一樣生出一絲傲氣。像他這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傲氣本來不屬于他。
就是那天,吳根遇見黃牙。落雨了,吳根在一個鎮(zhèn)的加油站躲雨。黃牙一副怪樣兒,老吳,聽說你滿世界找磨坊,找見了?老實說,再往前幾天,吳根是怕碰見黃牙的,當(dāng)然不是懼怕?,F(xiàn)在,吳根不怕了,大大方方地說,沒有,還在找。黃牙說,當(dāng)年找媳婦也沒這么費勁吧?吳根說是啊,媳婦懂得往懷里撲。黃牙問,還準(zhǔn)備繼續(xù)找?吳根驕傲地說,當(dāng)然。黃牙說,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吳根嘿嘿笑,你永遠也不會明白。吳根迎視著黃牙,又目送黃牙離去,神態(tài)坦然。
找見磨坊是二十天后了。那是個叫駱駝溝的村莊,但吳根并未見到駱駝。磨坊主人四十左右,神情寡淡。吳根說明來意,男人說早就不磨了。吳根一愣,問為啥?男人冷冷地說不為啥,一年前就不磨了。吳根神情激憤,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天嗎?二十多天呢,算起來有四五千里,怎么不磨呢?男人吃驚地問,走了多少里?吳根重復(fù),掏出煙敬上。男人吸幾口,說正聯(lián)系著賣呢。吳根問,為啥?這時,門那邊有響動,一個拄著雙拐的女人出來。吳根沒見過這么瘦的人,像一根包著皮的拐杖。男人說風(fēng)這么大,出來干啥?女人說兩天沒曬太陽了。聲音像拐杖一樣細而硬。
男人回頭,對吳根說,我肯定要賣了。吳根有些明白了,問男人能不能再給自己磨一次麥。吳根望著男人,目光充滿期待。男人問吳根同樣的問題,吳根老老實實地說,我就想吃自己種的麥子,兄弟,我跑了一百多個村子呀,你幫幫我這個忙。男人飛快掃女人一眼,真的?吳根舉起手指,我對天發(fā)誓。
男人不大情愿,但總算答應(yīng)。吳根真想擁抱他一下,瞥瞥那個女人,還是忍住。
第二天黎明吳根就上路了。借的是老毛的驢車。不管多遠,吳根也不會雇張豁子了,哪怕他一分錢不要。村里有驢車的有兩三家。老毛叮囑吳根別餓著他的驢,所以吳根的車上拉了兩袋青草。吳根還帶了兩瓶酒,并從小賣部割了二斤肉。女人問吳根,你是磨面還是送禮?吳根說都有。他腦里總是晃著那瘦瘦的拐杖。
男人一改昨日的寡淡,熱情許多。磨完,非要留吳根吃飯,強調(diào)說以前路遠來磨面的,他都管飯。拐杖張羅做飯,男人不讓,執(zhí)意把她抱到炕上,男人責(zé)備中含著疼愛。吳根給男人打下手,兩人邊干邊聊,吳根知道了男人的一些情況。幾年前,男人借錢買了這臺磨面機,錢沒還完,生意就不行了。而女人在一次車禍?zhǔn)芰酥貍?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女人早就讓他賣掉磨面機,可他舍不得,一拖再拖,拖得磨面機越發(fā)不值錢,兩人為此沒少吵。不過,他終于下定決心,堆那兒只是廢鐵,家里到處用錢。如果吳根晚來幾天,也許就磨不成了。吳根一面唏噓,一面慶幸。
兩人喝得痛快,說得也痛快,像多年的知己。吳根說男人是個重情義的,對一臺機器都這般好,別的可以想見。男人說吳根才值得敬重,為了吃自己的麥子,不惜跑幾千里路。吳根說男人讓他實現(xiàn)了心愿,男人說吳根也給了他實現(xiàn)心愿的機會。男人想磨最后一次麥子,可是居然沒人上門??偛荒苋デ髣e人磨麥吧。在等待中,他的脾氣變壞,發(fā)誓就是有人來也不磨。所以開始對吳根怠慢了。
吳根掏錢,男人說什么也不要。拉扯中,吳根說,兄弟,實說了吧,你不光讓我實現(xiàn)了心愿,在找你的過程中,我腦里多了一盞燈,你是我的福星呀。男人眼睛亮亮的,我也告你個實話,日子窩心,我快拖垮了,聽了你的事,我的心變寬了,幾個加工費算啥?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男人提議吳根住一夜,吳根瞄一眼拐杖,說家里惦記呢,不然,他真想住一夜,和男人好好聊聊。
吳根暈暈乎乎上路。他沒喝醉,他怎么能醉呢?但他暈,他喜歡暈,暈乎的感覺是這樣的好。吳根又哼起小曲,兒子的小曲。迎頭過來一輛貨車,喇叭叫了一聲,驢突然撒蹄狂奔。慌亂中,韁繩飛出手。吳根急著去抓,車顛了一下,吳根麻包般甩出去……
吳根醒來,已躺在醫(yī)院??吹脚?吳根顫聲問,面呢?我磨的面在不在了?女人紅著眼圈,還惦記面?我差點沒見著你,虧得老毛和他兩個兒子。吳根問驢沒事吧,女人說驢倒是沒事,車毀了,老毛心疼得直跺腳。吳根說我賠他輛新車,隨后又小心翼翼地問,面在不?女人說放心吧。吳根長長舒口氣,這時才感覺身子裂開似的疼。
數(shù)日后,吳根回到家,迫不及待地讓女人發(fā)面,他饞了,幾乎流口水了。女人蒸一鍋饅頭,吳根捧握在手,心潮起伏。他終于能吃上自己的麥面了。咬了一口,吳根突然僵住,而后大叫,這不是我的麥面,我的麥面呢?眼淚橫出,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原刊責(zé)編朱繼紅
【作者簡介】胡學(xué)文,男,1967年生,大學(xué)畢業(yè)。著有長篇小說《燃燒的蒼白》、《天外的歌聲》、《私人檔案》,中篇小說集《極地胭脂》、《麥子的蓋頭》、《秋風(fēng)絕唱》、《婚姻穴位》等。作品曾被多種選刊選載,中篇小說《婚姻穴位》被改編成電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曾獲河北省第九、十屆文藝振興獎,河北省作協(xié)優(yōu)秀作品獎,本刊第十二十三屆百花獎?,F(xiàn)河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