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剛
爨底下村離北京市區(qū)90公里,位于京西門頭溝管轄深山地帶。明清時期,這里因有一條從京城通向河北、陜西、山西、內(nèi)蒙地域的古驛道,成為商賈云集的重鎮(zhèn)和兵家必爭之地。
爨底下村始建于永樂年間,擁有76個古老四合院建筑。滄桑的歲月曾讓它幾度岑寂,而今它已成為遠(yuǎn)近聞名的國家級重點保護的歷史文化第一村,吸引著人們尋勝訪美的眼睛和步履。
走進村口我認(rèn)識了一個古老的漢字
我是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金秋日子進入爨底下村的。從北京蘋果園的地鐵站透出身來,走在艷麗的陽光下,在一片溫煦中,我登上了929支線公交車。這班車的終點站是門頭溝的西靈山,途經(jīng)爨底下的村口。
車出西郊,所見到的山皆是崖石嶙峋,一派崢嶸,呈現(xiàn)風(fēng)塵歲月的滄桑削痕。北方的山,草木不甚豐茂,但極為人圖入畫。一路上,我為路旁的山崖樹木和村落而沉迷。車行一個半小時到了齋堂鎮(zhèn),漸漸進入爨底下村的路口。我在路口下車,經(jīng)過刻有“爨底下”書法的摩崖,左轉(zhuǎn)一個彎,眼前的景色頓時讓我豁然開朗起來。在山坳之中,一個石頭壘砌的山村,屋舍的石墻與崖石有著同樣的色調(diào)、同樣的質(zhì)感。雖然這里的土地不平曠,屋舍卻整飭儼然,仿佛是陶淵明《桃花源記》場景的重現(xiàn)。爨底下村,安靜,恬謐,如一個安詳?shù)膲艟场?/p>
我信步走進了這個小村,感受到一種溫馨的鄉(xiāng)風(fēng)浸潤,更顯得自在而忘情。幾年前剛到北京,我就在一個電視節(jié)目中,拾取了爨底下村的光影,對這個北方的石頭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對爨底下這個村名,還是尋思了許久。而今我親臨其境,終于感知到“爨”字的涵義,以及深蘊獨特的文化精神。
認(rèn)識爨底下村,從一個字開始。中國漢字中最難寫的,就是這個“爨”字,整整有30多個筆畫。在爨底下村口寫著大大的“爨”字照壁下,村民告訴我:這個字會寫的是一個爨,筆畫清楚;不會寫的,就是一大片,筆畫重疊,一塌糊涂?!鹅鄬氉颖敷w現(xiàn)的是漢字由隸書到楷書過渡,村頭照壁上的那個“爨”字雜陳著如隸如楷的風(fēng)格。在麗日和風(fēng)感受爨字意味,是最合適不過的。
爨,是象形字,也是指事字,更是會意字。一看就與燒飯有關(guān),上面的興字頭,是飯甑;飯甑底下,擱著兩塊木柴;木柴之下,就是熊熊燃燒的柴火。查字典才知“爨”字果然有許多解釋:一是生火做飯,炊事;二是燒煮;爨還有一個解釋,就是灶?;鹪谠钕氯紵视泄耪Z云:“爨下勞薪”。薪,也就是柴火,爨煙也就等于炊煙了。
村民們告訴我,爨底下村的得名緣于村北的一塊巖石,宛如飯灶,村落就位于此崖底下。村西北有個爨寶玉溝,據(jù)說是太上老君煉丹的地方。又有一說,該村位于明代軍事要隘“爨里安口”之下。因為“爨”字筆畫太多,刻公章和寫字印刷都不方便,后來改成了“川底下”。川為河,是水;“爨”為灶,是火,水火不相容。雖然方便許多,但文化韻味削弱了。因此,近年又恢復(fù)了老村名。
在村口我看到一句話:弘揚爨文化,帶走爨文化。我想這種爨文化,也許是飲食文化的一種。在爨底下村我見到了裊裊的炊煙——爨煙,自然有了真正回到山林老家的感覺。
佇立村頭我詮釋著一個宿世的因緣
村里的店主熱情地送我一張地圖,讓我按圖索驥。他說這里每戶人家都開著,你隨便進去都可以。我拿著地圖,挨家挨戶地敲門,迎接我的是村民燦爛的笑臉。爨底下村村民姓韓,是明代大將韓世寧的后裔,韓世寧為明代沿河城守口百戶。韓家世代為軍,有戰(zhàn)事時守城出戰(zhàn),無戰(zhàn)事和平時期,則墾田耕作為主,于是守衛(wèi)在爨里安關(guān)隘的這支韓氏人脈,卜居于此,形成村落,不斷地生發(fā)繁衍。據(jù)說韓的諧音是寒、冷,須用火來融和,冷熱相生,陰陽互補,方可保證家族興旺不衰。
據(jù)考證,爨底下村已有500多年的歷史。因為古驛道穿境而過,這里客棧興隆,商旅來往,經(jīng)濟發(fā)達(dá)。村里70座四合院的建成,與那時的經(jīng)濟繁榮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箲?zhàn)時期爨底下村遭到了一隊日軍的侵襲,諸多房舍被燒,許多村民被殺,被日軍焚毀的房舍就有228間。村里的青壯年重上戰(zhàn)場,以報國恨家仇,分散各地,再也沒有回到故里。新中國成立后,109國道等建成,古驛道與村莊也隨之沉寂下來。過去最繁華的所在,也成了最僻靜的地方,村里百姓依靠僅有的田地耕作維持生計。過去漫長的歲月,村里面貌無甚改觀,沒有蓋起新樓大廈,依然是一派古樸蒼涼。
行走空落的村道,找不到年輕人的蹤跡。一些房舍早已無人居住,上了鐵鎖。恰恰由于這種閉塞與古樸,這里留下了一片原鄉(xiāng)情濃,保存了原汁原味的田園風(fēng)貌。我讀到了墻上各個時代的標(biāo)語,在文革時期“心中永遠(yuǎn)的紅太陽”口號下,找到了清代時期隱約的戰(zhàn)報,如同在屋頂瓦縫中,找到搖曳的黃草。一些村婦老人,坐在家門口,對著匆匆而過的客人,笑臉相迎。一位年紀(jì)約莫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對著我呼喚:“爨!”“爨!”就像呼喚遠(yuǎn)行的孩子,寄托對過往華年的追憶,她的面容如村莊那么蒼老。
爨底下村再次引人矚目是改革開放之后的事。在爨底下村的東邊的一個小弄堂里,我看見一家名為“鴻彪草堂”的甲一號院,匾額是舒乙先生題的。旁邊靠著一塊牌子,敘說主人與爨底下村和諧而成功的互動。董鴻彪是一位畫家,1996年到這里采風(fēng),愛上了此間景色,通過繪畫攝影等多種藝術(shù)方式在報刊上進行大力宣傳,爨底下村漸漸被人所知。平時,他在這里出售攝影畫冊,并為游客們繪畫紀(jì)念,過著鄉(xiāng)土味十足的藝術(shù)生活。
現(xiàn)在,村里的房屋都空著,變成了旅社飯店。在這里,住進一撥又一撥的客人。我行走在村莊中,想與董鴻彪一樣,與村民同食宿,聊家常,用鏡頭和筆墨記載這里的傳奇故事和淳樸的田園風(fēng)景,詮釋一個北方小山村的前世今生的因緣。
漫行村道我品味過一個山村的濃情
爨底下村是一片芳香的土地,擁有自然化育的玄妙風(fēng)水。
說到村落的環(huán)境,爨底下村的村民無不得意洋洋,如數(shù)家珍。他們都說這里是極好的風(fēng)水寶地。村前的大路和緩而優(yōu)美地轉(zhuǎn)了一個彎,如彩帶一般把它圍繞。村里人拿出很玄奧的風(fēng)水理論來佐證,“地有奇巧有丑拙,巧是穴形美且奇,拙是穴形美且丑”。爨底下村的山是荒涼的,很少有葳蕤的樹木,崖石突兀嶙峋,田地不甚豐腴,但群山四合,將整個村落攬入懷里,如同母親的臂彎,抱著一個嬰兒,充滿無比善美的柔情。
爨底下村坐落在谷底中,整個村莊坐北朝南,背面有群峰遮擋寒風(fēng),陽光充和,溫暖如春。正午時分,陽光自對面朝山的峰巔斜照下來,讓我想起蘇東坡的詞句——“山頭斜照卻相迎”。四顧爨底下村周圍的山峰象形狀物,移步換形,有威虎鎮(zhèn)山、神龜嘯天、蝙蝠獻(xiàn)福、神筆育人、金蟾望月諸景,深含人間福壽的吉祥意義。村民告訴我,這爨底下村,上臥虎,下藏龍,背靠龍頭浸水,是自然山水風(fēng)景最和諧的地方。在我眼里,村落成為此帶風(fēng)水的點睛之筆。
沿村莊南邊的山道拾級而上,轉(zhuǎn)過_個小小的送子娘娘廟,登上村莊對面的觀景臺,整個爨底下村全收眼底。層層的梯地梯田在村后的山坡上畫出道道柔和而優(yōu)
美的等高曲線,讓這里的風(fēng)水變得更加玄妙而生動。山崖處的房舍為中心,以此為中軸線,整個元寶形的村落呈現(xiàn)對稱的格局。在我的眼里,村落又成了一般靜靜停泊的航船。船首上建筑的關(guān)帝廟,彰顯著忠義節(jié)孝的精神,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大廟。作為男子英雄武夫的關(guān)羽,與南面女性慈母的送子娘娘遙相呼應(yīng),和合陰陽。村民們求雨求子都到這兩個廟宇里虔誠拜叩。從送子娘娘廟下來,穿過甲一號院,沿著山間小道蜿蜒而上,崖頂上關(guān)帝廟與鐘亭毗鄰,一片肅穆,站立崖首,自有羽化登仙的感覺。
在關(guān)帝廟西望,陽光從對面山口斜照下來,把位于爨底下中心崖上那幾幢農(nóng)舍照得非常亮麗,竟有點西藏布達(dá)拉富的那種金色莊嚴(yán)。錯落的屋頂,眾多的四合院,由綬帶一般的村道聯(lián)結(jié),成為一個和諧的整體。爨底下村的四合院,與北京城的四合院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因順應(yīng)山勢,呈現(xiàn)著不同的格局,顯得特別小巧玲瓏,體現(xiàn)無窮的藝術(shù)況味。村里人介紹說,這里的四合院有正房,還有左右?guī)?、倒座房,及耳房、罩房等,互為一體,但等次分明。一般老人長輩居住在正房內(nèi),客房書房安排于倒座房,晚輩們居住東西廂房。爨底下村的民居坐落,體現(xiàn)著明顯的等級次第。村中四合院最有氣派等級最高的,當(dāng)算是財主院了,它又叫廣亮院,位于村中最高處,風(fēng)水絕佳,背靠“龍頭”山,面對“金蟾山”,五間正房,三明三暗。據(jù)說主人是當(dāng)?shù)刈畲蟮呢斨?,曾開有“瑞慶堂”字號,在河北涿鹿有油坊和粉坊,在河北懷來有莊園,在北京城里有宅院。財主院三個院落結(jié)合在一起,有合有分,相互連通,外可抗敵,內(nèi)可供家族成員分爨單居。
在村道中穿行,拾級上下,遇到一些村人,背著背簍馱著煤塊,讓我覺得與南方彝民相類似的生活。低首石階邊上,有金黃的野菊花恣意開放,花瓣團簇,燦爛地映照著陽光{抬頭仰望,是高掛的紅燈籠、金燦燦的玉米和紅彤彤的辣椒;垂首撫摸雕花的門墩,舉臂觸及雕花的門楣與牛腿(雀替),無論是花草還是人物圖案,足以讓我細(xì)細(xì)揣摩。在廣亮院門前,有兩塊鋪砌的石板,村民告訴我,一塊叫“紫氣東來”,另一塊叫“腳踏青云”,富有吉祥意味。去村中的老井照照自己的面容,推推石磨,轉(zhuǎn)轉(zhuǎn)石碾,足以放松性情,感到生趣無限。
爨底下村的農(nóng)家小院,隨處可進,可坐,可歇,可食,可飲。在村口我買了一袋紅薯片和一袋炒野栗,一路看景,一路咀嚼,甘甜滋味縈繞心頭。渴了,到農(nóng)家院里喝上主人熱心泡上的山野茶;餓了,就品嘗這里的農(nóng)家菜、山野菜和人情菜。苦麻菜,蘑菇燉土雞,香椿攤雞蛋,炸河魚,炸溪蝦,大開胃口,邊吃飯,邊聽老人講古,是一件很溫馨的事情。要是在晴明之夜,居住農(nóng)家小院,看月上東山,看星辰滿天,或行走在空無一人岑寂的村道上,自由地遐想,自在地漫步,不為塵世的生活所累,心靈曠達(dá),回歸本來的明凈,該是多么的幸福!
行走在爨底下村,我自然憶起蘇軾的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在爨底下這個北方的小山村里,我沒有找到江南的竹杖芒鞋和一蓑煙雨,卻看到北方山地滿目的麗日繽紛。陽光照著遠(yuǎn)方的山脊山腰和農(nóng)舍的院墻,我油然而生“山頭斜照卻相迎”的感覺?!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边@不僅僅是蘇子的心境,也不僅僅是爨底下村的意境,更不僅僅是所有行旅在自然風(fēng)物中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