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笠
有一些詩人,屬于大眾,有一些詩人,只屬于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就是屬于詩人的詩人。當(dāng)三月的詩壇以隆重的方式迎來這位瑞典詩人時,他已不能再多言語。他所帶來的詩與影響,也許以后才能感覺出來。
火鍋,告別晚餐。
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明天一早將離開北京回瑞典。
“托馬斯,豬血吃不吃?”
“托馬斯,鴨血吃不吃?”
“托馬斯,……”
“Ja!”詩人堅定地回答著,用驚訝明澈的目光打量桌上一只只豐盛的盤子。這神情使我回想起1990年夏天他突然停止交談,聆聽花園白樺樹上一只杜鵑的情景。妻子莫尼卡擔(dān)心地看著年將古稀的丈夫,而大師則臉帶一絲頑童的狡黠。默對和自己一樣沒有吃內(nèi)臟習(xí)慣的妻子,仿佛說:“這是惟一的一次……”
特朗斯特羅姆用略略顫抖的手把一塊灰紅色的東西夾入嘴里。而我在想,進(jìn)入他嘴里的東西,會變成什么樣的詩句?
于是想起他的《上海的大街》。當(dāng)他描寫了街上一張張八面玲瓏的臉后,筆鋒突然一轉(zhuǎn):“某種東西在疲憊時出現(xiàn),像蝰蛇酒一樣苦澀,回味無窮?!?/p>
這就是大師的風(fēng)格,擅長讓相互對立的元素在同一句行中相遇,并昭示彼此的奧妙。這里他把最抽象、最基本、最尋常的詞“疲憊”(注意,疲憊永遠(yuǎn)是運動欠付的債務(wù),或確切地說是結(jié)果)和具體、獨特的存在物“蝰蛇酒”湊合在一起,給讀者留下同樣無窮的解釋(猜測?)的空間(我本人就對此作了三種解釋)。
特朗斯特羅姆認(rèn)真地咀嚼著嘴里的食物。這種咀嚼,或者品嘗,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聆聽,聆聽事物深處的語言。正是有了這種姿勢,詩人才會聽見星星在橡樹上空的馬廄里踩踏(《風(fēng)暴》);聽見草的生長如“幾百萬支煤氣火苗在嘶嘶轟鳴”(《渡羅的?!?;聽見天上“夜班機(jī)的轟鳴像來自輪椅的鐵輪”(《夜值》);“聽見自己從墻的另一頭走過”(《對信的回答》)……
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就是這樣用自己的身體觸摸世界,并“把世界當(dāng)做手套來體驗”,從而觸到了一個個深處的世界。而這些世界又總是被他用精煉的語言栩栩如生地表達(dá)了出來。
在昆明的記者招待會上,有個年輕詩人在用一套高深的文字談?wù)撍麑μ乩仕固亓_姆作品的理解后問:“好詩是否就像你的作品,每首都像從泥土探出的花朵一樣自然?”疲憊的大師突然抬起低垂已久的頭,目光閃爍欣喜,用他平時很少提高的嗓門響亮地說了一聲:“Ja!”而此刻這一聲“Ja!”(對!),對于一個半身不遂、幾乎完全失去說話能力的大師來說,一定包含了許多微妙的詞語,有待闡說的高見!
我記憶中的特朗斯特羅姆是個語言不多的詩人,就像他的作品一樣。1988年秋天,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談到一個著述豐富的瑞典詩人、小說家L.G.,我問他對此人的看法,他用一種類似禪宗大師對弟子的方法答道:“他去中國一個月,寫了一部長篇小說;要是我在中國生活三年,也許會寫一首詩?!?/p>
我想大師是在說一句中國的老話:慢工出細(xì)活。但我默默聽著,跟著他穿行一片在冷風(fēng)中邊歌唱邊脫去衣服的白樺林。
莫尼卡曾對我說:“有人以為托馬斯的作品少,是因為他半天上班的緣故。但即使他不上班,作品也不會多到哪兒去。他寫詩確實很慢?!?/p>
特朗斯特羅姆的詩一般需要花幾年時間才完成,有的時間更長。長詩《畫廊》幾乎用了十年時間!而短詩《有太陽的風(fēng)景》在它第一次以手稿形式落在我手上到發(fā)表歷經(jīng)了七年時間。在特朗斯特羅姆的詩中,我們很少碰到日常套話或流行語,即便它們描寫的完全是日常生活的小事。因為詩人看見“劊子手和語言在同步前進(jìn),所以我們得使用新的語言”(《夜值》)。這新的語言不是別的語言。而是個人的、獨特的、沒有被媒體污濁過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