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文
夏米在扎紫鎮(zhèn)看牛打架時想起了叔叔,因?yàn)樯先ダ5霓r(nóng)民太像叔叔,當(dāng)牛角挑翻農(nóng)民時,他立馬推開也湊到窗口來的邁碧,給遠(yuǎn)在宜城的叔叔打電話。他好長時間沒有和老人家聯(lián)系了,事實(shí)證明這個電話打得非常及時,叔叔過得不好,自打嬸嬸被一粒五香花生米卡住喉管導(dǎo)致腦缺氧成了植物人后,他一直情緒低落,上星期在廚房滑一下又閃了腰。夏米曉得那個滋味,他受過傷的,不要說天天躺床上屁股睡痛,想墊個氣胎做不到,就連喝口水也沒人管,想到這些,夏米就難受得直淌“貓尿”。夏米知道叔叔現(xiàn)在只能指望他了,這是明擺著的,叔叔和嬸嬸雖然相好幾十年無奈自己沒有生娃,而夏米兩個哥哥又都非常糟糕,一個從戒毒所出來直接去了牢房,另一個開車帶女人兜風(fēng)下了懸崖至今癱在醫(yī)院里,至于遠(yuǎn)在渣植的小弟夏柚嘛,一向不討人喜歡,沒聲吞氣不曉得想哪樣。夏米知道自己雖然毛病不少,但他真誠,父母在世時老是擔(dān)心他以后吃虧。
夏米當(dāng)即對邁碧說了自己的打算,他要拋棄她回宜城老家,不得辦法,為了叔叔,他必須改變生活作出犧牲。夏米拼命推開邁碧的爪子,死婆娘想要拔掉他的地麻雀,這也太過分了。夏米最后把在小煤窯掙的辛苦錢給了她,他也不再需要每天喝鮮羊奶,賣掉門口拴著的羊,一頓搞光,大屁眼光棍上路。
夏米不斷想象和叔叔見面的情形,他肯定叔叔會用高興得走樣的聲音表示當(dāng)初不該聽嬸嬸話趕他走。夏米當(dāng)然不會和叔叔計(jì)較這個,他會告知老人自己是吊著農(nóng)用火車的門拉手沿甸陽線一路風(fēng)雨進(jìn)宜城的,身上裹著豬屎味迫切要進(jìn)衛(wèi)生間沖洗,他還要建議叔叔以后二十四小時打開熱水器,反正嬸嬸如今四腳朝天一樣管不了。他會安慰叔叔不要擔(dān)心他進(jìn)廚房,他一定小小心心不會搞得鍋朝天碗朝地,叔叔一向節(jié)儉勤勞,破破爛爛卻是收拾得干干凈凈,規(guī)規(guī)矩矩,抹碗的布不能揩筷子。至于老人存錢搞哪樣他不想啰嗦,總之那點(diǎn)積蓄足夠他伺候叔叔一輩子了。叔叔會寬心地笑,老人身后窗外是密密麻麻的燈火。
可是傍晚的宜城東并沒有那片燈光,夏米奇怪熟悉的樓群咋個會黑糊糊地藏在街道后面,而且房前屋后——嘟?!絿D了好多人,這讓夏米不安,借了公用電話打給叔叔,表示可以理解老人激動的心情,不過找那么多人埋伏在樓道里要給他驚喜就過了,他實(shí)在怕被人拉扯,還是快點(diǎn)開了燈。電話那頭叔叔聲音急得厲害,半天夏米才搞懂,有人拉下宿舍總閘,廢了B棟二哈家電飯鍋剛煮開的米,二哈找上A棟章超保家要求賠償,章家前幾天曾為自己布線拉過總閘害二哈撞壁吊個青包。章家這次高低不承認(rèn),兩家為此先吵后打直至砸壞總閘,有人報警,兩家挖溝阻止警車來抓人,不料挖爆了水管。夏米這一下徹底明白,自來水公司冒火斷了水源。
叔叔氣喘吁吁中夾雜著滴答聲,夏米猜想老人家另一只手提著尿壺,方向反了,尿飆到地上,還弄濕了手。立馬叫叔叔夾住尿等他上來,電話那頭喊不要來。夏米知道叔叔一向嚴(yán)肅不愿有人看見他狼狽的樣子。勸說幾句,回復(fù)聲淹沒在涌出樓房的人聲中,無電無水,大家只能奔附近小吃店。夏米直罵自己反應(yīng)慢,叔叔肯定餓得遭不住。他叫叔叔等著,自己去小吃店端碗面上去。到了店門口才想起身無分文,不管!
小吃店在馬路對面,磚木房子,涂得又紅又黃,像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店里擠滿了人,屋外道上也安放了桌子,好多張嘴嗍著不同碗里的辣雞面、炸醬面和香辣素粉,沾滿紅油的無數(shù)嘴唇翻上翻下,唧唧喳喳,主張抓哈章兩家,敢吊歪,關(guān)上二十年再說。哎,哎,有人指出,要不是破瓜爛棗的住戶們不交物管費(fèi)氣跑物管員,哪里會有今天的事?呼嚕呼嚕,宿舍樓里走來一群婆娘,提了水壺和鍋到小吃店接水,飯可以不吃,臉腳的衛(wèi)生是要保持的,不然咋過辦,天又熱,汗水八顆八顆地淌。不忙不忙,小吃店員工上前告知,接老板通知,要水可以,一壺五塊,一鍋十塊,不興討價還價。
哽呢轟隆,一陣?yán)茁暆L過后,屋后又是貫城河嘩啦啦的流淌聲。
有人拍打夏米的肩膀,叫他不要擋著人家過路。夏米非常恭敬地側(cè)過身,一股子說不出的卵味讓他盯上了過去的女人,他喜歡看成熟的女人,目光跟著她走,她邊走邊呸呸地吐著板栗殼,猛一停,說:
呀,又沒得茄子。
員工甲懶洋洋地說,那個不好吃嘛。女的說你懂個屁,老板特意點(diǎn)的。多吃茄子,可以避免血管堵塞。員工提了刀去削茄子。
夏米有點(diǎn)后悔給她讓路,他最討厭有來頭的人,特別見不慣她撇著嘴在門前轉(zhuǎn)半圈,一巴掌拍向蹲在一旁撿蔥的員工乙,說你不要裝死,聽到?jīng)]有,飯煮粑點(diǎn),今天老板牙齒有點(diǎn)痛。夏米已經(jīng)決定不再看她,偏偏她又捏著鼻子朝他叫。
夏米并沒有認(rèn)為自己有哪樣不對,他無非是抬起腳讓一條狗舔他沾著屎的鞋底,女人的叫聲使他暴煩,這讓所有人的眼光都盯著他,員工小丁更是跑過來吼令他去換雙鞋再來,不然臭跑了客人要他負(fù)責(zé)。夏米很不高興,像抽陀螺一樣轉(zhuǎn)過員工小丁,讓他看清女的已經(jīng)進(jìn)屋,不要再學(xué)她尖脆脆地講話,聽清了,他不負(fù)責(zé),也不想走,下一家小吃店離得遠(yuǎn),天悶悶的恐怕要下暴雨。員工小丁還算懂事,不再堅(jiān)持要他離開。但光是這還不夠,夏米要求他快去煮面吃了好走,不然叔叔會著急。員工小丁滿嘴答應(yīng),一去就不來了。夏米又找別人,他討厭所有員工都敷衍他,只說不動,連問幾次,員工丙才吊著臉強(qiáng)調(diào)先付錢再吃面的規(guī)矩。夏米就摸出邁碧家空調(diào)搖控器——喂,老大,帶半斤錢來小吃店。員工才喊煮面。
噼里啪啦,暴雷打得嚇?biāo)廊恕?/p>
夏米跟著人們往屋里跑,眼看窗口還剩一個座位,他拼命朝前擠,腳下地磚油滑,他東倒西歪,手中面湯四處亂灑,他連連喊讓——大家紛紛捂住耳朵,不得辦法,在扎紫鎮(zhèn)講小聲了人家聽不見。夏米咯咯笑著剛要落座,又被那個女的拉住,那是她的座位,她剛從衛(wèi)生間回來。夏米搞不懂她為哪樣總和他過不去,他可不是很講道理的人,加上四周全坐滿了沒地方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要坐, 女的也犟,硬是死死拉著他的衣服不讓坐,一拉二扯,面湯飆到她袖子上,女的暴叫起來,說是她新買的休閑裝。夏米不以為然,頂多是脫下來幫她洗,宜城出的肥皂一洗就干凈。女的紅了臉要掐他,夏米恍然大悟,連忙道歉,不得想到你的衣服里面是光胴胴。大家哄笑起來,夏米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挨了她的一個“地格爪”,在大腿上,骨定浸血,夏米咬緊牙關(guān)才沒叫出聲。估計(jì)女的這下該消氣了,他看見她臉上有占上風(fēng)后的笑。夏米心安理得地再次要坐下,聽見她的鼻音,忙又站起來,她卻扭開臉不理睬他。夏米想這可不能怪他,他不能老是謙讓,干干脆脆坐下了,吃一口面,又看她一眼,她也正看他,夏米收縮半個屁股,要她合伙坐那張條凳,起初她不愿意,撐了半天仍不見有空位才勉強(qiáng)坐下,蹺起二郎腿,兩背一碰,忙又分開。夏米剝了大蒜丟進(jìn)嘴里呱呱地嚼,鼻涕眼淚一起冒出來。
女的煩他響亮的噴嚏,說你能不能——
夏米一起身,條凳一翹,女的跌坐地上,夏米非常抱歉,他確實(shí)不是故意整她,他是要去打那只爬上窗臺的貓,他討厭風(fēng)吹著貓毛飛到他臉上。拉她起來時頭又撞著桌子,滑稽得很,他忍不住哈哈地笑。背上挨了一拳頭,唉喲,又遭踩一腳,好痛哦,咦,他警告女人適可而止,她不買賬,他說莫非要搬石頭打天?她隨便他玩哪一路,來高接高。員工們過來勸解,夏米放她一馬, 男不和女斗,稀里呼嚕吃面。
可是女的卻詭詐兮兮開始撥打手機(jī),她用的可是真手機(jī),能聽到對方講話。夏米雖然不怕她會叫人來找他麻煩,不過還是留著心,對方叫摔哥什么的,她問他下班不得?自己在小吃店等他。
員工甲貼他耳邊說,摔哥是一個草包,原先經(jīng)常來這里推銷啤酒,不怕的。夏米邊聽邊捉一只蟑螂丟進(jìn)碗里,拉回員工甲來看,要求賠償,稱自己肚子痛得馬上要打滾,醫(yī)藥費(fèi)少不了的,不然大麻煩。員工甲慌慌張張問女人是不是她搞的,女人夸張地扭過身子背朝他們。夏米不準(zhǔn)他打攪女人,是衛(wèi)生問題。員工甲輕聲央求不要聲張,答應(yīng)免費(fèi)重新煮面,再加鹵雞蛋,保證吃完再送一碗讓他帶走。慢點(diǎn)!女的憤怒地拉住員工甲的袖子,說你是老板你做主?賠了本扣你工資。員工甲甩開她高喊老羅收碗。
一個勾腰駝背的死老鬼走過來,端走殘湯剩面,三兩下吞光,滴湯漏水,胡子亮晶晶的。
女人拒絕老羅給她端面,她厭煩老羅那一臉一手紅色騷疙瘩。換人后,她又喳起來:講了多少遍,我的這碗面不要放蔥蒜的嘛,蔥蒜刺激腸胃對皮膚不好,咋個不用腦子。
員工們嘰嘰咕咕,最后推舉老羅去勸女人將就點(diǎn)嘍,不要作怪,雞巴皮膚那么粗糙,沒有必要保養(yǎng)。夏米笑老羅, 說自己怕怕,經(jīng)常被女人掐一爪。撈起袖子讓大家看,果然青一塊紫一塊。大家鼓勵他拿出勇氣,女的原先也在店里打工,后來雖然成了老板的高級保姆,但是已經(jīng)失寵,老板經(jīng)常吼她。老羅硬著頭皮上前,女的哼一聲鼻音,老廝兒立馬一動不動,乖乖地按女人的吩咐戴上白色工作帽,然后吼問其他員工,老板今天要的配菜,咋個一樣不得?酸蓮花白、酸豇豆、蘿卜和紅辣椒,每一樣都要。還有,女的說,她喜歡隔壁煙薰火燎的烤豆腐,去端一盤來,烤得焦黃的那種,中間切開灌上辣椒水。
員工出門還在罵,死逼吃辣椒不怕刺激脾胃。
一屋子人哄笑。
女人沉了臉盯著盤里的泡菜,夏米估計(jì)她氣壞了,好不容易抬頭,卻說,
還差酸豇豆。
夏米忽然覺得她有點(diǎn)好玩,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叫心理素質(zhì)好,如果是,她就太適合去射點(diǎn)球了。他認(rèn)為和她有相像的地方,可惜沒有機(jī)會告訴她這一點(diǎn),從見面到現(xiàn)在他和她一直嗆著,何況他的第二碗面已端上來,他要吃完了快走。夏米叮囑自己老老實(shí)實(shí)專心地吃,面條淡就淡點(diǎn),將就將就,因?yàn)獒u油瓶偏偏在她手里,她正往每一碟泡菜里倒,嘗一嘗,然后又倒,這時手機(jī)響了。夏米不反對她跟摔哥通話,只是千萬不要不愉快,吊著臉,最后把醬油瓶猛地往桌上一蹾,醬油從瓶口飆到他手上,這就讓他不爽了??墒歉緵]有他抗議的份,她只顧對著手機(jī)嘰里呱啦,越講越急,似乎是摔哥臨時有事不能來,這讓她很不安逸,一陣急風(fēng)暴雨,對方還是推三推四,女人忽然改變腔調(diào),一再央求,好說歹說,對方終于答應(yīng)。她放下手機(jī),嘿嘿一笑,拿起筷子,很鄉(xiāng)土地在碗邊連敲三下,放到夾肢窩揩一揩,插進(jìn)面碗里一攪,口一張,一撮面條嗍進(jìn)嘴里。夏米忽然覺得非常親切,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向她笑笑,她的一只手就伸過來。從他跟前拿走醬油瓶,用完后“乓”一聲放下,這次醬油飆到他臉上。夏米當(dāng)時并不怎么生氣,只是呆呆地看著她認(rèn)真吩咐員工小丁端一碗酸蘿卜老鴨湯來,不要放鹽。這讓他有點(diǎn)悲哀,看來自己曬得和醬油顏色差不多了。悄悄抹去臉上稀點(diǎn)點(diǎn),安安靜靜等員工端來賠償面好走人。她卻不安分,嘰呱嘰呱嚼面,呸呸地吐著辣椒皮,忽然拍他一巴掌,要他縮回腳,人家端鴨湯來了。她真的下勁,他的手背都紅了,還沒有想好是否給她看看,她卻嫌鴨湯油太多,呼地一吹,湯飆出來,燙得夏米齜牙咧嘴,這一次他真的鬼火直冒,端了鴨湯全部潑到地上。她一聲喊叫,一腳踢在他窮骨頭上,夏米一定要扇她,不然他就不是夏米。一揚(yáng)手,他真的奇怪,明明沒有碰著懸吊的電燈泡,竟然“乓”的一聲爆碎,黑暗中一屋子人鬼吼鬼叫,女人聲音最大,她怕客人趁機(jī)偷東西,她要報警,大家笑起來,一堆碗筷和碟子哪個要。
夏米可不管碗筷,他在暗中繞開嘩嘩作響的排水道和雜亂的男腿女腳,尋到女人,憋著嗓子警告她不要惹禍,對方黑得很,經(jīng)常被派出所抓去壓在大門板下臉貼著地念保證書的。
燈重新亮起來。
女的眼光遠(yuǎn)遠(yuǎn)地投向他。
員工丙要夏米抬一抬腳,掃走地上的碎玻璃,忽然問,桌下包是哪個的?夏米也奇怪,桌下咋個會冒出一個包?
女的叫員工丙不要打岔,她拍著巴掌對所有員工說,剛才老板來電話,估計(jì)至少要停三天水,大家一起行動把臥房騰出來接待客人,什么哪個的床鋪?zhàn)罡蓛舨荒軇?偷奸?;皇娣囊宦砷_除。員工們瞪大了眼睛,說真的還是假的?又在這里指手畫腳。她說有本事你們就不聽。大家才動起來,喊老羅動作快點(diǎn),把撿來的紙殼折疊好明天賣給收荒的。女的又叫:客人走后再收拾。
夏米盯著移到椅上的那個包,女的一翹屁股遮住,讓開時包已不在。
喂喂,窗外圍墻上冒出一顆人頭,要求來一碗大排面。前屋電話又響,說是派出所巡夜餓了立馬送五碗面去,多加脆哨,還要雞雜。屋角桌子邊年輕小媽數(shù)落孩子,乖,你數(shù)學(xué)考得不好,才得81分。孩子說那是過去的分?jǐn)?shù)。小媽笑了,問現(xiàn)在呢?回答59分。啪!一個響亮耳光,接著是小娃哭聲。
咪——窗外有人喚貓。
夏米拍著桌子問員工丙,我的面呢?
員工丙連連跺腳,認(rèn)為夏米太得臉,不要他賠償燈泡就夠意思了。夏米毛焦火辣,要對方講明一二三,不然要抄鋪。再次摸出“手機(jī)”,喂——開車過來,多來幾個人。員工丙頓時熄火,喊:煮面。
女人一陣咳嗽,咳得怪聲怪氣,夏米盯著她,新燈泡下她嘴角閃過一抹詭笑。
屋外又是一陣?yán)茁暆L過,客人們紛紛離去。
女的換到另一張桌子去等她的食物。
店里一下清靜許多,夏米忽然覺得今晚有點(diǎn)好玩,尤其是外面飄過的歌聲讓他開心,肯定是醉鬼唱的,沙啞、走調(diào),但這不打緊,關(guān)鍵這本地老歌讓他想起還是小崽的那個年代,想起早先這塊地上那些木板房和彎來拐去的巷子,四周大片搖晃的包谷,不由跟著唱:哥在上街喝燒酒,妹在下坎吃檳榔……女的又坐回來,隔桌看著他,臉上表情讓他非常舒服,夏米知道自己歌聲迷人,要不是父母窮,他早進(jìn)了藝術(shù)院校。張開嘴巴還要唱,她擺手叫他打住,盡管她很喜歡這首本地老歌,但更關(guān)心他的情況,這讓他不太習(xí)慣,多多少少有點(diǎn)結(jié)巴地表示現(xiàn)在想贊助他進(jìn)藝術(shù)院校已不現(xiàn)實(shí)。他不喜歡她打斷他的話,講都沒講完,他有一大堆被埋沒的話要說,可她只問他從外地來?姓甚名誰?還奇怪,姓蝦?死盯著他。
是夏。對,來看親戚。
他搞不懂女的咋個突然激動,一下站起,嘴唇哆嗦,摸出手機(jī),喂——出門一會兒返回,恢復(fù)平靜。他問是不是摔哥又不來了?她說你偷聽?小心我拿竹簽錐你手指。夏米怕。她笑起來,拍一拍他肩膀,說:稀湯。他似懂不懂,莫非是講煮面?他討厭稀的,少放湯。
啪!她雙手一拍,打死一只尖嘴蚊。
夏米一下覺得女人詭詐,不曉得在搞哪樣名堂,不過他才不想去細(xì)琢磨,只要面端上來他帶走,這里房子塌下來砸死人也不關(guān)他的事,他對這個卵店不得多少好感,覺得員工也是個個討厭,煮碗面去半天,他要去催一催,剛邁步,女人說還沒有好,先前去看過,那狗雜種根本沒動,湊在一起“捉怪?!?。夏米看著她,忽然懷疑就是女的吩咐員工不給他煮面,她見不得他得半點(diǎn)好處。夏米警告她,你賣蓑衣我賣蒜,各走各的路。女的會裝憨,驚問他哪樣意思?他懶得和她啰嗦,正要出門,和外面進(jìn)來的廝兒撞在一起,讓他不高興的是,狗日的不僅不道歉,還推開他直朝女人奔。怕不會喲,夏米認(rèn)為今天就算老子臟兮邋遢,也不能這樣被人打整,他一定要修理一下摔哥。追上兩步才要伸手,女的一聲尖叫,倒把他嚇一跳,原來進(jìn)屋的不是摔哥,叫包小二,東門掃渣渣的。
包小二稱摔哥有事來不了,參軍去了。女的差點(diǎn)呸他一臉口水,她絕對不信,摔哥多大年齡還當(dāng)兵。包小二解釋就是吃公家飯,煩她還不懂,說,就是進(jìn)去了,下午去超市偷了幾瓶酒,現(xiàn)關(guān)在看守所,起碼十五天。包小二叫她把東西交給他帶走。女人從桌下拎了包交給他,催他快走。包小二卻要她一起去瀟灑一回,上“櫻花浴城”洗個澡,這個天干打雷不下雨,悶一身汗,浴城安逸哦,連洗帶捶背按摩幾十塊搞定。一邊伸出爪子在她肥腚上摸一把。
慢點(diǎn)慢點(diǎn),夏米揉了半天眼才確信沒有搞錯,這可讓他開了眼了,干精精瘦殼殼的包小二搞人高馬大的她,根本是耗子尾巴涮油罐。
女人罵包小二短命廝兒,我又不是雞,這個摸來那個掐去。包小二嬉皮笑臉表示摔哥才不會生氣,女的也笑,拉著他,突然脫了鞋拼命抽打。包小二也不是省油的燈,兩人互相抓扯,包掉到了地上,嘩啦一響,員工們跑進(jìn)來,一陣驚叫過后,七八只手拉開拉鏈,里面是一桶油幾塊肉,兩包黑木耳,摔碎的瓷器和雞蛋。大家跳起來,誰偷的,這是害我們遭扣工資。女人先聲明不關(guān)她的事。大家就揪住包小二,搜走身上一百多塊錢,一陣拳打腳踢后放他走了,鼻青臉腫的包小二臨出門點(diǎn)了女人的水,員工們轉(zhuǎn)向女人,嚇得她一閃身躲到夏米身后,T恤下一對大波抵著他的背,一鼓一鼓的。夏米就是那個時候動的心,他好久沒有搞女人了,雖然邁碧天天在身邊,但一挨近她就尖叫,總懷疑他身上有跳蚤。邁碧一向裝淑女,真的是裝,彈的那點(diǎn)卵子琴讓他渾身直冒雞皮疙瘩。半年前明明是她勾引他,完事后一把鼻涕一把淚硬說是他在她杯里下了春藥,毀了她的家庭。搞得他以后一直雞巴不硬,還縮短,原先長長的,玩大號時要拿竹簽做架子支起, 免得垂到糞坑里。他絕對沒有添油加醋?,F(xiàn)在下邊又有了感覺,咋個不興奮嘛,得臉兮兮地回身抱住女人,轉(zhuǎn)對員工們說,他可以證明東西是包小二偷的,小廝兒是吃不成豆腐反誣陷她的。員工們奇怪他倆先還吵架這么快就攪到一起,有人悄悄提醒夏米,她詭計(jì)多端你可要當(dāng)心。夏米才不聽這些,他自己常走歪門邪道,根本不怕。他叫員工快點(diǎn)把面端來好走人。員工們散去后,女的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叫他不要信這些人的鬼話,這里人人嫉妒我,你想嘛,我穿的是絲質(zhì)睡衣,天天牛奶水果不斷,不信你看。把一雙手伸到他眼前,好白,一點(diǎn)老繭都不得。順便摸一摸他的臉,該是光滑滑的?所以招人恨嘛。她說員工們一直想整她,每次來不是少這樣就是少那樣,今天又是,來半天了,點(diǎn)的飯菜也沒送來,故意拖延時間,想害她遭老板罵。說著說著眼圈發(fā)紅。夏米怕看“貓尿”,勸她打住。她笑了,手又放到他肩上,順著肩下走,他提醒臟,她無所謂,只認(rèn)為他穿帶圖案的大紅衣服有點(diǎn)搞笑。夏米有自己的道理,他還是單身,鎮(zhèn)上待久了,要吸引宜城人眼球,就要穿鮮艷點(diǎn)。她拍他一下,覺得他好玩,又詭詐,拿一個假手機(jī)哄鬼,不要慌,她才不會點(diǎn)水。又嘆口氣,說在她看來,他到宜城低調(diào)一些好。夏米也承認(rèn),自己的樣子太匪氣霸氣不可一世,一般女人會怕。她搖頭,正兒八經(jīng)指出他頂多像車站后面批發(fā)魚的。夏米連忙聞聞自己,認(rèn)為不對,沒有腥味,倒是覺得她像飼養(yǎng)過什么似的。她說他狗眼還尖,過去隨父母搞過養(yǎng)雞場,問你原先呢,跟你爹媽干過哪樣?夏米捏一捏她的手,悄聲說:
賣蝦。
兩人咕咕地笑,相擁著重又坐下,他想親她, 面對的卻是突然變冷的臉。
對夏米她說,先幫她把老鴨湯錢付了,她現(xiàn)在不是店里人,吃東西要埋單的。她叫他不要摳后腦殼,另外,店里的青椒肉絲蓋飯還可以,干脆再來一碗小肥腸米粉兩個人分。夏米說外面稀里嘩啦的是不是下雨了去看看。剛要起身被她拉住,說是試他的,看他是不是真的對她好。
夏米嘿嘿地笑,抓過客人落在桌上的煙盒,空的,揉做一團(tuán),扔出窗外,屋外有人罵扔你家先人板板。女的按著他不準(zhǔn)動,從褲包里摸出煙請他抽。夏米疑惑地斜看著她,問是不是有難處?見她不言語,又問為哪樣偷?她要他小聲點(diǎn),左右看看,咬牙切齒,說這是報復(fù),原先老板對她很好,答應(yīng)以后小店由她掌管(夏米認(rèn)為男人哄女人上床前都這樣),最近卻悄悄通知家人來取代她,她憤怒,要把店內(nèi)偷空。夏米卻斷定她一定和老板有一腿,得寸進(jìn)尺和摔哥勾搭成奸惹毛了老板才要趕她走。夏米拍掉腿的上煙灰,他不贊成偷,叮叮當(dāng)當(dāng)找不了多少錢,被抓住劃不來,要想留下,除非她做一件能讓老板改變主意的事。
“改變主意?”她重復(fù)一遍,笑一笑,忽然臉紅。
他也笑,說,又打雷了,要下雨。
她說是的,要下暴雨。
他看著窗外黑糊糊的樓群,勸她以后不要再在這里做了。他要日她,娶她,他也該成家了。彎下腰去撿掉地的筷子。喂,喂,女的拍著桌子說搞錯不得,我同意了沒?夏米抬頭時鼻子碰著桌子角,他捏住鼻子擤了鼻血一甩,女的慌忙埋頭躲開,他接著說然后一起伺候我叔叔。她咯咯笑著,遞給他紙巾,順勢戳一戳他額頭,問,你叔叔是搞哪樣的?聽了他的回答后直眨眼,她可不相信他還會照顧老人,比如腿腫咋個辦?夏米吐掉煙屁股,說要看咋個腫?一種是血脈不通,要活血化淤,吃丹參滴丸。如果腫得油光水滑,就是腎有問題。夏米非常佩服自己竟然能夠讓她聽得連連咂嘴,實(shí)際上他一樣不懂,他是從邁碧老公上班的鎮(zhèn)醫(yī)院聽來的,當(dāng)時他從馬場鎮(zhèn)湯毛子獸醫(yī)站過來,那天湯毛子治死了人家一匹馬,差點(diǎn)被打斷兩條腿。夏米并不擔(dān)心自己是否會聽錯,反正照顧叔叔是憑愛心,病急了,可以扛起來往醫(yī)院一送。
女的贊同后,還是想不通,她不甘心就這么放過老板,她要他和自己一起偷,就一次。夏米不干,不是油滑——砰!他拔掉桌上釘子裝進(jìn)褲包,他要把它釘在叔叔家廚房里掛水舀子。再有一截鐵絲就好了,叔叔家拖把老是脫落,當(dāng)然,需要綁一綁的還有木桶。只有他知道,叔叔一直保留舊式木桶,用它裝了洗菜水沖廁所,他堅(jiān)持不準(zhǔn)用水箱里的水,不然要?dú)馊?反復(fù)念叨水價已經(jīng)漲了兩毛錢。女的問他多久沒回來了?他說好多年,總算回家了!滋——一泡口水飆出老遠(yuǎn)。房門乒里乓啷,又有客人陸續(xù)到來,一連聲喊熱呵,要員工打開電扇,過道那邊飄來冷冷一句:
壞了!
她被油煙嗆住,一陣咳嗽,制止他幫她捶背,叫他快點(diǎn)趕狗,免得在桌子下撒尿。夏米一腳射去,狗尿差點(diǎn)飆到員工丙身上,他正把他的面端過來。女人拉住員工丙,說光有飯盒人家咋個端走嘛,去拿一個塑料袋來。員工丙“哼”一聲拿來套上。夏米附她耳邊說先走了,明晚在這里等她。女人不干,既然都住附近,就一起走。夏米又坐下,問,老板咋個自己不來吃?她說近來老板玩得鮮,在家里上網(wǎng)。夏米問幾點(diǎn)了?她看看手機(jī),說快七點(diǎn)半了。夏米心里“咯噔”一下,他不能再等了,叔叔看完新聞聯(lián)播一定要熄燈休息,這是雷都打不動的,可不能讓老人家餓著肚子睡。女的說不忙,人是會變的。一邊指給他看,員工小丁已把她的東西端上來,用托盤盛著,雜七雜八好多樣。女的先數(shù)核桃,一共五個,湯兩碗,素湯是飯后喝的,消化半小時后吃的水果也備齊了,共六樣,每樣一片。女的說老板名堂多哦,一三五吃鯽魚,二四六吃筒子骨,還要求拍開骨頭澆上一點(diǎn)醋。邊說邊埋頭嗅一嗅。夏米嘆息叔叔沒有這個條件,女的表示不要緊,只要有你就可以。夏米心里暖得要命。
客人在喊員工,打半斤枸杞酒來。
又有人要牙簽。
夏米催她快走,女的說再等等,還差蛋清和藥水,用來洗臉泡腳的。夏米罵雞巴老板啰嗦,他不奉陪了。女的突然面色痛苦,起身朝屋后走。他驚問她去哪里?女的一聲不吭。遠(yuǎn)遠(yuǎn)的房屋后門響了一下,才知道她是去了廁所。夏米想走又實(shí)在不放心,只能跟去屋后,一邊大聲建議尿頻尿急就吃三金片。門那邊女的罵他要死,她又沒得婦科病,夏米讓開過來的食客,同時說服自己,現(xiàn)在回家吵醒叔叔反而被罵,索性晚點(diǎn),抱著下水道爬上五樓,從廁所跳進(jìn)去,熟得很,原先搗蛋被家人剝光衣服鎖進(jìn)廁所,他就是借助下水道溜走的。
屋后過道非常詭異,走兩步燈就滅了,要不時敲打墻壁才行,而且氣味難聞,土灶上大鍋里煮著豬大腸,員工用火鉤在里面攪,鉤了煮好的腸子扔在地上,蓋上油膩的大毛巾。夏米打著噴嚏邁過豬大腸,拉開過道頂端房門,懸掛在門上的掃帚落下來,砸在他身上,馬上有人過來拉住他,告知要一個一個去,還有,店里規(guī)定,客人上廁所要交費(fèi),對方坦承不能不精打細(xì)算,那么多客人一人沖洗一回要用多少水。另外,廁所沒有燈,需要打火機(jī)的話, 兩塊錢一個。夏米一屁股甩廝兒一個踉蹌,自己跨上嘎吱作響的木走廊。
雷聲震得屋檐吱咕吱咕響。
門一開,女的從廁所出來,才走兩步又返身進(jìn)去,再次出來,奇怪好好的咋個拉肚子。問夏米有無感覺?他說不好意思,胃口太好,敵敵畏都能消化。她疑心老鴨湯有問題,狗日的這些員工,老板不在,簡直無法無天,她早聽說員工在客人碗里放瀉藥,然后再把從社區(qū)醫(yī)院偷來的止瀉藥賣給客人,一條龍服務(wù)。哎喲,她肚子又痛,一貓腰再次進(jìn)去。員工過來告知夏米不要聽她的,一向裝鬼。夏米推開對方喊快去拿藥來,不然告你們開黑店,一邊拉下拉鏈撒尿,員工趕來制止不了,猛地一踩地上木板,蓋子翻起來,“嗡”,一大群蚊子從下面河溝里飛上來,嚇得夏米張開雙腿一跳,那個姿式肯定滑稽,惹得對方哈哈大笑,又呸呸地吐掉飛進(jìn)口的蚊子。夏米一把搶過對方手中的小瓶子,交給走出廁所的女人,她看也不看就扔了,還罵他憨,曉得是真藥還是假藥?
又有客人來上廁所,員工上去收費(fèi)。
夏米拉了她就走,身后飛來兩塊磚頭,砸在墻邊鍋上,咣咣啷啷地響,夏米返身要去找員工,女的抱住他勸他算了,她軟軟地靠著他,糟糕透頂,一步也走不動,要他送她回家。
兩人離開小吃店,她可沒忘了叫他端上托盤。
漆黑一片中,又是隆隆的雷聲。
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相同的樓房,終于上樓到了她家。他問老板看見咋個說?她稱自有辦法。
屋里黑咕隆咚,有一股新家具的香味。女的搜走他的打火機(jī),她要夏米換上她的拖鞋,她還記得他踩過屎。她的嘴唇刮得他耳朵好癢,要他踮著腳一直往前走,再左拐,把托盤放在平柜上。夏米小心翼翼,還是碰掉了茶葉筒之類的東西,趕緊蹲下身去摸一把,沒有,索性趴下朝前摸,“咚”一下,撞到對面爬過來的她頭上,唉——噓,她摸著他頭上的青包,叫他不要吱聲,悄聲告訴他已進(jìn)了她的臥室,請不要發(fā)抖。拉他起來坐在床上,肩貼著肩,說,你真的想和我抒情?一張臉抵到他嘴邊要他親,不耐煩他咋個只曉得喘氣,不要擔(dān)心,老板肯定已經(jīng)睡了。夏米太喜歡她了,說服自己,先日了再走。張開雙臂抱她,卻抱住一個枕頭。她像魚一樣滑到他身后,叫他不要急,先脫了等她,她去洗一洗就來,說完很快消失。夏米興奮得脫了衣褲躺在床上,呼吸著屋里的味道,他喜歡這股味道,陌生中又有一點(diǎn)點(diǎn)熟悉,搞不懂咋個回事。
再次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夏米激動地?fù)渖先?唉呀一下僵住,手電光照著的竟然是叔叔。
夏米萬分沮喪地穿著衣褲,一邊責(zé)怪叔叔不該來,我馬上回家的。忽又奇怪,問你咋個在這里?看著叔叔身旁的女人,說,是你通知的,呃,忽然毛發(fā)豎立,原來叔叔就是她的老板。夏米真有點(diǎn)魂飛魄散的感覺。半晌才尷尬地笑笑,說叔叔你的變化也太大了。
老人拿拐杖戳他胸脯不準(zhǔn)靠近,氣憤地說,就曉得他龜崽子回來沒好事,一直就懷疑他咋個會熱心來看護(hù)他,完全是沖著財產(chǎn)來的,還想搞女人。
女的雙手捂臉嗚嗚地哭。
夏米急得直跳,比手畫腳想要分辯,叔叔比他還急,一把拉住他,說,夜晚入室非偷即盜,我已報警,看在親戚分上你快跑吧。夏米似乎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他可不想進(jìn)去再嘗被打得嗷嗷亂叫的滋味,慌慌張張朝廁所逃。女的叫一聲追上來。夏米安安逸逸拉了她一起跑進(jìn)廁所,窗口小,他要她先上,她不,他也不再謙讓,上了窗臺伸手拉她,女的卻只顧抓住他的褲角,當(dāng)他抱緊窗外下水道時,她扯回她的拖鞋。夏米順著下水道往下溜,遠(yuǎn)遠(yuǎn)聽見女的對叔叔說,終于可以證明我對你的忠心了吧。
夏米在樓房拐角處,遇見從渣植趕來的小弟夏柚,他說叔叔通知他來接管小吃店的。
夏米看著小弟消失在樓房里,他已顧不了去想,這一切是不是叔叔設(shè)下的圈套,關(guān)鍵是,他現(xiàn)在該去哪里?
滴滴答答,終于掉下雨點(diǎn)。
作者簡介
何文,生于北京,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走過四季》,長篇小說《誰為誰停留》,獲第二、第三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曾在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F(xiàn)供職于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