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巍
中國和印度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中的兩個亞洲國家,有著兩千多年的友好往來歷史。中國的絲綢、瓷器和造紙技術(shù)曾傳入印度,而印度的茶葉、棉花、制糖術(shù)也很早便傳人中國。尤其是佛教從印度沿著“絲綢之路”傳入中國,更是中印文化交流史上影響深遠的一件大事。唐代高僧玄奘從印度求法取經(jīng)的故事被明代人吳承恩改編成小說《西游記》之后,天竺——古代印度成為中國人心目中的“西天”,充滿著神秘和傳奇的色彩。
中印兩國之間有著漫長的陸地邊境線,高聳入云的喜馬拉雅山和喀喇昆侖山隔阻其間,全長約1700公里,大體上可分為東、中、西三段:東段約650公里,從中緬邊界的西端到中不邊界東端,與喜馬拉雅山南麓下的印度阿薩姆平原相接;中段約450公里,是我國西藏阿里地區(qū)與印度旁遮普邦、喜馬偕爾邦和北方邦相接壤的邊界:西段長約600公里,是我國西藏、新疆兩區(qū)與印屬克什米爾、拉達克相鄰的邊界。
2007年8月,我率領(lǐng)一支考古隊深入到中印邊境中段我國境內(nèi)的阿里象泉河流域卡孜河谷地帶開展考古調(diào)查,揭開了這片秘境所隱藏的一段鮮為人知的秘密。
秘境:圣地與圣人
位于中印邊境中段我方境內(nèi)的西藏西部象泉河流域,曾經(jīng)是兩個神秘的古國——阿里象雄王國和古格王國的故地。象雄王國在唐代的典籍中被記載為“女國”,相傳因其統(tǒng)治者均為女性而著名,其地雖然寒冷荒涼,但卻盛產(chǎn)黃金,所以象雄的女王也被史書記載為“金氏”象雄王國疆域極為遼闊,最為強盛之時據(jù)稱曾占據(jù)了東起中亞、橫跨西藏西部北部,直抵西藏東部的廣大地區(qū),并在這些地區(qū)部先后建立過不同的都城。象雄王國流行一種神秘的“象雄文字”以及一種以殺牲祭祀為特點的土著宗教——苯教,在當時產(chǎn)生過很大影響。公元7~8世紀時,興起于西藏高原的吐蕃王朝發(fā)兵兼并了象雄王國,藏文史書記載這段歷史時也充滿了傳奇色彩:吐普王朝國君松贊干布為了吞并象雄,秘派他的妃子潛往象雄,妃子等到發(fā)兵時機成熟時,將秘信藏在鑲有寶石的帽子里送出,松贊干布隨即派出吐蕃軍隊一舉將象雄擊滅,將其納入自己的統(tǒng)治。公元9世紀末,強大的吐蕃王朝由于內(nèi)憂外患最終走向了覆滅,末代吐蕃國王的兩個妃子為了爭立其子為王而擁兵混戰(zhàn),其中戰(zhàn)敗的那支吐蕃王妃的后裔被迫遠逃阿里,在這里與當?shù)赝镣趼?lián)姻,并建立起統(tǒng)治。從此,在象雄王國的故地上,又誕生了一個偏安的王國——古格王國。
古格王國的創(chuàng)立,從一開始便以佛教作為立國之本,很快成為當時西藏西部的佛教圣地。在古格早期歷史中,起到過重要作用的一位高僧,名叫仁欽桑布(958—1055年),根據(jù)藏文史書《仁欽桑布傳記》的記載,他于公元958年出生于古格的熱尼,13歲時出家為僧,得法名仁欽桑布。仁欽桑布17歲(975年)時起曾先后三次赴克什米爾、印度等地求學,前后在外停留17年,跟隨75位高僧學習佛教的顯、密經(jīng)論,當他返回古格王國時,帶回了大量的顯、密經(jīng)典。史書記載仁欽桑布一生翻譯、校訂了顯教經(jīng)典17部,論33部,密教經(jīng)典108部,這些經(jīng)典奠定了后來西藏佛教的基礎(chǔ),從而他被后代尊稱為“大譯師”,后世將他所編譯的密教典籍稱為“新密”,而將在他之前翻譯的密教典籍稱為“舊密”。仁欽桑布的宗教活動不僅僅限于譯經(jīng)傳法,在當時影響更大的是他在古格王國境內(nèi)到處建寺修塔,當他第三次從克什米爾返回古格時,帶回了32名克什米爾藝術(shù)家,修建和裝飾了大量寺院與佛塔,為后人留下了燦爛的佛教文化。
在出發(fā)前往阿里的途中,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這段歷史的許多片斷:仁欽桑布的誕生地是在古格境內(nèi)的熱尼村,而他的父親和其家族生活在古格的卡孜村,為了紀念他的父親,他曾經(jīng)專門從克什米爾制作了精美的銅像帶回到卡孜寺;他還在卡孜村為他父親的十三個家族分別建立了十三座殿堂,史料中記載的這些地點都正好位于我們預定的調(diào)查區(qū)域——中印邊境線上,尤其以其中的卡孜河谷最為著名。我們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會有什么樣的考古發(fā)現(xiàn)?會找到和古格圣地以及仁欽桑布大師相關(guān)的文物古跡嗎?帶著疑問,更帶著期待,我們一步步走近了這片秘境。
卡孜寺:斷指銅像之謎
卡孜位于札達縣波林鄉(xiāng),從古格王城的都城所在地札不讓——也就是今天阿里地區(qū)札達縣縣城附近出發(fā),行車約5個小時左右。一路上都是山路,越野車在山谷之間穿梭不停。眼前的景色也在不斷地轉(zhuǎn)換:從一片土黃色的土林當中躍上滿是草甸的高原平面,又從高原平面逐漸向象泉河河谷底部抵近,河谷的兩岸開始出現(xiàn)綠色的樹叢,標志著海拔高度在不斷降低。終于,我們在一片山谷間的小盆地停止了前進,前方已經(jīng)再也無路可行。帶路的藏族向?qū)Ц嬖V我們,明天必須騎馬,才能到達邊境線上的卡孜河谷。當晚,全隊扎下營來,我乘著落日前的最后一抹陽光觀察了營地附近的一處小村莊,這個小村子是卡孜村的夏季牧場,只有夏季才有當?shù)啬撩駚泶朔拍?,到了每年冬天,大雪封山之后便渺無人跡。說是村子,其實只不過有七八間用土坯磚砌成的低矮的土屋,錯落分布在山谷兩邊,一條溪流穿過山谷從東向西流去,最終流出國境線。
入夜,河谷里狂風大作,似乎要將我們的帳篷連根拔起,氣溫也降到了0℃左右,典型的高原氣候,白晝間的溫差很大,我在呼呼作響的風聲中漸入夢鄉(xiāng)。第二天早上醒來一看。帳篷外面已經(jīng)結(jié)滿了冰霜,彩色的帳篷幾乎變成了白色。圍著汽油爐子吃過簡單的早餐,當太陽升起,山間的晨霧散去的時候,全隊分乘十幾匹藏馬開始向卡孜河谷進發(fā)。
一開始還有像樣的路可走,越往前走,所謂的路,無非就是在山脊上人和馬踩出來的一道道白印子而已,從山頂向下望去,懸崖峭壁之下那條小溪細若一條白線。藏族向?qū)Р煌5靥嵝阎蠹易ゾo馬韁,雙腿緊緊夾住馬肚子,上山身子向前傾,下山身子向后仰。其實他的擔心有些多余,我們這支隊伍多年來在西藏考古,隊員們早就練就了一身在山路上騎馬的本領(lǐng),路途雖險,卻無人膽怯。
幾個小時之后,終于從山頂下到了河谷,穿過一片片的灌木叢,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略呈“U”字形的峽谷,向?qū)Ц嬖V我們,前面就是卡孜河谷。我們在河溪邊上下馬松鞍,讓滿身汗水的馬匹稍事休息,隊員們按照事前的分工開始步行調(diào)查。
沿著河谷向前,在一邊峭陡的山崖腳下,一座開鑿在崖石當中的小寺廟首先映入眼簾。這座寺廟的外壁用紅、白、藍三色抹涂,從山腳下有開鑿出的窄小的階梯沿山而上,好幾處轉(zhuǎn)彎處都設(shè)有關(guān)隘,上面蓋著大石板,只容一人通過,地形十分險要。陪同我們前往的縣文物局達珍局長介紹說,這座寺院就是著名的卡孜寺,現(xiàn)在還有僧人看守,如果沒有事先聯(lián)系,外人是不準許入內(nèi)的。進
入到寺內(nèi),眼前的景象十分奇特:從外觀上看,它是一座完全開鑿在山崖中間的洞窟式的殿堂,小小的殿堂外周還帶有一圈可供轉(zhuǎn)經(jīng)的廊道,從布局上這應(yīng)當是一座早期式樣的佛殿,但是,殿內(nèi)繪制的壁畫和木結(jié)構(gòu)建筑卻又都帶有著晚期修葺的痕跡,這些跡象都暗示著寺廟很可能使用的年代十分久遠。
在殿堂后面設(shè)立的佛龕上,排列著大大小小數(shù)十尊銅造佛像,這些佛像當中有幾尊形體特別高大,格外引人注目。我細細地觀察著這一尊尊佛像,它們的造型特點都具有典型的克什米爾風格,身材修長,體態(tài)健碩,有著彎而細長的眉毛,魚肚般的眼睛,身著的輕柔紗裙上布滿著大朵的花紋,從身體一側(cè)向下斜披垂下。突然,其中一尊造像讓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尊銅像是一尊觀音手菩薩像,與其他銅像具有同樣的克什米爾風格,但不同之處在于造像左手的食指已被折斷,從斷痕上看已經(jīng)布滿了銅銹,應(yīng)當是早年的斷痕。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馬上聯(lián)想到一個古老的故事:在藏文史書《仁欽桑布傳》中,曾經(jīng)記載當年仁欽桑布從克什米爾學成歸國之前,為了紀念他的父親,專門請克什米爾銅匠制作了一尊高大的觀音銅像,銅像鑄成之后,他又花了一兩黃金雇來馬匹和牽馬人專程從克什米爾運往他的故鄉(xiāng)——古格卡孜寺安放。不料在途中經(jīng)過一座險峻的山谷時,馬匹突然受驚,將背上的銅像撞到了山崖上,致使銅像的一根手指被折斷。眼前的景象,與文獻記載竟然是如此吻合:一座名叫卡孜的古寺、一尊斷指的銅像,似乎都在暗示著我們:這或許并不是一種巧合,當中很有可能隱含著某些真實的歷史信息。
查宗貢巴: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
從卡孜寺繼續(xù)前行,遠處是兩條山谷的交匯之處,從這里看去,著名的卡孜河谷呈“U”字形展開,像是一條蜿蜒曲折的飄帶。我?guī)ьI(lǐng)這支小隊伍朝河谷方向移動,當走近河谷口時,正面的山崖上出現(xiàn)了一排排高低錯落的洞窟,我遠遠望見其中一座洞窟內(nèi)似乎有斑斑點點的色彩,以往的調(diào)查經(jīng)驗立即告訴我:十有八九洞窟內(nèi)可能繪有壁畫,這很可能會是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我抑制住激動的心情向身邊的呂博士低聲道:“看到那座洞窟了嗎?洞里好像有壁畫?!蹦贻p的小呂一聽,馬上加快了腳步向山上快速攀登。這里的海拔高度已接近4000米,走在平路上已經(jīng)讓人氣喘吁吁,向上攀登就更為艱難,加上山坡上多年風化后堆積起來的碎石子在腳下不斷滑落,不一會汗水便濕透了衣衫。就在這時,已經(jīng)到達洞口下面的呂博士高聲向我呼喚起來:“霍老師快來,洞里真的有壁畫”
我加快步伐來到洞口下面,抬頭望去可以看得見洞窟頂部殘存的彩繪天花。但是,洞口的位置距離地面有近十米高,我們一時無法找到進洞的辦法??磥?,這也是當年洞窟的主人為了防御外敵入侵采取的防范措施之一。最后,我們設(shè)法找來一根木頭斜搭在崖壁上,小呂順著木頭在我們齊力推舉之下首先進到洞內(nèi),再用繩子將我和張博士以及攝影器材一一吊進洞里。進入洞口之后在昏暗的光線中我才看清楚,再往上還有一段豎井式的暗道,鑿通在山崖內(nèi),必須穿過這段筆直的暗道,才能最后進入到洞窟。
我們手足并用,艱難地穿過暗道攀登向上,終于抵達終點: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石窟,平面呈不規(guī)則長方形,窟門開在南壁西端,南壁的中部開有一個小窗??邇?nèi)壁畫保存得較為完好,后壁上繪制有八尊禪坐姿勢的佛像,根據(jù)佛像的印相我們初步判斷這八尊佛像為釋迦牟尼佛與藥師七佛。壁頂端還繪有一排大成就者、上師、金剛紅瑜伽女和密教雙身像,其中五尊密教雙身像及一尊金剛紅瑜伽女位于正中。洞窟的其余三個壁面上分別繪有禪坐佛像、上師像和身穿菩薩裝的五方佛以及頂髻尊勝佛母,窟門的上方繪有三尊藍色身的護法神和一排騎乘動物的神靈形象。這些跡象表明,這可能是一座薩迦派的石窟,從性質(zhì)上看應(yīng)當是當年這一帶僧俗民眾用以禮佛的石窟,具有很高的地位,后來我們向當?shù)夭刈謇相l(xiāng)打聽到它的名字叫做“查宗貢巴”。從藝術(shù)風格來看,壁畫的年代可能不會早于13世紀,雖然在時代上要晚于仁欽桑布生活的時期,但仍然可以看出克什米爾風格的影響。
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極大地鼓舞了大家的信心,它至少可以說明這一帶佛教文化的流傳年代悠久,與史料記載的當時這里佛教文化的興盛景象暗合。同時這也給了我們一個重要的信號:我們既然能夠發(fā)現(xiàn)晚期的石窟,就不能排除發(fā)現(xiàn)仁欽桑布時代的遺存這種可能性。
我開始產(chǎn)生一種預感:在這條神秘的河谷當中,一定還隱藏著別的秘密,我們正在一步步的迫近這扇“阿里巴巴”之門。
一座小村莊和十三座殿堂
站在查宗貢巴石窟,可以俯瞰卡孜河谷的全景:山下有一座小村莊,散布著十多座用土磚砌建而成的房子,房屋頂上堆積著一些柴草,有的房屋外面有用木頭扎起來的柵欄,表明這座村子可能還有老鄉(xiāng)居住。結(jié)束了對查宗貢巴的調(diào)查之后,藏族向?qū)覀兿律竭M入到這個小村莊。
村子里一片靜寂,我和隊員們分頭四處尋找,看看能不能找到村里的人。不一會,藏族向?qū)Я艘晃徊刈謇先舜蟛搅餍堑刈邅?,原來村里的老鄉(xiāng)們都到夏季牧場上放牧去了,只留下他照看村子。當知道我們的來意之后,老人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笑容:“你們可找對地方了,這座村子正是卡孜村,就是仁欽桑布大師父親的村子?!甭犂先诉@么一說,我立刻聯(lián)想到另一個與仁欽桑布大師有關(guān)的歷史故事:仁欽桑布大師多年來在國外求學,他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他的家鄉(xiāng)和他的親人。隨他一同出國求學的古格青年由于不適應(yīng)克什米爾炎熱的氣候和生活環(huán)境,一個個相繼病死在客土他鄉(xiāng),年輕的仁欽桑布也難免產(chǎn)生過動搖和恐懼。每當這個時候,臨行前父親的話語和音容笑貌就會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給予他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和力量。當他學成歸來之后,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為了紀念亡父,仁欽桑布大師為父親及其十三個家族分別修建過十三座佛教殿堂,以超度其亡靈,這十三座殿堂都采用了當時最為時尚的克什米爾藝術(shù)風格繪制壁畫、營造塑像,還有門楣和梁柱上面雕刻了許多生動的神靈。當我問到村子里有沒有佛堂,老人帶領(lǐng)我們朝著村子深處走去。
在一座土磚房屋跟前,老人停下了腳步,從腰間摸出一串鑰匙打開了房門。我們跟隨老人走進低矮的屋內(nèi),透過昏暗的光線看清楚原來這是一間被改造成佛堂的房屋,作為村子里的宗教場所使用,無論是墻上的壁畫還是佛堂內(nèi)的泥塑都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做成,而且技法粗糙低劣,毫無藝術(shù)性可言。就在我覺得十分失望時,老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著把我引到門口處,指了指門欄:“這可是仁欽桑布給我們留下來的寶貝呢!”我俯下身去細細一看,眼前不禁霍然一亮,這果然是一付精工雕刻而成的門楣,分成前后遞進的三層,每一層門楣的上方和兩側(cè)都雕刻著精美的卷草
紋樣,在接近門檻處每一層都雕刻出一尊菩薩像,像頭戴寶冠,手執(zhí)法器,身披帛帶,胸佩瓔珞,形象十分生動。其中最里層的一尊像已被鋸掉,在它原來的位置上被后來換上去的木門檻所替代??吹竭@里,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村民們是將原來佛殿里的木構(gòu)件搬了一個家,讓它們在新修的殿堂里面安下身來。類似這樣的木門雕刻,過去在古格王國故城札不讓的紅殿、自殿以及壇城殿內(nèi)都有發(fā)現(xiàn),在國境線的另一側(cè),今天印屬克什米爾、拉達克、斯丕特等地的佛寺中也有不少保存完好的佛寺門楣雕刻,它們的創(chuàng)作年代根據(jù)寺院共存文物推測,都可以早到11至13世紀左右,確實是仁欽桑布時代的遺物。老人稱它們是仁欽桑布留下來的“寶貝”還真是不假。
接下來事情的發(fā)展更富有戲劇性色彩。不一會,從卡孜寺方向來了一位僧人,他是陪同我們的縣文物局達珍局長專門請過來的,據(jù)說是當?shù)刈钣袑W問的老人。他告訴了一個令我們所有在場的人無不震驚的消息:這座殿堂的木雕都是從村子里廢棄的佛殿里面拆下來的,而在這座村子里廢棄的佛殿有十三座!
我當即請這位僧人帶領(lǐng)我們?nèi)ゴ遄永飳ふ疫@些佛殿的遺址,果然,在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子之間,散亂分布著的佛殿殘垣斷壁依稀可辨:它們有的被改造成了老鄉(xiāng)家的牛欄馬圈,有的被改用來堆放柴草雜物,還有的基本上已經(jīng)夷為平地。但是,在殘存的建筑物壁面上,仍然可以十分清楚地觀察到當年佛寺建筑和造像的遺跡:殿堂內(nèi)原來都塑有泥塑,現(xiàn)在這些泥塑都已不復存在,不過塑像時留下的孔洞依然成組地分布;在一些墻壁可以清楚地觀察到泥塑背后的背光痕跡,有的呈圓形,有的呈桃形,還有的在背光的下面遺留有臺座的殘跡。眼前的景象,給人一種鉛華褪盡后的破敗感,不過可以想象,當年這些殿堂內(nèi)一定繪滿了壁畫,墻壁上塑有造型各異的塑像,門楣、梁架雕刻著精美的圖案紋飾,完全是另一番風景。
為了更加準確的記錄村內(nèi)殘存佛寺 殿堂遺址的數(shù)量和位置關(guān)系,我讓兩位博士爬到村后的小山上去拍照和記錄,我則由僧人和向?qū)ьI(lǐng)著對這些殿堂遺址——加以確認,同時為山上的觀測者指明每一座殿堂廢墟的位置和方向。一座一座的殿堂數(shù)下來,果然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三座殿堂的遺址,和傳說中仁欽桑布為他父親的村子修建的殿堂數(shù)量完全吻合。在村子后面山頂上觀察記錄的兩位博士這時也有新的發(fā)現(xiàn);他們在山頂部的平地上發(fā)現(xiàn)了兩座佛塔的遺址,佛塔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得褪了顏色,原來鑲砌在佛塔表面的塔磚散落在地表,塔磚上面燒刻有藏文的數(shù)字,表明這些塔磚事先都按照一定的編號燒造成型,然后再運到建塔現(xiàn)場安裝。其中一座佛塔的塔剎下方,竟然還保存著一塊長方形的塔磚,上面塑造有人物形象,人物的身材修長,頭部有圓形的頭光,雙手交叉于腹前,束腰而立。從殘存的遺跡上可以看出,原來在塔剎下方可能裝飾有一周數(shù)塊這樣的人物塔磚,只是其他的已經(jīng)坍塌毀壞。在古格王國境內(nèi),這樣的佛塔往往與佛寺、石窟同時建造在一起,其中最為著名的是托林寺迦薩大殿上的四角塔和周圍的四大塔,它們也是用這種預先燒造的塔磚來裝飾佛塔的表面,但因為年代久遠,這些塔磚大多從佛塔上脫落,很少保存。而像這兩座佛塔上面發(fā)現(xiàn)的這種人物造型的大型塔磚,則還是第一次被發(fā)現(xiàn),對于我們認識古格佛塔的造型裝飾特點以及建塔工藝都很有啟發(fā)。
一座名為卡孜的小村莊,分布著十三座佛寺殿堂,殿堂后的山頂上矗立著古格王國時期流行的佛塔裝飾……仁欽桑布故事中的景象,已經(jīng)越來越清晰地浮出水面,所有的跡象都和仁欽桑布大師生前的活動可以聯(lián)系起來,所有的發(fā)現(xiàn)都使人激動和興奮。
聶拉康:最后的輝煌
緊張的考古工作和接踵而至的新發(fā)現(xiàn)讓我們忘記了時光的流動,也忘記了疲勞和饑餓,不知不覺之間,已是臨近落日前的黃昏時分。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從早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了十多個小時,大家在樹林下匆忙地喝了幾口水,吃了一點隨身攜帶的干糧,又開始上路前行。在前面幾公里之外,就已經(jīng)是卡孜河谷的盡頭,也是我們此行的終點。高原上這時開始刮起了陣陣大風,風沙彌漫之中,步履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當我們穿過一道道山梁來到一個較為開闊的河谷臺地時,發(fā)現(xiàn)在這塊略呈三角形的臺地周圍的崖壁上面,也開鑿有不少的洞窟,臺地上還坐落著一個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寺院遺址。進入到寺院遺址內(nèi),可見殿堂的墻壁上也殘存著塑像的圓形頭光和背光,當中有成組的小孔,有的小孔內(nèi)還殘存著纏繞著草繩的木樁,這都是用來塑造泥塑佛像留下來的遺跡。我們一面對這座古寺遺址進行考古記錄和測繪,一面分散開來對佛寺周邊的石窟展開調(diào)查。
最為重要的發(fā)現(xiàn),竟然是在突然之間降臨在我們身邊,令人有如夢幻之感。在距離佛寺遺址不遠的一處山崖下面,隊員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建造得十分獨特的石窟,它是在一個天然形成的崖棚下面,四面用土坯磚砌建成略呈長方形的一座殿堂,門道開在石窟的東壁,殿堂廢棄的年代已經(jīng)相當久遠,石窟內(nèi)堆積起厚厚的一層羊糞,說明平時當?shù)乩相l(xiāng)可能把它當成羊圈在使用。當我們邁入石窟內(nèi),一個奇跡頓時展現(xiàn)在眼前:在石窟的壁面上,還保存著十分精美的壁畫,壁畫的風格完全不同于查宗貢巴,而是具有典型的克什米爾藝術(shù)風格的杰作。
在石窟的南壁滿繪菩薩像,一共殘存六排,共計93尊畫像,除中間兩排外,每排繪有18尊。壁面中央繪制出五尊菩薩形的五佛像,其中中央的一尊身色為白色,四面八臂,頭戴五佛冠,坐騎一對白獅上。在它的兩側(cè)各有兩尊與之體量相同、造型類似的菩薩形佛像,從左至右身色分別為土黃色、藍色、紅色和深綠色,坐騎分別為馬、大象、孔雀和金翅烏。根據(jù)這些內(nèi)容,專攻密教圖像學的張博士很快確認出壁畫的題材內(nèi)容是以法界語自在文殊為中心的曼荼羅圖像,不同的只是采取了一種橫列式的構(gòu)圖,當中一幅主尊像為文殊,其余四尊分別為寶生佛、不動佛、阿彌陀佛和不空成就佛。
南壁中央五佛的上下方各有兩排菩薩像,體量略小、排列整齊,應(yīng)為五佛的供養(yǎng)菩薩和護法神。類似的以四面八臂的文殊為中心的法界語自在文殊曼荼羅在西藏西部早期的佛教藝術(shù)中曾經(jīng)十分流行,在印度西北部的塔波寺主殿、拉達克松達寺、西藏阿里東嘎1號2號窟均有過發(fā)現(xiàn),年代都可以上溯到11至13世紀左右。
最為精彩的壁畫出現(xiàn)在石窟的北壁,北壁壁畫的構(gòu)圖分為東西兩部分,西半部中央繪制五尊菩薩形佛像,均一面兩臂,中央的一尊雙手作智拳印,為佛教密教金剛界五佛的主尊大日如來,主尊兩側(cè)各還有兩尊佛像,分別是寶生佛、不動佛、阿彌陀佛和不空成就佛,在五佛的上下左右側(cè)排列有大大小小28尊小像,他們都是五佛的供養(yǎng)菩薩和守護
神,共同組成一組金剛界曼荼羅圖像。所謂“曼荼羅”一詞語出梵語,漢語中有的譯為“壇城”,藏語中則稱之為“金科”,最初來源于印度,是一種佛國世界對宇宙和世界的認識和反映,后來才傳到了西藏。這種“金剛界曼荼羅”在西藏西部早期佛教壁畫中也常有發(fā)現(xiàn)。北壁的東半部繪制出一幅規(guī)模宏大的說法圖,中央的一尊佛像身穿袒右袈裟,左手結(jié)禪定印,右手上舉,結(jié)跏趺坐于仰覆蓮座上,身后有橢圓形的頭光和圓形的身光,頭光和身光中繪出蝌蚪狀的藍色閃電紋,這也是一種典型的克什米爾佛教繪畫風格的體現(xiàn)。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在佛像的四周圍繞著上百名膚色各異的僧人,他們身穿不同的服飾,有著不同的膚色,都朝向中央的主尊,神態(tài)恭敬而虔誠,正在集會聽法。看見這幅聽法圖,我和張博士都不約而同地馬上聯(lián)想到在邊境線的另一側(cè)印占克什米爾境內(nèi)的一座著名佛寺——塔波寺主殿內(nèi)所繪的一幅“聽法圖”,它們在構(gòu)圖和人物表現(xiàn)形式上都極為相似,都是眾多僧人圍繞著中央的尊像席地而坐,聽聞佛法,這些膚色各異的僧人很可能是表現(xiàn)當時來自不同地區(qū)、不同國度的僧人們匯聚到古格王國這個佛教圣地聽法時的情景。由于塔波寺這幅壁畫下面有明確的藏文題記,能夠清楚地表明壁畫最初是繪制于公元11世紀左右,并且與仁欽桑布大師的弘法活動有關(guān),所以,這座新發(fā)現(xiàn)的石窟也基本上可以肯定建造在仁欽桑布時代,標志著那個時代最后的輝煌。
我們從藏族向?qū)У目谥校浵聛磉@座石窟的名字——“聶拉康”。直到這時,我們都清楚地意識到,從卡孜寺的斷指佛像,到卡孜村里那十三座神秘的佛殿遺址,再到這座繪制有大型集會聽法圖壁畫的佛教石窟,都不再是偶然的巧合,這些遺跡和遺物與古格王國的早期歷史,與仁欽桑布這位西藏佛教史上的著名高僧,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已經(jīng)和它們重逢在中印邊境線上卡孜河谷的山水之間。
夜色將臨,遠山被落日前的最后一抹余暉涂成一片金紅色,我們不得不依戀不舍地上馬啟程返回營地。在馬背上我一遍遍地回望卡孜,此刻山谷里已是一片靜寂,只有卡孜河谷中的溪流永不止息地嘩嘩流動,奔騰著朝向國境線的另一側(cè)流去。我的耳際似乎可以聽得見從遠山中傳來仁欽桑布大師的深情呼喚:“卡孜,我親愛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