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祖清復旦大學中文系2008級博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
諸君乍一看這篇小說的標題《一個找不到自己的人》,恐怕會推想這篇小說講述的是個故事抑或是則童話,推想這篇小說一定帶有幾分奇幻和玄想:一個人為什么會找不到自己,他究竟在尋找什么?但這并不是故事也不是童話,卻是一篇反映幾多現(xiàn)實真實性的小說,能洞見我們生活中最日常的證件——身份證,所衍生出來的一系列關于個人與社會的共生問題。
作品中的主人公——漏子,人如其名,是個計劃生育時代偷偷降生的“人漏子”、“黑戶”、“黑人”。他的母親在生了他的四個兄長之后又生下了他,家里的日子本來就過得緊巴巴的,根本就沒有什么閑錢交罰款,一出生漏子就沒有落戶,也就沒有任何的身份憑證。在當時他的母親還為此噴著唾沫星子美滋滋地夸耀:“俺這孩子就是人漏子,就是人漏子哩。這孩子要是條蟲,我養(yǎng)活著;要是條龍,還給國家做貢獻哩?!憋@見得在當時的農(nóng)村多認為生孩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誰也管不著誰也犯不著,超生、黑戶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一張紙片兒,沒有就沒有唄”,村民們的內(nèi)心里是很不以為然的,這一紙的缺失似乎也沒有給當時漏子似的“黑戶”們的成長帶來任何的影響。
但在他27歲這年,一切發(fā)生了巨變,進城打工的漏子遭遇了他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身份證——他沒有身份證?!皼]有身份證出外打工不是走投無路,也是四處碰壁?!碑敃r漏子打工的老板是個黑心蘿卜,愣是味了漏子的工錢,漏子想去上告追討,因沒有身份證不僅沒有領到工資,還被懷疑為流竄犯,被弄到派出所調(diào)查了半天。他深切地感受到?jīng)]有身份證,就沒有自己,他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這使他失去生活的信心與安全感。漏子沉浸在缺失身份證的痛苦中,“沒有能證實自己是男是女、姓哈名誰、哈時生、哪里長的身份證,一個人還有啥呢?”,“外出打工,得有身份證,要不,麻煩可大了”,“這么大年齡了,得趕緊有張屬于自己的身份證”。“她要是知道咱是個黑人,連張自己的身份證都沒有,會失望成啥樣哩?”。漏子發(fā)現(xiàn)當今社會,不論是打工,還是結(jié)婚,追討工資,在辦理相關手續(xù)時都需要出具有效的身份證件,沒有身份證根本沒辦法在城市里立足。四處碰壁。于是他在春節(jié)返家期間,四處奔走,焦灼地籌措著身份證的辦理。
27年前留下的身份空白,昭示著漏子在現(xiàn)有的社會體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這下該怎么辦呢?”漏子的內(nèi)心直犯嘀咕,“沒有什么可隱瞞的,我一個大活人在這戳著,你本事再大總不能讓我重回娘肚子里一回”,“我二十七歲的男人在他們面前戳著,你要不給我準生證,那你就讓我在這世界上消失好了”,陣陣心火炙烤著漏子的神經(jīng),但怨嘆歸怨嘆,一切仍得照著程序辦,計生委的辦事員要求至少要漏子的爹娘來說清楚漏子當時出生的情況,但現(xiàn)下的漏子雙親“早變成了土饅頭,他們的墳頭柳長得都有大腿粗了”,政府里的程序關卡可真讓漏子犯了難。走體制內(nèi)的正常渠道無法辦理身份證,漏子聽信村友草帽的話“別人不給咱這大活人身份證,就自己想法兒一五一十地證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姓名、年齡、家庭住址,哈家伙都是真的,啥部件都是自己的。不要說誰發(fā)現(xiàn)不了,就是發(fā)現(xiàn)了,還不是沒一點假?再說,咱拿這證件是出去打工的,僅僅圖吃、住、行方便,也不是拿它去行騙,去拐賣婦女兒童的,有啥不能辦呢。”漏子在百般無奈之下鋌而走險試圖辦理假證,但誰想到反遭了那些江湖騙子的道,上當受騙,被騙走了250元血汗錢,著實當了一回二百五。一紙身份證逼得漏子走投無路,最后終因心情郁結(jié)而精神恍惚,未及躲閃貨車的撞擊,慘死在無良司機的車輪之下。在臨死前漏子的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他對杏莉的允諾:“等我有了身份證,一定,去找你。”生命戛然而止,只留下這一聲嘆息來承載他所遭遇的生命悖論:作為一個老實、坦誠的農(nóng)民只想本本分分地打工、娶妻,為何會只因一紙身份憑證的缺失而不得安生,不得茍活?
在Google搜索“黑戶”一詞,一下出來的結(jié)果竟是38萬多條,顯見得在我國由于違規(guī)生子、戶籍丟失等種種原因,“黑戶”已成為“普遍現(xiàn)象”。我們的視野經(jīng)常會攝入這樣的報道:“沒有戶口,我是誰?”、“天堂里‘黑戶有沒有身份證?”,“黑戶”在求職、結(jié)婚、生子方面遭遇到了重重障礙,他們當然也沒有享受到任何政治權(quán)利,“黑戶”們只得像個哲學家那樣,在一遍遍地自問“我是誰?”中上演情節(jié)和漏子雷同的悲劇。但身份證的最初職能是什么,何以有了如此強大的法力呢?翻閱典籍可查最早先設置身份證的目的是為了“防范漢奸、間諜、奸黨與盜匪起見”,換句話說,身份證一開始且主要的作用是在于證明你不是壞人,是在各種審查盤問時證明你是你。但這種種的盤問審查主要針對的是那些作奸犯科的壞人,漏子是個身份證缺失的人,但從人格的建構(gòu)來說,他卻是一個正直健全的人。我們在小說中可以看到,小人物漏子身上卻有著精神上的偉岸,他很善良,沒有想過要欺騙任何人,相親的時候他能直言不諱地告訴趙杏莉“我家窮,條件不好,沒房子。為娶媳婦,外出打過工”,“先北京,后天津,可沒掙幾個錢”,“我是個計劃外的人,是個人漏子呢”,沒有絲毫的隱瞞和回避。一直以來漏子深知自己是個仰人鼻息的凡夫俗子,不配任性,亦不敢造次,他的心愿很簡單:“等辦了身份證,就可以走南闖北謀生了,一有人介紹媳婦,就可以堂堂正正到民政部門辦結(jié)婚證。”像這樣老實、坦誠的農(nóng)民根本不應該是“身份證”的制度職能統(tǒng)攝的對象,卻因為父輩的缺失承載下了這種人生的悲苦。而同樣是“黑戶”、沒有身份證的趙杏莉沒出過遠門,不諳世事,她還根本不知道身份證的用處,不知道沒有身份證出外打工不是走投無路也是四處碰壁。她純真的內(nèi)心只想著“一張紙片兒,沒有就沒有唄”,“不怕家窮,就怕人懶,咱們出外打工掙錢,最不濟總能養(yǎng)活咱這兩張嘴吧”。這大概也是出去打工前的漏子的想法,一心期盼著出外打工的杏莉的人生是否也會重蹈漏子的覆轍,不敢想象。
可以說統(tǒng)攝全文的最大玩主是身份證,它控制著漏子,它控制著體制內(nèi)所有的人。千年前莊子已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育戒人們要善于利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東西為自己服務,而不能反過來被這些東西所控制、操縱。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也與之不謀而合:人創(chuàng)造出了物,物卻可能反過來標記人的存在,并且常常妨礙和反對人的存在。這在現(xiàn)實中有許多庸俗化的例證,比如網(wǎng)絡本是為人的工作和生活服務,卻反過來導致許多青少年的網(wǎng)絡沉迷:人餓了就得吃飯,但有了時間之后,即便你餓了,如果不到一定的時間,飯店都不會開伙——時間就限制了人的自由,即使你覺得時間代表著秩序,但誰又能說秩序永遠都是合理的?身份證也只是一種載體,一種用來為人服務的工具和管理社會的制度,現(xiàn)在卻反過來控制人,埋汰好人,使人被迫附著在它身上,為它所趨,使得物反而限定了人的存在,身份證反而成了一種社會體制的鐐銬。在賈樟柯的電影《小武》中已有類似的反思,電影中丟失錢包的失主關心的是能否把身份證尋回來,為了找回身份證甚至愿意擺酒宴請小偷,真心地感謝小偷。而劇中衡量一個小偷的“職業(yè)”良知的準則竟然是小偷能體諒到失主辦身份證的難處,把失主身份證都寄回公安局,郵筒里一摞摞的身份證真是絕妙的諷刺。諸君當見在這篇作品中沒有復雜的人事糾葛,雖會略覺平直有余,波瀾不足,但其真實可感的人物——漏子,當讓世人深切感知“身份證”只能是目的,不能是手段,更不能是懲罰某種行為的方式,否則身份證將可能成為弱勢受體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輕。
責任編輯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