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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三種

2009-08-31 06:46馬步升
延河 2009年6期
關(guān)鍵詞:旱煙堂哥行李

馬步升1963年生,1982年畢業(yè)于隴東學(xué)院歷史系,后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研究生院,主修文藝學(xué)。著有小說、散文和學(xué)術(shù)論著四百余萬言,獲國家及省級文學(xué)獎20次。長篇小說代表作有《女人獄》、《青白鹽》等,中短篇小說代表作主要有小說集《老碗會》及《哈一刀》、《一點江湖》、《搟氈》等,散文集主要有《一個人的邊界》、《天干地支》等,學(xué)術(shù)論著主要有《走西口》、《河邊說文》、《兵戎戰(zhàn)事》、《西北男嫁女現(xiàn)象調(diào)查》等。作品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及年度最佳選本一百多篇,有8篇作品入選中學(xué)語文閱讀教材及高考模擬題。曾參與第六屆、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初評工作。中國作協(xié)會員,供職甘肅省社科院。

22歲那年,我獲得了一個去沿海城市出差的機會。本來這是一件很輕松的差事,甩著手去,甩著手回。我參加工作早,此前,我已出過幾趟公差了,以所經(jīng)路線的長度而論。幾乎要算走了大半個中國的。沒有什么東西要出賣,也沒有什么東西要買回來,出差就是單純的出差。把領(lǐng)取的會議精神之類記在筆記本里,或裝在腦子里,回來原封轉(zhuǎn)述給領(lǐng)導(dǎo),如此而已。而這次去沿海城市開的會,對我們在學(xué)院混飯的人來說,是一個完全徹底的閑會。我把這趟差事理解為領(lǐng)導(dǎo)對我工作業(yè)績的一種獎勵方式。

那時候,我出門向來不帶什么行李。如果在半個月時間以內(nèi),連換洗衣服都不帶的,冷了抗冷,熱了抗熱,年輕健康的身體就是一套把四季風云等閑看的衣服。我照舊只帶一只舊書包,里面裝著洗漱用具,一個筆記本(不是筆記本電腦,那時候還沒有這東西),一支鋼筆,還有我正在讀的《唐宋詞人年譜》。聽說我要去那里出差,幾天來,同事和朋友不斷敲開我單身宿舍,委托我給他們在那兒工作的親戚朋友捎點東西。我一一答應(yīng):捎點東西算什么事??僧敶蠹野岩訋У臇|西匯聚起來后,我傻眼了:單身宿舍水泥地上,放著一袋核桃,三袋金針菜,兩袋蘋果,三套小孩穿的棉衣棉鞋,四張給老人用的狗皮褥子,一筐雞蛋,一桶清油。已經(jīng)應(yīng)承了,就得說話算數(shù)。我去總務(wù)處找了兩只麻袋,把食品和衣物分別捆扎在一起??呻u蛋和清油實在沒辦法處理,我就找上門去,堅決還給主人。他們很不高興。

兩只麻袋像兩座小山,我找來一根平時耍著玩的鐵棍當扁擔。我所在的單位離本城的長途汽車站不算遠,大約只有二三里路。我挑著沉重的行李趕到車站,已是渾身熱汗。進站時,站務(wù)卻要我托運行李,費用2元。我不大情愿,我的月薪只有52元,混飽自己的肚子都很勉強。站務(wù)不高興了,神情還有些鄙夷,她說,連兩塊錢都舍不得,還做什么生意!我強調(diào)不是做生意的。只是給別人捎帶東西,并拿出了會議通知和單位介紹信。好在那時的客車都是國營的,并不在乎什么經(jīng)濟效益,一半乘客都是搭便車的,我的行李便享受了免費待遇。十八個小時后,下了長途客車,要轉(zhuǎn)乘火車。這個城市很大,長途汽車站在城西,火車站在城東,中間隔了17站路。我找著公交車站,一腳剛踏進車門,就被一掌推了下來。身上的全部零件都在集中對付行李。雖讓女人推了一下,也差點跌倒。我壓住火氣,答應(yīng)補足行李票,售票員用她那雙漂亮的雙眼皮將我狠狠一夾,又莞爾一笑,車門帶著一聲破碎的嘯叫,將我關(guān)在外面。我挑著行李擔兒,步行四小時,到了火車站。這倒算是典范意義上的人民大眾的火車站,我挑著擔兒,大搖大擺上了車。放眼一瞭,硬座車廂里。我的行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是我占用行李架時與人發(fā)生了沖突。對方三男兩女,我孤身一人。我將鐵棍抽出來,一人把惡臉飛快地變成笑臉,說都是出門人,和氣生財嘛。我的行李好歹得到了安置。中途還倒過兩次車,好在都是下這趟上那趟,并不費事的。

四天后的黃昏。我到了目的地。挑著行李剛出火車站,一幫人圍了上來,紛紛要求送我。我不知道咋個送法,還以為遇到了學(xué)雷鋒的人呢。心想人家到底是沿海開放城市嘛,人的覺悟就是高。到了指定地點,要把行李往一輛轎車后備箱塞時,我多了一個心眼,問:師傅,收費嗎?那個男人大睜兩眼,像看怪物似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惱道:不要錢。我有病啊,你是我家大爺嗎?我趕忙說:不是。我挑起行李,扭頭便走。我這才知道,那是出租車,只要掏錢,誰都可以坐的。天哪!在我們那兒,這可是地廳級干部才可享受的待遇啊。當時,什么干部坐什么車,是流傳著一段謠兒的。關(guān)于中央領(lǐng)導(dǎo)和省委書記坐什么車,我忘了,以下是這樣的:地委書記兩頭平(普通轎車),縣委書記帆布篷(吉普),公社書記獨眼龍(搭乘手扶拖拉機),大隊支書一串鈴(自行車),我們單位是正廳級,有兩位正廳,三位副廳。都是資歷很老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單位共兩輛轎車,一輛伏爾加,一輛上海。得保證兩位正廳使用。另有兩輛吉普。一輛豐田面包。其他領(lǐng)導(dǎo)碰上哪輛坐哪輛。處級干部無論資歷多老,都是無權(quán)乘坐小車的,除非搭廳級領(lǐng)導(dǎo)的便車。所有的小車都歸我派遣,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過一把坐小車的癮。我只是一個副科級干部。規(guī)矩比天大,古代有僭越罪,犯了這宗罪,坐牢,殺頭,滅族,多去了。當然,新時代了,僭越一下,未必有這么嚴重,但,守規(guī)矩的習慣,是從一點一滴做起的。

出了火足車站,大街上人來人往。個個行色匆匆,邁著奔喪或入洞房那樣的腳步,我們那里可不這樣,路過的幾個內(nèi)地城市的人也不這樣,每個人都像大爺,踱著能踩死螞蟻的步態(tài),在街上,碰到象棋攤兒,或耍猴的。一看就是大半天。走出幾十步遠。后面跟上來一輛人力車,車夫?qū)④嚈M在我面前問我去哪里,我說去那里,他說6元錢,我送你。我不理他,繞過車頭,繼續(xù)前進。他追上來,騎在車上,一手抓住我的行李擔,說:5元!我打掉他的手,繼續(xù)前進。他又追上來,但不敢抓行李擔了,他說:3元!不能再少了,要12站路呢。我繼續(xù)前進,他跟上來。與我并排。幾乎是央求說:同志,照顧一下我的生意好不好?我是農(nóng)村來的,一家人靠我吃飯呢。

我愣了?!罢疹櫳?”什么話嘛。這明明是哄騙我當剝削階級嘛。從記事起,爺爺經(jīng)常被戴上紙糊的尖頂帽子批斗,他的一項罪名就是,在那萬惡的舊社會,剝削過轎夫和人力車夫。從小我就懂得了。坐轎的是剝削階級,抬轎的是被剝削階級,雖然改革開放好幾年了,我也是歷史專業(yè)出身,懂得剝削與被剝削不是一句兩句話就可說清楚的簡單事情,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認為,人家拉車你坐車,是不平等的。我實在累了,挑著沉重而骯臟的行李擔,在繁華的城市招搖,確實有失體面。我把行李擱在人力車上,但人堅決不上去。我跟在車后。車夫走幾步,回頭強調(diào):3元,一分不少!我點點頭。走幾步,他又回頭說:3元,一分不少!我點點頭。再走幾步,他又回頭說:3元,一分不少!我有些煩了,順手摸出3元錢塞給他,大聲說,你仔細看看,少不少!他一臉燦爛,停下車說,那你坐上呀,看得出,累好多天了。我說,我愛走路,行了吧?

我是這樣想的:要說剝削,也是行李剝

削了。

到了開會的地方,我原來設(shè)想,要利用會間,把捎帶的東西一一送到主人手里。搞接待的是一個小女孩,她哂笑道:打個電話,讓他們來飯店取,多省事啊。沒想到還有這么方便的電話,一會兒都打通了。在我們那兒,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打電話,首先得要通本單位總機,總機要通郵局,郵局要通對方總機,對方總機再轉(zhuǎn)分機,一個環(huán)節(jié)不通,得從頭來。好不容易要通了,接電話的人愿不愿意去叫接電話的人。還不一定。大多情況下是不愿意的。會間,我把人力車的事說了,從內(nèi)地來的與會者許多人與我遭遇相似,也與我有相似心理,沿海來的與會者都夸我們階級立場堅定,他們說,大家都不要坐人力車。讓無產(chǎn)階級人力車夫生活不下去,都開出租車好了。

此后的二十幾年間,我出過無數(shù)趟公差,我堅決拒絕給任何人捎帶東西,哪怕一根針,一本書,但讓我捎?xùn)|西的人也越來越少了,能郵寄的,不就花幾個錢的事嘛,省自己的錢,麻煩別人,什么人嘛。不能郵寄的,這里能買到的東西,差不多所有地方都能買得到了。至于在都市乘坐人力車,那幾乎是一種有閑且有錢人的享受了,如今,在偏僻小鎮(zhèn),在很多鄉(xiāng)村,都是很容易叫到出租車的。

吃煙

我們那兒不說吸煙、抽煙,說的是吃煙。想來也倒形象貼切,煙是合在嘴里的,一支煙,或一撮煙,在嘴唇的反復(fù)蠕動下,沒有了,和一碗飯的消失過程,大體近似。

大家常吃的煙可分為三種:水煙、旱煙、紙煙。在幾個世紀中,中國的水煙以蘭州水煙最為有名,太平天國起事前,商路暢通,蘭州水煙占了全國和國外市場的大部分份額。吃水煙是很講究的,有點像抽鴉片,一副鑲嵌黃銅或白銀的水煙鍋,將煙丸揉捻進去,在煤油燈上就著火,呼嚕呼嚕吃幾口,噗地一聲,將煙屎吐出來,再添,再吃。明明是貨真價實地抽、吸,說的還是吃??雌饋恚@是富人的享受,實則不是的。我家在經(jīng)常連一盒二分錢火柴都要不起時,父親也沒斷過水煙和旱煙。父親的水煙鍋是羊腿骨做的,在煙鍋口那兒,包一層鐵皮,明晃晃的。父親的旱煙鍋是黃銅鍋兒,細鐵管桿兒,瑪瑙嘴兒,拿在手里挺沉重的。兩種煙他輪換著吃,剛把這種吃完,就吃另一種。不過,水煙似乎在二十年前徹底絕跡了。大概是吃水煙的人越來越少了吧。為什么沒人吃水煙了,這個我還沒有研究清楚。有一年,在回蘭州的火車上碰到一個福建人,他是專程來蘭州為老母親購買水煙的,我記得在一條偏僻的街道上遇到過一家代賣水煙的雜貨鋪。我說給他,不知他找到了沒有?

旱煙是自家地里種植的。父親是資深煙民,也是種煙能手,每年總要劃出三分,甚至半畝好地種煙的,莊稼可以不種,煙不能不種。他種的煙,無論遇到什么災(zāi)年,總是會豐收的。他種煙是十分講究的,用油渣混合什么東西做肥料,先培育煙苗,再移栽。在煙葉成長期,還要追幾次農(nóng)家肥。鋤幾遍草。煙棵成熟后,把煙葉一片片打下來,穿成串兒,掛起來,晾曬干了,一捆捆碼在窯洞最里頭,隨吃隨取。打煙葉是有講究的,煙棵根部的葉子,片大肉厚,質(zhì)量最好。專門捆在一起,越往梢部,片兒越小,肉越薄,分別打成煙捆,等次也就分出來了。還可以直接將煙棵曬干,揉成沫子,叫沫子煙。這種煙是不能直接吃的,和質(zhì)次高的煙葉混在一起,才可以吃。如同用煤渣混合黃土拍成的煤磚。都是為了節(jié)省。

每家的炕頭上,都備有一只用高粱稈剖出的篾條扎成的煙簸籃,里面放著煙沫子,主人自己隨時吃,也是待客的。有男性客人上門。安頓在炕頭坐定,主人便把煙簸籃順手推過去。殷勤地說:吃,吃煙,吃上!父親的旱煙種得好,每天晚飯后,尤其到了冬閑,黃昏時分,鄉(xiāng)鄰便揣著旱煙鍋串門了,盤腿坐在炕頭上,三七二八,諞著“干傳”,一鍋接一鍋吃旱煙,一吃就是半夜。宏闊的窯洞讓煙霧塞得滿滿當當,著火了似的。手頭實在緊張時,也可以用旱煙葉換現(xiàn)錢。我家賣旱煙葉的任務(wù)都由我承擔。十三歲那年,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大油田。大批操各種口音的石油工人涌了進來。他們有錢,又多是野外工作,煙癮也大。油田總部設(shè)在鄰縣,離我家抄近道隔著四十里山路,都是荒無人煙的黃土溝壑。放寒假了,雞叫頭遍起來,吃幾口熱飯,和鄉(xiāng)鄰一起,挑著幾十斤旱煙葉,有月亮時,頭頂月光走,沒有月亮時,摸黑走。日上三竿時,到了點上。不用叫賣,石油工人早在橋頭等候了,你拿幾斤。他拿幾斤。一會兒,一擔旱煙葉賣完了。物資匱乏時代,什么似乎都是欠缺的。一斤旱煙葉,都可以賣到一元以上。還賣過兩元呢。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兩元錢是什么概念?可以買十五斤食鹽,夠一家人一年吃了。在繁華的縣城轉(zhuǎn)一圈,國營商店的物品倒還有一些,可是。都是憑票供應(yīng)的,咱沒有票,也沒有閑錢,也不喜歡這些。新華書店里倒是有書的,一律都是馬恩列斯毛、魯迅、浩然的著作,也有少量小人書連環(huán)畫,想買,又不敢買。父親倒沒有特別交待不可亂花錢,但在錢面前,我向來很自律。這種良好的習慣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家里的錢,手頭的公款,只要是不屬于我個人完全擁有的錢,我從來不輕易動用。父親只給了我在縣城吃一大盤炒面的權(quán)力。一大盤炒面二角四分錢,一碗酸湯面八分錢。我一般都選擇吃酸湯面,這樣可以吃三碗,其實,三碗酸湯面的面條大概和一盤炒面的面條差不多,但,圖的是名義。畢竟這是三碗,困難時期,需要安慰的,不僅是空癟的肚皮,更要緊的是,是撫慰縈繞在心頭的饑餓情懷。正是半大小子長身體時光,真要吃飽,就得三大盤炒面。酸湯面碗里除了稀落的面條,還漂浮著三四片,乃至七八片油汪汪的蔥花,三碗呼嚕下去,拍拍依然空癟、但已經(jīng)幸福無比的肚皮,挑著空擔兒。一路吼著山歌,引得遠遠近近的狗群聲應(yīng)和。回到家,都子夜時分了。

吃旱煙除了裝在旱煙鍋里吃。還可以用紙條卷成煙棒吃。在農(nóng)村,紙張是稀罕之物,這樣一來,各家的中小學(xué)生便把自己的課本、作業(yè)本看護得格外緊,稍不留意,讓大人隨手撕成條兒卷煙吃了。為此,孩子的哭鬧不時會從哪一家傳來。平時,孩子哭鬧是要挨罵或挨揍的。不論是因為什么哭鬧,比如生病了,身體不舒服。做了錯事,大人自知理虧,有些慚愧地嘿嘿笑著,脾氣便格外地好。碰上不講理的大人。會揚起巴掌,作勢吼道:誰讓你不把你媽的臭裹腳保管好呢。孩子不由得不哭鬧。課本和作業(yè)本都是哭鬧夠了,大人才忍痛給買的。這下,損壞了,不知要哭鬧多長時間,才會重新得到。不由得學(xué)生娃不急,如果明天到校,沒有課本和作業(yè)本,老師的一場拾掇是難免的。

我第一次吃旱煙,只有八歲,大約在初春。那天午后,天很冷。風很大,要下雨或下雪的架勢。父親幾乎用了三寸寬的紙條卷了一支超級煙棒,沒來得及吃,順手擱在煙簸籃里,出門了。我心里不覺一動,奔出大門見父親已走遠。急忙溜回家,吃上了。第一口。差點把我嗆死。緩過勁后。又吃。一支煙吃完,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立腳不住,倒在炕上。到了晚上。上吐下瀉。生不如死。父親以

為我感冒了,我也不敢道出實情,快死之人,腦子還分外清醒,生怕父親問起他的煙棒。那時,農(nóng)家小孩生病,都是硬撐著。實在撐不住,才叫赤腳醫(yī)生的。我睡在炕上苦撐三天,才撐過來。后來,我知道了,那是醉煙。

紙煙,就是香煙。大概是用紙卷的,我們那兒叫紙煙。在漫長的時期里,農(nóng)民是吃不起紙煙的,只有在外面工作的人,或駐村干部,才吃的。他們也不常吃,偶爾而已。那年月,似乎沒有富人,至少在我能見到的人里面。農(nóng)民不吃紙煙,主要是吃不起,還因為嫌紙煙軟,沒勁兒。一盒三角錢的紙煙都是要批條子走后門才可買得到的,吃二角錢左右一盒煙的人,簡直要讓人高山仰止了。我吃過最便宜的紙煙是五分錢一盒,幾個伙伴湊錢跑十幾里山路,在代銷點買一盒,躲在野外黃土旮旯里偷著吃。一次吃不完,藏在極端秘密的地方,下次再吃。不敢讓大人看見,無論讓村里哪個大人看見,都要被捶個半死不可。小時候,我和伙伴那樣調(diào)皮搗蛋,干了無數(shù)壞事,但從來沒干過太出格的事,長大后,也從不做出格的事。細細想來,大概與那時無論哪個大人都有天賦權(quán)力管教任何一個孩子有關(guān)吧,按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就是全社會形成了齊抓共管的教育氛圍。

僅僅過去了大約二十年時光,現(xiàn)在,除了煙葉生產(chǎn)基地,農(nóng)田里已很少見到有人種旱煙了。我的煙癮也居高不下,要找一口旱煙吃,比找水煙還困難。我經(jīng)常下鄉(xiāng),到每一戶農(nóng)家,炕頭不再有煙簸籃了,他們自己吃的,和招呼客人的,都是檔次不等的紙煙。

賣黃瓜

頭天晚上收工時,在黃昏朦朧里,隊長伸出右手,食指猛地一點,點向堂哥,說:你,明兒個賣黃瓜去!不可能由一個人單獨為集體賣菜的,大家都在睜大眼睛看著隊長那根高貴的食指還要點向哪一個幸運的人,忽然手指向我點來,透過夜幕,我看見那根手指像一支照亮世界的蠟燭。他說:還有你!

我沒有想到這一特殊的恩寵會突然落在我身上??芍匈Y格去城里給生產(chǎn)隊賣黃瓜的人,都是隊長眼里的好社員:老實,不貪污賣菜款;頭腦靈活,出手快,能賣出好價錢:體格健壯,能以行走如飛的速度,把一百多斤黃瓜,挑到二十里以外的縣城。大部分男社員都是滿足這些條件的,那么,只有十里挑一了,剩下的,也是最重要的條件,就是:隊長的親信。除了這些,其重大意義還有:順便逛一趟縣城,賣完菜,可以用公款在國營食堂吃一大盤二角四分錢的炒面。對于膽子格外大、心格外黑、思想覺悟格外低的人,還敢吃三角錢一碗的羊肉泡饃呢。

公款吃飯的這項福利不是隊里明文賦予的,是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則。

第二天一大早,我與堂哥各挑一副大號的柳條筐去菜園摘黃瓜。村子在河邊,澆水方便,整塊的農(nóng)田要“以糧為綱”的,隊里便把小河溝臨水的陡坡,辟為一條條扁擔寬的菜地,引水或擔水澆灌,在這片方圓數(shù)百里的旱塬上,適宜種水澆萊的土地是很少的。不占耕地的菜園,成了我們生產(chǎn)隊主要經(jīng)濟來源。十四歲那年,我已拿滿工了,這是隊里最強壯勞動力的待遇,每個工到年終決算時,遇上風調(diào)雨順,且國家征收公糧任務(wù)相對較輕的年景,可以得到一角錢的分紅。在山區(qū),一切都得靠蠻力,拿滿工的人,除了技術(shù)活兒,出力活兒的標準,是挑起一百二十斤的重擔,輕輕快快地,走完漫長的山路。我已經(jīng)拿滿工兩年了。今天,去縣城,我還有一件私事。一個月前,我參加了高考,該到放榜的時候了。

從菜園出來,正是旭日東升時節(jié)。離縣城還有二十里呢。大熱天,要趁早上的清涼趕路,到大太陽出來,空手走長路,都會很難受的。我倆各挑著百斤左右的黃瓜擔子,蹚過水勢浩大的馬蓮河,開始爬山。山路很陡,幾乎直上直下,垂直距離不過數(shù)百米,一盤盤上去,至少五里路。陽光很快便暴熱了,肩上的擔子變得異常澀重。再也忽閃不起來了。開始,大約走出三四百米,放下?lián)有跉?,就可以了,后來。每走出幾十米。就得歇一次。肩膀讓扁擔搓磨得火辣辣地,腰和腿,像是遭了驢踢,軟綿綿地,一點勁兒都使不上。

雙腳終于踏上了山頭。太陽也照在了頭頂。堂哥一臉惱怒說,像你這種老牛拉破車速度,趕到縣城集市散了,把黃瓜賣給老母豬去?上了山。就是十五里平緩的高原。順便說一句,在我們那里,如果住在河川,抬頭兩面都是高山,到了山頂,就不是山了,是或大或小的高平原,洪水把完整原面切割剩下的部分,所以叫“塬”。上了塬,我?guī)缀跻徊蕉寂膊粍恿耍榧敝巧?,忽然想起姨夫家就在路邊,何不借他們的板車一?隨即站在崖頭向下喊叫。還得順便說一下,我們那兒都住窯洞,山區(qū)的人依靠自然地勢挖窯洞,塬上的人從平坦的塬面切下一個巨大的四方坑,在四面土崖上鑿出窯洞,再打出供人出入的地道,形成一個全封閉的地坑院。崖,讀作(nai)。崖頭。就是地坑院的上面。姨夫在家,板車也在,他也肯借。

乍釋重負的堂哥很高興。我更高興。拉著板車行走在秋莊稼茁壯成長的黃土塬。不一會兒就到了縣城。路過電影院時,我特意在那面張貼海報的墻上瞄了一眼,那兒沒有高考光榮榜。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解脫,便專心賣黃瓜。正是人流高峰時節(jié),街上賣黃瓜的人不少,但大都是旱地黃瓜。像是我們那兒的人,臉上印著兩坨高原紅,老而蔫。我們賣的是水地黃瓜,水嫩鮮活。往那一擱,猶如大熱天的一潭清水。不大工夫,就剩一半了。堂哥讓我賣黃瓜,他要趁早去醫(yī)院買藥。奇怪的是,堂哥走后,卻沒人買菜了,顧客仍然很多,問完價,看我兩眼,甩甩手,扭頭就走。將近一個小時。竟然一根黃瓜都沒賣出。堂哥一身熱汗趕回來,他氣咻咻地說,醫(yī)生回家奶娃了,讓老子等了半天。接著問我賣了多少。我說一根都沒賣,沒人買嘛。堂哥顯然不相信,他將車上的黃瓜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在我臉上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吹梦倚睦镏卑l(fā)毛。他沒說什么,但我覺得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虧心事,臉上一陣熱,一陣涼,心里一陣虛。一陣堵。他顯然在懷疑我。我從小不占任何人便宜。也最怕別人懷疑我占別人的便宜。別人一懷疑,我心里便不由自主發(fā)虛,好像真占了別人便宜似的。更奇怪的是,堂哥往那兒一蹲,菜攤立即紅火了,堂哥每打發(fā)完一個顧客。便扭頭腎我一眼。三五眼瞥過,我已心虛到極點,低下頭不敢看人。那一陣兒,我差點主動背上貪污公款的罪名。先前也曾獨自到縣城給自家賣過萊的,明明我的菜比別人的好,價錢也公道,就是沒人來買,眼看集市快散了。只好打堆兒賤賣?;丶液?。父親也懷疑我亂花錢了。其實,為了彌補菜價上的虧空,每次我都是餓著肚子回家的,連五分錢一個饅頭都不敢吃。

黃瓜很快賣完了,收入比隊里的期望要多出許多,堂哥決定。我們每人吃一碗羊肉泡饃。在返回的路上。堂哥甩著手走在前面。我扯著空車跟在后面。正當夕陽西下時分,忙了一天的農(nóng)人,呼兒喚女的,吆喝牲口的,雞鳴狗叫。忙亂而祥和。

那是農(nóng)業(yè)大集體的最后一個夏天,那是我平生最后一次在街上擺攤做生意。半個月后,我接到了離開村莊的通知書。但,那副沉重的黃瓜擔子一直壓在我身上。多年以后,回老家時,專門去看望堂哥,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堂哥卻意味深長地說,我算是鬧明白了,你們讀書人,開一竅,一定是閉一竅的。連黃瓜都不會賣。堂哥一個大字不識,除了不會認字寫字,什么活兒都會干。我詫然道。你也相信那次在你離開時,我一根黃瓜都沒賣出過?他笑道,黃瓜多少是有數(shù)的嘛。我只是一直鬧不清,你咋就那么笨呢,看起來到底不笨嘛。

黃瓜擔子終于從我的肩上卸下來了。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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