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楚
2009年4月,錢復先生以臺灣兩岸共同市場基金代表團領隊身份參加博鰲亞洲論壇,并于4月19日與溫家寶總理會談。筆者不禁回想起20年前采訪胡適侄外孫程法德先生時,他涓涓絮絮回憶少年時代與小寶(錢復昵稱)耳鬢廝磨的往事。唐詩有云:“遠書珍重何曾達,舊事凄涼不可聽。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背滔壬痴b完這首《夏夜宿表兄話舊》詩的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后輕嘆一聲:“確是,人生苦短,胡適外公1962年2月24日仙逝,冬秀外婆1975年跟著去了,錢思亮伯伯在臺灣‘中研院院長任上,也于1983年歸山了!”
程先生說這番話時,正是上世紀80年代末臺灣開禁老兵往大陸探親不久,兩岸隔絕已近四十年,自然特別思念昔日親友,話舊時未免帶著些傷感。
一
錢復是臺灣最高學府與學術中心——“國立臺灣大學”前校長錢思亮的三公子。錢氏三昆仲分別名錢純、錢熙、錢復。程先生還記得他們少年時代穿一式的長袍馬褂,戴紅珊瑚頂?shù)墓掀ば∶保记迥啃?,皮膚白皙,舉止彬彬有禮。錢家祖籍浙江杭州,是五代吳越王錢謬的后裔,長相有個共同特征即前額微向前突沖,他們仨亦是??谷諔?zhàn)爭爆發(fā),原來在北京大學任化學系教授的錢思亮舉家南遷,到上海經營信誼化學廠兼任藥劑師。他家老太爺是滬上知名人士錢鴻業(yè),曾任上海第一特區(qū)地方法院特別刑事庭庭長,上海淪陷后因堅持民族氣節(jié),不肯與汪偽政府同流合污,于1940年7月29日中午回家的路上遭日偽76號特務暗殺。錢家在租界舉行大出殯,以示抗議。
程先生告訴筆者,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發(fā)生的第二天,外公胡適即應邀離北平南下參加“廬山談話會”,不日便負蔣介石之命奔走北美、歐洲開展國民外交,宣傳中國抗日。1938年9月,他被任命為中國駐美國大使,赴任華盛頓,把北平的家全交給夫人江冬秀料理。
“冬秀外婆十分能干,七七事變后第四天就隨胡適的北大同事葉公超、饒樹人、梁實秋、姚從吾等人,攜小舅思杜、書童小閻,另有書箱15個、細軟皮箱1個,由北平逃往天津,繼之避難到上海租界,和當時住在天主堂街(今四川南路)50號的我們一家相聚。她曾一度搬租到麥琪路(今烏魯木齊中路)三德坊,后來思杜小舅去美國讀書,她又搬回到我家住。我父親程治平是胡適長胞兄的女婿,母親胡惠平僅小胡適兩歲,在安徽績溪上莊村與胡適同屋檐一起生活了9年多。胡適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在5歲時夭折,所以視惠平如女兒。如今冬秀外婆來了,自然特別親熱。”
當時民國“十大軼聞”之一,便是“胡適大名垂宇宙,小腳夫人亦隨之”。程法德笑著說,其實“小腳夫人”江冬秀另有兩個軼聞:寫白(別)字,戰(zhàn)方城。她搓麻將手氣特別好,贏錢竟成了家庭的一宗收入,到上?!肮聧u”定居下來后舊習難改,又沒日沒夜地搓麻將,吆五喝六地戰(zhàn)方城了,還在麻將桌畔認了兩個干女兒——一位是農林部長周怡春的女兒、上海五官科名醫(yī)李岡博士的太太,另一位就是錢思亮教授的太太。李太太性格內向,冬秀外婆喜歡她的鵝蛋臉兒、豐腴身材,呼她“美人兒”。錢太太是廣東人,性格活潑,熱情痛快,一口一個“干娘”,叫得江冬秀甜甜蜜蜜的。這份“干親”關系一直保持到1958年胡適到臺灣定居之后。1962年胡適猝卒于南港“中研院”院士年會會場,忙亂之中,是錢太太奔往臺北市向干娘江冬秀報喪的。
二
程法德回憶說:“有一天,冬秀外婆在我家樓上與我母親及她的兩位干女兒搓麻將,錢復小弟跟在他媽身邊吃東西或是看小人書。我放學回家,上樓跟我媽和冬秀外婆打了個招呼,正欲下樓,被媽叫住了:‘老二,怎么不叫錢阿姨、李阿姨?我紅了臉,忙不迭地一個個叫過來。快人快語的錢阿姨接過話頭說:‘啊呀,老二長得像春筍透尖,臉孔白里透紅!你們看他像誰?像不像藝專那位劉海粟?一時間牌桌上的八只眼睛都集中到我身上。我知道劉海粟名字后面還有‘歇后語。上海灘上幾乎人人皆知:畫裸體模特兒,頓時窘得似乎精赤條條地站在她們面前。只見錢復竄了過來,他臉幾乎貼著我的臉,伸了個長舌,緊拉我的胳膊溜出去了。自此之后,我就和錢家三昆仲做起好朋友來,直呼他們的乳名大寶、二寶、小寶。小寶比我小6歲,性格似他媽,活潑嘴勤,腦子動得快,和我特別好?!?/p>
“回憶童年、少年時光真是無限神往,”程法德說:“我和小寶相處的那些日子十分有趣。那時,我讀大同中學,大寶、二寶讀南洋模范中學,小寶可能上小學不久。暑假到了,我隨冬秀外婆到福熙路(今延安西路)模范村錢寓去度假,這是一棟中西合璧的三層樓房,十分寬敞。我和他們昆仲仨一起睡在錢伯父的書房里,紅漆地板上鋪著幾張草席,便可以為所欲為地翻跟頭、打滾、鬧著玩了。小寶的記性悟性極好,有一次我們一起去看了部美國電影《月宮寶盒》,回家后,他拿了把月琴坐在枕頭上,模仿電影中的老人捋了捋下巴(代表胡須),像模像樣地邊彈邊用英語唱道——Long long ago,there was aking,whose name is John……(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皇帝,名字叫約翰……)
“白天,當我們復習功課倦了的時候,由小寶首先發(fā)起,奔上屋頂陽臺踢小皮球。大寶、二寶講究踢球規(guī)則,小寶可手腳并用,在那塊小天地里最活潑,有時競把小皮球踢進別人家的天窗。我們除了玩之外,也關心時事。那時正值中國四萬萬同胞同仇敵愾抗擊日本侵略、挽救中華民族垂亡的歲月,錢家對日軍更有深深的家仇,我與小寶常翻看他家老太爺錢鴻業(yè)先生吊喪、出殯時的紀念冊和照片集,很關心上海乃至全國抗戰(zhàn)情況?!?/p>
接著,程法德講了一件他和錢家昆仲仨慰問抗日官兵的往事?!鞍艘蝗变翜箲?zhàn)激起上海各界人士的愛國救亡熱潮,羅店激戰(zhàn)、同濟(大學)爭奪戰(zhàn),(日軍)吳淞登陸、滬西戰(zhàn)斗、大場撤退、(日軍)金山衛(wèi)登陸等大小戰(zhàn)事的進展,以及張治中、陳誠、楊步飛、胡宗南、顧祝同、楊森、李宗仁、朱耀華、張發(fā)奎、郭汝棟等高級將領的榮辱升遷,都成為大人們的日常談資,也不同程度地印入他們四少年的腦海。程法德發(fā)現(xiàn)小寶似乎對此特別敏感,他能講述胡宗南部第一軍在同濟大學巷戰(zhàn)的故事,每屋苦戰(zhàn),寸土必爭,打了一個禮拜,沒有放棄陣地,傷亡極其慘重,乃至胡宗南在電話中對顧祝同長官呼喊:“再不換防,我要拿槍上火線頂了!”而謝晉元團八百壯士堅守閘北四行倉庫的保衛(wèi)戰(zhàn),女童子軍楊慧敏夜渡蘇州河送國旗的故事,更是一大熱門新聞,小寶既激奮又神往,躍躍欲動,但究竟那里是火線,子彈不認人,大寶他們哪里敢放小寶前去,把他牢牢看管住了。后來八十八師命謝團撤入租界膠州路
膠州公園內,盡管淞滬戰(zhàn)事還在進行,四個熱血少年打聽實了,決心去慰問八百壯士。他們湊集零花錢買了一些鉛筆、漆皮硬封面的筆記本以及郵票、信箋、信封等,瞞了大人,大寶、二寶和程法德分別騎腳踏車——程法德帶著小寶——馳往膠州公園,慰問駐扎在那里的謝團官兵。他們鄭重地向官兵行軍禮(大拇指捺住小拇指,立正三指齊眉),恭敬地送上自己的慰問品,還吊祭了陣亡將士墓。那時謝晉元團長已被囚禁,該團官兵武器也被收繳,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復姓上官的營長。
抗戰(zhàn)勝利后,各單位“復員”,錢思亮攜全家返回北平,任北京大學化學系主任。胡適于1946年返國,任北京大學校長,夫人江冬秀北返,主持東廠胡同1號的新家。程法德也到北平求學,就讀輔仁大學,與小寶在故都見面,后者正在讀北師大附中。程法德感嘆說:“我們似乎陡然長大了,無比親密間不自覺帶著些禮貌性的拘謹。由于時局動蕩,我們沒有約言再見,但1948年我們還見過一面?!?/p>
三
1949年1月,錢思亮應臺大校長傅斯年的邀請,攜全家五口赴臺,任化學系教授兼教務長,并曾代理理學院院長一職。這個家族被連根拔起,從大陸遷徙到了臺灣。應該說,錢思亮晚年最重要的經歷就是擔任臺大校長,在主流的敘述中他被視為臺大自由民主精神的保護神,“在最嚴厲的年代,他以傳統(tǒng)中國讀書人的包容敦厚,抵擋校外政治風雨,帶領臺大師生,走過最大限度的校園自由,長達19年”。
錢思亮掌校,秉持“無為而治”的方針。后人評價說:“回顧他的一生似乎并無特別之處。但是相較他離開后,不幾年間臺大所發(fā)生的政治風風雨雨,不禁令人發(fā)覺,他最大的特別可能就在于他的毫不特別?!痹谌闻_大校長期間,除了擴充學系、研究所和博士班的規(guī)模,他極少對臺大既有的東西作任何重大改變。
傅斯年對臺大的影響無人能及,他將北大“自由、反省、批判”的風氣帶進臺大校園。他之所以能把它辦成孤島上的“北大”,不僅取決于自己的才干和勇氣,更主要是他完全繼承了北大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純粹為辦大學而辦大學,保持了大學的獨立性和學術尊嚴。而錢思亮以他的無為和包容,護持了這份源自北大的氣質和傳統(tǒng)。
上個世紀70年代之前的臺灣對獨立于政治權力之外的自由主義堡壘難以容忍,當局對臺大充滿了戒慎與恐懼,一直試圖加以控制。錢思亮處于夾縫之中,一方面需要以最大耐心與當權者周旋,一方面又要以最大包容為自由主義的精英在校園中尋找安身之所,注定了“兩頭不討好”,他只有小心翼翼地裝糊涂,受得了各種委屈,才能保持那微妙的平衡。錢復曾說:“我父親留給我最大的一個資產,就是四個字:‘潔身自好。”其實,“潔身自好”大可以換成另外四個字:如履薄冰。
四
自1949年10月兩岸隔絕后,程法德與錢復從此緣慳一面,但他從定居在美國華盛頓的舅舅胡祖望(胡適長子)那里還可以不斷獲悉錢復的信息。錢復在臺灣很活躍,1963年被選為臺灣“十大杰出青年”,并取得美國耶魯大學國際關系哲學博士學位,與連戰(zhàn)、陳履安、沈君山并稱為政壇“四公子”,曾當過蔣介石的英文翻譯,后任“外交部”專員,“外交部”北美司副司長、司長,“行政院”新聞局(第七任)局長,“外交部”常務次長、政務次長,“北美事務協(xié)調委員會”駐美代表等職。這些都是1989年以前的事,后來錢復又歷任臺灣“行政院經濟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外交部”部長,“行政院大陸委員會”委員,“國民大會”議長,“監(jiān)察院”(第七任)院長,“三一九槍擊事件”特別調查委員會主席,國泰人壽慈善基金會董事長等職。
錢復出身名門,才華過人,外表出眾,從臺大高才生到耶魯博士,從當選臺灣第一屆“十大杰出青年”到擔任蔣介石的英文翻譯,整個青年時代可說是一帆風順。
在蔣經國時代,錢復最了不起的大手筆就是勸蔣“解嚴”。1986年3月,錢復從美國返臺后曾到中山樓與蔣經國長談,他告訴蔣經國:美國政府將對臺灣的人權狀況認真檢視,如不理想就不再對臺軍售。當時“江南命案”等事件大大影響到臺灣的“國際形象”,錢復在美國直接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也看到結束“戒嚴時期”已是大勢所趨,盡管這個話題在當時還是政治上的禁忌,但他仍決定冒險向蔣進諫。
蔣經國雖然口頭上沒有松動。但內心觸動極大,因為錢復是他的親信之一,而且代表的是美國人的意見,他不可能不認真考慮。四天后,他又召見錢復。再過了四個多月,有秘書到華府看錢復,說臺灣正在積極處理一些敏感的政治問題,最先解決的可能是戒嚴問題。此后錢復接到蔣孝勇從臺北打來的長途電話:“父親要我告訴你,他想了很久,認為還是你的意見對?!?/p>
三周后,蔣經國會晤美國《華盛頓郵報》發(fā)行人葛蘭姆夫人,直截了當?shù)乇硎荆骸皩⒑芸旖K結此項緊急命令(戒嚴)?!卞X復的提議終獲采納。緊接著,臺灣開放報禁、黨禁,民主化遂成為不可逆轉的潮流。
“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碑斈杲邮芄P者采訪的程法德先生不幸已于2004年7月16日辭世,擱筆掩帙之余不禁令人為之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