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浙江余杭人;夫人湯國梨(1883—1980)字志瑩,號影觀、苕上老人,浙江吳興人;夏承燾(1900—1986)字瞿禪,為筆者業(yè)師,浙江溫州人。章氏為一代儒宗,夏氏為一代詞宗,湯氏亦擅詩文,三人同為浙江人,分處蘇、杭兩地,湯氏與夏氏常在杭州聚首,章氏最后長眠于杭州,夏師病逝北京后,也歸葬于千島湖。夏氏與太炎先生并無直接交往,但夏師《天風閣學詞日記》中記有其他學人對太炎先生的評說,而湯氏與夏師的唱酬在《日記》中也有所反映,現(xiàn)略予輯錄,以饗讀者。
先敘太炎先生。夏師是有機會與章氏會面的,卻未果行。
1934年11月24日,夏師“侍父游南京”,“夜達南京”后,次日即“往利濟巷63號訪圭璋”,在南京“住五日”,出游、訪友全由唐圭璋先生引導。11月29日離開南京,“午到蘇州”,在蘇州的活動大多為供職于世界書局的黃云眉(1898—1977)先生陪同。云眉字子亭,號半坡,浙江余姚人,建國后任山東大學教授,研治經學、文學、版本目錄學,尤精于《明史》。夏師與云眉先生一見如故,謂之為“真予友也”——此語見12月2日所記。此乃夏師在蘇州最后一天,當晚“原欲與云眉訪太炎,云眉恐其怪僻難近”而未果行,改為“觀電影”而去。12月3日“早七時首途回滬”,終未能面謁太炎先生。不過,《日記》中卻記有他人對太炎先生之評說。
在蘇州期間,夏師欲訪太炎先生之前幾天,曾在11月30日由云眉陪同先訪吳梅,再訪金松岑(松岑為蘇州學者金天翮字,號鶴望)。在濂溪坊104號金宅書房談學時涉及太炎先生事,該日《日記》記有:“談國學會刊,謂會員已逾三百人?!^某翁近頗寬裕,為杜月笙撰杜氏祠堂記,得潤筆五千金,其余數千一千不等。為段祺瑞壽序,比之郭汾陽,似亦得三千金。其近所為文,甚不經意,一如筆記,與舊作大異?!辈⑵渑c陳石遺相比,《日記》寫道:“石遺潤筆,一文僅數十金,兩百金為最高價?!覜r甚窘。以七十八九老人,猶仆仆赴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講課,所獲亦甚菲,與太炎菀枯大異也?!毕妊浴澳澄獭?,猶若為之諱,行文至末即明說“太炎”。情況確實如此,章氏之《高橋杜氏祠堂記》一出,引出多篇“記”、“頌”文字來,其中也有汪精衛(wèi)之流的手筆。就這一具體事件而言,章氏招人非議也可理解。對于陳石遺,《日記》字里行間充滿了同情。石遺為福建詩人陳衍字,著有《石遺室詩話》,書中論及夏師《白石歌曲旁譜辨》,有“于歌曲之學,至為深精”之語。陳衍逝世后,夏師于1939年作有《挽陳石遺二首》,內有“青山猶浩蕩,白旒忽翩躚”等句,充滿哀傷之情。
太炎先生逝去十余年后,《日記》中猶錄有當代學人對其加以評述的言論。如著名書畫家黃賓虹(1865—1955)曾于1948年11月21日對來棲霞嶺19號相訪的夏師“談清季上海革命黨舊聞及太炎、申叔、朱少屏軼事”,又言“太炎不信龜甲文,由已老無精力習此,故意詆之”。黃賓虹名質,字樸存、樸人,中年更號賓虹,原籍安徽歙縣,出生于浙江金華,定居杭州,曾為夏師作《月輪樓校詞圖》,夏師則作《摸魚兒》詞一首相謝,有“丹青事,多謝殷勤黃九”等語。黃九,黃山谷,借指黃賓虹。月輪樓為夏師在之江大學任教時的宿舍,在月輪山上。
1949年2月6日又轉述伯尹所言“馬湛翁不滿章太炎學問,以太炎時罵程、朱,并謂太炎史學亦不及王壬秋”。馬湛翁即馬一浮(1883—1967),與梁澈溟、熊十力齊名的儒家學者,字湛翁、蠲叟,浙江紹興人,于哲學、文學、佛學均有精湛研究,蔣介石曾予其官職而不就。建國后,陳毅副總理在浙江文教廳長劉丹的陪同下去杭州蔣莊拜訪,馬乃出任浙江文史館首任館長。夏師對馬先生十分欽仰,1936年作《鷓鴣天·呈馬湛翁》一詞,有“彌天一老閑無事,坐替雷峰管夕陽”句;1937年作詞《玉樓春·呈湛翁》,有“一編來就北窗風,翁與紅暾同起早”之句。湛翁曾自署“蠲叟”,為夏師《唐宋詞人年譜》題簽,1950年湛翁有《西江月》詞,首句“吹皺一池眷水”,夏師和作則云“暫與湖光作主”,二人同住西湖之濱。夏師于1975年夏移居北京后某次路過政協(xié)禮堂,想起當年陳毅曾邀請馬一浮、熊十力、沈尹默夫婦、傅抱石及夏師所謂“六客”,“今存者惟尹默夫人及予耳”,不勝感慨。
1950年12月24日《日記》又記張冷僧所言“太炎平生,文第一,小學第二,形義比聲韻好”,“又謂太炎風趣第一,口無擇言”,“能得太炎之學者,惟沈兼士”,“世稱錢玄同音韻之學,實得于家傳,受之太炎者不多”。冷僧為張宗祥(1882—1965)字,《日記》中亦時稱“冷翁”,浙江海寧人,通醫(yī)學、戲曲、音律、繪畫、書法,曾任浙江圖書館館長、省文史館副館長、西泠印社社長。
太炎先生為浙江人而晚年定居蘇州,《日記》中所錄評述太炎者,除松岑為蘇州學者外,余均為浙江學人,此亦可注意者。
再說太炎夫人。湯國梨《影觀集》有自稱“小門人武進徐復”所作的《前言》,其中說到“一次堂前侍座”時,“太師母(即湯國梨)娓娓說往事”,曾言:“老先生(即章太炎)名聲蓋世,雖擅詩文而不屑于詞曲,我之習倚聲,亦有意以示非依傍老先生者!”夏師在序其《影觀集》中亦有回憶,說“往客上海,與影觀章夫人論詞。夫人謂太炎先生嘗笑詞人為詞。顛倒往還不出二三百字,故其體視詞為卑”。章夫人不以“老先生”所論為然。認為“二三百字顛倒往還,而無不達之情,豈非即其圣處?”對于夫人如此反詰,“太炎無以難”。夏師亦以太炎夫人所論為是,并進一步申說“詞承詩流,令詞尤與絕句近。其始也,皆以體出應歌,不許著難字僻字。五季以還,蓋以空靈綿邈,與唐絕競爽,擬之藝事之有書,殆皆蛻糟去粕,幾乎無待之境矣”,說明詞之為體自有其需求,當然也自有其價值,不可卑視。早在1944年夏師即寫有《鷓鴣天·影觀夫人惠詞,效其體答之》,可見夏師與太炎夫人之間唱酬歷有年所。1950年1月18日,夏師還將《白石詞譜說箋證》寄贈太炎夫人,并附去黃賓虹所繪《月輪樓校詞圖》的題詞。
1951年2月17日,午后3時,太炎夫人在夏師及沙師孟海先生陪同下去蔣莊訪蔣蘇庵。辭別時,湯氏在“蔣莊門口寫新作浣溪沙詞一首見示”,并云“少與人談詞,前印詞集,僅廿八本”。夏師除“勸其早寫一定本”,還將湯氏新作錄入《日記》中。湯國梨接受夏師建議,編完詞集寄給夏氏。1952年6月20日,夏師于“燈下閱太炎夫人影觀詞,為重錄舊作題辭一篇于卷首。其詞中涉及予者數首,連寫于此”,并將湯氏詞集于1952年7月22日“掛號寄還”。
夏師所作《題湯國梨影觀詞》附于7月21日《日記》后,題詞云:
影觀詞皆眼前語,若
不假思索者。而幽深綿
邈,令人探繹無窮,又十
九未經人道。清代常州詞
人論詞,謂若近若遠,似
有意似無意,此詞家深造
之境,庶幾姜白石所謂自
然高妙。洛誦再過,乃自
悔早歲摹清真、擬稼軒為
徒費氣力。壬辰閏五月,
夏承燾題于秦望山中。
夏師謂之“連寫”的幾首詞為《水調歌頭·讀瞿禪游夜湖詞后作》一首、《菩薩蠻·癸未寒食·寄瞿禪師浙東》二首、《鷓鴣天·病中得瞿禪寄詞,有和》二首(《影觀集》中作三首,《日記》未錄第三首“旅悵羈愁一例刪”)、《鷓鴣天·讀瞿禪詞后作》二首、《浣溪沙·辛卯重過湖上作》二首。《日記》所記時間截至1965年8月31日,夏師在“適寫”上述幾首詞作后,未見再有“適寫”者。如《影觀集》中有《臨江仙·過湖上,幾訪夏君瞿禪,每不遇》一首,《補遺》中尚有詩一首《乙卯春,攜導兒到杭掃墓,便道訪夏君瞿禪不遏》,均未見夏師提及?!断某袪c詞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中有一首《平韻滿江紅·飛花一首和湯影觀夫人》系1976年所作,夏師已于1975年夏定居北京,《天風閣詩集》(浙江人民出版社)中有一首《答湯夫人影觀》,未署年月。
筆者還曾陪同夏師、太炎夫人同游靈巖、天平,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之事。江蘇師范學院(今蘇州大學)于1958年重辦中文系,錢仲聯(lián)先生與筆者從南京分別奉調前去,被任命為古典文學教研組正副組長,當時錢先生51歲,筆者26歲。1961年錢先生去上海參加有郭紹虞、夏師等學者參與的編選《中國歷代文論選》工作,其間與南京大學陳瘦竹教授邀請夏師來南京、蘇州講學。錢先生當時留滬未返,前期接待工作我自然責無旁貸。1961年10月17日《日記》記有“上午陳美林陪游網師園”,18日“上午八時關林陪游靈巖,小轎車半小時到,山高三百六十丈,滿山松林,山徑甚寬坦”,“下山命車行小徑至天平”,夏師心情極為愉悅,“平生重陽登高為最勝矣”。
一般說來,夏師《日記》記事詳盡,少有遺漏,這兩天日記卻有失記之事,均與湯國梨先生有關。17日上午游覽過網師園后,時間尚早,便與夏師步行到相距不遠的錦帆路章宅訪問湯國梨,稍坐片刻,約定明日同游靈巖后便辭別。18日晨,小車先到錦帆路,接了太炎夫人一同去靈巖、天平。夏師談及吳文英有一首《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游靈巖》詞,也是這個季節(jié)寫的,一時興起,便提議“我們每人何妨也作一首”,國梨先生欣然同意。訪湯、與湯同游,在這兩天的日記中無一字涉及,而所提及的《八聲甘州》一詞,在夏、湯二人詞集中均未見有?!断某袪c詞集》中有一首作于1961年的《玉樓春·聽蘇州評彈》,內無一字涉及?!队坝^詩集》中有一首《登靈巖山詩》,未署年月,但詩的首聯(lián)為“為登靈巖山,八十始扶杖”。湯氏生于1883年,八十歲當在上世紀60年代初,但詩中亦無一字涉及那次與夏師同游之事。
筆者在這次與湯夫人見面后不久,又由時任歷史系主任的蔡德賡教授之夫人陪同去章宅讀書一周,湯國梨先生熱情接待,所以陪同夏師訪問湯國梨先生及以同游靈巖、天平之事不會誤記。至于《日記》中何以有此缺失,不能妄加揣測,僅如實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