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李 娟

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有散文隨筆百萬字散見全國各大報刊。散文作品《春日記事》收入《2008中國精短美文精選》。著有散文集《品嘗時光的味道》。

感謝《簡·愛》

我在那個落英繽紛的季節(jié)輕輕走進(jìn)你的世界。隔著長長的幾百年的歲月，我竟然在看見你的一瞬間深深地被你吸引。

常常在萬籟寂靜的深夜，我翻開書的扉頁，重新面對你，面對那個遙遠(yuǎn)國度里纖弱、瘦小的并不漂亮的簡?？墒牵鎸δ?，我不由自主地仰起頭來，我覺得在生命的花季遇見你，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那個多夢的年齡對于每個走過的人來說，正是需要崇拜渴望朋友的季節(jié)，我慶幸自己仰慕的不是漂亮的優(yōu)雅的鄰家姐姐，不是高大英俊的同窗男孩，而是在書中的年代久遠(yuǎn)的你。因?yàn)槟悴粫?，不會改變，不會隨著平淡的時光變得日漸庸常無奇。你像一棵長在沙海里的沙棗樹，不柔媚、不嬌艷、不張揚(yáng)，而是那樣的堅韌、獨(dú)立、勇敢和驕傲。

簡，當(dāng)你在桑府遇見高大偉岸的羅切斯特先生的時候，你們因?yàn)楸舜说牟湃A和思想而深深地相互吸引，兩顆心在一步步地靠近對方。當(dāng)你以為羅切斯特要娶英格拉姆為妻，還要你留在桑府的時候，你對他說：“你以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的心就沒有靈魂嗎？我的靈魂和你一樣，我現(xiàn)在和你說話，并不是通過習(xí)俗和慣例，甚至不是通過凡人的肉體，而是我的精神和你的精神說話；就像兩個都經(jīng)過了墳?zāi)梗覀冋驹谏系鄣拿媲?，是平等的——因?yàn)槲覀兪瞧降鹊?！”幾百年前，曾有一個女子說出這樣驚世駭俗、震懾心靈的話語，你非凡的才華和獨(dú)特的人格魅力，吸引了每一位讀者靠近你的靈魂。

以后漸漸成長的歲月，面對生命里不能躲避的暗流、痛苦和彷徨，在那些暗淡的黑夜里，我無數(shù)次的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總能與你瘦小的有力的手緊緊相握，你給予我的不僅是生命的力量，還有黑夜里照耀我心靈的一抹燦爛的星光。

我仿佛看見你穿著碎花的落地的長裙，站在高大的梧桐樹下。春天的陽光透過樹的枝葉灑在你身上，那樣愜意、沉靜、美麗。你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訴說著你孤苦無依而不幸的童年，你在孤兒院里受到的非人的折磨?？墒悄銢]有倒下，在那些我不能想象的苦難中，在沒有一點(diǎn)陽光和溫暖的歲月里，你含著淚堅強(qiáng)的一路走來，你以自己種種不幸和磨難，告訴我如何在逆境中保持一顆堅韌不屈的心靈。

我明白，對于植物來說，命運(yùn)偏愛那些迎著風(fēng)雨和災(zāi)難而生長的倔強(qiáng)的種子。對于人來說，命運(yùn)會將豐厚的收獲奉獻(xiàn)給含淚不屈的靈魂。

有評論家說，夏洛蒂筆下《簡·愛》的結(jié)尾是個敗筆，因?yàn)楹喸谝灰怪g從貧困交加的窮人成為一個富小姐，簡苦盡甘來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使書中現(xiàn)實(shí)主義的力量被削弱了。后來的簡不再是以精神的力量吸引羅切斯特而贏得愛情的簡了。但是，當(dāng)簡在羅切斯特穿越時空的心靈的召喚下再次回到桑菲爾德的時候，曾經(jīng)金碧輝煌的桑府已經(jīng)是一片斷壁殘垣。簡看見她日夜思念的人不僅雙目失明，而且失去一只手臂，她握住羅切斯特的右手。他問，是簡嗎？那是什么？這是她的模樣，這是她的聲音……我想，每一位讀到這樣結(jié)尾的人都和我一樣不禁淚流滿面?？墒牵乙廊挥X得，這樣的愛情使每一個真心愛戀過的人不由得驚嘆，這樣的相遇是多么美好，倘若一同陷入愛情狂瀾的兩個人隔著年齡深深的溝壑，相遇變更顯得凄美異常，像是一個神話，這般落英繽紛，芳草萋萋。

多年以后燈火闌珊的夜里，守著酣睡中我天使般的寶貝，翻開厚重的書的扉頁，我又看見了你，像是看見我遠(yuǎn)隔天涯的姐姐，我們不禁相視著微笑了。面對人生，我要感謝你，因?yàn)槟阗n予我的堅韌、頑強(qiáng)和自信，它足以支撐我坦然承受任何風(fēng)雨。我也知道你給了我一生都要好好珍惜的不能舍棄的東西。

人生若得一知己，便要感謝上蒼的恩賜。若得一兩本震撼和影響自己一生的好書，一定要因?yàn)樾腋６錅I。

暖

一

晨曦初露時，我在街上買了那位小姑娘的梔子花。潔白的花瓣還沾著露珠，如同穿著白衣綠裙的女孩，散發(fā)著少女潔凈的芬芳。我捧回它，將它養(yǎng)在盛滿水的透亮的瓶中。

暗香盈盈，我坐在窗前翻開書的扉頁，讀到許廣平在蕭紅去世之后，寫的一篇紀(jì)念她的文章。

蕭紅的文字清冽如呼蘭河的水，寒冷中帶著一絲絲暖意?？此频粦n傷的文字，卻充盈著勃勃的生機(jī)。她的文字不遮不掩，她似乎不是在用筆寫作，而是用血液和著淚水，來直白地寫著牛車上的中國，她的文字更涌動著底層人們的生命力和對于苦難頑強(qiáng)的抗?fàn)帯?/p>

許廣平寫給她的文字，雖然是講她們之間的一段友情，很是含蓄而委婉，但今天讀來，卻依然如鯁在喉。她寫道：蕭紅特別喜歡去她的家，來了，她就只好陪著，一坐大半天。一次，她陪著蕭紅聊天，魯迅先生在樓上看著書睡著了，毯子滑落在地上，而后大病了一場……她若能聽見這樣的話，那雙黑亮亮的眼睛一定睜得大大的，不知道內(nèi)心充滿怎樣的無奈和尷尬。在許多紀(jì)念魯迅先生的文字中，我以為，蕭紅的文字最深情感人，甚至超過魯迅先生的妻子許廣平。我想，這與她的才華無關(guān)，也許，是她更懂得和理解魯迅先生。

其實(shí)，她也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她只是一個沒有家的，沒有溫暖的女子。她向著魯迅先生的一家，要一點(diǎn)點(diǎn)塵世的溫暖。

二

那一年，十九歲的美麗女孩克洛岱爾遇見了雕塑家羅丹。

兩個有著非凡才華的人注定要遭遇一段傳奇的愛情。不知是愛情成全了藝術(shù)，還是藝術(shù)成全了愛情。這對戀人在相遇后的十年中，創(chuàng)作出一串串藝術(shù)殿堂里璀璨的星辰。比如，羅丹的《思想者》《吻》《亞當(dāng)與夏娃》，克洛岱爾創(chuàng)作的《羅丹胸像》……

然而，在流光飛舞中，先是愛情幻滅了。有著伴侶和孩子的羅丹一直和克洛岱爾保持著見不得陽光的愛情。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這樣的愛情，只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只是泊在水中無根的浮萍，它隨波逐流，沒有生命。世上那個女子不想要張愛玲所說的，現(xiàn)實(shí)安穩(wěn)，歲月靜好的愛情。

清醒之后的克洛岱爾決然離開了羅丹，全力傾心于她的雕塑創(chuàng)作中。雕塑就是她生命全部的支撐。但是，人們只當(dāng)她是羅丹的學(xué)生與情人，她的成就永遠(yuǎn)籠罩在羅丹的陰影之下。其實(shí)，她從來都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根紫荊藤，依靠他人的力量延伸自己。獨(dú)立自我的她以為在藝術(shù)面前，只有靈感和才華，沒有性別。她以為在藝術(shù)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可是這位生活在一百年前女子，不知道當(dāng)時的社會有多少屬于女性言語與思想的空間。最給她致命傷害的，就是羅丹對她的作品無情的抨擊。四十歲以后的克洛岱爾精神失常了，此后的幾十年里，她一直呆在精神病院里，直到她去世。

也許，對于克洛岱爾來說，遭遇羅丹，幸與不幸，都是命中注定。

對于一些女子來說，才華有時是一把利劍，有的人用它將人生雕刻得玲瓏而豐滿，有的人卻用它將自己的人生切割得鮮血淋淋。

我在溫暖的陽光和幽然花香中伸出手去，觸摸到的是刺骨的冰冷。

有一種愛，只要沉醉，不要清醒。

有一種人，像夜空中的煙花，只是為了片刻的溫暖，盡情地燃燒自己。那短短的璀璨的一瞬間，其實(shí)就是她整整的一生。

我看《小團(tuán)圓》

我用一周的時間讀完了張愛玲的遺作《小團(tuán)圓》，這是她唯一一本自傳體的小說。我有她大部分的作品，這一本當(dāng)然要珍藏?！缎F(tuán)圓》的封底設(shè)計很喜氣，大紅的底色，鋪滿鳳凰和牡丹，象征人世間的喜慶團(tuán)圓。

一個人的氣質(zhì)與她文字的氣質(zhì)相吻合的，并不多見。在大家中，我以為，張愛玲算一個，沈從文算一個，錢鐘書算一個。利劍般的文字，閃著寒光，一顆心被愛所傷，郁郁難言。最后都留在文字里，開出隱忍，靜寂，淡然的花朵來。

她的小說風(fēng)骨猶存，一貫的語氣和脈絡(luò)，熟悉的文風(fēng)。猶如一位飽含滄桑的老人，雖然老了，火氣漸消，但眼睛竟然還有凜然的寒光，讓人不免多看幾眼。她有一支寫短篇的妙筆，一出手就字字珠璣，散落一地，讓人應(yīng)接不暇。這部長篇除了開頭瑣碎了些，其他的都好，但是并不影響我對她的喜愛。

她若是還活著，也到了做外婆的年紀(jì)。我們這一代人是被她的文字喂大的，讀著那些文字，就仿佛站在大雨地里看天，忘了撐傘，讓文字的甘霖將我覆蓋。她寫道：“那痛苦就像火車一樣轟隆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diǎn)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表，走了一夜。在馬路上偶然聽見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須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著眼淚”。這是小說中年輕的盛九莉思念她的戀人邵之雍。相思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只有深深愛過的人，只有曾經(jīng)望穿秋水的人，才寫得出讓人心痛的文字，那些文字是從含淚的心中流出的。愛原是一朵青蓮，它的心是清苦的。

這部小說，再現(xiàn)了她的生活。有她的親人：姑姑，母親，弟弟，戀人。也有她其他作品的影子比如：《傾城之戀》《私語》《余灰燼》——然而這本小說更接近她的生活。她撩開生活溫情脈脈的面紗，刺到人性最冷酷的一面?？墒?，生活的真相往往比小說的結(jié)局更殘酷。生活的真相，是大冬天里口里含著的一塊冰，寒冷透徹心肺。

人生是什么？像大雪天走路，積雪皚皚，看不見道路。天地間混沌一片，深一腳淺一腳踏著積雪向前走，不知道會踩到什么，遇見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有承受。她筆下盛九莉的戀人邵之雍，就是胡蘭成。讀過胡蘭城的《今生今世》的讀者，不能不佩服他的才情。然而，他做人的小掩蓋了他的才華。才華于他，其實(shí)真是一種悲哀。邵之雍有著舊文人的儒雅，清高，還有一些情趣和才情，但不缺少貪欲，賣弄，輕浮之氣，也最不缺少對于年輕女子的熱愛。他厚顏地說，我喜歡女人，除了老的。他期望妻妾成群的“三美團(tuán)圓”，那是他的理想。他人生的任何境遇，不論風(fēng)流倜儻還是落魄潦倒之時，都缺不了各色女子與他琴瑟和鳴。喜歡女人是他一生的“嗜好”和“情趣”。濫情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讓她那樣潔凈的花朵蒙上塵埃，我替她覺得不值。

清高孤絕的女子，一直高昂著頭。在她中年的時候，卻如空中高飛的紫燕，收攏了翅膀，落了下來，落到了塵埃中。一次她病了，一個人去美國的一家醫(yī)院排隊(duì)就醫(yī)，整整大半天都等不到。她辛辛苦苦寫出的書稿，所賺微薄的稿費(fèi)去給賴雅治病，賴雅癱瘓在床，一病六年。生活的苦楚和艱難被她一點(diǎn)點(diǎn)咽下，除了咽下，還能怎樣？人只有到了中年的時候，才漸漸懂得認(rèn)命，惜福。有了一顆隱忍，自省，敬畏和悲憫之心。

在她晚年時沒有將《小團(tuán)圓》拿出來發(fā)表，是對的，少了聽閑言的苦惱。如今，是非恩怨憑人去說。她走了十幾年，再讀她的作品，猶如站在廊前觀雨，看文字的細(xì)雨一滴滴落下，化作顆顆璀璨的珍珠。我在她的文字里看見她的一生。她喜歡杜甫的詩句：悵惘三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無言的悲歡，流淌在光陰里。想起弘一法師去世前留下的四個字：悲欣交集。誰的一生不是這樣呢？人生的喜悅團(tuán)圓真有嗎？它不在文字里，也不在塵世里，只在夢里。

有人說，張愛玲的文字受《紅樓夢》的影響最大。她是站在前人的肩頭上觸摸到了月亮。我說，作家是一只春蠶，將吃進(jìn)去的桑葉，一點(diǎn)點(diǎn)吐出來，結(jié)成蠶繭。繭子越結(jié)越大，越來越潔白如雪，她也就將一生耗盡了。所謂寫作，是她用自己吐出的絲，織就的一件件云裳，也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和光陰。

她的文字沉浸在流年里，被她一顆顆拾起，串成一條珠鏈。被讀者一顆顆揣摩著，迷戀著，舍不得放手。我也是。責(zé)任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