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
我去機場接弟弟的時候是晚上8點多,飛機照例又誤點了,出口處大堆的人擁擠著,有些明顯已經(jīng)等了很久,走到前面的人又讓保安給趕回來。身邊有一對夫婦是來接孩子的,一直殷殷地抬起頭張望。那些神情疲倦、剛剛結(jié)束夜航的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走出來,每個人都在尋找人群中自己熟悉的一張臉。突然想到,這世界就是這樣的,身邊走過再多的人都沒用,你所擁有的,最后只是這少數(shù)的幾張臉。
弟弟穿著白T恤、牛仔褲和球鞋,推著車高興地走出來,臉上帶著笑容,也許這就是青春。獨自走路的時候也會笑,氣味清新的少年,頭發(fā)剪成時髦的韓式短發(fā)。我一直希望他剃干干凈凈的平頭,說了幾次也沒用。他現(xiàn)在會用一句話來搪塞我:我是80年代的,你是70年代的,我們有代溝。
但他還是對我很好,常常會在走路時候,突然對我說些內(nèi)心所得,都是聰明而極其敏感的一些觀察。他在飛機上帶了一本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然后與身邊邂逅的女孩子搭訕,留下她的電話號碼。他自然有他自得其樂的一個世界。
我們之間長得并不相似,他有酒窩,是單眼皮,我不是。他從小就叫我姐姐,不像有些人會叫自己姐姐的名字來稱呼。也許是因為這個姐姐,是在他小時候抱著他牽著他給他換尿布打他屁股的那個女人,太過強勢以及母性。
他從小就喜歡跟在我和那些與我戀愛的少年身后,他們會用單車帶他,買話梅給他吃,帶他去玩游戲機。那些曾經(jīng)戀愛的少年,每一個他心里都有印象,他知道我內(nèi)心的歷史和時光里的改變。
我們很少熱烈交談,但走路的時候總是拉著手,搭著背,非常親熱。我小時候總是撫摩他的脖子、臉,現(xiàn)在也一樣,于是他常常也會這樣來摸我一下。父母都是不習慣身體愛撫的人,這種方式是我們自己發(fā)明的,并且極其自然。我不清楚家里為什么一直不習慣表達感情,但弟弟顯然不是。
握著他的手走路的時候,覺得這手還是肉肉的,和他嬰兒時候沒有兩樣。但現(xiàn)在,這個手肉肉的男孩子卻已經(jīng)開始為戀愛煩惱了,他不但早戀,而且勤快地換女友,但我知道他本質(zhì)上非常樸實細膩,他說,因為孤獨。而且戀愛越談越孤獨。
他陪我去超市買菜。在旁邊說他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非常挑食,然后幫我拎著大堆的菜一起回家。當然他也關(guān)心我,問我的健康,問我書寫得如何,告訴我他在哪本雜志上又見到我。但我們彼此之間一點點好奇也沒有。這樣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帶有任何愛憎,它就是像血液一樣直接自然。
他睡在我公寓的小房間里,早上有時候一早起來就在客廳里看DVD。醒來的時候,聽到客廳里的聲響,有了幸福的感覺。家里有人了。有人在陪伴我。這離家在外的數(shù)年,長久獨自一人的堅持和顛簸,不是沒有代價。心里一直希望的,居然是醒過來的時候能夠聽到有親人發(fā)出來的聲音。
這年的夏天,是弟弟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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