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像個遲暮的老人蹣跚而來,它美麗羞澀的乳暈使我沉醉、著迷,也會使我墜入無窮無盡的恐懼之中。黑夜裹挾著它巨大的能量向我奔涌而來,包裹并壓迫著我脆弱的身體和神經(jīng),如同死亡就要來臨,令我窒息。這時候,我總想奔跑到曠野上呼喊,我的呼喊聲想讓一些事情停止下來,可是它們卻像河水一樣跳躍閃爍著,無情地從我的眼前流走。
這種恐懼一直持續(xù)了好多年。多年以后,當(dāng)我端坐下來,帶著憤怒和無助的情緒用文字來記錄這些如煙的往事時,我焦灼的內(nèi)心已經(jīng)燃燒起來,以此來毀滅我的整個身體和麻木的神經(jīng)。經(jīng)過多年的思考和積淀,今天我來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書寫沖動。我認(rèn)為這種書寫本質(zhì)的沖動是人們與生俱來的。
我們的故事總是在冬夏之間穿梭徘徊,無關(guān)春秋。在我的印象中,這兩個極端的季節(jié)貫穿著我童年的全部記憶,而且刪減著、雕琢著,使它成為一個簡單的課本,我的故事在課本里已經(jīng)泛黃,像冬日里一片枯死的腐朽的樹葉,僅剩下清晰的脈絡(luò)。有時候記憶又像鋸齒一樣使我腦海深處的某些神經(jīng)輕輕地抽搐,這種抽搐的疼痛讓我明白它們曾經(jīng)孤獨地、懵懵懂懂地存在過。
哥哥,我的哥哥一直存在于我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像一個簡單的標(biāo)點符號,或者像一串被打散拆開后的字母。當(dāng)他以一種秩序排列組合起來的時候,總是那么的富有激情并具有特殊意義,他編織著、分割著,使我看見層次分明的故事。
那個夏天,我和哥哥像往常一樣去學(xué)校的時候,午后的陽光像泛濫的洪水一樣洶涌地傾瀉下來,天空中好像呈現(xiàn)出遠(yuǎn)古時代的十個太陽。路上,我們看著那些穿著短裙的女孩們時,覺得她們的身體都很輕盈、很有質(zhì)感,像高溫下的石蠟一樣。她們裸露著的腿就像一截截藕,她們微微凸起來的胸,還有圓滾滾的屁股,樸素的連衣裙將我期待的部分恰如其分地遮擋起來。我站在學(xué)校旁的池塘邊看得目瞪口呆。
這時,坐在池塘邊的哥哥站了起來,他的屁股一顛,書包就被趕到了背后,他先是朝剛走過的女孩子喊叫著,停下來,停下來喲,等著我們呀!他的臉上掛滿了既老成又幼稚的笑容。女孩轉(zhuǎn)過頭來,白了他一眼說,流氓!然后響亮地“呸”了一聲就準(zhǔn)備走開。哥哥問那個女孩,你說誰是流氓,你爸爸才是流氓呢。我看著那個女孩在陽光下的身影,她身體在午后的太陽底下像一朵剛剛綻放的花,我忽然感覺身體內(nèi)的某些神經(jīng)為之顫動,我慌亂地瞟了哥哥一眼,他正得意洋洋地盯著朝我們走過的另外幾個女孩看。待她們走過去后,哥哥輕蔑地對我說,這幾個小騷貨一點都不好玩,她們都覺得自己長得漂亮,其實她們是自作多情,他最瞧不起她們幾個。他還說其中那個比較漂亮的叫何亞麗的女孩,她媽媽在縣城的車站當(dāng)售票員,被一個渾身上下都油膩膩的司機拐跑了。
我問哥哥,拐跑了干什么?
哥哥瞧不起我似的說,還能干什么啊,當(dāng)然拐去睡覺了。
我困惑地聽著哥哥的話,想著為什么一個女人會喜歡自己身邊睡著個跟油箱差不多的男人呢?
我們站在樹蔭下,密集交錯的樹葉像一個孔眼均勻的篩子,篩著陽光,地面被斑駁成一張靜悄悄移動著的豹皮地毯。
那一刻,我的心中開始灼熱,像一團火猛烈地燃燒著,仿佛我單薄的身體在片刻之間就要化為烏有,腦海里也是一片空白茫然。哥哥對我說,走,咱們到那邊玩,那邊好玩的多著呢。他一只手拉著我,另一只手指著不遠(yuǎn)處的房屋。我看見他臉上有細(xì)密的汗珠,似乎他還很激動。光線像天空倒下的豆子一樣帶著微妙的呼呼啦啦的響聲撒在我們身上。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白老師家的門口。哥哥說“這家伙”教他語文課,課講得挺好,不過喜歡教訓(xùn)男同學(xué),經(jīng)常揍他們,他的耳朵曾差一點被“這家伙”拽了下來。陽光聚集在他家的院落里,我看見院子里的鐵絲上掛著幾個顏色沉悶的深藍色褲頭,被太陽暴曬得像一排站得整齊的老頭,只不過都奄奄一息的,風(fēng)吹過來,它們無精打采地挪動一下,再挪動一下,然后繼續(xù)低垂著,并沒有表現(xiàn)出它們該有的生機勃勃。哥哥看到這些時,顯然比我更為激動:“我們用根竹竿將它們挑下來扔到學(xué)校的廁所里?!?/p>
我吃驚地看了哥哥一眼,他臉上寫滿了嚴(yán)肅謹(jǐn)慎,還摻雜著一種莫名的沖動。
“這家伙并不是個什么好東西,”他悄悄地對我說,“我從不尿他這種人。尿他他又能怎么樣?!?/p>
在刺眼的光線下,我看見哥哥機械地挪動他輕盈的身體,像一只野兔機警地潛伏到那棵老槐樹下,順手抄起一根竹竿,朝鐵絲下跑去。炎熱也許使我產(chǎn)生了幻覺,我看見哥哥的身體像一只小鳥那樣飛了過去,沒有聲響地落在地上;光線又將他的身體分割成無數(shù)個部分,最后每部分小得都看不清楚了。我想可能是蒸發(fā)掉了。我不斷地流淌著汗水,它們順著額頭往下流又鉆進我的眼睛里——很酸也很疼。但是,他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開始去挑它們,而是遲疑了起來,表情僵硬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好像被什么東西驚呆了。我驚訝地望過去,遠(yuǎn)處的光線像風(fēng)中的火苗一樣激烈地跳躍著,舞蹈著,穿透哥哥的身體,哥哥的身體被火光弄得伸縮著,變了形狀。
這時候,他匆忙地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也過去,我看見他的表情一直凝固著,好像什么事情使他疑惑了。陽光稍微再炎熱點兒,光線再毒一點兒,我害怕哥哥的身體會融化。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驚訝于哥哥為什么會這樣做。那個曾快要拽掉他耳朵的家伙這時候出來會是怎么樣的一副情景呢?我想他肯定會發(fā)瘋似的把我們綁起來,就綁在那棵老槐樹上,讓太陽把我們曬成跟風(fēng)干的死魚一樣的東西。想到這些,我恐懼地望著哥哥,拿不定主意,正猶豫不定時,我看到哥哥緊張而迫不及待的樣子,與此同時,那個沉悶的顏色搖晃著像在向我發(fā)出富有激情的召喚。
太陽的光線像一把巨傘。
等我躡手躡腳地跑過去,他才反應(yīng)過來,做出一個不要我出聲的手勢。我怎么敢輕易出聲啊,我覺得自己早已經(jīng)從這個院落里消失了。我屏著呼吸,除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外,就是天空中撒下豆子的聲音,光線帶著那種美妙的旋律包圍著我們。慢慢地周圍的一片死寂被打破了,我聽到了其他的聲音,心底猛然蕩起一個巨大的波濤,升騰起來撞擊著我的大腦,頓時我覺得渾身上下都麻木了癱瘓了,這個從內(nèi)心深處激蕩起的顫抖一直持續(xù)了很多年,它就像一個噩夢一樣糾纏著我,使我后來的生活一直處在恐懼中。我沉浸在那種歡快的吱嘎聲中——茫然、恍惚,手足失措。我看見哥哥臉色凝重仔細(xì)地側(cè)著耳傾聽,好像他還沒聽出那個聲音的來源,他求助似的看了看我,緊接著便開始竊笑——嘴角便出現(xiàn)一個復(fù)雜的彎曲。他詭異的笑容讓我捉摸不透。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就像一條在水中的魚一樣游蕩到白老師家的窗臺下,認(rèn)真地聽著,然后捂著嘴笑了,笑得比陽光更加燦爛。因為他的手緊緊地捂住嘴巴,所以沒有聲音。漸漸地,我聽到那種聲音越來越強烈,像奮力掙扎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的一艘船。聲音按照某種鮮明的節(jié)奏激情澎湃地響著,猛烈地撞擊著我那不堪一擊又稚嫩的身體,貧瘠單純的身體的每個角落都被聲音灌滿了,顯得異常遲鈍和笨拙。
接著,我還聽到那種接連不斷的呼吸聲,忽高忽低,十分急促,好像馬上就要斷氣了一樣。我想那家伙一定很難受。這個時候,哥哥的身體像沉入水中后的木頭一樣又慢慢地飄浮起來,他用手小心翼翼在密不透風(fēng)的窗戶角上撕開一個洞,然后滿臉渴望地往里邊瞧究竟。隔著紛紛跳躍的光線,我清晰地看見他臉上浮現(xiàn)出驚愕的表情,十分癡迷。那種癡迷的表情這么多年來一直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作為一個純粹的符號和方式來表達它真正的意義。
當(dāng)我湊到窗戶前的時候,哥哥趕緊把我拽下去,他并沒有說話,而是繼續(xù)把一只眼睛貼在那個新鮮的洞口上。那個黑糊糊的洞口好像吸走了哥哥所有的精力和能量,他如饑似渴地占據(jù)著那個屬于他的洞口,完全把我忘在一邊了。我焦急地等待著,希望他早些看完后走開,讓我也看看,那兒究竟有什么東西使哥哥如此癡迷。我煩躁地蹲在哥哥旁邊,身上的汗水一個勁地流淌著,滴在哥哥的脊背上,但是他置之不理,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些似的。這時,那個聲音更加清晰了,以某種節(jié)奏感沖擊著我的耳膜,放浪之勢幾乎要粉碎我的身體。我的手心已經(jīng)全是汗水,下面那個奇怪的玩意兒也開始不由自主地膨脹起來,好像被燃燒了一般,灼熱,滾燙,全身的神經(jīng)都被它的沖動而搞得緊繃繃的。那一刻,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兒,哥哥才想起我,他有點不情愿地挪開他那顆堅硬的頭顱讓出那個屬于他的洞口,并擠眉弄眼地示意我也去看看里邊的動靜。他盯著我,壞笑著。于是,我撥開他的身體從那個洞口望進去,屋內(nèi)的光線并不暗淡,那個白老師正像波浪一樣起伏著,他精光著身子,身上掛著的汗珠使他的身體閃閃發(fā)亮;白老師的身體下邊,是一個被遮掩著的身體,我想那肯定是他妻子。白老師一直不厭其煩地起伏著,并發(fā)出野獸怒吼一樣的聲音。我的身體像充滿了氣體一樣又急劇膨脹起來,使我?guī)缀鯚o法呼吸。
我和哥哥一起跑到操場上的時候,哥哥激動地問我剛才看到了什么,他的表情里隱藏著一股尚未消失的興奮。我面紅耳赤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太陽像發(fā)瘋似的要燒壞我們的身體,而我的身體正在燃燒。
哥哥說,剛才那陣兒他的那個玩意兒很硬,硬起來的時候他覺得世界都小了許多,只剩下我們兩個和白老師夫妻倆。他又問我,我的硬了沒有,他這樣問的時候我的臉更加紅了,我想我的臉紅得肯定像一塊豬血。我鼓足勁對他說,沒有!說完,我的全身像泄了氣一樣開始癟下去。
自從我和哥哥窺視白老師床上的那一幕后,很多時候,我連和女孩子們對視的勇氣都沒有了,我覺得她們的目光里藏著許多秘密,令我無法破解。那段時間一直持續(xù)到夏天真正來臨。
正值那個夏天最炎熱的時候,我和鄰居家的女孩在鎮(zhèn)子上轉(zhuǎn)了整整一圈,當(dāng)然是她邀請我的。我們路過鎮(zhèn)子旁緩緩流動的河流,又從散發(fā)著惡臭的冷庫邊的莊稼地里穿過,最后跑到學(xué)校后邊的假山上看繁茂的樹林和遠(yuǎn)處的天空。她對我說了很多話,她的聲音很甜美,嘴巴肉嘟嘟的,很好看。我假裝和她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一邊偷眼去看她那勻稱的身體,然后我下面的那玩意兒就開始膨脹,簡直就是一匹脫了韁的小烈馬。不知道我那副猥瑣的樣子被她看到了沒有,反正當(dāng)我心驚肉跳地望著她緋紅的臉頰時,感覺心臟上像爬滿了螞蟻。
她煩躁地對我說:“煩死了,煩死了。你知道嗎?我們班上的那幾個男生想追我,我不知道咋辦才好。他們幾個小流氓,呸!我媽知道肯定會罵死我,你也知道她對我那么嚴(yán)厲,我該怎么辦呀!”說完,她低下頭,慌張地用一只腳尖狠狠地蹂躪著那片土。我倒顯得冷靜許多,只是聽著她接連不斷地嘮叨。
她又說:“其實我根本不喜歡那幾個臭男生,我對他們說,想交朋友回去找他們姐姐交去??墒?他們死皮賴臉地厚著臉皮糾纏我,他媽的?!彼哪樕蠋е鴳C怒的表情,光線柔柔地籠罩在她的身上,十分飽滿,這使我胡思亂想,想起那個煩躁的夏日午后。
我看著她今非昔比的身體,眼前的身體和我們小時候一起玩游戲的身體完全扯不到一塊,現(xiàn)在她的每個部位有如雨后的莊稼,枝葉繁茂,并且恰如其分地搭配著,散發(fā)出成熟的氣息。我不知道說啥才好。事實上,我早已魂飛魄散,身體的某個部位早已恣肆地放縱了?!纳眢w就像田野上的莊稼一樣,令我充滿無限美妙的想象。
我覺得我比哥哥骯臟許多,只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罷了。
假如她邀請的是哥哥,我敢肯定,哥哥一定不會像我這樣猥瑣的,盡管大多時候他喜歡向女孩們說些葷話,但說葷話并不能證明一個人有多骯臟。
而事實并不像我所料想的這樣,因為后來的這件事情又印證了我的看法,這也多少改變了我的一些看法,甚至使我對身邊的這個世界開始產(chǎn)生深深的懷疑。
那天,我在池塘邊看見那個新近娶了寡婦的中年男子躺在躺椅上午休。他只穿著一條褲頭,身體的其他部位全部裸露著。我看見他濃密得如豐盛的水草一樣的體毛,特別是長在胸口上的那叢黑色雜草。風(fēng)從池塘上吹過來,粼粼的水波反射著赤日炎炎的光線,濕潤的空氣輕輕地拂著中年男子強健的身體。我看見他那被褲頭勒緊鼓起的玩意兒,嚇得趕快跑開。我失魂落魄地跑到學(xué)校,心里久久不能平靜,腦海里被一些烏七八糟的顏料涂抹著,根本沒有心思聽老師講課。
放學(xué)后,我把這事告訴了哥哥。哥哥正捧著一本書津津有味地翻看,并沒有在意我所說的事情。當(dāng)我說到最激情的地方,他忽然合上書,不屑一顧地說:“我還以為是啥新鮮的呢,還沒這里邊的好看?!彼麑f給我,說,“你看看這兒,日他娘的,這家伙真沒人性,連條狗都不如,”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這個主人公是個女的,一點兒人性都沒有?!彼a充道。我透著他手指的縫隙看到書的封面上是一個近似妖精的女人,身上敏感部位被她用手以及擺出的姿勢掩蓋著,封面的右上角赫然寫著“意亂情迷”四個字。
頓時,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驅(qū)趕掉周圍的炎熱,思維上留下一條條像蚯蚓爬過去的痕跡,錯綜復(fù)雜地交叉著。
哥哥說:“我日!這比你看到的那些要刺激一百倍吧?!?/p>
過了幾天,哥哥學(xué)著他手頭上那本書中描寫的語氣在中年男子家的墻壁上寫了一段話,當(dāng)然,他依據(jù)我的敘述,再經(jīng)過他的加工,一段有滋有味的故事便呈現(xiàn)在那兒。我看后,深深地佩服哥哥捕捉細(xì)節(jié)的能力。他勾勒出來的形象至今都使我無法忘懷。
起初的幾天,我和哥哥藏在隱秘的角落里看著學(xué)生們站在那兒看,他們小心地念著,生怕漏掉一個字似的,念完后便大笑起來。
又過了兩天,在一個放學(xué)的下午,我們看到那些字被白石灰刷掉了,墻上一片蒼白。當(dāng)我和哥哥正發(fā)愣時,一雙大手忽然從我們身后伸了出來,像把大鉗子鉗住了哥哥的胳膊,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聽見一個粗壯的且?guī)е⒌穆曇魫汉莺菡f道:
“我日他個姐,今天終于抓住你了!”接著一張長滿了橫肉的臉懸掛在我們面前。
正是那中年男子怒氣沖沖的黑面孔。
我害怕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說完便開始教訓(xùn)起哥哥來,只見他一個拳頭揮過去,哥哥便打了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在地上。他追上去,一只手死死鉗著哥哥的胳膊,另一只手朝哥哥的臉上左右扇去,一邊扇,一邊說:“我的事關(guān)你個小崽子啥事,你說你是不是皮發(fā)癢!”他的聲音并沒有透露出他的氣憤,倒顯得有點兒沉著冷靜,“媽的,日寡婦怎么了,關(guān)球你什么事。你這個賤骨頭就是他媽的一個小流氓,小流氓——你就是流氓的種。”
聽他這么一說,我無比羞愧,因為按照邏輯來推,我毫無疑問也是流氓的種。
中年男子并沒有松開手的意思,他好像非要向周圍的人證明哥哥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才肯罷手。他用手緊緊地箍著哥哥的脖子,哥哥的臉漲得通紅,甚至發(fā)紫,但他并沒有掙扎、反抗,而是任眼前那個身體魁梧得像一匹公馬的男人“駕馭”他。傍晚的太陽睡在夕陽里,毛茸茸的,我們沉浸在這樣的光線里,慢慢地我看見哥哥的鼻子冒出兩股殷紅的血,血跡有如兩根紅漆筷子插在鼻孔里,隨后他的身體開始模糊,像融化了一般,消融在金光燦燦的夕陽里。
“我日個寡婦也要被你看笑話,也要被你寫出來讓我丟人現(xiàn)眼,你說說我的這張臉還怎么拿出去見人呢……”他的聲音像蒼蠅的嗡嗡聲一樣回蕩在我的耳邊。他的手掌在哥哥臉上扇來扇去,直到寡婦站在池塘邊尖細(xì)地喊叫他的名字,他才松開手,說,“今天先到這兒,老子絕對不會輕易地饒了你的?!闭f完,便揚長而去。
這時我看見哥哥的眼里慢慢盈出一汪淚來,他的臉上指印鮮紅,鼻孔下是蚯蚓般爬動的血跡。
那次,哥哥并沒有抱怨我,可是我認(rèn)為我虧欠哥哥太多,畢竟那件事并不是哥哥獨自尋樂而寫出來的,多半他也是為了滿足我的某種欲望吧。可是事情的結(jié)果令我們都始料未及,哥哥不僅遭受了一頓毒打,而且還使他的生命畫上了休止的符號。
哥哥被打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傳遍了我的村里,人們都認(rèn)為哥哥簡直就是個流氓,將來肯定會坐牢。
這事令我極度惶惑與悲傷,我始終都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認(rèn)為哥哥簡直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混蛋,想來這是件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啊!對于人們這種莫名其妙的判斷能力我一直深深地懷疑著,不可否認(rèn)他們荒謬的判斷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傷害著我的故鄉(xiāng)和那些人。
當(dāng)我想起遍體鱗傷的故鄉(xiāng)、人和那些事情時,它們好似淹沒在傍晚的炊煙中,縹緲,虛無,最終飄至我大雨過后一樣泥濘的記憶最深處。
自從哥哥被打后,一連好多天我們都躲避著中年男子,而中年男子卻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每天下午依舊像以前那樣裸露著身體睡在池塘邊的寬躺椅上。我覺得他就是一只蜷伏在椅子上的野獸,熟睡時在養(yǎng)精蓄銳,待勢以發(fā),醒來后會像顆冰冷的炸彈爆發(fā)出巨大的威力。
我和哥哥每天都要等他睡熟后才提心吊膽地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我們的腳步聲很輕也很小,生怕弄醒了他,因為我和哥哥都在為那天他臨走時留下的那句話而耿耿于懷,于是十分地謹(jǐn)慎起來。
七月初的一個午后,掛在天空中的太陽與往常一樣大,烈日炎炎,池塘的水波被微風(fēng)推得起了一層層皺紋,我和哥哥走在滾燙的馬路上,這時中年男子冷不防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如同一堵墻壁阻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他猙獰地笑著說:
“往哪兒逃?”他臉上的橫肉在太陽下閃著黝黑的亮光。
我們趕緊收住了腳步,驚恐地望著他。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容中分明帶著危險、兇惡和殘忍。那一刻,我多么地希望他閃開肥厚的身體讓我們過去,或者我和哥哥有穿墻而過的本領(lǐng),從他的身體里安然無恙地穿過去。光線十分強烈,我眼冒金星,卻看見那群上學(xué)的姑娘們高興地蹦跳著朝學(xué)校走去,她們的身體依舊那樣輕盈,但更加成熟豐滿。
中年男子慢慢地朝我們逼近。他笑著走上來,笑容十分復(fù)雜,而我和哥哥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他像上次那樣先是用一只手卡著哥哥的脖子,哥哥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一直退到他家的墻壁上,退到那片房屋遮蓋的陰影下。哥哥的整個身體都緊緊地貼在墻壁上,仿佛他是一副掛在墻上的畫。中年男子獰笑著,又開始狠扇哥哥的臉龐,他的動作嫻熟、自如、輕快,好像沒用多大的力氣,但幾巴掌下去,哥哥的嘴角便掛著血滴。過了一會兒,哥哥掙扎起來,他的兩條腿開始朝空中亂踢,可他只能夠踢到空氣。不知道是不是在陰影中的原因,我看見哥哥的臉開始變成紫色,兩只眼睛像是怒視,又像是在乞求,眼珠子都快撐破了眼眶,他試圖晃動身體來擺脫中年男子那只巨大的手,但他像被死死地釘在了上面一樣,他的掙扎顯得那么徒勞。最后,哥哥艱難地把目光朝我轉(zhuǎn)了過來,似乎在求救,但他的嘴巴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我非常絕望——我多么地希望寡婦此時出現(xiàn),像上次一樣喊走中年男子,這樣他就會松開哥哥,可是她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徹底絕望!夏日紛亂的光線在我的眼前跳躍著,我的目光逐漸模糊了,隔著跳躍的光線,我看見哥哥的眼睛里開始冒出血絲來,慢慢地好像哥哥的身體也隨之跳躍不定,像風(fēng)中的火焰。最后,在中年男子松開手的一剎那,他像一條有氣無力的繩子一樣順著墻壁緩緩地滑了下來,再也沒有站起來。村里人都說哥哥這是報應(yīng),死了就不用去坐牢了,他這么個壞孩子死了就等于為人們除掉了一個禍害。
在一個漆黑的悶熱的夏夜,我驚恐地從夢中醒來,當(dāng)我的一只手力不從心地朝褲襠摸索過去,頓時感覺雙腿間有黏稠黏稠的感覺。我有點兒驚恐,同時也感到有點兒不可言說的美妙。我很想把這種感覺告訴我的哥哥,可是他永遠(yuǎn)地消失了,我知道永遠(yuǎn)不會有人和我分享這件美妙的事情了。
朱小勉:男,1983年11月出生,河南省鄧州人。曾獲得第六、八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作品發(fā)表于《長城》、《黃河文學(xué)》、《草地》、《東京文學(xué)》、《都市》、《湘湖》等文學(xué)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