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均

需要承認,漢語散文寫作在經(jīng)歷“新散文”大規(guī)模拒絕體制寫作的努力后,大量“美化鄉(xiāng)村”、“美化庸?！钡摹皞问闱椤焙汀胺何幕菽钡拇嬖?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們——現(xiàn)在仍然沒有步出“公共寫作時代”。鄉(xiāng)村正在向自認為正確的方向前進。城市化正在制造無差別世界。這很可怕。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作家,需要為此保留一份清醒。“文學的作用不是為了消除差異,而是為了突出差異”,這便是拒絕“公共寫作”,潔身自好的“楊永康式”氣質(zhì)——陌生化、差異性、我行我素甚至為所欲為。“新散文”之后,一些作家妥協(xié)了(“被主流招安”),一些作家被拒絕(“向民間轉(zhuǎn)移”)。楊永康屬于被拒絕的那一部分——自覺與“公共寫作”劃清界限。對于這樣的作家,我表示景仰。對于這樣的散文,我保持期待。

讀楊永康的散文,我是以后退的思維進行的,從《信仰史》(《再往前走》代后記)開始。在這篇可看作楊永康散文信仰自我清算的文章里,始終流淌著一股孤獨悲壯的血液——散文的血液——拒絕“公共寫作”的決絕姿態(tài)以及對散文前景的擔憂。楊永康顯然是個散文的冒險主義者。因為冒險,制造“陌生”;因為“陌生”,付出代價。于是,有評論家一面對他的冒險氣質(zhì)大加褒揚,一面又對其冒著犧牲換來的“陌生”不以為然。對于散文,評論家免不了易犯一廂情愿的錯誤,希望對象能按照自己的經(jīng)驗出現(xiàn)。這會不會導致某種誤導——從一種體制進入另一種體制?作家的想法往往不是這樣。謝有順認為,散文應(yīng)“寫給身邊熟悉的人”;楊永康則認為,“作家寫作的終極努力和原初動力來自作家本身”,甚至干脆發(fā)出了“公共寫作時代”的散文“完全依賴于個人的覺醒和發(fā)現(xiàn)”的感慨。

應(yīng)該說,《再往前走》在給評論家制造麻煩的同時,也給散文制造了麻煩。克羅奇說,“文學本身是個錯誤”。面對現(xiàn)代化的無序、不可預見和無所適從,楊永康保持了警惕,“我們無法接受這種亂,卻無法阻擋這種亂”。這與我的理解是一致的。現(xiàn)代化制造了諸多困惑,比如“誤會”,比如“偶然”,比如“錯位”……于此背景下的散文,不得不放棄原來諸多崇高、宏大、美好的“想法”,低下目光來關(guān)照矮小、細部,以及堅硬、后退、背離和駁雜等。這本是世界的秩序常態(tài),作家要做的不是整理、規(guī)勸、修正和提純,而是讓它呈現(xiàn)出曾被大多數(shù)忽視的本來“陌生”。

——“誤會”與“偶然”?，F(xiàn)實之所以陌生,是因為世界變化太快,而時間以及緊隨其后的我們“慢了”。好不容易跟上來,忽然發(fā)現(xiàn),等在我們前面的是更多的誤會和偶然,無半點嗔怪,還溫情脈脈——熟悉的漸漸遠去,陌生的愈加澄明。《找不見的人》中,羅圈腿的黃書郎演洪常青是個誤會,黃書郎的槍走火傷人是個誤會,最后“找不見的人”葛老十自己開槍了結(jié)這場誤會是更大的誤會!誤會的意義在于,它以幽默的力量,成功抵御了冷漠和麻木,放大了潛在于心靈深處某種溫暖的東西,以此賦予我們重拾未來的信心。“外面的世界是太吵,外面的世界是太鬧。我還是希望它們的生活中能出現(xiàn)一些美好的暈眩與一些美好的意外?！?《世界上最小的口袋》)當小偷把手伸過去的時候,一聲清脆的咳嗽,小偷只好把手縮回;當“我”胡亂猜測的時候,又發(fā)出一聲同樣的咳嗽;當“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口袋,“我”意外地摸到了一朵玫瑰……“我真想告訴杰西:走著走著花就開了。四月的花。我們在花下等啊等,一會兒就是一大群?！?《走著走著花就開了》)許多的意外,都是小人物的意外,雖然僅是“過渡、短暫和偶然”,但它卻通過放大“小”的“誤會”與“偶然”,謀劃了某種“大”的“本質(zhì)”——極度彰顯小人物的生命體驗。韓國的金圣坤認為,“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本質(zhì)差別在于前者到頭來還是相信恢復總體性——把秩序與和諧賦予片斷性——和頓悟的一瞬”,而“后現(xiàn)代派,以對矛盾、不連貫、無所作為和偶然性的欣賞來代替對總體的追求,以贊美過去的滑稽模仿的形態(tài)?！闭沾擞^點,對比楊永康筆下的“誤會”與“偶然”,我們似乎已察覺到楊永康散文的某種追求。

——“錯位”與“間離”。《再往前走》、《陰影里舞蹈輕》、《生命中的細節(jié)和秘密》、《天國里的雜質(zhì)和曖昧》、《愛整個世界及你的左肩》……還有很多。這是一組洋溢著濃郁的“楊永康式”氣質(zhì)的散文。很“陌生”,很難讀,就像閱讀那些大師一樣難讀。要“深入”大師,僅僅靠閱讀難以實現(xiàn)。楊永康的高明在于,他不負責消除讀者和大師之間的閱讀障礙,但他可以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提供另一種理解,甚至不惜“把兩個互不相干的截然不同的東西放在一起”。乍一看,好像有些突兀甚至不可理喻,但你不得不承認這樣設(shè)置帶來的意外力量——“有沖突就有震撼”——“錯位”與“間離”最后制造了“陌生化”?！凹幢闶锹斆鞯捏H子,也無法讓這個可疑的季節(jié)、細碎的季節(jié)‘站住。即便比我聰明的母豬和葡萄,也無法讓這個可疑的季節(jié)、細碎的季節(jié)‘站住。但我們可以短暫地回到海鷗相館和童年?！?《可疑的細碎的》)如果事物不能隨著我們的愿望而改變,那么我們能做到的也只是換個角度去看了。換個角度的效果是,“我”和對象彼此成為對面的“另一個”,雖感“陌生”,但互為風景。

——“鏡像”與“符號”。如果說“鏡像”還保留現(xiàn)實僅存的模糊和混沌狀,“零零碎碎,未作出總體歸納之傾向”(麥克黑爾),那么“符號”,最終完成了楊永康散文的“陌生化”——在虛實相間與真?zhèn)尾⑿兄?文本與世界、藝術(shù)與生活以極端的“短路”方式實現(xiàn)對接。對此,楊永康頗為得意,“我慣用的伎倆是,用一個真實的東西(現(xiàn)實物景)證實另一個并不真實的東西(非現(xiàn)實物景或者夢),這樣做的好處是,你根本沒法分清哪個是真實的東西,哪個是不真實的東西,結(jié)果都成了真實?！蔽业睦斫?這樣做的本質(zhì)是一次充滿冒險的“證偽”過程(制造識別的混亂)。還好,文學不是邏輯,散文的“證偽”同樣具有“陌生化”的力量?！艾F(xiàn)代主義的必然趨勢是象征性,一方面涉及某一具體的情形,另一方面又通過象征來反映更廣泛的意義?！?杰姆遜)在楊永康看來,這種象征性似乎就是“作家與事物之間肯定存在一個秘密通道”——從“鏡像”到“符號”(從捕捉現(xiàn)實困惑到把問題抽象)。“鏡像”(畫面感、流動性、記憶片段、毫無拘泥的夢境、時空轉(zhuǎn)換,以及那種陌生的、奇特的甚至是想象力也難以觸及的世界等等)在時間上,是不完整的片段,保存了作家的記憶。文學不解決問題,但揭示問題;散文不解決問題,但預示生活。而生活尤為欠缺“形式”。這個形式就是隱藏在日常生活經(jīng)驗當中的某種秘而不宣的符號,只不過我們沒有“看見”罷了,散文的目的就是把它揭示出來?！端?床》、《露在外面,許多年》、《千萬別碰上伊萬》中,大師眼里的床、露在外面的屁股、二丫碰上的那個伊萬,這些“鏡像”并不“清晰”,但通過作家的抽象,人與床的問題、屁股問題、伊萬問題,等等,儼然成為某種“符號”(正是生活所欠缺的“形式”)?，F(xiàn)實的“形式”不是單數(shù),世界的“形式”也不是單數(shù)。在楊永康的作品里,我們時?？吹浇缇€隱退、空間消失,問題和沖突交疊,秘而不宣,卻分明昭然若揭。如果說,散文一定有“意義”,這就是楊永康散文的“意義”所在。

因為自身身份、經(jīng)歷、處境、生活方式、趣味、個人經(jīng)驗、價值判斷等因素,楊永康的散文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顯著的“楊永康式”烙印,這既是楊永康散文需要警惕的問題,也是楊永康保持敘述定力的優(yōu)勢。當代漢語散文作家要走得更遠,恐怕需要在每次提筆的時候,像楊永康一樣自覺地去思考身邊那些“陌生的熟悉”(在別人看來,接近于孩子天真無邪的“撒謊”),而不是抱以漠視,或者對日常的經(jīng)驗盲目樂觀。生活中,我們往往毫無成功、喜悅、幸?？裳?。那些津津樂道于各種感悟、經(jīng)驗的,與散文無關(guān)。散文本質(zhì)是“小”的——通過敘述小個體形形色色的遭遇,揭示我們共同的命運。從這一點講,我有信心對楊永康的散文前途一如既往保持閱讀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