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蘋
我是在一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遇到了這匹馬。彼時它正被與它一樣黑瘦疲憊的主人牽著,等紅燈亮起,與行人一樣穿過斑馬線。我先是隔著馬路看到了它晦暗的毛色,像斑駁的墻壁,又像經(jīng)年不洗的老人身上,一塊塊的癬。我盡力地將它想象成一匹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烈馬,曾經(jīng)有過在戰(zhàn)場或者草原馳騁的輝煌,不過是因為和平年代的到來和草場的退化,而與那些失去了草場的牧民一樣,遷徙到了城郊,或者是都市,做最卑微的工作。
它身后的車上,是高高聳起的紅棗堆。那樣鮮亮的顏色,將它襯托得愈加地黯淡。假若它的個頭再矮小一些,我?guī)缀鯐⑺`認(rèn)為一頭沉悶的驢子。它的主人,顯然是屬于那些無證擺攤的小販,自己種了棗林,便每天起個大早,趕著它,奔跑上幾十里路,來到城市躲躲閃閃地邊走邊賣。
它就那樣安靜地站在那里,低頭,像一個想著心事的孤單的孩子。我經(jīng)過它的時候,它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它的眼中,溢滿了無助與憂傷。那一刻,它一定像我一樣,在人群中,走神,發(fā)呆,忘記自己所處的地方。我懂得那樣的孤單,在一片喧囂之中,卻什么都沒有聽到,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啪嗒啪嗒地走路,一直走。一直走,想要走到一個有溫暖陽光的草原,或者家園。
可是它卻與我一樣,在這個城市里,丟失了自己的家。永遠(yuǎn)都無法尋到一小塊泥土??梢詫⑿闹蚕拢L成一株高梁,或者一叢根莖發(fā)達(dá)的草。
很快地有人圍攏來,買主人的棗。主人歡天喜地地數(shù)著錢,全然忘記了給它丟一把干枯的草,或者像它昔日兄弟們的主人那樣,愛撫地拍拍它的腦袋,示意它耐心地等待一會兒。他甚至都沒有為它系上韁繩,任那一截繩子,在地上懶懶地搭著。
而它,卻沒有絲毫的抱怨。它依然溫順地站在那里,如一匹沉默不語的老牛,或者一座靜止的雕塑。有生長在城市里的人,好奇,逗它,主人就哈哈笑著,一拍它的后背,說,老實著呢,不用怕。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雜耍藝人的輕浮,似乎,它成了此刻能夠博得顧客一笑的小貓小狗或者猴子,只要是主人一聲令下,即刻使出百般武藝。
可是它卻在主人響亮的巴掌里,憂傷地回頭,看一眼那些嘻笑著的顧客,便又低頭,做了感傷的詩人。是的,那一刻,它是這個城市里流浪的詩人。它本來應(yīng)該是草原上奔騰的勇士,可是它失去了戰(zhàn)場,淪為與牛一樣拉著車,在城市里為人的生計奔走的工具。它永遠(yuǎn)都趕不上汽車,汽車濺起的灰塵與泥土,常常就無情地落滿了它的四肢。它還被許多人嘲笑,奚落,指責(zé),呵斥。就像我正經(jīng)過的時候,它被迎面走來的一個城管,攔住了一樣。
是它無意中拉了一坨糞便,盡管主人早已經(jīng)在它下面鋪上了一個塑料的袋子,可還是有一些濺在了馬路上。城管不耐煩地讓它的主人趕緊將馬路擦凈,然后立刻離開,不要影響了市容。否則。將不止是罰款了事。它的主人,不斷地點著頭,一連聲地說著抱歉,然后蹲下身去擦拭地上的糞便。它低頭看著主人可憐地跪在地上。一遍遍地擦拭著城市不長野草的馬路,眼中再一次掠過一抹憂傷。它微微后退兩步,用腹部溫柔地蹭著主人的身體,似乎,想要給受了城管訓(xùn)斥的他些許的安慰。
可是這樣的舉動,卻換來主人一記毫不留情的鞭子。他氣惱地罵著,說它沒有眼色,拉屎都不知道找合適的地方!假若今天真的被罰,這一車棗就全賠進去了。
它并沒有因此發(fā)出一聲曠野中的嘶嗚,它只是在主人的指示下,啪嗒啪嗒地順著人流,無聲無息地向前走去,而不管,它的背后,是一坨依然散發(fā)著熱氣的糞便,還是主人怨恨的瞪視,或者,我這樣一個不相干的路人,帶著疼痛的同情。
我想起一個住在草原上的詩人,他常常會在外喝醉了酒,然后被人抬上自家的馬,慢慢走回家去。每一次,我們這些住在城市里的朋友,都會擔(dān)心他被馬載著,走丟了??墒?,他卻總會被馬安全無恙地送回爬滿牽?;ǖ幕h笆小院。
我們皆稱贊他的馬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馬,他卻搖頭,說,生長在草原上的馬,與人有一樣的智慧。只是它們不像人這樣喋喋不休地炫耀,或者自以為是地自夸。它們只有在奔馳中,才會讓人懂得那種與生俱來的勇猛與野性。一旦將它們放逐城市,或者促狹逼仄的馬圈,它們寧肯保持沉默,也不會像人一樣,將過去的光環(huán)。一遍又一遍地提起。它們是草原上的勇士,如果遠(yuǎn)離了家園,它們則是最真誠的游吟詩人。
那匹被當(dāng)作牛使用的十字路口處的馬。它的夢里,有沒有過去的時光呢?它會不會懷念草原上的兄弟,羨慕那些可以戰(zhàn)死的烈馬?哪怕,是在電影拍攝中,被狡猾的人類欺騙著,為一場由攝影機錄下來的虛假的戰(zhàn)爭,而戰(zhàn)死沙場的烈馬。
我想它一定會的,不管它的主人如何地忽視它,將它等同于所有沒有夢想的工具。它在破舊的馬棚里。一定會夢到那段飛揚的歲月,夢到無邊草原上,鮮美柔軟的水草,夢到真正懂它的牧民。就像,我這樣一個來自鄉(xiāng)村的孩子,夢見故鄉(xiāng)的水稻、農(nóng)田、炊煙,或者母親一聲聲的呼喚。
因為它與我,都是這個城市里,走丟了家又時刻尋找著家園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