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曉浩

新西蘭作家艾黎曾在一本書中寫道:中國有兩個最美麗的小城,一個是湖南鳳凰,一個是福建長汀。

的確,凡是去過鳳凰古城的,莫不被那里的旖旎風(fēng)光與奇異風(fēng)情所吸引。走入游客眼中的南方長城、奇巖異洞、名人故居、古城老街、沱江風(fēng)光,是那么多姿多彩,特別地撩人情興。說起來,我與鳳凰是有緣的。作為文學(xué)迷,我從閱讀沈從文先生的作品開始,初識了這座沅水上游的美麗古城,對那一方地域產(chǎn)生了一種由衷的向往。早在十六年前,我像一位獨行俠,背著一襲行囊,涉足于這塊神奇的土地。這里,自始至終在我心底留存著一份美好情結(jié)。

三十歲時,我遇到了人生的一道坎?？鄲?彷徨、失意,深深刺痛著我的神經(jīng),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是個孬種。隱隱約約地,我聽到了一個聲音在遠方召喚。于是,我找了一個機會,像一陣風(fēng)似的逃出家門。一路爬山越嶺,涉水過江,先經(jīng)湘黔邊境,后往黔東南,一路漂泊。繞行一個大圈子后,我像朝圣一樣去了鳳凰,去了當(dāng)時并不怎么起眼的小小古城。真的,那時的鳳凰一點不似現(xiàn)在這樣熱鬧、繁華,有的只是靜謐、安詳。當(dāng)我的身影出現(xiàn)在古城小街時,眼前所見,內(nèi)心不由得被深深震撼:那被前人踏出一長溜凹痕的石板路,那仿佛在風(fēng)雨中飄搖卻始終安如泰山的吊角樓,那沉默中透出穩(wěn)重、平和中包含威嚴的城樓,那據(jù)說能揮灑丹青吟詩作對的荷鋤老翁,那渾身銀光閃爍能發(fā)出銀鈴般笑聲的清純苗姑,乃至于那星星點點的“跳巖”,轆轆轉(zhuǎn)動的水車,一切的一切,都使我產(chǎn)生時空的幻覺:我這是到了哪里?是從現(xiàn)實走進了夢境,還是從夢境走進了歷史?

鳳凰城真的很小,我?guī)缀醪毁M什么周折,就尋到了沈老先生故居。穿過長長的石板路,我風(fēng)塵仆仆在中營街21號站定,抬眼望著“沈從文舊居”的匾額,心里默默地說:尊敬的大師,我來拜訪您了!那時的故居,僅有一位護院的管理人員,游人寥寥,顯得格外冷清。沈老先生是以八十六歲高齡辭世的,他的離世距我造訪他的故居才四個年頭。那個下午,我這位遠道而來的游客,獨自徜徉,觀摩室內(nèi)字畫,撫摸桌椅等文物,心潮澎湃。無疑,沈從文于鳳凰是一個奇跡。出生于書香門第的他,少年聰慧,悟性極高;青年時卻過著一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當(dāng)過兵駐過防,親眼歷見邊城山民的困苦生活;后來他離開部隊,揮別家鄉(xiāng),單身只影地到了北京,在朋友的引導(dǎo)下,開始從事艱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用那支生花妙筆,寫鳳凰、寫沅水,寫邊城生活,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尊崇與敬愛。新中國成立后,因政治原因,沈老完全封筆,進而轉(zhuǎn)向其他學(xué)術(shù)研究,極少有作品問世,但他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形成的這座高峰,讓人無法逾越。在這里我了解到:1988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沈先生由于獨特的寫作視角與現(xiàn)代無人能敵的文學(xué)成就,獲得了大會提名。就在組委會即將把這項至高無上的桂冠授予他時,天不假年,大師倏忽棄世而去。就這樣,一項令國人企羨不已的榮譽,因沈老生命的終結(jié)而失之交臂,惜乎!

沈家客廳里,安放了沈老先生的一尊半身像,這是吉首大學(xué)師生們敬獻的。望著大師睿智的目光,我想了很多很多。作為生活的智者,毫無疑問,沈老先生是極具才氣與韌性的。故居展柜中除了展示沈老先生創(chuàng)作的各種版本的文學(xué)作品外,還有一本厚厚的由香港出版的《中國服飾研究》。在不能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情境下,沈先生以獨特的眼光,堅強的毅力,另辟蹊徑,進行服飾文化的研究。他在不被人理解的情況下,積幾十年潛心考究,以材料的豐富性,學(xué)識的嚴謹性,在此研究領(lǐng)域成就斐然,把冷門做出了熱效應(yīng),同樣得到了世人的尊敬?，F(xiàn)實中的困厄,只能磨難他的肉體,卻無法征服他的心靈;生活中的坎坷,也只能讓他更加堅強,真的無法把他打倒。西方有句哲言:上帝在關(guān)上一張門的時候,同時也打開了另一扇窗。沈先生的成就,印證了此話的不虛?！疤焐也谋赜杏谩?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自信達觀的氣量;堅毅與不屈,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睥睨凡俗的氣節(jié)!離開故居前,我特意在沈老從事寫作的椅子上,靠著書桌坐了一會。就是這個小小的舉動,讓我沾了大師的靈氣。打那以后,我思維激活,筆頭活絡(luò),寫作有似神助,作品源源不斷地發(fā)表出來了。

十六年后再次拜訪沈老故居,情況與前大不相同。經(jīng)過旅游經(jīng)營公司的包裝、宣傳、推介,鳳凰的名氣越來越大。大街小巷中,游人如過江之鯽,人流擁擠不堪。在故居,我前前后后地觀摩了陳列的物品后,又到書房中環(huán)視一遍,仍到沈老創(chuàng)作的書桌前坐下,要友人照了一張相。與十多年前相比,此時的我,少了一份彷徨無依,多了一份沉著篤定。我相信:十多年前,在寫作的方式與表達上,先生給了我無聲的暗示與指引;十多年后,在寫作的突破與提高上,先生仍將會給我指出一條通達成功的路徑。

從中營街出來,沿著沱江邊的石徑小巷一路往前走,我特意去了沈從文墓地。聽濤山臨水枕波,沈從文墓地設(shè)在山腰處的一處小平地,顯得有些逼仄。沈先生逝世幾年后,他的骨灰由家人護送回故土,嵌入在這塊喚作“南華精魂”的斑斕五彩石中。墓碑上寫有這么一句話:“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認識人?！鄙蚶舷壬谝黄恼轮袑懙?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xiāng)。先生魂歸故里,歸葬故鄉(xiāng),算是塵埃落定,葉落歸根。我撫摸著這塊南華石,心生感慨。南華者,南方之華彩也,以此喻沈從文先生,可謂絕妙。平實而不平凡,華彩而不張揚,也許正是沈從文先生最真實的寫照。墓地雖然局促、窄小,但不會影響人們對文學(xué)大師的景仰之情。不是嗎?許許多多像我這樣來鳳凰的人,都要來拜謁大師而一遂心愿。鳳凰有了迷人的山水,也有了沈從文、黃永玉這樣的文學(xué)與美術(shù)大師,自然與人文的交相輝映,使鳳凰具備了更迷人的神韻。

從沈從文墓地返回,我饒有興趣地一路觀賞街景。鳳凰的風(fēng)景是美麗的,鳳凰的風(fēng)采是動人的,鳳凰的風(fēng)情是多樣的,鳳凰的文化是厚重的。不知不覺地,我來到連接古代與現(xiàn)實的虹橋。站在橋上,隔窗觀望時,清澈的沱江水從山野流來,泛著銀波,輕聲吟唱。在沈從文的筆下,她過灘繞灣,記錄了邊城山民生活的歷史風(fēng)貌;在新世紀的浪潮中,她波迭浪涌,定將唱出時代的新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