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琴
山村的路鏤嵌的盡是石頭。大一塊小一塊,疙疙瘩瘩磕磕絆絆,把山村裝點得越發(fā)像山村了。來來回回踢踢趿趿風(fēng)風(fēng)雨雨走在石頭路上的,是一個恬靜的女孩。有時女孩會突然間踢起一塊石頭,然后又踢起一塊,女孩不知道,不踢石頭還有什么可做的,于是,女孩又去踢石頭。女孩似乎在想什么,抑或女孩什么都沒想,讓腦筋空閑著,抑或女孩想起了坡。
1966年,曾經(jīng)的公社書記脖子上吊串兒酒瓶子頭上戴個高帽子經(jīng)歷了文革洗禮的我爹,用馬車把6歲的我和我娘及哥弟妹帶頭壓縮成農(nóng)業(yè)戶口遣回了山村。經(jīng)過了窄窄的一條條石頭巷,我認定了山村,我不認定也得認定,我沒有選擇,這是我的老家——永寧寨。
抬頭,就看見了坡。南坡。坡是永寧寨的坡,外頭的人叫山,可村里的人叫坡。我看見坡的時候,就不停地哭,我哭著喊,我不要在。娘含著淚說,不在,到哪去?我說,我要回家,娘說,傻孩子,這就是你的家。
陡地坡在我的心里沉甸甸有了重量。我以為是坡隔阻了我,隔得我的胸窄窄的,悶悶的,隔狹了我的眼界,以致我看小了天。我在心里一遍遍憎惡數(shù)落著坡的時候,也在丈量著坡。我以為,我和坡只有跬步之遙。我嘗試著去走,結(jié)果我走了足足有百步、千步、甚至萬步之久才走到南坡腳下。我又試著去爬坡,陡峭的坡原是有路的,在此之前村人一步一個腳窩踩 出了一條條的山路,之后我沿著那些崎嶇的山路爬上去,爬到我指定的目的地,原以為我就可以一覽眾山小了,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了秘密,原來坡的那邊還有坡,我總是爬不過頂。以至于后來在村的幾年里,我總是在爬坡。和小伙伴們一起爬坡是最快樂的事情,上體育課我們也爬坡。也許我是想爬到一個高度,盡管我所爬到的地方都不是很高并不是我心里企及的度,但我總是在不停地爬。
我回村了。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的我爹把我和我娘及哥弟妹遣送回村后,租了一間耳房子住下,然后爹就走了,帶走了我哥,我哥到西合營姥姥家上學(xué)了。然后就有二大娘三嬸子七姑八奶地對我娘逼逼逼地說著悄悄話,這房嚇人,夜里鬧鬼;并且這房兇險,不吉利,住不住人;并且那天晚上我們家就真鬧鬼了。仿佛有千軍萬馬碗大的蜘蛛劃破靜夜在我們家紙糊的窗戶上爬行,唰唰唰,還閃著亮光,乎溜溜,陡地加深了夜的凝重,使人毛骨悚然。夜里一點多,我和娘手拿著小煤油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到院里去捉鬼,什么也沒有,就連月亮也不知躲哪里去了,一片漆黑。
難以想象那晚我和娘是怎樣瑟瑟度過的,第二天,我說,鬼,我怕。然而娘卻肯定地說,怕什么,不是鬼,是有人存心嚇我們,欺負我們少人手、外來戶。
這我信。因為在我家門前就有十幾個比我大得多的孩子手里一人拿一根桿兒一排溜兒地站在那里,要打我們,我不得不孤注一擲鋌而走險,兩手拉著弟弟和妹妹挺一挺膽怯得要死的小胸脯朝他手里的桿兒迎上去,我說,看你們誰敢打?
我把他們鎮(zhèn)住了。那些比我大得多的孩子們后退了退,沒有打六周的我和三周的弟弟及一周多的妹妹。從此,我真正成為了山村的主人,我有了好多小伙伴,并且,我還有了二胖。
我們搬離了那個鬧鬼的院子,租了二胖家的房子搬進去。二胖比我小一歲。實際上,我是臘月的生日,而二胖是二月的生日,算起來,我并不比她大多少。我們成了形影不離的小伙伴。
不久,二胖的娘,那個高挑白凈的女人死了,死于生二胖的小弟弟,也就是死于女人坐月子,流了好多血。二胖穿著白衣服,她沒有哭。我弄不明白為什么二胖不哭,她的娘死了呀。我就疑惑地去問二胖,你怎么不哭,你不想你娘嗎?二胖說,不哭!你看我穿白衣服好看嗎?我說,好看,真好看。二胖說,娘死了,我才能穿這么好看的衣服。
十幾年以后,二胖也死了,死于感冒。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村,上了高中轉(zhuǎn)而又進了工廠,可二胖仍然在村里。
我離開村第二年年底,有同學(xué)把二胖死的消息帶給了我。同學(xué)說,二胖死了。在炕上躺了十多天,臨死的時候,二胖對她爹說想吃碗小米粥,她爹說想吃自己碾去。二胖沒有去碾小米粥,她沒有力氣碾了,她死了。她帶著一碗小米粥的遺憾死了。
這遺憾也帶給了我。以致我以后的幾十年都在做著同樣一個夢:二胖為一碗小米粥而掙扎。在我的記憶里二胖總是那么卑微。她娘的死注定了她家境的貧寒。自從她為她娘戴了孝穿了白衣服后,她就很少再穿新衣服,甚至她的鞋常常會露出腳趾頭。那是一個沒人照料打理的家,二胖沒了娘,二胖爹沒有了女人,曾經(jīng)在那個會過日子高挑白凈的女人手里存下的幾缸谷黍也漸漸被二胖及其爹和幾個弟弟們吃光了,二胖家的主食是糊糊飯并且常常饑一頓飽一頓。
我常常會想起契訶夫說的那句話,“再沒有比為活命而掙扎更為平淡無味的了”。甚至我有時在想,二胖的死在某種意義上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今年清明回村去給父親上墳,我去看了我和二胖曾經(jīng)共同住過的巷子,已經(jīng)荒蕪得沒有幾戶人住了,惟獨南坡還蔥蔥地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