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蘇
二叔運氣不賴,在單位干了五十年,直到七十周歲那年才退休。單位里與二叔同齡的人有的已經(jīng)作古,剩下的不是缺牙少齒,就是彎腰駝背,或是齁喘咳嗽,總之沒幾個健康的。二叔身子骨硬棒著呢,走路像敲鼓,腳底咚咚有聲,一步跨三尺,跟年輕人差不多。二叔退休晚是因為他改寫檔案,謊報年齡。有一年發(fā)大水,二叔的單位被大水淹沒,待大水退去,單位里是一片狼藉,不堪入目。二叔的單位損失慘重,房屋以及辦公設(shè)施毀壞殆盡。二叔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發(fā)出指示:全體人員投入到抗?jié)尘葹?zāi)中,搶救財物,把單位的損失降低到最低。經(jīng)過幾天奮戰(zhàn),能搶的東西都搶救出來,但是檔案卻被大水泡爛,連一頁好紙都找不出。這是自然毀壞,也可以說是不可抗拒,二叔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看著一堆爛紙,對淚流滿面的檔案員說,別難過,責(zé)任不在你,想辦法補救吧。領(lǐng)導(dǎo)一句話,檔案員便開始忙碌起來。物品好辦,東西是死的,一樣樣一件件登記造冊即可;工作量最大也最難做的就是人員檔案。再難也要做,全單位百余人一個不能漏。二叔在填寫自己的新檔案時沒有實事求是,他大筆一揮,把自己的年齡減去十歲。二叔當時還沒有結(jié)婚,是個大齡青年。二叔的出發(fā)點是把年齡寫小了,找媳婦容易一些,運氣好的話找個年輕漂亮的也說不定,沒有其他用意。檔案員接過二叔的檔案,對二叔的年齡產(chǎn)生懷疑,但缺少確鑿證據(jù),也就打個馬虎過去了。這是二叔參加工作后做的惟一一件不地道的事。這件事給二叔帶來了莫大的實惠。
實惠有二:其一是婚姻。按二叔當時的實際年齡,找黃花閨女有著一定的難度,但找個拖兒帶女的年輕寡婦還有挑選余地。漫漫長夜,輾轉(zhuǎn)難眠時二叔也曾經(jīng)想過,但對找這樣的“二手貨”二叔又心有不甘,進門就當?shù)?,他感情上接受不了。再者說,二叔是個拿薪水端著鐵飯碗的人,這一點自尊還是有的。隨著歲月的流逝,二叔也在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把擇偶標準一降再降,他那時最大的奢望就是找個相貌平平、工作一般的人生兒育女,平安度日。自篡改年齡,二叔就不這么想了——他現(xiàn)在不是大齡人,而是青年,這事發(fā)生在眨眼之間。感謝水災(zāi),是水災(zāi)讓他看到生活的曙光,人生的希望!二叔豪氣沖天,心中選偶的標尺像沖了氣的水銀柱呼呼往上升。二叔決心一博,找不到天仙,也要挑個年輕健康、相貌美麗的人。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別說,還真讓二叔給碰著了。姑娘在紗廠工作,是個紡織女工。經(jīng)人介紹,他們到公園見面。紡織讓姑娘練就出一雙好眼力,甫一見面她就看出二叔的年齡。姑娘矜持,她沒有當面戳穿,而是通過媒人傳話給二叔,對他的年齡表示懷疑。二叔胸有成竹,他對媒人大拍胸膛,說他襟懷坦白實事求是,如有懷疑,可以去他的單位看檔案。結(jié)果可想而知。女工第一次對自己的眼力產(chǎn)生懷疑,說她冤枉了好人,要二叔原諒她。二叔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擺出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派頭,對女工擺著大手說,你是捍衛(wèi)自己,謀求幸福,何錯之有?女工見二叔如此豁達坦蕩,心中一動,像只美麗的蝴蝶撲向二叔,乖乖地做了二叔的俘虜。
其二是調(diào)工資。二叔工齡長,調(diào)資次數(shù)多,工資當然就高,全單位包括幾位領(lǐng)導(dǎo),無人超過他。這也是二叔引以為豪的。大家知道,過去調(diào)資,幾年才有一次,而且不是人人有份,調(diào)者不是先進,就是標兵。二叔在單位普普通通,不好不差,算個中不溜兒,但每次調(diào)資他都名在其中。這就奇怪了。只有二叔自己清楚,他之所以回回有份,歸根結(jié)底是他自己爭取的結(jié)果。天上不會掉餡餅,幸福要靠自己創(chuàng)造。那個年代,人們的心口不相一致,對利益心向往之,但嘴上卻不說,表面甚至還會做出一副淡然漠視的姿態(tài)。錢是什么,糞土也!二叔不,他愛錢如命。在別人說錢如糞土?xí)r,二叔會立即反駁,他旗幟鮮明,理直氣壯地說,沒有大糞臭,哪有稻谷香?我愿與糞土為伍,讓你們在我的身體上播撒革命的種子,長出香甜的糧食。一次得勝,下一次調(diào)資,二叔又會想出新招數(shù),總之他是花樣百出,叫人眼花繚亂,應(yīng)接不暇。當大家意識到錢與生活其實就是氧氣與人的關(guān)系時,已經(jīng)晚了。此時的二叔已經(jīng)過上了溫飽生活。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這是二叔的人生哲學(xué)。
二叔靠篡改年齡告別自己的單身生活,與紡織女工結(jié)為夫妻。紡織女工進了二叔家的門,水漲船高,自然也就成了我的二嬸。二嬸長相上等,大眼、細腰、長腿、白皮膚,這樣的一個人給二叔當老婆委實有點虧了。我對二叔的底細一清二楚,所以常為二嬸抱屈。也因此,我在觀望,看二叔的婚姻能堅持多久。但二嬸并沒有這種感覺,好像她找到二叔,是她此生之大幸,所以她貼心貼肺地愛二叔,一心一意過日子。二叔更是如此,因為他帶有騙婚的性質(zhì),心里有愧,所以對二嬸是事事順從,百般呵護,感恩與感激激蕩在二叔的心間。兩個人心態(tài)不同,但殊途同歸,這樣的夫妻是恩愛的,更是地久天長的。二叔的鄰居,二嬸的同事經(jīng)常看到他們旁若無人地把手牽在一起,卿卿我我,出雙入對。二嬸上的是三班倒,每逢夜班,二叔就接送,風(fēng)雨無阻。二嬸同班組的姐妹們看到,都羨慕不已,夸二嬸有眼力,找到了好老公。年齡大點的姐妹對此有些不屑,她們對男男女女的事見得多,見姐妹們盲目崇拜,表現(xiàn)得很不以為然,薄唇一動,“嘁”地一聲,說新婚的男人都這樣,待新鮮感過去,就不當寶了。一句話把姐妹們的心說得透涼,像臘月天吃冰棍,渾身直起冷疙瘩。事實并非如此,二叔是大齡娶妻,他把二嬸一直視為心中之愛,掌中之寶。二嬸生了孩子后,二叔愛心未減,二嬸上夜班,他一如既往,像新婚時一樣甘當護花使者。
二嬸的肚子真是一塊肥沃的土地,過門僅四年,就把別人家十多年的事給干了。她像一部生育機器,一口氣為二叔生下四個帶“把兒”的。二叔看著一順水兒躺在床上的四個小家伙,滿心喜歡地對二嬸說,我們該喘口氣了。二嬸看一眼小家伙們,又看一眼二叔,幸福地點了點頭。那時剛提倡計劃生育,節(jié)育也是自愿,社會上沒幾個人響應(yīng)。說來也是,誰愿意把自己的身子里放進一件東西?誰又能保證那東西對身體沒有壞處?由此看來,二叔說的喘口氣,那一定是自我克制。這就難了。二叔雖然老大不小,但他工作輕松,白天坐在辦公室里打打算盤,做做報表,時間一到,下班走人。忘記說了,二叔是單位的總賬會計。會計雖不是干部,但頗受人尊敬。二叔養(yǎng)尊處優(yōu),給人的第一印象像個文化人。其實二叔只讀完小學(xué),檔案上學(xué)歷那一欄填寫的也是小學(xué)。那個年代讀得起書的人不多,有二叔這文化足夠用的。
二叔白天干的是腦力活,體力消耗不多,所以精力較為充沛,夜里常常會醒來。往日睡醒后,二叔一定會把二嬸推醒,兩個人耕田播種,直累得大汗淋漓才倒頭睡去。下面的覺睡得通體舒泰,一夜無夢?,F(xiàn)在不行了,睡醒想耕田犁鏵卻無處擺放。二叔嘆息一聲,輕輕地翻過身去,卻睡不著,心里有一種蟻走的感覺。自結(jié)婚后,二叔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二叔奇心大發(fā),不再想睡覺的事,卻把心思用在螞蟻爪子上。螞蟻走他也走,走呀走呀竟走到那件事上去了。乖乖,這可不得了!二叔在枕頭上搖搖腦袋,想攆走
螞蟻。螞蟻不聽話,一只只毛絨絨的小爪子眨眼間變成一枚枚鐵釘,牢牢地鍥進二叔的大腦,攆不走拔不出。二叔像餓漢夢見美食似的吧嗒一下嘴,在心里對自己說,話是你說的。說話如潑水,你可不能出爾反爾……這樣想著,二叔又輕輕地翻一個身。二叔睡糊涂了,他忘記他此時的睡姿正面對著二嬸。二叔睡不著,他睜開眼睛想看一看床頭柜上的小鬧鐘,這時他看到兩顆星星一樣明亮的東西。這兩顆星星是二嬸那雙明亮的眼睛,此刻正對著二叔閃耀。二叔心里轟然一響,自己構(gòu)筑起的那道防線全面崩潰,他不顧一切地翻到二嬸身上,像一頭勤奮的牛,急切對二嬸說,我要耕田!二嬸騰出手刮一下二叔的鼻子,羞他說,沒出息,半夜三更的耕啥田呀?二叔氣喘如牛,急不可耐地說,耕我自己的責(zé)任田!二嬸問:你忘記白天說過的話了?二叔答:沒忘。二嬸半推半就地說,沒忘還耕,耕出問題咋辦?二叔一邊動作一邊說,有問題我兜著。二嬸嗔怪他:說得輕巧,你耕的是我又不是你!二叔心里像跑火車一樣哐當哐當響,他不管不顧地說,啥你的我的。這樣吧,明天你去衛(wèi)生院上個環(huán),那樣我倆就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了。后來二嬸果真去上了環(huán)。上環(huán)挺好的,啥感覺沒有,不像傳說的那么可怕。
歲月如梭,仿佛是一夜之間,二叔的四個孩子就長大了。
二叔的四個孩子分別叫大勝、二勝、三勝、四勝。勝,有著小學(xué)文化的二叔理解是勝利,順利。四個孩子由小到大,像樓梯一樣一級一級高上去,當四勝讀小學(xué)一年級,大勝已上四年級了。二叔的工資比一般人高,加上二嬸的工資,帶著四個孩子生活,雖不能說豐衣足食,但冬穿暖夏穿單,一日三餐還有所保障?,F(xiàn)在孩子都上學(xué),又處在長身體階段,家里的米面就有點緊張,每個月總要差上幾天,二叔想花錢買幾斤糧票補貼一下,又找不到敢搗騰這個的人。活人豈能讓尿給憋死?二叔低頭琢磨一會,辦法就來了。星期天二叔跨上自行車到農(nóng)村去,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轉(zhuǎn)悠一圈,一口袋粗糧就上了自行車。二叔把粗糧磨碎了馱回家攙到米面里,做稀飯或做面疙瘩。吃慣細糧的孩子乍吃粗糧嫌卡喉嚨,四勝帶頭嚷嚷,說難吃死了,說后噘著嘴扔下筷子。三個哥哥一看,也齊齊地丟下筷子,掛搭著臉不吃了。二嬸看幾個小子挑肥揀瘦的想絕食,這還了得,不給點顏色瞧瞧,還翻了天了!二嬸冷著臉說,愛吃不吃。我告訴你們,不吃下頓還是這個!二叔一看,這哪成,孩子細骨嫩肉的,吃不好會傷身體的,忙打圓場說,好了好了,孩子小不懂事,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原諒他們一次吧。說后使眼色,讓二嬸去灶屋升火重做。在教育孩子問題上,二叔和二嬸意見一直相左,最后讓步的總是二嬸,這次又是如此。二嬸嘆口氣,晃著大屁股很無奈地去了。剩下的粗糧飯二叔和二嬸吃,稀飯喝進肚子里,走起路來水漂兒直晃蕩,像起風(fēng)的水面,不一會就要解褲帶撒尿。二叔對此毫無怨言,二嬸有時會發(fā)牢騷,說看你把孩子慣成啥樣,長此下去,終有一天要爬你的頭上拉屎撒尿。二叔嘿嘿一笑,說怎么會呢。
二嬸的話多年后成為事實,二叔老淚縱橫后悔莫及,可惜時光不能逆轉(zhuǎn),二叔想補救已無有可能。
二叔和二嬸長期吃粗糧,把肚皮撐大了,腸胃磨糙了,吃啥東西都像往空米桶里扔?xùn)|西,感覺四邊不靠,永遠填不滿。
大勝讀完小學(xué)讀初中,接著讀高中,二勝、三勝、四勝像接力跑,套著大勝的腳印往前沖,一轉(zhuǎn)眼都回家待業(yè)。他們成績平平,高考對他們可望而不可及。二嬸看著四條漢子閑在家里,心里急出火來。二嬸所在的紗廠,女工年到四十五就可以退休。那會有頂職一說,就是父母從崗位上退下,子女可以到父母的單位工作。二嬸干的是紡織活,紡織是女人的事,全廠沒有男人干這個,所以她沒有急著退。不退休的益處是工資不打折扣。
按實際年齡,二叔可以申請退休。我們知道二叔是改過檔案的,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還不能退,申請也無用,要等個十年八載才行。二叔嘴緊,二嬸至今都不知他的真實年齡。每件事都有它的正反兩面——這就是得與失。篡改年齡讓二叔娶到了二嬸,解決婚姻大事;也因篡改年齡,二叔不得退休,孩子也不得頂職。上蒼是公平的,好事不能同屬一個人,這是僅有小學(xué)文化的二叔悟出的一條真理。二叔有苦難言。夜深人靜時,二叔不再惦記耕田之事,他躺在二嬸身邊,像一頭倒嚼的牛,咀嚼、反芻,往事歷歷,如夢如幻。二嬸睡得深沉,二叔將木板床翻得吱吱亂響她也不會醒來。二嬸太累了,八小時的紡織活幾乎耗盡她的全部體力。回到家里,眼見四條漢子在屋里晃蕩,她心里宛如塞進一團亂棉紗似的難受。要是二叔能退,頂一個進廠也好啊。二嬸只是想一想,她不會說出口。二嬸是賢妻,不是因為孩子,她真的希望二叔長生不老,永遠年輕。
二嬸想讓孩子們出去做零工,掙點零花錢,她同班組的姐妹們早就讓孩子出去了。二叔不同意,說做啥零工,家里又不缺那幾個錢,我的錢吃飯滿夠。二嬸說,做工對他們也是鍛煉,讓他們知道錢來之不易。二叔說,零工又臟又苦,孩子做不來。當著幾個孩子的面,二嬸不便多說。
真乃天無絕人之路,事情很快出現(xiàn)轉(zhuǎn)機。紙箱廠招工,大勝榜上有名。該廠為街道所辦,屬集體性質(zhì),二叔心里猶豫,怕小廠待遇不好,影響孩子的前程。二叔想讓大勝再等一等,有機會進國營廠。二嬸等不及,她的想法是,有工作總比待業(yè)強。等?誰知道是驢年還是馬月?她盼星星盼月亮,早就迫不及待了,哪里還敢挑肥揀瘦?二叔聽著有道理,也就點了頭。大勝進廠不久,二勝、三勝又應(yīng)征入伍,真是喜從天降!人在心情好時,回憶的都是人生精彩的片斷。二叔感謝上蒼讓他娶到一個好妻子;二嬸也心生甜蜜,說自己命好,嫁了一個好丈夫。二叔返老還童,他像一頭拓荒牛,夜深人靜時便揚起犁鏵,耕耘沃土。云雨過后,二嬸像新婚時一樣纏著二叔說話。話題多是孩子,四個出去三個,剩下四勝吃閑飯,二叔二嬸都不當一回事。說著說著,二叔突發(fā)奇想,想花錢讓四勝復(fù)讀,不定就能考上大學(xué),次一點考個中專也行。二叔說,要是考上,那就是國家干部!二嬸說好哇,要是考上,四勝就是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哪知四勝腦袋愚拙,復(fù)讀兩年也未能考中。其間,他學(xué)會抽煙、喝酒,隔三差五就和同學(xué)湊到一塊吃喝。二嬸知道后,追問他的錢來自何處。盤查得知,部分錢為二叔暗中所給,另一部分來路不明。二嬸絞盡腦汁,百思不得其解。一天派出所兩名干警找上門來,要四勝跟他們走一趟。二嬸恰巧在家,問干警何事。兩名干警嚴肅地瞥了二嬸一眼,其中一個說,有個案子與四勝有關(guān)。二嬸聞后就癱倒了,只說了句我作的什么孽喲,人就暈了過去。四勝這一去就沒有回來,他因參與一起盜竊案,性質(zhì)嚴重,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法院的人說,考慮他們家是軍屬,從輕處理,否則至少三年以上。這對二叔和二嬸是一次嚴重的人生打擊,二叔多方奔走,托親拜友,想營救四勝,結(jié)果沒能奏效。二嬸遭此打擊,精神垮了,她感到無顏面對眾姐妹,便辦了退休手續(xù)。
好日子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即逝;賴日子像熱油煎熬,讓人度日如年。二叔二嬸四目相對,掰著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