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雨
一
劉西蕎巡山時,發(fā)現(xiàn)自己山林里長的五蔸楠竹已經(jīng)成材,欣喜地砍回家,齊整整地平放在西廂房的走廊上,捎信叫鄰村的篾匠來打涼床。這是他很久以前就有的想法,只因自己的山林只長松樹,不長竹子。用松樹與梅寶田換,梅寶田說,我要松樹干嗎,做老屋?做老屋也得用杉樹;用錢買,梅寶田就將價要得天高。反正一句話,不讓他如愿。
篾匠未到,梅寶田卻怒氣沖沖地上門了,一個字兒沒說,拖起竹子就走。劉西蕎還沒反應過來,梅寶田已將竹子拖下了屋坪。
“你拖我竹子干嗎?”劉西蕎從屋里沖出來,跳下屋坪,踩住竹尖兒說。
“我拖你竹子?”梅寶田扭轉身,一雙渾濁的眼睛燃著怒火,“你要臉嗎?你家松樹根上能長出竹子來?你神吧你!”梅寶田一邊說,一邊用力扯,險些將劉西蕎扯了個四腳朝天。劉西蕎穩(wěn)住身子,氣就上來,“梅寶田,你再扯我就要你躺在這兒起不來,信不?你自己去你家竹林看看,有誰砍了你的竹子?”
“吔,有個兒子在城里當官了不得了?仗勢呀?你來呀!看誰放倒誰!”梅寶田不示弱,“喔,竹子長在你家地界就是你的,那我現(xiàn)在還站在你家屋基上哩,我也屬你們家的了?真的有味!”
梅寶田的話句句咬肉,氣得劉西蕎真的要動手。
毛豆站在自家的屋坪前,看見自己的公公與西蕎叔越吵越兇,將要動起手來,趕緊拖著女兒走過溪來,一邊拽公公的手,一邊勸說:“爹,你也是,不就幾根竹子么,讓給西蕎叔吧?!?/p>
毛豆不勸還好,一勸,梅寶田的火就更大了,“哎哎,你胳膊肘往哪里拐,有你這樣的媳婦嗎?賤!怎么就這么賤哩,開口西蕎叔閉口西蕎叔,他是你什么人呀?”
“西蕎叔西蕎叔西蕎叔……”毛豆被公公的話激怒了,“西蕎叔,怎么啦?我就喊了,他就比你懂理,看你心眼小得繡花線都穿不過去!”一旁的豆子嚇得嗚嗚地哭,劉西蕎就松了踩在竹尖上的腳,走過來準備哄豆子。
“不準碰我孫女!”梅寶田大吼。
劉西蕎伸出的手驟然僵住。這句話已不是在咬肉,而是在咬心。劉西蕎的孫子在城里,不在他身邊帶著,就顯得和他不那么親熱。每次到兒子家,都是兒子逼著孫子喊爺爺,孫子才怯生生地喊他一聲爺爺。自然不像豆子天天黏著屁股,爺爺前爺爺后喊得劉西蕎骨頭都是軟的。毛豆也是個會黏人的主,她叫女兒把自己的爺爺喊公,管劉西蕎喊爺爺。這兒的鄉(xiāng)下都是管爺爺喊公的,只是一些見過世面的人家,才稱呼爺爺。毛豆這么教女兒,梅寶田沒有理由生氣,也取了劉西蕎的歡心。梅寶田開始也同意這種叫法,只是后來發(fā)現(xiàn)孫女喊劉西蕎喊得那么黏乎,比自己還親,加上媳婦平時對自己的態(tài)度,就感到問題有些嚴重。梅寶田心里一直梗著,只想找個機會發(fā)泄一下。
機會終于讓他等著了。這五根竹子,怎么說,他都要拖回去!
半坡村的山地多是松、杉林,只有梅寶田家有一小片蔥蘢的楠竹。這叫村里人著實有些眼饞,也是梅寶田在半坡說話的資本。誰家打個涼床或織個籮筐什么的,都得找他討買或者用東西置換。對于梅寶田,只有兩件東西讓他感到比別人充實,一是這片蔥蘢的竹林,再就是沒有外出打工,帶著女兒守在家里的兒媳婦毛豆。他也很清楚村里人的心思,沒有幾個人不在打這兩件東西的主意,包括劉西蕎。
偏是劉西蕎的松山挨近梅寶田的竹林,只一條傍山小路為界。松根上是長不出竹子的,這誰都知道,所以,梅寶田要拖回那五根楠竹,也就有自己理由。只是兩人脾氣都倔,最后到底會鬧出個什么大案來,誰也說不準。
二
雞冠嶺西面的山谷原來有四戶人家,一家全軍南下,小孩也被接去廣州讀書,門上落著一把鎖,已很久沒有人打開過;一家遷去縣城,房子都拆了,屋場上長著厚厚的草。只有兩戶人家屋里到了生火做飯的時候,可以看見有青煙從鐵灰色瓦棱上升起來。其中一戶住雞冠嶺西坡,戶主就是梅寶田;一戶住對面坡沿,戶主就是劉西蕎。兩家共一條小溪,挑水洗衣都在這條細細的溪里。
毛豆是這里唯一的女人。她沒有出去打工,是因為她的左腿比右腿短一寸,用毛豆自己的話說,別說左腿再長一寸,就是將右腿鋸掉一寸拼齊,也嫁不到這里來,就算嫁到這里,此時也早在廣州那邊發(fā)財了。
結婚不到三個月,毛豆的丈夫就去了廣州打工。女兒今年三歲,總共見過父親三次,而且這三次都還集中在女兒一周歲前。梅寶田的老伴死得早,毛豆沒有見過婆婆。人說沒有婆婆的媳婦好做,這也是有代價的,你得干兩個女人的活。誰知梅寶田比婆婆還要婆婆,婆婆干的活他一樣不干,可婆婆要說的話,要管的事,他一件不省,還老是跟蹤她,生怕讓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當烏龜王八。毛豆是個對生活充滿熱情與幻想的女人,也就是說,除去短掉的那一寸腿骨,別的女人想擁有的她都想擁有,別的女人該得到的她都想得到。這樣,毛豆與公公的關系自然就是水與油粘不到一起了。
毛豆是那種心里想什么就敢于付諸行動的女人。當著劉西蕎的面翁媳倆吵開之后,她開始將公公的衣服從泡好的木盆里擰出來,丟在一邊,不給他洗。梅寶田生性邋遢,毛豆不給他洗,他就一套衣褲天天穿,實在熬不住才脫下,提到屋下面的溪水里喂口水吃。
后來毛豆連孫女也不讓他抱了。她要出工的時候,寧愿將豆子放在劉西蕎家里。收工回來,有時也不急著去接。就是去了劉西蕎家,也并不急著接女兒回家,而是坐在彩色電視機前看電視。有時節(jié)目好看,特別是有比較精彩的電視連續(xù)劇,她常常是看到深夜才回。這讓梅寶田心里像吞了一只癩蛤螞,出氣吸氣一鼓一癟。
有一次,毛豆回來得很晚,抱著女兒在門外喊門。梅寶田故意裝著沒聽見,還打起了鼾聲。毛豆一邊捶門,一邊喊,梅寶田就是不起來。毛豆知道,她沒回家公公是不會入睡的,不論等到什么時候。
“有本事你也買臺彩色的,保證我們倆娘母在家里看。電視上說啦,孩子小,要多看一些色彩豐富的東西。再說,家里的那臺能算電視機嗎,像個正在下雪的窗口,光是雪花點,看著眼睛都眩。把我眼睛看壞不打緊,豆子可是你的孫女。我看你是沒什么財產(chǎn)留給她,想送副眼鏡是不?”毛豆就在門外這么嚷。
無法達到兒媳婦這個要求,梅寶田只好默不作聲,但這也讓他對劉西蕎更恨。
劉西蕎其實是個熱心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困難,他都喜歡出只手說句話,在錢財方面也好施行善。這也與他的家底豐足有關,兒子在縣財政局某個股室當股長,女兒在移動公司上班。老伴去年進城帶孫子,跟兒子去住了,只剩下他一人在鄉(xiāng)下守房子。兒女們自然要求父親將鄉(xiāng)下的房子鎖了,進城同他們一起住,劉西蕎就是不愿意。他離不開這個家,離不開那片綿延的山林。兒女們見父親態(tài)度堅決,也只好依了他。為了讓父親在鄉(xiāng)下生活得好一些,兒女們送來了一臺29寸的大彩電,還請人安裝了衛(wèi)星接收機,節(jié)目比城里還豐富。考慮到怕有個三病兩痛無人照理,兒女們還給他安裝了一部無線電話機,隨時聯(lián)系。加之劉西蕎還承包了整個半坡村山林的看護工作,當了一名護林員,每月又還有兩百元生活補貼,梅寶田的
家庭條件哪能比得上呢?但梅寶田一直不服劉西蕎的勁,覺得劉西蕎做事有些壓著他梅寶田,一聲不響就把他家竹根上生的五根竹子砍了扛回去,分明就是不把他梅寶田當回事。梅寶田就想,哪天有機會,他也要把劉西蕎不當一回事。
劉西蕎在城里兒子家住了幾天,回來巡山時,發(fā)現(xiàn)一個外鄉(xiāng)人在村里山上放松脂油,這讓他很氣憤,自己是護林員,事先都沒同他商量,搞得他好沒面子??擅穼毺锊贿@么認為,山林都分到私人了,想怎樣就怎樣,用不著別人填言。于是兩人就吵了起來。
放松脂油要在松樹上戳一條寬寬的“丫”型傷口,讓油脂沿著傷口流進掛在傷口下面的薄膜吊袋里。在劉西蕎眼里,那是在放松樹的鮮血!而且放了血的松樹永遠都愈合不了身上的傷口。于是,他到家家戶戶門上做工作,不讓他們同意那個外鄉(xiāng)人在自家的山林里割樹放松油。
梅寶田一見機會到了,就站出來與劉西蕎唱對臺戲,為外鄉(xiāng)的松油客說話;更讓劉西蕎感到氣憤的是,村里人都支持梅寶田的意見,說是一蔸松樹,外鄉(xiāng)人補償了一塊八毛錢,樹多的人家算下來就有成百上千元收入。這樣一來,劉西蕎就算讓梅寶田搞輸了。
三
梅寶田強行拖走了五根楠竹,又幫外來的松油客說話,讓劉西蕎心里很是窩火,但又無可奈何。
這一天,劉西蕎呆在家里無聊,便從抽屜翻出一把煙葉,慢慢切成細細的煙絲,攤在一塊木板上曬潮氣。這時,家里那只威武的公雞大搖大擺地踱過來,劉西蕎突然想到了什么,抿嘴笑了一下。
笑過,劉西蕎提著一個小雞籠徑直來到梅寶田家屋場上。一只母雞正在曬谷坪里咕咕叨叨地帶著十只小雞悠閑地覓食。他伸手從衣袋里摸出一把白碎米,撒在地上,嘴上學著母雞的叫聲,哄著小雞過來啄食。等小雞擺著小屁股圍攏來,他便一只一只捉進隨身帶來的雞籠里。他還有意跟站在一旁的豆子說:“要是你公發(fā)現(xiàn)小雞不見了,你就說在爺爺家。”
回到家,劉西蕎將小雞小心翼翼放進一條殺豬用的扁長木桶,撒了米粒和細碎的菜葉。心里就開始整理一篇腹稿,準備還擊梅寶田。
黃昏時,梅寶田來了。
“劉西蕎,老子日你祖宗。仗勢欺人,老子才不怕你呢!你叫你當官的兒子也來,我一起干了……”梅寶田站在門口罵。
劉西蕎非常冷靜,只在心里默念著那篇腹稿。
梅寶田沖到劉西養(yǎng)跟前,伸手就去捉木盆里的小雞。劉西蕎大喝一聲:“梅寶田,你敢伸手,我就要你的手脫掉一層皮!”梅寶田這才發(fā)現(xiàn)劉西養(yǎng)手中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滾燙的開水??磥硭窃缬袦蕚?。梅寶田被劉西蕎的架勢嚇愣了,手僵在空中。
“你說這小雞是你家就是你家的呀?真的有味!我家松樹根上長不出竹子,我承認;你家母雞沒有公雞踩雄也會寡蛋,孵不出小雞來!把你家的公雞捉來我看看,去呀,愣著干嗎,去呀……我還懶得說,哪天豆子被人抱走都說不定,還在這里跟我爭小雞……”劉西蕎一字一句咬著肉,釋放著心里多日的積憤。
劉西蕎與梅寶田一直僵持著,誰也不示弱??粗鴦⑽魇w的架勢,梅寶田不敢硬來,他知道如果自己硬來,劉西蕎真會將手中的開水潑下去,那樣自己的小雞就將會一只不剩。
一袋煙工夫過去,緊張氣氛并未消減。木盆里的小雞在一個勁地鳴叫,不知是看見了主人,還是怕災難來臨。此時,幸好那個外鄉(xiāng)人從山林鑿樹回來,路經(jīng)劉西蕎家才將他們勸開。外鄉(xiāng)人得到過梅寶田的幫護,又與劉西蕎有積怨,話語自然向著梅寶田,“去鄉(xiāng)政府告他去?!?/p>
梅寶田果真把鄉(xiāng)里司法干部請來了。司法干部把前前后后的情況一了解,才明白兩家早有些纏纏繞繞的矛盾。上次,梅寶田強行拖走了劉西蕎的五根竹子,還幫外鄉(xiāng)來的松油客說話,這一次,劉西蕎是要報復梅寶田。司法干部有些同情弱者,就對劉西蕎說:“你兒子在縣里做官,不能給兒子臉上抹黑。知道嗎?”
“我松樹根長不出竹子,他梅寶田家的母雞沒有公雞踩雄,屙出來的蛋就能孵得出雞仔來?他做初五在前,我做十五在后?!?/p>
司法干部沒想到劉西蕎這么會抓理,就反過來勸梅寶田:“半坡村是不是誰家養(yǎng)了母豬,趕了哪家公豬的雄,母豬下仔要分一只豬仔給喂公豬的人家?”
梅寶田不得不點點頭。
“半坡村是不是誰家養(yǎng)了母牛,搭了哪家公牛的腳,母牛下仔后要幫養(yǎng)公牛的人家耕一季春?”
梅寶田又不得不點了一下頭。
“劉西蕎老人提出這個問題,雖然從前沒有這種先例,那只是喂公雞的人家主動放棄了這種權力,現(xiàn)在他不愿意放棄,我們就不能不重視這個問題。你看這么著行不?”司法干部接著說,“你抱回八只,留兩只小雞給劉西蕎。不就是兩只小雞么,到不了哪里去,明年自己喂兩只大公雞,別再將把柄送到別人手里。也別老想著公雞不能下蛋,公雞有公雞的好處,一可以避邪,二可以打鳴嘛,而且這家里沒只公雞就好像沒了生氣,太沉寂了,有只公雞叫,人都精神些。你說呢?”
梅寶田再次點了點頭。
梅寶田沒有取得全勝,這是他起先沒有想到的。他沒有想到劉西蕎會來這一手,雖然只分出兩只小雞,但這種失敗感已不僅僅是失去兩只小雞,有一種外人無法覺察的隱痛噬咬著他。梅寶由病倒了。
躺在床上的梅寶田,一遍一遍回憶咀嚼劉西蕎和司法干部的話,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地消化。
“哪天豆子被人抱走了都說不定。”
“明年自己喂兩只大公雞,別再將柄把送到別人手里。”
四
明明是自己家小雞,卻睜著眼被劉西蕎爭去兩只,他在床上睡了兩天,覺得那司法干部還是官官相衛(wèi)。尤其劉西蕎還一副盛氣凌人樣子說:“哪天豆子被人抱走了都說不定?!闭l敢抱走他豆子?劉西蕎這話里有話,如果毛豆在他劉西蕎家沒點兒事,他敢說這話?梅寶田自然不服。他還是得自己想辦法把事情扳過來,靠官來斷案還是靠不住的。他要把牽到劉西蕎家松林的竹根徹底斬斷,再把兒媳婦在劉家的情況弄清楚。
梅寶田從床上爬起來,找來鋤頭和筲箕,拖著虛弱的身子出發(fā)了。
他來到屬于自己的竹林,外面驕陽似火,走進竹林深處,碩大而翠綠的竹子為他撐起一片濃蔭的天空。人處其中,一種清新而舒暢的情緒漫過梅寶田的周身,剛才還疲軟的身子頓時精神起來。
梅寶田從竹林出來,沿竹林轉了一圈,最后回到與劉西蕎搭界的那條小路上。他要沿著這條小路挖一條深溝,長度一直要圍滿竹林與劉西蕎山界接壤的區(qū)域。梅寶田用腳步粗略度量一下,大略二十余丈。按一天一丈計算,二十天就夠了。
梅寶田開始揮鋤挖溝。時令正值盛夏,毒辣的火舌舔舐著梅寶田的背脊,豆大的汗粒從他臉上、額上和身上掉下來,落進剛翻挖出來的干燥的泥塊上。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腳下的溝渠也在慢慢向前延伸。梅寶田做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目的明確,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毅然決然和不知疲倦。
梅寶田沿著自己挖好的齊腰身的溝渠,來回走了好幾趟。挖溝時,他找到了那根伸延到劉西蕎家松林里去的竹根,手起鋤落,一根比鋤頭把還粗的竹根橫腰斬斷。他覺得這根竹根就像劉西蕎的手,專揀滅
燈熄火的時候,瞞天過海偷自己的東西。事情比他事先想到的要嚴重得多,許多竹根都長到路邊來了,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幾年后……梅寶田不敢往下想。他對自己對這次挖溝采取的果斷行為很得意,遠遠望去,剛挖好的溝渠就像一條護城河,圍著那片蔥蘢的竹林。護城河里灌注的是水,梅寶田可要往這條溝渠里灌石板,一塊連一塊,組成一道嚴密的石墻。只有這樣,才能堵死那些不安份的竹根長到劉西蕎家的松林里去。
鋪填石塊,看起來似乎比挖溝容易,但年齡帶來的障礙使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積怨可以滋長人的耐力,可不能滋長力氣。挖溝拼的是耐力,這點梅寶田不怕,可人上了年歲,氣力就明顯不如從前,一些大的石板他根本奈何不了。如果全用能搬得動的小石板當然不行,石板越多,縫隙就越多,縫隙越多,竹根穿過石墻的可能性就越大。
梅寶田想到了那個放松脂油的外鄉(xiāng)人。放開這個外鄉(xiāng)人與劉西蕎的積怨不說,單憑他與梅寶田的關系,這外鄉(xiāng)人也得幫助他梅寶田。
外鄉(xiāng)人答應得很爽快。梅寶田就說:“我也不會讓你吃虧,你幫我一天,我就讓你在我的竹林砍兩根楠竹,而且大小由你挑?!彼捎涂驼靡褡幼龇潘捎偷墓ぞ撸瑑扇艘慌募春?。
砌石墻的任務完成后,梅寶田第二件事就是更加盯住媳婦毛豆的行動。
在他眼里,媳婦毛豆的的確確是個招惹男人的貨,加上喜歡留短發(fā),行為舉止更顯得活潑迷人。生了豆子后,身體有些微胖,這種微胖并沒有影響到她的身體,反而增添了不少魅力。農(nóng)村女人是很少穿裙子的,但毛豆只要是不出工都會穿。說穿裙子可以遮掩她腿短的不足,一晃一晃的裙擺能分散人的注意力。一句話,毛豆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那些該遮掩,那些該顯露。讓她遺憾的是,能讓她顯露的機會并不多。附近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小孩,唯一讓她有表現(xiàn)欲望的是在那個放松脂油的外鄉(xiāng)人面前。
但梅寶田咬定劉西蕎跟自己的兒媳婦走得太近。
這天,天黑到很久了,毛豆才說要去西蕎叔家接丈夫的電話。梅寶田說,兒子不可能這么晚才打電話過來。毛豆說:“你兒子講下了晚班才有時間,而且九點鐘后打電話話費便宜?!?/p>
豆子已經(jīng)睡了,梅寶田繼續(xù)看他的電視劇,等媳婦回來。電視里演的是《康熙大帝》,盡管電視屏幕滿是雪花點,梅寶田還是不愿關掉電視。梅寶田早到了晚睡早起的歲數(shù),但現(xiàn)在不愿去睡,當然另有原因。電視劇情錯綜復雜,看得梅寶田云里霧里。當他從畫面上得知康熙皇帝七十歲還生了一個兒子時,某根神經(jīng)像是被蜂刺猛地蜇了一下。
劉西蕎現(xiàn)在比當年的康熙皇帝還要小十歲呢。
梅寶田偷偷來到劉西蕎家放電視機的西廂房外,貼著木扳聽動靜。劉西蕎也在看《康熙大帝》,里面很安靜,沒有聽到媳婦毛豆的聲音。梅寶田心里不踏實,將頭伸到窗戶邊,還是未發(fā)現(xiàn)毛豆在里面。梅寶田回到家,只好等毛豆回來再問究竟。
毛豆很晚才回來。
“你西蕎叔家早熄燈睡覺了?!泵穼毺锴弥厓赫f。
“西蕎叔家的電話壞了,我就去了東村二勝家接電話。”毛豆解釋說。
這也說得過去,梅寶田只好給毛豆開了門。但梅寶田心星還是一直記著劉西蕎罵過他的話:“哪天豆子被人抱走了都說不定?!?/p>
梅寶田仔細觀察,還是發(fā)現(xiàn)毛豆神情有些詭異。第二天,他在給孫女找衣服時順便翻了一下兒媳婦床頭,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讓他很懷疑的東西,只是枕頭下壓著的那件碎花褶裙有些眼生,印象中媳婦好像沒有買過這種裙子,故意將它度起來,想看看媳婦的反映。梅寶田想著自己這么操心,就哀嘆起來,盼著兒子能早日回來。
五
毛豆對公公梅寶田的這些做法好像并不在意,甚至是不屑一顧。她照樣穿裙子,照樣撩起衣襟煸風取涼,照樣行蹤有些詭秘,常常夜深回家,不是說去看電視了,就是說去接丈夫從廣州打來的電話。反正有她說不完的理由。梅寶田發(fā)現(xiàn)媳婦的臉色越來越紅潤,說話也不像從前那么刻薄了,常常對著鏡子撥弄她的眉睫毛,有時還會嘎嘎地獨自笑出聲來。
梅寶田想,你鬧不了多少時間,年底兒子就會回來,到時堅決不準兒子再出去打工,老老實實呆在家里。老子在這里呆了一輩子,不也沒少什么嘛,同樣穿衣吃飯,錢多是多的用法,錢少是少的用法,叫化子同樣也是一輩子,還能活出什么新花樣來不成!
日子過去了一大串,自己從劉西蕎家要回的八只小雞已長到拳頭大了,梅寶田就把目光鎖定在每只小雞頭頂?shù)墓谌~上。他希望哪只小雞突然間長出紅紅高高的雞冠來。他在等待一只公雞的出現(xiàn)。
可是,這種現(xiàn)象在梅寶田的期待中遲遲沒有出現(xiàn)。
又過了一段時間,還是沒有出現(xiàn)。他開始焦急起來,不安起來,心里暗付,不會這么悖時吧。
梅寶田選擇劉西蕎出門巡山的時間,偷偷來到劉西蕎家。他想看看被劉西養(yǎng)分去的那兩只小雞長成什么樣了。他生怕劉西蕎突然從山林踅轉身,碰個正著自己沒臉。他貓身躲在一堆柴捆后面,他的位置剛好占了劉西蕎家那只大公雞的地盤。大公雞見突然有人闖入,嘎嘎地大叫起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兩只本來就是自己家的小雞正朝這邊走來。兩只小雞的頭上都頂著一個開始顯型的紅冠葉。不認真看,也許不會在意,但梅寶田是藏著心事的,自然看得仔細,心里涼了一大截,蔫蔫地回到家。
梅寶田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也不想接受這個事實,他得想辦法去改變。
第二天,他將自己的小雞喊攏來,捉了其中的兩只,裝在一個小小的篾籠里朝劉西蕎家走去。他要趁劉西蕎不在家,將那兩只小公雞偷偷換過來。
要想徒手在屋坪上捉住歡蹦亂跳的兩只小公雞,著實很困難,梅寶田就用自家的小母雞去引誘劉西蕎家的小公雞。半坡村的人都會使用這種方法在山上捉野雞:將一個竹織的籠子,中間用篾片或細竹子隔開,左邊放一只家養(yǎng)的小野雞,右邊留一個裝有機關的門。山上的野雞聽見叫聲就會尋過來,然后走進籠子,踩動機關就走不出去了。
這個方法果真奏效,聽見小母雞一叫,劉西蕎家的兩只小公雞乖乖地就進了籠子。
梅寶田留下自己帶來的兩只小母雞,提著公雞回家了。
可事情并不像梅寶田想象的那么簡單,到了黃昏時分,兩只小公雞不見了。它們只是做了一次愉快的郊游,又回家睡覺了。更讓梅寶田氣憤的是,留在劉西蕎家的兩只小母雞卻似乎找到了滿意的婆家,沒有回來。
毛豆在教女兒對著雞數(shù)數(shù),女兒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還是只數(shù)到六。毛豆說:“豆豆,你再數(shù)一次,保證會數(shù)對的。娘知道豆豆聰明?!倍棺釉俅伟嶂⌒〉氖种割^數(shù)了一遍,答案還是一樣。梅寶田說:“別數(shù)了,再數(shù)一百遍也一樣?!笨粗珣嵢蛔哌M屋里去的背影,毛豆點數(shù)了一下,果然不見了兩只小雞。本來想去問一聲,那兩只小雞哪兒去了,但想著這段時間跟公公過暗招,打啞語,就懶得去細問?;剡^頭來夸豆子聰明,原來是娘弄錯了?!凹由夏锱c豆豆,不就是八了嗎?是娘的不對,沒有跟豆豆說清楚。豆豆,你也要快快長大喲,你看小雞都離開娘了,長大了?!?/p>
“小雞什么時候才下蛋呀?!倍棺訂?。
“還沒真正長大呢,真正長大才下蛋的。”
“我長大后可以下蛋嗎?”
“豆豆不會下蛋的,豆豆長大后要去讀大學?!?/p>
“長到娘這么大呢?”
“你娘只會下母蛋?;趯毺飶奈堇锍鰜?,臉色很不好看。梅寶田三代一線單傳,一心只想兒媳婦給他生個小公雞。
第二天一早,梅寶田去找那個外鄉(xiāng)人幫忙。外鄉(xiāng)人的工棚就搭在竹林后的一塊空地上。
“我想在你這兒寄養(yǎng)兩只小雞。”梅寶田說。
外鄉(xiāng)人有些狐疑的表情,梅寶田解釋說:“你這兒活食多,不用喂食,一來可以節(jié)約糧食,二來這雞吃活食長得快些。”梅寶田不想告訴外鄉(xiāng)人,有些隱痛只能長在胸膛里。
“我這里怕不保險呀,上有老鷹,下有野貓。剛才我還看見一只老鷹在頭頂上盤旋呢。”外鄉(xiāng)人推諉著,不好直接拒絕。
“上次你幫我砌石墻,我可沒有虧待你,都是你自己在竹林里挑的大竹子砍?!?/p>
外鄉(xiāng)人知道梅寶田將話題引到竹子上來的用意,他想,不答應怕是不行了。
梅寶田再次用同樣的方法,捉了劉西蕎家的兩只小公雞。
事先約過,外鄉(xiāng)人上午沒出山,在家里等。梅寶田將兩只小公雞交給外鄉(xiāng)人,“這畜牲戀舊主,特別是晚上上夜籠的時候得看緊點。”梅寶田特意交待說。
“這個你放心,我會留意,我就怕老鷹、野貓比我看得更緊?!蓖忄l(xiāng)人說。
梅寶田將雞從籠子里放出來,兩只小公雞抖抖羽毛,伸伸頸,就鉆到工棚周圍的草叢里去啄小蟲子了。
鄉(xiāng)村的日子過得很慵散,這與梅寶田的內心世界有點不協(xié)調。頭前幾天,他在觀察劉西蕎的行為表情,確認他沒有發(fā)現(xiàn)小雞被調換后,開始擔心起天上飛的老鷹和地上跑的野貓,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兩大職業(yè)殺手。只要有鳥從天上飛過,他都會抬起頭來。好在外鄉(xiāng)人松油客已在他棚子邊扎了個稻草人嚇走老鷹保護小雞。
沒有進入秋天之前,仍舊是白天長夜晚短。白天那只在頭頂?shù)涂毡P旋的老鷹,還在梅寶田的眼前飛來飛去,并變幻著各種傲慢的姿勢挑釁著。他覺得該接小公雞回家了,想著外鄉(xiāng)人這么幫自己,得表示一下,于是在園架上摘了些瓜菜提著,朝松油客的工棚走去。
遠遠看見工棚里亮著燈,山深林密霧氣重,燈光自然劃不開,顯得很孤單。梅寶田借著淡淡的星光,一步一步向那束孤單的亮光走去。因為沉寂,一些聲音就會被放大。草間的蟲鳴與風撫樹葉的聲音,在山坳間濕濕的空氣中低回。再往前,他感覺到一陣一陣喘息貼著地面?zhèn)鬟^來。梅寶田最先聽到這種急促的喘息是從腳掌開始,然后涌遍他的全身的。他捋著這股喘息急步向前。喘息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他已分明聽得清哪一聲是男人哪一聲是女人。節(jié)奏一凸一凹、一馳一和。凸凹馳和后,便駛入了激流險灘……
梅寶田從腳下搬起一塊大石頭。就在他剛要準備破門而入,砸向外鄉(xiāng)人的時候,突然間僵住了,閉上了眼睛……
三天后,梅寶田來到外鄉(xiāng)人的工棚,取回小公雞。他不露聲色地對外鄉(xiāng)人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外鄉(xiāng)人也是不露聲色地回他的話。其實毛豆在沒有找到那條碎花褶裙,就開始預感公公可能知道了一些什么。那天清晨,松油客匆匆來找她,告訴她那天早上起來,在工棚外撿得梅寶田不慎掉落的煙荷包和瓜菜,才知道事情已經(jīng)敗露了。
第二天清早,梅寶田剛一起床,就發(fā)現(xiàn)兒媳的房門敞開,他在門口坐了半天也不見毛豆和小豆子進出。于是,他到周圍的田里、地里去找,也沒見人。他越找越遠,找到了山那面。山那邊就有人告訴梅寶田,在茶塘碼頭上看見那個外鄉(xiāng)人與毛豆,雙雙牽著豆子的小手,上了開往遠處的客船。
七
毛豆失蹤了。和毛豆一起失蹤的還有外鄉(xiāng)人和梅寶田的孫女豆子。
梅寶田最為擔心的事,最終還是發(fā)生了。
梅寶田知道這一切后,愣在家門口半天說不出話來。村子突然變得空曠起來,層層疊疊的山巒變得遙遠開去,被山峰頂起的藍天比任何時候都要變得高遠,兩只老鷹在天空盤旋,一會兒振翅高飛,一會兒折羽俯沖,更多的時候,只是鋪開寬大的翅膀,迎風泊在空中……梅寶田只覺得自己的身心粉碎了,飄散了,什么都沒有了。清醒過來時,他像小孩一樣,哇——地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手捶地,“還我的孫女,還我的兒媳婦啊。你個狗日的外鄉(xiāng)人!別人不讓你放松油,我?guī)湍阏f話;你幫我砌石墻,我給你最好的竹子……我哪樣對不住你,我變鬼也不會放過你!你個千刀萬剮的雜種!你帶走我什么東西都可以,為什么要帶走我家里的人?你把她們帶走了,我還有什么?我還怎么活下去?我這老臉往哪兒放啊?我的天……”
梅寶田哭喊過后,就想多請幾個人去追,去找,但是,請誰呢?村里沒有腳手快的男人,只有劉西養(yǎng),而劉西蕎肯定不會幫忙,只會開眼取笑自己。
劉西養(yǎng)聽到哭聲,從溪那邊過來了,站在梅寶田身后說:“我早就說過,哪天豆子被人抱走了都說不定”。
梅寶田只是茫然。
劉西蕎說:“別在這干嚎了,趕快追呀?!?/p>
劉西養(yǎng)一句話提醒了梅寶田,他站起身就往茶塘碼頭方向奔。劉西養(yǎng)在他背后輕蔑地吼了一聲說:“蠢豬!”
天什么時候下起了細雨來。梅寶田追到茶塘碼頭,碼頭上空空的,兩只客船停在碼頭上等客,除了機手沒有別的人。他突然明白過來,罵自己真是豬腦殼呀,既然是悄悄地跑了,他們哪還會在這碼頭不走?他向機手問過有幾趟已經(jīng)開走的客船,機手說,只有一趟,往下游開的。
這條河往下走,是要通往洞庭湖的,洞庭湖有多大,梅寶田不知道,但他明白,只要船到了大地方,進了城,他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孫女和兒媳婦。梅寶田又問那船上的機手,開走的船中途會在哪兒停靠。機手說,在浪塘碼頭有一次??俊C穼毺镛D身向浪塘碼頭追去。他要在那里攔截客船,看能不能在那只客船上找到自己的孫女和兒媳。
客船在水上行駛,是機器推著它前進,如果他像平時那樣行走,客船會在他到達之前靠過碼頭又起錨往下游前行。他不得不用小跑的步伐,而且必須操近路才行。
爬坡過坳,越嶺穿澗,梅寶田早就像條閹卵,上氣不接下氣了。爬上牛背山,他已經(jīng)不行了,臉鐵青得疹人,扶著一棵樹咳成一團,但他又不能不繼續(xù)前行。他一心想著能在浪塘灘碼頭攔住孫女和兒媳。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梅寶田追到了浪塘碼頭。不知那只船是否??窟^了,碼頭也是空空的,連停著的客船也沒有,只有一個人戴著斗笠蹲在碼頭上朝上游遠遠地望著。河流在細雨中顯得飄渺,河霧從水面上升起來,把蹲在碼頭的人罩得像個幻影。
梅寶田走到這個人背后問道:“兄弟,你可見過有客船開下去了沒有?”
那人沒有回應。
梅寶田以為那人是沒有聽見他問話,敲了敲他的斗笠,再問:“兄弟,你可見過有客船開下去了沒有?”
那人突然站起來,摘下頭上的斗笠。
梅寶田萬沒有想到是會劉西蕎在這兒蹲著。梅寶田驚啞了。
兩位老人在碼頭上等著,不說話,都在想著:即將開下來的客船上會有毛豆和豆子嗎?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