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陽
摘要:運用審美分析的方法,對《金瓶梅》中的夢幻奇異現象進行了探討,得出結論:《金瓶梅》中的夢幻奇異現象和特定環(huán)境下的人物心境密切聯(lián)系,并且把夢幻奇異現象和小說文境進行了較為恰切的結合,表現出了人物心境化的個性特點。這使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夢幻奇異現象描寫從人和神交接互感的通道,變成了人物心靈呈現的獨特空間。
關鍵詞:夢幻奇異現象;人物心境化;《金瓶梅》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2731(2009)05-0097-06
《金瓶梅》中夢幻奇異現象的描寫特征是把夢幻奇異現象和人物的個性心理、小說文境進行了較為恰切的結合,這對夢幻奇異現象神性模式化的表現有了一定的突破。從而使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夢幻奇異現象描寫從人和神交接互感的通道變成了人物心靈呈現的獨特空間。從整體上來看,它有以下特征:心境化的夢幻奇異現象類型的側重表現;以卜卦、偈語和化度為總為結;夢幻奇異現象藝術表現由神化到人化。
一、側重于心境化的夢幻奇異現象的系統(tǒng)表現
《金瓶梅》中的夢幻奇異現象類型主要有卜卦、偈語、直覺、幻覺、夢境、鬼魂、天氣現象——雪等,其中直覺、幻覺、夢境等夢幻奇異現象類型占了很大的比例,而且它們割斷了與神的聯(lián)系,直接指向人物心理,因而表現出了向心境化的夢幻奇異現象類型集中的傾向。
(一)隨情而生,因人而異的夢境設定
夢境是小說心境化的夢幻奇異現象表現的重點?!督鹌棵贰分袎艟趁鑼懯莻戎貒@著李瓶兒進行構建的,對于李瓶兒的夢境描寫,小說是從她思念西門慶開始寫起: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輾轉躊躇。忽聽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哀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惚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貍假名抵姓,攝其精髓。
小說通過夢境形象地展現了李瓶兒隱秘的欲望存在,把人物內在的心理自然地外化為她的精神情境,從而使夢境變成了人物心境和性格的形象化載體。《金瓶梅》不僅用夢境表現人物的心境,而且還用它描寫人物的多元心理。如六十回李瓶兒面對官哥的死,她夢到:
一日,九月初旬,……不覺思想孩兒,……開了房門。出戶視之,仿佛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她,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李瓶兒還舍不得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
對官哥的思念,對花子虛的負疚,對西門慶的留戀,通過夢境,他們站在她的情感世界的一極,對她的靈魂進行多維的審問。
小說不僅用夢境描寫了同一個人的不同心境,而且更給我們展現了不同人物心境的七彩變化。不同的人由于環(huán)境、性格、閱歷等的不同,即使面對同一件事,也會有不同的心境,自然就會有不同的夢境。在《金瓶梅》中,面對李瓶兒的死,小說展現了眾人不同的夢境反映,從而給我們描繪出了在心境化統(tǒng)領下的更富于人物性格化的夢境。
李瓶兒死時,迎春“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庇鹤鳛槔钇績旱难经h(huán),對她的身體狀況了如指掌,因而李瓶兒的死她是最先感知到的。在夢中李瓶兒簡短的話語里,不僅有主子對奴才的帶有命令式的關照和囑托,還反映了迎春在內心深層,對自己命運的憂慮。當夜,應伯爵也做一夢:
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里吃慶功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备缯f,兩根都是玉的。
應伯爵雖是西門慶的幫閑人物,但是作為局外人,心里十分清楚,李瓶兒和潘金蓮相比,有錢的李瓶兒肯定是玉,而無錢有色的潘金蓮自然是硝子石;同時,西門慶也是夢見東京翟親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兒,內有一根要折感碲了。對于西門慶來說,他的六個大小老婆就是他手上的六根簪兒。李瓶兒自官哥死去,身體越來越差,這自然在他的心理形成陰影,因而感覺不妙的他,自然就會夢見一簪要折了??梢?,同是針對李瓶兒死的夢,各人的夢有著不同的心境色彩。小說正是通過這繽紛的夢境,給我們揭示了人物紛繁的心靈存在。在李瓶兒死后,小說不斷地通過夢境描寫了西門慶對她的思念。這些夢境正如潘金蓮所說:“夢心頭想,噴涕鼻子癢?!?/p>
(二)透視人物心境的幻覺、鬼魂
《金瓶梅》中對幻覺進行了獨到的描寫,從而使幻覺從夢境中分離了出來。并且,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心境化的個性特點。如小說在西門慶第一次看到潘金蓮時,就用了幻覺的抒寫方式形象地描寫了一個淫賊的心境:西門慶“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巧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小說在這里用富于聯(lián)想性的視覺幻化,讓西門慶的眼光穿過了墻壁,透過了衣服,從而在這里把一個淫賊的內心世界,外化成了生動的形象描寫。
富于心境化描寫的幻覺是《金瓶梅》中幻覺描寫的個性特點,然而在小說中,更多的對幻覺的描寫則是籠罩在因果報應的大背景下。人們對因果報應最大的恐懼就是冤魂。因而魂魄就自然地從人物的夢境中過渡到人物的幻覺之中。如第九回武松給哥哥守靈時:
只見那靈桌子下卷起一陣冷風來。……那陣冷風,逼得武二毛發(fā)皆豎起來。定睛看時。見一個人從靈桌底下鉆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細,卻待向前再問時,只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瓕に嫉溃骸肮衷?似夢非夢?!?/p>
這里有從夢境向幻覺過渡描寫的痕跡,其中的魂魄,隱約不明,近似幻覺。這是一種“靜中恍見端倪”的內在的精神體驗,武二對哥哥的悲憐和死因的懷疑心態(tài),在這里得到了恰切的表現。再如第七十九回西門慶三更縱馬過石橋所見花子虛的魂魄黑影也如是。
可見,《金瓶梅》中的幻覺描寫,呈現出來了從夢境向幻覺的逐漸過渡的傾向,并且已表現出了心境化的獨特個性,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轉變。
(三)性格化的直覺描寫
《金瓶梅》對人物心境化描寫的另一把鑰匙就是直覺,小說主要是通過潘金蓮和西門慶表現出來。因為此二人泛淫的心理狀態(tài),最容易讓潛意識蓋過意識對精神進行修正,從而讓人物隱秘的心境外化為直覺的行為表現。如在潘金蓮被貪財的王婆賣給充滿仇恨的武松時,小說描寫潘金蓮道:
那婦人在簾內聽見武松言語,要娶她看管迎兒,又見武松在外出落得長大身材,胖了,比昔時又會說兒,舊心不改,心下暗道:“我這段姻緣還落在他手里?!本偷炔坏猛跗沤兴?,自己出來,向武松道了萬福,……婦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緊些。”
這里對潘金蓮反乎常人的心態(tài)描寫,是用人物
的直覺定向的語言行動描寫出來的,面對仇人,心靈竟無半點警惕,讀起來讓人感到既可笑又可悲!然可笑與可悲,正是潘金蓮作為淫的代表的精神二元存在的定性表現。作品正是通過這種精神上的直覺定向過濾,給我們描繪了潘金蓮富于性格化的心境狀態(tài)。這種心理是潘金蓮的本質存在,它超出了人物對現實情境的理性判斷。因而,在某種程度上說,潘金蓮是象征著欲望的感性人物。直覺的語言往往是人物心靈的直接流露,因此經常會和環(huán)境不適宜而變成一種錯誤搭配,從而表現為口誤。如西門慶見潘金蓮后,整日在樓下王婆的茶店前盤旋,“西門慶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边@句話雖不恰當,但是卻恰當地表現出了西門慶的內心世界。
小說不僅描寫西門慶的驕淫心態(tài),而且通過直覺的行動,給我們還描寫了西門慶偷奸時的恐懼。第五回武大捉奸,“這西門慶便鉆入床下躲了?!笨梢?,小說用人物的直覺行為,給我們揭示出了人物多維的性格存在。
(四)象征性的情景設定——雪
惡劣的天氣現象作為天人感應的心靈外化的異兆在小說中出現,在《金瓶梅》中被濃縮到了“雪”景上。輕盈飛舞、晶瑩剔透、潔白無垠的雪景,在《金瓶梅》中給人的卻是沉重無比的“血”感。
《金瓶梅》中多次寫到大雪,然而一般大雪過后,就會有死亡的到來。因而“大雪”就意味著“大血”,它是被心境化了的天氣景象。如第一次雪景的描寫起自潘金蓮和武松的見面,小說寫道:
不覺過了一個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好大雪!怎見得,……
這一場大雪,不僅暗示了武松是潘金蓮的起筆,也暗示了是潘金蓮的了局,而且還引出了第五回武大的死亡。從此,“大雪”就成了小說環(huán)境描寫的重要意象之一。
《金瓶梅》中對雪景的描寫有六次之多,分別是:①第二回潘金蓮大雪會武松;②第二十一回吳月娘雪天祈子;③三十八回潘金蓮雪夜弄琵琶;④四十六回元夜游行遇雪;⑤六十七回西門慶書房賞雪;⑥七十七回西門慶踏雪訪愛月??梢?,小說中雪景的描寫起于潘金蓮,終于西門慶。雪的冷和欲的熱互為映襯,它們共同形成了《金瓶梅》中二元對立又互為統(tǒng)一的典型化心境存在,從而確定了小說整體性的情景基調。由雪景所散發(fā)出的凄冷、恐懼、悲劇、虛幻,以及它和熾熱欲火所共同形成的悲艷文境,在小說中則是無處不在的潛在心境存在。
在《金瓶梅》中,像雪景這樣心境和情境交織外化的奇異物象還有許多,如官哥的“撥浪鼓”和西門慶的“金扇”這些“小道具”,以及成為西門慶諸妾爭風吃醋所激化的陰險狠毒心理的象征的“雪獅子貓”,都成為了人物心境外化的奇特物象。
總之,在《金瓶梅》中,夢幻奇異現象和人物的心境進行了充分的統(tǒng)一,小說從夢幻奇異現象的多維視角,對人物的心境進行了豐富的表現,這使《金瓶梅》中夢幻奇異現象在心境化的總特征下,顯得五彩斑斕,整齊而豐富。
二、以卜卦、偈語、化度為總為結
在《金瓶梅》中,心境化的夢幻奇異現象的表現是在卜卦、偈語的整體結構的大背景下進行的,卜卦、偈語在《金瓶梅》中擔當著隱喻結構和情節(jié)的作用。小說共安排了四次大的神道卜卦、佛家預言化度,它們分別為:第一回的金剛佛語;第二十九回的吳神仙算命;第四十六回的卜龜兒卦;第一百回的普靜幻化度孝哥。
(一)金剛佛語——人物命運安排的綱領
《金瓶梅》重寫財色,作品第一回就開宗明義,用《金剛經》上的一句話,對財色與人生的關系作了一個總結。這就是“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這是《金瓶梅》中人物命運歸宿的一個總綱。
《金瓶梅》中的核心人物一般都青春天亡,命如朝露。潘金蓮第一回交待她25歲,八十七回“亡年32歲”,在整個小說的年齡跨度僅為7個年頭;李瓶兒十三回交待她23歲,六十二回死于27歲,小說存在年齡僅為4個年頭;春梅二十九回交待約不上18歲,但在一百回“亡年29歲”;西門慶第一回交待二十六七,七十九回死時33歲,小說年齡跨度也僅為六七年等等??梢?,他們都如電露般迅速地邁向了生命的終點。
他們之所以如此短命,正是因為他們充滿了色財之淫欲。小說圍繞著西門慶,給我們描寫了人物極端膨脹的財色之欲。西門慶用金錢交接官府,把持一方,淫欲肆虐,為了淫欲害死武大、宋蕙蓮,攆走蔣竹山等等,任意所為。和他相對應的,首先是一群充滿欲望的淫婦:潘金蓮、李瓶兒、林太太、春梅等等;其次是一批為了金錢而賣身的淫婆,如李桂姐、王愛香、王六兒等等。在金錢和肉欲中,小說描寫了眾多扭曲的心靈,有西門慶和潘金蓮變態(tài)的淫威;有韓道國縱容妻子通奸的丑態(tài);又有林太太淫穢的心靈等等。然而西門慶潑天的富貴,無限膨脹的欲望,卻只是曇花一現。他的金銀隨云散,妻妾付流水。不僅西門慶的命運如此,陳敬濟、春梅也是如此。他們雖有不同的身世經歷,但卻有著共同的欲望指向,因而就有了共同的“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的命運歸宿。
(二)吳神仙算命——人物整體形象和命運的具體安排
第二十九回“吳神仙冰鑒定終身”,張竹坡評“此回乃一部大關鍵也?!蓖ㄟ^吳神仙的算命,給小說的主要人物的整體形象和命運歸宿作了一個總結和預示,從而伏下了后半部分情節(jié)的眾多線索。
西門慶是“多得妻財”,“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膿之災”,“五鬼在家吵鬧,些小氣惱”,“旬日內必定加官”,“今歲間必生貴子”??梢姡@基本勾勒出了西門慶在小說中的大致生命線索:起家富于妻財,娶孟玉樓、李瓶兒等得財;得官生子,當了提刑副千戶;五鬼在家吵鬧,揭示出了他生活在妻妾的矛盾之中;最后嘔血流膿死于36歲以前。他的外貌形象:“頭圓頸短”,“體健筋強”;他的性格是“為人一生耿直,干事無二,喜則和氣春風,怒則迅雷烈火”;“富而多詐”,“亦生貪花”。作者描述的西門慶是一個喜怒無常,耿直與多詐交織,自娛貪花的復雜形象,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是對西門慶性格的整體性的總結。
吳月娘是“必得貴子”,“善持家”,“若無宿疾,必刑夫”。這是對吳月娘的得子,西門慶死于她前,西門慶死后吳大舅對她冷若冰霜等情節(jié)作了一定的暗示。潘金蓮是“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終須壽夭”。這形象地點出了潘金蓮的惟淫的性格本質,并且暗示了她殺死武大和折騰死了西門慶的情節(jié)。李瓶兒是“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必產貴兒”,“體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常遭厄運”,“三九前后定見哭聲”,“雞犬之年焉可過”。素門有德、桑中之約,這給我們揭示了李瓶兒性格的復雜性。得子、受寵、厄運、“三九見哭”也基本勾勒出了李瓶兒在小說中的命
運框架。
可見,小說用吳神仙的算命,對核心人物作了一次較為全面的總結和預示,從而伏下了此后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眾多頭緒。當然,由于采取了算命的形式,因而虛實兼有。
(三)卜龜兒卦一人物命運情節(jié)的補充
第四十六回的卜龜兒卦是對吳神仙算命的進一步補充說明,從而使人物的性格和其在小說中的命運行止進一步明朗。吳月娘的卜卦是:“一個官人和一個娘子在上面坐,其余都是侍從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著一庫金銀財寶?!崩掀诺溃骸巴笠畹狡呤畾q”,“招個出家的兒子送老”。這是對吳月娘的命運進一步地預示,接著吳神仙的算命,指明了其子的出家,并且她最終活到了七十歲,從而給吳月娘在小說中的行止畫了一個預示性的句號。孟玉樓的卜卦是:“畫著一個女人配著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秀才。”婆子道:“命犯三刑六害”,“為人溫柔和氣,好個性兒”,“若說壽,倒盡有”。小說接吳神仙的預示,進一步暗示了她一生三嫁人的命運歸宿,這就是:一嫁楊家,二嫁西門慶,三嫁李衙內。而且指出她也得善終。李瓶兒的卜卦是:“畫著一個娘子,三個官人:第一個官人穿紅,第二個官人穿綠,第三個穿青。懷著個孩兒,守著一庫金銀財寶,旁邊立著個青臉獠牙紅發(fā)的鬼”。婆子道:“為人心地有仁義,金銀財帛不計較”,“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虧,凡事恩將仇報”,“子上也難為”,“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才好?!闭f她一生三次嫁人,花太監(jiān)給她留了一庫金銀,但是最后她還是被象征著潘金蓮的青臉獠牙紅發(fā)鬼所耗盡。并且有子卻難為;命殞約在“今年”七八月。這預示著李瓶兒母子潛在的厄運。可見,小說用卜龜兒卦進一步補充了吳神仙對人物命運和情節(jié)的預示性勾勒。二者互為映襯,形成了全書的情節(jié)隱喻系統(tǒng)。
(四)普靜化度——人物精神的歸宿
永福寺是死去亡靈的安歇地,因此,對于男主人公西門慶的精神輪回的化度,就成了小說人物精神歸宿的焦點,它開始于象征著靈魂輪回的永福寺。
小說至第四十六回已近一半,為了給主人公西門慶伏下死穴,為后半部書打下更多的合理伏線,小說在第四十九回安排了讓西門慶在永福寺遇見了梵僧,求得房中術的藥,這給西門慶埋下了死線,從而小說引出了富于象征輪回的永福寺。在第五十七回,小說特意插入了對永福寺的介紹。永福寺是《金瓶梅》中人物靈魂的歸宿點,在此時出現,正是為五十九回官哥的亡靈而安排的。從此,西門家族開始走上了亡滅的命運。在第七十九回小說又安排了西門慶的死期,正是他兒子孝哥的生時。這正應永福寺的“萬回”之意,所以在普靜大師的眼里,孝哥就是未來的西門慶,因而他要度孝哥入佛門。從而安排下了八十四回吳月娘去泰安給娘娘進香歸途,巧遇普靜大師的救助,含糊地許下了孝哥做普靜大師弟子的心愿,伏下了第一百回的了結:在普靜大師的化度中,死去的眾亡靈一個一個地從小玉的幻覺中走過,前去投胎輪回;最后普靜大師再通過幻象,展現了孝哥的前身是西門慶,從而度孝哥入了佛門。這給西門慶的靈魂找到了歸宿。
撲朔迷離的《金瓶梅》,在幻夢中于佛門結束。小說人物的靈魂,最后在普靜大師的化度下,于永福寺得到了輪回和歸宿。永福寺是《金瓶梅》中死亡和新生的精神紐結。
三、夢幻奇異現象藝術表現的由神化到人化
《金瓶梅》中的夢幻奇異現象和《水滸傳》、《西游記》中的相比較,其個性特點是從神化走向了人化。這主要體現在其中對夢幻的描寫上,它體現了作家對夢幻奇異現象在小說中構建的新認知,主要表現有以下幾點:
(一)夢幻的表現由神托夢幻到人物相關魂魄的進入夢幻
《水滸傳》、《西游記》中夢幻里的主要人物是神和魂魄,如《水滸傳》中的九天玄女、秀士、烏龍神君、北斗七星等;《西游記》里夢境中的老龍、南極星君、閻羅、太白金星等等,一般多通過托夢的方式形成人物的夢境,夢境一般代表了神的意志,從而形成了夢境和做夢者分離的情景描寫。即使是對魂魄的描寫,魂魄也更具神性的獨立,而和夢者自身隋感關聯(lián)性較差。如《水滸傳》中晁蓋、張順的魂靈給宋江托夢;《西游記》中唐太宗、劉全、翠蓮的魂游和還魂等等,都更富于神性而脫離人物的心境表現。
而在《金瓶梅》中,人物夢幻中的角色則完全變?yōu)榱撕腿宋锫?lián)系緊密的魂魄和人物。在小說描寫的所有夢幻中,沒有一個神人出現。即使是魂魄,在整體上也更顯現出了和夢幻者本人情感的密切關聯(lián)性。如李瓶兒夢中的花子虛等,這些魂魄,多反映了人物的恐懼和思念等的情感狀態(tài)。在人物夢幻中出現的小說中的未死人物,如官哥病重時李瓶兒夢中的官哥等,這時的夢境完全成了人物情感的形象化呈現??梢?,《金瓶梅》中的夢幻奇異現象的描寫,在形式結構上已經開始了從神性向人性的轉化。
(二)夢幻的內涵由明示預言到隱性象征
《水滸傳》、《西游記》中的夢幻由于是神人托夢,因而夢境的內涵一般富于神性的意志,所以它表現出來的是較為明白直示的神性預言。如《水滸傳》中宋江夢中的九天玄女授天書,直示天意;授破陣之法,明白曉暢等等?!段饔斡洝分斜憩F得更直白,如孫悟空夢生死簿;魏征夢斬涇河龍,夢中之作,即成為小說現實等等。雖然也有一些象征性的夢幻,如《水滸傳》中的晁蓋夢見北斗七星落在他家房上,象征了“七星小聚義”,但是在《水滸傳》和《西游記》中,這類象征性的夢境不占主流,絕大多數還是明白的預示性夢幻。
而在《金瓶梅》中,直白預示性夢幻已不占主導地位,取而代之的是隱性象征的夢境內涵。如李瓶兒面對官哥病重所夢見的花子虛;李瓶兒死時,迎春夢中的告別;西門慶、應伯爵夢中折斷的金簪等等,都以象征性的隱喻展現情境,在其下涌動著人物個性化的七彩變幻的復雜情感。
(三)夢幻的性質由神性呈現到人物的心境呈現在《水滸傳》、《西游記》中,夢幻是神和人交接的通道,因而其中的夢幻多籠罩在神性之下,它是人物富于神性和神對人物前途命運指點的形象化呈現。如《水滸傳》中的九天玄女、烏龍神君等,《西游記》中的南極星君、太白金星等,都是通過夢境和小說人物交接,傳達天意,指點迷津。夢幻在這些作品中是小說神性的形象化呈現,它被看成了脫離做夢者本體的另一個神的世界。
可是,在《金瓶梅》中,夢幻的描寫有了一定的變化,這就是從神性呈現走向了人物的心境呈現?!督鹌棵贰返膲艋弥袥]了神的位置,有的只是和人物情感世界聯(lián)系密切的人物和鬼魂的形象,從而反映了人物復雜的情感世界,因而是人物心境的形象化呈現。
從神性呈現到人物的心境呈現,這反映了對夢幻這種人類精神現象的更為深刻的認知,從而使對它的描寫由以表現神為中心轉變?yōu)橐员憩F人為中心。這才真正開啟了表現人物隱秘的心靈世界的一把新鑰匙。
(四)夢幻的內在矛盾由統(tǒng)一走向對立
在富于神性呈現的夢幻中,夢幻一般代表了神人的意志,對人物的命運有絕對的權威性,因而夢幻中反映出來的是富于神性的預示。夢幻中人物面對神的權威,只有俯首聽命,因而這時的夢幻的內在沒有矛盾的對立。然而,當夢幻作為對人物心境的呈現,這種平靜就被打破了,夢幻成了人物復雜心境的形象化反映。這時人物隱秘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心境,就會以夢幻的形式被形象地呈現了出來。如前面提到李瓶兒在六十回思念孩子所做之夢,其中提到的人物有花子虛、官哥、西門慶,他們都和李瓶兒不同的內心情感糾合在一起,這里有害死丈夫的恐懼和內疚;面對親情的難舍難分;對西門慶的不舍和依戀等等。然而這眾多的內在情感沖突,卻被作者用這一個小小的夢境呈現了出來。人物復雜的心境,如在眼前。
可見,對夢幻從神性化到心境化的呈現中,夢幻的內在矛盾由統(tǒng)一走向了對立,這進一步完善了夢幻作為人類精神表象的豐富內涵。
總之,《金瓶梅》中的夢幻奇異現象是在重因果的整體框架上,給我們呈現了心境化的個性特點。小說從不同的心靈維度和視角,給我們進行了諸多方面的形象化描述,使夢幻完全脫去了神性的色彩,走向了人物心靈的繽紛復雜的內在情感世界。這標志著對夢幻奇異現象的認知進入到了一個新階段。在這里,還是拿小說人物潘金蓮的話為結吧:夢是心頭想,噴涕鼻子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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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