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斗和
莫懷戚的《散步》通過散步這樣的尋常事展現(xiàn)了一個家庭的幸福,但稍加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不是現(xiàn)代語境下的“幸?!?而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幸?!薄R驗椤吧⒉健敝卸嗔恕坝职具^了一個嚴冬”的母親,文章把現(xiàn)代家庭“三口之家”的生活演變成了傳統(tǒng)的“三代同堂”的幸福圖景。這使《散步》有別于那些純粹表現(xiàn)親情的文章,尊老愛幼的倫理性暗暗滲透并彰顯出來。
同時,《散步》又不是簡單地表現(xiàn)尊老愛幼,換句話說,文章并不是把“尊老”、“愛幼”分割開來寫。在散步的事件過程中,作者故意讓二者發(fā)生沖突,于是,“我”便被推置到一個進退維谷的境地:如何對待衰老的生命和幼小的生命?如何在“尊老”和“愛幼”之間找到平衡點?中年人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自然而然地凸顯出來,人性與動物性的參照也顯現(xiàn)出來:只有人類不但會保護幼小的生命,而且會善待衰老的生命?!渡⒉健芬晃牡暮裰匦砸矎闹畜w現(xiàn)出來。
尊老愛幼是傳統(tǒng)文化的表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主題,也只有運用傳統(tǒng)的表達方式,方能自然和諧,相得益彰。《散步》語言樸實,情感內(nèi)斂,結(jié)構(gòu)簡單,蘊藉豐富,散發(fā)著幽蘭般的芬芳。文章巧妙地借鑒儒家文化的“中庸之道”、“中和之美”,在尊老和愛幼之間,在對待衰老的生命和幼小的生命之間,努力營造一種平衡的境界,彰顯傳統(tǒng)意義上家庭的和諧、和睦和美滿。
“我們在田野上散步:我,我的母親,我的妻子和兒子?!蔽恼麻_門見山,開篇點題,交代了散步的地點,并鄭重其事地依次介紹散步的人員。值得注意的是,一家人出場的先后排列順序,一反傳統(tǒng)的先人后己常態(tài),把一個“我”放在第一位這個最突出的位置上,這固然有突出“我”在家庭中舉足輕重的地位的原因,但只要稍加“變形”,把各自人物的身份還原一下,就會得出十分對稱的關(guān)系:兒子、母親;母親、兒子。其寓意非常明顯:文章一開始,就把尊老和愛幼放在一個對等的位置,維系在一個平衡的狀態(tài)。
但這種“平衡”,是“我”努力的結(jié)果?!澳赣H本不愿出來的,她老了,身體不好,走遠一點就覺得很累。我說,正因為如此,才應(yīng)該多走走。母親信服地點點頭,便去拿外套?!?/p>
這是散步前的一個小插曲,有“分歧”但無波折,原因是,“我”一勸母親就“信服”。從這一點看,再聯(lián)系現(xiàn)實生活的實際,對“母親本不愿出來的”這句話就可以有這樣的理解:母親可能是想出來。之所以說“不愿出來”,可能是怕夾在“我”一家三口中間。對于這一點,《教師用書》上作了一個有意思的假設(shè):
如果把母親冷落在家里,散步就帶老婆孩子,那會怎么樣呢?不少人往往是這樣做的,在他們看來,沒有老人的拖累,更自在,更開心。殊不知,老人在家多么孤獨、凄涼、寒心。不勸母親一起散步,似乎也沒有良心的譴責?!澳赣H本不愿出來的,她老了,身體不好,走遠一點就覺得很累?!奔热蝗绱?好像也有理由不去招呼了。作此假設(shè),更可以感知“我”對母親的孝敬。
從假設(shè)的反面得出“我”的孝敬,這當然沒有問題。但如果假設(shè)成立的話,那么,三代人散步變成了三口之家散步,對稱的一方消失,主題的深刻性就可能打了一個折扣。因此,我認為,這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我”的孝順,它較深層次地揭示了當今社會的一個普遍問題,那就是,在現(xiàn)代家庭中,“老”、“幼”地位高低分明,尊老愛幼的天平嚴重失衡:“愛幼”的砝碼超重,“尊老”的一方高高翹起。“我”勸母親出來散步,適時增加“尊老”的砝碼,就是要糾正偏差,維系平衡??梢哉f,這次“散步”,其實就是一次“人類文化之舉”的示范,作者在文章一開頭如此莊重的介紹,表現(xiàn)的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和尊重,也是對漸行漸遠的傳統(tǒng)文化的呼喚。
隨著散步的繼續(xù)和發(fā)展,這種平衡關(guān)系一直維系著。仿佛唯恐讀者遺忘似的,文章在關(guān)鍵處就輕點一下。如中間的敘述:“我和母親走在前面,我的妻子和兒子走在后面”,兒子意外發(fā)現(xiàn)“前面是媽媽和兒子,后面也是媽媽和兒子”。這種平衡所產(chǎn)生的和諧之美也在字里行間顯露出來,如鹽在水,不露痕跡,卻無處不在,讓人回味無窮。
與前面的輕點不同的是文章結(jié)尾:
我蹲下來,背起了母親,妻子也蹲下來,背起了兒子。我的母親雖然高大,然而很瘦,自然不算重;兒子雖然很胖,畢竟幼小,自然也輕。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穩(wěn)穩(wěn)地,走得很仔細,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來,就是整個世界。
這是個特寫鏡頭,通過濃墨重彩的描述,把這種平衡關(guān)系定格了?!拔液推拮佣际锹?、穩(wěn)穩(wěn)地,走得很仔細”,“我和妻子”舉輕若重,使得這個動作帶有明顯的象征意味。在站在人生的中點的“我”看來,母親代表過去,兒子表示未來,對過去要珍惜,對未來要珍愛。中年責任重大,也責無旁貸,自需背負,背小的,也背老的;呵護幼小的生命,也呵護衰老的生命。偏袒一方,忽視一方,都不是愛的全部,都是殘缺的世界,只有把尊老和愛幼擺放在同一個位置,才契合傳統(tǒng)倫理,才是“整個世界”。
“后來發(fā)生了分歧:母親要走大路,大路平順;我的兒子要走小路,小路有意思。不過,一切都取決于我?!鄙⒉街g這一處的尺水興波,非常高妙,意義非凡?!胺制纭奔匆馕吨拔摇苯吡S系的平衡關(guān)系在短時間內(nèi)被打破,老和幼的“正面沖突”把一個兩難問題推到了“我”的面前,在經(jīng)歷一番心靈搏斗之后,“我”心頭的天平倒向“尊老”。但由于母親“變了主意”,天平很快又傾向于“愛幼”,這樣,母親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兒子收獲眼前事理上的滿足,一高一低,一起一落,轉(zhuǎn)眼之間,平衡再次恢復(fù)。
值得玩味的是當“我”面臨失衡時的一句話:“一霎時我感到了責任的重大,就像民族領(lǐng)袖在嚴重關(guān)頭時那樣?!弊髡叽笤~小用,寓意十分明顯,準確地表達了“尋常事”中的“不尋?!?。在嚴重歷史關(guān)頭,民族領(lǐng)袖的決策和取向,可能影響一個民族的命運,通過類比,有力地突出“我”對家庭重大的責任感。 “民族”一詞其實也暗示著對“分歧”的解決的思維要符合民族的特征。而敬老愛幼,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全世界數(shù)中國人做得最好。”
有意思的是文中兩處的景物描寫也是平衡的。
第一處是對南方初春田野的描寫:
這南方初春的田野,大塊大塊的新綠隨意地鋪著,有的濃,有的淡;樹上的嫩芽也密了;田野的冬水也咕咕地起著水泡。
這“新綠”,這“嫩芽”,這“冬水”的水泡,分明是春的氣息,它顯示了不可遏止的生機,這是對生命的高歌,暗示熬過了嚴冬的母親將會獲得新的活力。
第二處描寫小路遠處的景物:
那里有金色的菜花,兩行整齊的桑樹,盡頭一口水波粼粼的魚塘。
這“金色的菜花”,這“整齊的桑樹”,這“水波粼粼的魚塘”,儼然是美的未來,它顯示出春天的召喚,這是對生活的熱愛,預(yù)示著天真的兒子定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更難得的是,為了與主旨和內(nèi)容一致,文章還用語言來表現(xiàn)這種平衡。
《散步》的語言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色,那就是大量對稱的句子的使用,它們互相映襯,富于情趣。例如:
母親要走大路,大路平順;我的兒子要走小路,小路有意思。
我的母親老了,她早已習慣聽從她強壯的兒子;我的兒子還小,他還習慣聽從他高大的父親。
我的母親雖然高大,然而很瘦,自然不算重;兒子雖然很胖,畢竟幼小,自然也輕。
這些句子,無生僻華麗的詞語,明白如話;無絲毫的刻意雕琢,信手拈來。但是,句式的整齊與錯雜,音韻的鏗鏘與連綿,語意的對舉與反襯,于平實中見靈氣,在淺易中見哲理,讓人回味無窮。
人世間原有百媚千紅,萬種風情,而傳統(tǒng)文化卻一直對和諧之美情有獨鐘。翻開華夏文明史,從王公貴族門前翹首昂視的成雙石獅,到尋常百姓家門上絲絲入扣的成副對聯(lián),無不體現(xiàn)出中國人對和諧之美的偏愛。《散步》用平衡的和諧之美,彰顯尊老愛幼的倫理綱常,內(nèi)容和形式珠聯(lián)璧合,從而使文章煥發(fā)出一種奪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
[作者通聯(lián):安徽懷寧縣高河鎮(zhèn)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