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默
遙遠的糍粑
像往年春節(jié)一樣,我們搭上慢騰騰臟兮兮的長途客車,沿著螺旋形攀升的盤山路翻山越嶺,提前來到了荔波的婆(黔南管外婆叫婆)家。
在婆家門前寬敞的空地上,幾個壯漢光了上身,一條黑布帶扎緊了玄色大襠褲,輪流打著糍粑。盛糍粑的石槽膀大腰圓,像一只桶,巍然屹立在中央。一個人操起“T”形木棒,一下一下地捶打著槽里蒸熟的糯米,直到滿頭大汗手臂酸痛地被另一個人替換下來。這種木棒結構簡單,像漢字中的一橫一豎,橫的粗如壯漢胳膊,是濃墨重色的黑體字,豎的細比孩子臂膀,是勻稱結實的楷體字??w字穿鑿通過黑體字,被牢牢地榫接到了一起,專心致志地做著糍粑這篇槽中文章。但它卻不好做,主要是勞動強度大,因為糍粑黏稠如膠,不絕如縷。木棒高高揚起,雞啄米似的落到糍粑身上,帶起了糍粑,同時被糍粑黏上了,輕易甩脫不得,必須下大力和使巧勁才能拔下木棒,繼續(xù)舉棒捶打。這讓勞動本身看上去既有些夸張,又有象征意義,因此說夸張與象征是做這篇文章時的主要修辭手法。
糍粑纏綿多情,落槽生根似的苦戀堅硬的石,同時藕不斷絲相連地熱戀著激情的木,它夾在石與木中間,無奈地失腳陷入感情的漩渦,欲罷不能,又身不由己。它的象征意義大抵在此。這也給壯漢們帶來了技巧難度,他們得準確無誤地高舉木棒呼嘯著砸中糍粑,才能將它捶打得更加纏綿多情,否則一不留神砸上了石槽,敲下了碎片,木棒受損傷不說,石片濺入槽中壞了一槽糍杷。
打好的糍粑被一雙雙油汪汪的手生拉硬拽出槽,滾成了一個個圓餅,待慢慢陰干了,又怕它堅定不移地干下去,像土地一樣四下龜裂,有一天“嘩啦”一聲徹底粉碎了,再也團不成圓了。這時需要提早趕在它粉碎之前,將它泡進干凈澄澈的涼水中,像養(yǎng)一條條又白又胖的魚一樣,隔上兩三天倒掉有點渾濁的水,換上一盆或一缸清亮亮照得出人影的水。
到了春節(jié)。天寒地凍。黔南山區(qū)的冬夜是一粒窖人黑暗的種子,點點滴滴的時光靜悄悄地叩過,在冷清與孤寂的守望中等待發(fā)芽與開花。那時沒有電視或其他娛樂方式可以打發(fā)和排遣這漫漫黑夜,除了頭頂一盞患了黃疸似的燈泡,一切都被拖入了漆黑的泥淖。炭盆是唯一的話題,黑皮膚的木炭被烤得渾身通紅,越抱越緊的溫暖像電波四處發(fā)射。我們圍盆夜話,張開手掌取暖,隨意地拉著家常,熱烈的話語像木炭快樂地喊出了聲,激動的舌頭像火苗噼啪四濺。我們?nèi)〕鲨F絲編的網(wǎng)子,架到木炭上面烤糍粑吃。糍粑光滑細膩,被切成了薄薄的片,攤放到網(wǎng)上,一覽無余地迅速被沖天的激情膨脹,熱氣蒸騰,繚繞我們有些興奮的臉。糍粑又黏又燙,被我們扯住兩頭努力地拉長,像一匹冒著熱氣的白布,幸福生活同時被我們無限抻長了,仿佛比一萬年還長。血紅的火焰與雪白的灰燼躲進木炭里,熱熱鬧鬧地初戀,親昵的私語一次次驚醒了我們垂頭的瞌睡,映亮了一屋紅紅火火的面孑L。直到那些夜晚在糍粑蘸白糖的香甜中,不知不覺地蒙著一盆棉被似的灰燼沉沉大睡,迎來了新年每一天嶄新的太陽。
從這些冬夜開始,糍粑可以一直吃到清明。這時萬物花開,油菜出了薹,可以采了與糍粑一鍋炒,也可以尋了毛茸茸的紫云英或嫩生生的苜蓿尖兒等野菜一起炒,是油將它們恰到好處地團結在了一起,以一種白雪綠柳重新顛覆與詮釋了春天。
說到底,糍粑黏稠的雙腳一只邁到了新年,另一只還留在了舊年。它其實是為年而生的,我們有時也叫它年糕。
紅茶菌
至今我不知道它的學名(也許根本沒有),從頭到尾,我們都叫它紅茶菌。
誰也說不清它第一次現(xiàn)身在誰家,仿佛是一覺醒來,從東機廠到物探隊,甚至整個沙包堡鎮(zhèn),家家戶戶都養(yǎng)起了它。這讓我錯覺這個鐵路兩旁的小鎮(zhèn),就像一個碩大無比的玻璃缸,漂浮著一只略小些的紅茶菌。但它仍在瘋狂生長著,一刻也不停止,很快與缸一樣大了。擠得四壁滿登登的,沒有一絲兒縫隙,觸角探出了缸外,似乎要掙身跑了。
這樣說,是因為在沙包堡有限的空間里,彌漫著它強大而頑固的氣息,經(jīng)久不散。這種氣息從家家戶戶的窗口問與門縫里飄出,輕如青煙,匯聚到一起,像云朵籠罩在小鎮(zhèn)頭頂,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它聞上去又酸又甜,像醋與糖勾兌在了一塊,時至今天它留給我的就是這雞尾酒似的混合記憶。不僅如此,這氣息還被火車一路奔跑著帶到了南與北,遠方與它的人們像尋到知音一樣認可和接納了它。
那只透明的玻璃缸其實是金魚缸?,F(xiàn)在它拋棄了華麗而無用的金魚,滿懷希望地種上了一株紅茶菌,并且小心地呵護菌扎根生長,像對待一粒種子或一個孩子。它站在我高不可及的五斗櫥上,我必須踩上凳子扒著櫥沿才能看到里面,菌開始生長了,像一朵含苞的花,漸漸盛開了,艷如桃花,鮮似紅唇,絢爛而奢靡。酸而甜的氣息一天天地濃重強烈,像單純無限的累加,從臥室開始,一眨眼跑遍了客廳與廚房,我們一家四口每天在這流淌與包圍中清醒與沉醉。僅僅三間屋已經(jīng)不夠它活動了,它沖出了窗與門,到外面尋找同類了。
隔上幾天,母親會抓一大把花茶,舀一大勺白糖,煮一鍋開水,待它慢慢“退燒”了,濾掉了茶葉,一股腦地倒進缸里。菌快樂地顫抖,似乎在跳桑巴舞,雙手承接這從天降臨的“甘露”。是這“甘露”像乳汁哺育和喂大了它,任它在一種殘酷的清潔與純粹的甜蜜中自由舒展,輕松成長。
菌蟄伏缸中努力地發(fā)酵,液體越變越紅,味道更加濃郁醇厚。我們不時可以一飽口福,酸溜溜中有甜蜜蜜,養(yǎng)胃。這兩種口味中單獨哪一種都叫我們望而生畏或飲而生厭,但它們?nèi)绱擞H密無間地擁抱到了一起,卻讓我們覺得前所未有的新鮮與爽口,當時能夠將酸與甜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并為我們真正接受和熱愛的,恐怕僅有紅茶菌。
菌以驚人速度繁殖與分蘗,這并不奇怪,它本身就是一種在默默中悄悄成長的細胞。它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我們洗凈了手,剝了丟進嘴里,嚼起來咯吱咯吱的,脆生有韌性,酸甜生津液,像吃海蟄皮一樣。
菌潔身自好,像養(yǎng)在深閨的少女。它講衛(wèi)生,怕油污,哪怕是一點一星。有一次弟弟惡作劇地往缸里滴了幾星油,僅僅那么幾星,若有若無。開始沒咋的,好像過了一夜,它就變質(zhì)了,液體混濁不堪,菌有氣無力地趴在缸底,迅速爛掉了,發(fā)散出酸腐的怪味,只好一倒了事。
紅茶菌何時全線潰退出我們生活的,我已記不清了,仿佛也是一覺醒來的事。它挾著曾經(jīng)的氣息銷聲匿跡了,像一陣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沒有誰說得清它的故鄉(xiāng),僅僅篩下了記憶,從此再也沒有現(xiàn)身。
我常常想,那時物質(zhì)生活極端匱乏,但人并不缺少情趣,他們總是努力將生活喂養(yǎng)和侍弄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比如像風一樣席卷整個中國的紅茶菌。
包谷粑
包谷粑是一款時令素食。
通俗地說,它一心跟著季節(jié)走,一味迎合大眾嘗鮮的胃口。這是它與糍粑同享“粑”名卻不盡相同之處。
到了盛夏,漫山遍野的包谷輕舒綠油油的水袖,紅纓子的包谷就長成了,仿佛是一眨眼。黔南山區(qū)種
的多是糯包谷,像遇到熱情如膠似漆扯拽不斷的糯米一樣,薄薄的皮包不住盈盈的漿,輕輕一掐,白白的汁液像箭四下噴射。煮熟了黏牙,黏手,黏一切。
掰了包谷,將空蕩蕩的稈棄在山野,像借腹生了孩子后狠心抱走了孩子,丟下了千萬株怨婦似的母親,在風中守望與泣訴。
肩了背簍,將孩子似的包谷背回家,去穗,剝皮,露出一排排秩序井然的牙齒,顆顆結實飽滿,閃著瓷質(zhì)的光澤。豎著摳開一道防線,更多防線被突破了,牙齒們紛紛滾落到搪瓷盆里,清脆出聲,或簸箕中,悄無動靜。漸漸,堆成了山,冒尖。
搖動石磨,周而復始地兜圈子,一勺勺包谷被塞入磨眼,白花花的汁液像乳汁,又像瀑布,順著磨沿千條萬縷地流淌下來,一路擁擠著進入磨道,匯合到一起從磨口跌入懸垂的長長的布袋里,控去了滴瀝水分,留住了根似的稠。倒出,團和拍成巴掌狀的粑,選兩三頁嫩皮兒對折過來包裹住。這上頭有講究,稈上葉子長而窄,有毛,不適合;包谷外皮綠而老,像保護它的鎧甲,也不合適。惟有貼著肌膚的皮兒柔軟而細膩,散發(fā)著芬芳體香,像內(nèi)衣,又像胞衣,與粑貼身體己地上籠屜蒸到一起,包谷的清香更加深刻地滲透和融合到了粑里,追隨裊裊沸騰的熱氣充分釋放出來,戀戀難舍,沒齒難忘。
金黃的包谷粑像一掌掌黃金一樣,曾經(jīng)讓我瘋狂地迷醉不已,我忘不掉揭開它蓋頭的那一剎那,接踵涌向我的撲鼻的新鮮,滿眼的燦爛,入口的香甜,繞身的纏綿。
可惜它只屬于夏天。遺憾那時沒有冰箱,否則可以連穗帶皮地大量冷藏了,啥時想吃了,隨時可以取出磨了蒸了吃,只是不知還是不是夏天的味道?
等到冰箱與我們的生活親密接觸了,我卻提不起了興致,一切仿佛都被颶風似的時光刮跑了。
還有,我人在北方,這兒的包谷似乎齊刷刷地站到了糯的對立面,可著勁兒地往不糯上長,而做粑是需要糯的,因此想做包谷粑也做不成了,只能對著記憶咽著口水空想。
也許就是這樣。
鹽酸菜
因為年幼無知,我那時候常常鬧出笑話。
比如有一種叫鹽酸菜的腌菜,大家都習慣隨口叫它鹽酸。在我沒見過和嘗到它之前,就曾經(jīng)執(zhí)迷不悟地想當然過,越想越被它弄糊涂了,著實奇怪與驚詫了好一陣子。我有限得可憐的常識告訴我,鹽酸與能夠毀容的硫酸一樣,都可以不動聲色地腐蝕掉東西,怎么可以拿來腌了菜吃呢?
直到見了和嘗過它,疑問與困惑才豁然解開,心里仍不免暗暗埋怨如此爽口美味怎么偏偏叫了這么一個容易往歧路上聯(lián)想的名字呢?
產(chǎn)鹽酸的地方叫獨山。我到過。每回從都勻搭車去荔波的外婆家,車子中途都要在這兒歇歇腳,而且一般是在吃午飯時候。乘客們會一窩蜂地涌進粉館里,在油汪汪的八仙桌前坐下,叫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米粉,就著紅彤彤的油潑辣子吃得滿頭大汗,抹抹嘴繼續(xù)上車趕路。
我記憶里鹽酸菜一般是裝在壇子里(俗稱“壇酸”),蓋口封了一圈白沙泥,外頭套了竹簍子。壇子有粗有精,粗者渾厚樸拙,如山野樵夫,精者描云繪花,似小家碧玉。吃時用刀撬去封泥,揭開壇蓋,香氣裹挾著發(fā)酵的糯米酒味撲面涌來,由不得你不深深陶醉。等到挾了起來,椒紅菜綠蒜白雜間晶透,養(yǎng)人眼睛,食之酸中有辣,辣中有甜,甜中有咸,多味俱全,更養(yǎng)胃口,仿佛敞開喇叭狀的人???,聽任饕餮食欲如水滔滔不絕地前仆后繼。
但東山的代銷店也舀出了賣。這樣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香氣與酒味相互追趕著揮發(fā)了,味道自然差了許多。卻有一個好處:就是與在黑暗幽閉的壇子里相比,有些什么貨色一目了然了。這給了售貨員“營私”的機會,他(她)可以瞅準了菜薹和蒜瓣,盛到熟人的碗中。這兩樣都是我和弟弟的最愛。菜薹粗壯鮮嫩,就像青菜健壯結實的胳臂,我們叫“疙瘩頭”。每次見到它,我們都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濺起一片興奮的驚呼。我們指著它讓售貨員盛,他卻裝作沒聽見,眼望著別人,快速地下勺舀起又有意抖了抖,一些疙瘩頭被顛到了勺外,這讓我們眼巴巴地失望又氣呼呼地不平。
我們嬌氣的腸胃降服不了辣。因此挾了疙瘩頭、嫩葉、蒜瓣等下到白開水里涮一涮,就像潦草地洗個澡,脫去紅的辣椒粉,白的糯米粒,滿碗紅水孵出白米粒。這樣是不辣了,口味也淡了不少。
只是有時例外。那時東山食堂基本被山東人把持著,他們愛蒸一種饅頭,靠老酵頭餳面,純粹用手揉出來,一個個像踩著高蹺,扭著身子歪著脖子,站在密如棋盤的鐵絲網(wǎng)格中,叫“高樁饅頭”。狠狠地攥緊它,柔順地縮成了鴿蛋般大小,張開了手,立馬恢復了原樣,像彈簧。這樣的饅頭抬下時熱氣蒸騰游走,飯味濃郁地道,趁熱吃特別好吃,在當時代表了普遍傳染的鄉(xiāng)愁,慰藉了許多北方人孤苦伶仃的胃口。母親專門用毛巾縫了一個口袋,從東山買了饅頭一路拎著快走回到家大約二十分鐘,饅頭仍自顧自地熱身,卻不黏糊,掰開夾上鹽酸菜馬上狼吞虎咽,既不覺得辣,又越吃越餓,不知不覺兩三個下肚,打著飽嗝意猶未盡。
普天下獨山的鹽酸菜最好吃,是因為上天格外眷顧厚愛這兒,賜予了她適宜的氣候與優(yōu)良的土質(zhì),腌制鹽酸菜必需的青菜茁壯生長,每一株都翠綠欲滴,葉嫩莖肥,還有辣椒碾成粉末不改純正剛烈。只有這兒的青菜腌制出來的鹽酸菜最正宗,口味最地道,稍稍往北或向南就大不一樣了。這又是另一個版本的“南橘與北枳”的故事。
現(xiàn)在鹽酸菜在腌制時仍離不開壇子,這讓它從頭到尾與泥土難解難分,在黑暗中緩緩自然發(fā)酵,直至滿腹醇香地重見天日,隨即被流水線灌裝到漆黑的真空里,難得一識真容。
吃著母親從獨山風塵仆仆地背來的這種鹽酸菜,我努力尋找著久違的記憶,不是覺得菜不如以前綠了,就是辣昧淡了,還找不到了蒜的蹤影,總之不是幼時那個味道了。我又有了新的疑問與困惑,我動搖地懷疑自己是不是像那個吃芋的人,在打馬飛逝的時光面前漸漸喪失了最初的味蕾,許多叫鄉(xiāng)愁的孩子像沒頭的蜜蜂誤飛亂撞,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鹽酸菜還可以與反復燎過煮過的五花肉組合到一起,一片一片挨在一塊親密無間,就像伴侶們,上火蒸熟,翻扣入盤,俗稱扣肉。鹽酸扣肉色彩艷麗熱鬧,氣息香糯恣肆,自不可與干巴巴的霉干菜同日而語。
知道鹽酸菜是“中國最佳素菜”,是最近的事情。
這話出自魯迅之口,隨后一句是“不可不吃!”
他就這樣與鹽酸菜既偶然又必然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在1924年正月的一天,在一個羈旅京華的貴州籍學者那兒。
折耳根
帶兒子下了山,路邊沒有野花,卻有一些賣瓜果的地攤。這些果實表情豐富,內(nèi)心鮮美,瓜熟蒂落或走下枝頭絲毫沒影響它們的飽滿與水靈,仿佛仍在默默地生長,靜靜地成熟。僅僅驚鴻一瞥,我發(fā)現(xiàn)了你,喊你的名字在驚喜中:折耳根。
那女人抬頭看我,重復道:折耳根。
好像對上了暗號,我和她真想從茫茫人海中伸出手來,緊緊地攥到一起,壓抑不住激動地脫口叫一聲“同志”。
她說的竟然是貴州話。
在這個北方小城,從千口一律的汪洋大海中辨出曾經(jīng)熟稔的口音,就像邂逅了一朵昨日浪花,的確是意外中的驚喜。
折耳根們虬髯濃須,像粗獷豪爽的高原漢子,又像一團理不清的線索,糾纏到了一起。它們骨節(jié)分明,有的梢頭頂出了心臟形的綠葉,還有白色的碎花。
一切和過去一模一樣。時光在我們臉上走了走,隨心所欲地留下了魚尾形的足跡,輕而易舉地催老了我們的容顏,卻放過了折耳根,讓它在泥土內(nèi)心以永遠的潔凈與鮮活素面朝向黑暗與濕潤。
小時候,在黔南山區(qū),腳下是抽出谷舌的水稻,谷舌淡黃中噙著薄白,像雞雛的嫩嘴兒。在田壟邊兒,潮濕的泥土里,捉迷藏似的隱匿著折耳根,像一個遁土藏身的精靈。我循著它的蹤跡,覓到了它的身影,執(zhí)著地向土里挖去,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莖兒又細又白,像小兒的手指破土現(xiàn)身。如果一直捋著它深挖下去,可以扯出一條長長的線索。
挖出的折耳根很干凈,沾著泥土的氣息,但有魚腥氣,清清楚楚,不是若有若無。
這小小的心臟,究竟藏著多少與魚有關的氣息?像彌天降臨的潮水一樣淹沒了我啊!
折耳根學名魚腥草,是因為這魚腥氣如影隨形,從葉到根,一輩子都抖不掉。
我躺在田壟上,頭頂白云像一團清潔的抹布,隨風到處流浪,將玻璃一樣的天空擦得越來越藍,身下是密如繁星的苜蓿,橢圓狀的綠葉擁擠中,挺拔出一莖莖綽約的花,白的、紫的花著開,口里嚼著折耳根,濃烈清晰的魚腥氣憂傷而深刻,仿佛發(fā)散自我的心臟,串起了我像云朵一樣飄來蕩去的少年時光。
折耳根嬌嫩如某些花。離了土,漸黃,再也洗不出原來的白,像一些在時間中老掉的書頁,變色的珠子,或青春不再的女人。
我全部買下了那些折耳根,如獲至寶,今日我將以涼拌或清炒慰藉我久違的鄉(xiāng)思。那女人一口貴州話地說著它的來歷。不用聽我就知道,這些折耳根和她一樣,都來自于高原的一粒種子,終還歸于一粒種子。
我必須趕在它漸黃之前,挽留住它的白,那種肺炎一樣的白。
但我清楚自己無能為力,它最終會變老的,是時間讓它的傷口裸露無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