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
北京是當代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當然也無可非議地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鎮(zhèn)。北京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fā)祥地,這個偉大的傳統(tǒng)一直深刻地影響著近百年的北京作家,他們內(nèi)心強烈的國家民族關懷,對社會公共事務參與的熱情和積極態(tài)度,使北京的文學氣象宏大而高遠。豐厚的文學人才資源在北京構筑起了獨特的文學氣氛:所謂“文壇”,在北京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在這個專業(yè)領域內(nèi),競爭構成了一種危機也同時構成了一種真正的動力,特別是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中,這是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暢所欲言文學的地方。這是北京的驕傲;獨特的地理位置以及開放的國內(nèi)、國際環(huán)境,使北京作家有了一種得天獨厚的文學條件,各種文學信息在北京匯集,專業(yè)的、業(yè)余的、“北漂”的文學人以及國際的文學消息和文學家的彼此往來,使北京文壇具有了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視野和氣氛。因此,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北京包括小說在內(nèi)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因其對社會和現(xiàn)實世界的敏銳感知和寬廣視野,因其不同凡響的萬千氣象而備受矚目。它引領著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它制造潮流也反擊潮流,它產(chǎn)生大師也顛覆大師,它造就文化英雄也批判文化英雄……北京是當代中國最大的文學和文化發(fā)祥地和實驗場,從某種意義上說,北京就是中國文學和文化的縮影。
這里編選了從建國初期一直到現(xiàn)在的北京短篇小說作家60人的60部作品,它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建國60年來北京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大體面貌,形成了北京一道搶眼的文學風景。進入共和國初期,許多作家在迷茫探索中也不經(jīng)意地延續(xù)了自己的文學經(jīng)驗或創(chuàng)作路數(shù),趙樹理就是其中一個典型。趙樹理是毛澤東文藝思想哺育成長的有代表性的作家。1943年5月———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一周年的時候,趙樹理發(fā)表了他的成名作《小二黑結(jié)婚》。1946年8月26日的《解放日報》發(fā)表了周揚的《論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一文,文中盛贊《小二黑結(jié)婚》:“是在謳歌新社會的勝利(只有在這種社會里,農(nóng)民才能享受自由戀愛的正當權利),謳歌農(nóng)民的勝利(他們開始掌握自己的命運,懂得為更好的命運斗爭),謳歌農(nóng)民中開明、進步的因素對愚昧、落后、迷信等等因素的勝利,最后也最關重要,謳歌農(nóng)民對惡霸勢力的勝利。”在藝術上,“作者在任何敘述描寫時,都是用群眾的語言,而這些語言是充滿了何等的魅力啊!這種魅力是只有從生活中,從群眾才能取得的?!倍独钣胁虐逶挕?“簡直可以說是一個杰作”。從《小二黑結(jié)婚》開始,趙樹理成為實踐《講話》精神的楷模,是“方向”和“旗幟”,是一位“人民藝術家”。他的作品被視為人民文藝的“經(jīng)典”。當然,也正是從趙樹理開始,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才第一次出現(xiàn)了活潑、朗健、正面的中國農(nóng)民形象,中國最底層的民眾才真正成為書寫對象。但是,進入共和國文學的激進時期之后,對趙樹理的評價開始發(fā)生了分歧和反復。這不僅與趙樹理在這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有關,而且更與激進時期文學觀念的變化有關。這里編選了趙樹理的《登記》,是《小二黑結(jié)婚》之后又一涉及婚戀題材的小說。不同的是,在《小二黑結(jié)婚》中,區(qū)長只用一句話,便解決了農(nóng)村包辦婚姻這一巨大難題。但在50年代發(fā)表的《登記》中,同樣是共產(chǎn)黨干部的村民事主任,卻蠻橫地不準自由戀愛的農(nóng)民登記,讓艾艾和小晚無可奈何,直到《婚姻法》公布才終成眷屬。《登記》作為“問題小說”,顯示了趙樹理認識生活的深刻性和對農(nóng)村生活的熟悉程度。此后,他堅持的創(chuàng)作道路引起了巨大爭議,他的道路不再被認為是“方向”或“旗幟”。但趙樹理的困惑顯然不是他個人的困惑。
1956年9期的《人民文學》發(fā)表了王蒙的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是一篇充滿青春氣息的小說,主人公林震作為制度和政治生活的“他者”,以年輕人單純、理想和浪漫的情懷走進了“組織部”。他曾尊敬的上級和同事對工作和人生的態(tài)度,卻是以他不能接受的方式出現(xiàn),在他狐疑不解的目光中,劉世吾冷漠又消極,處世哲學得過且過;韓常新世故而虛浮卻得到重用;王清泉是典型的新官僚主義卻被容忍;“組織部”處理日常工作的效率極低,而且形式主義猖獗等等。這些問題使一個年輕人的內(nèi)心充滿焦慮不安,但他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這些在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出的問題,從一個方面透露了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危機。年輕人浪漫的想象和觀察到的一切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被認為是“干預生活”的代表性作品,小說發(fā)表不久便展開了激烈的論爭。半個多世紀過去之后,歷史證明這是王蒙創(chuàng)作的最好的短篇小說之一。
浩然是一位有巨大爭議的作家,但浩然肯定是一位書寫當代中國農(nóng)村生活成就卓著的作家?!镀G陽天》《金光大道》等對階級斗爭夸大的書寫,確實存有問題,文學史和批評家對此有大量評價,但責任是否都應由作家浩然來負,或者浩然應該負有怎樣的責任,還需更深入的研究。對歷史的情感記憶不能替代對歷史合理的評價。這里編選的《喜鵲登枝》,是浩然發(fā)表的第一個成功的短篇小說,為此他曾努力過七年。當時新婚姻法剛頒布不久,文藝界出現(xiàn)了一批配合宣傳新婚姻法的作品。這些作品基本是青年男女戀愛,父母反對,領導支持,最后終成眷屬的“小二黑”套式。浩然卻根據(jù)自己對生活的認識和對文學的理解,寫出了一個老人擁護新婚姻法,支持和幫助女兒自由戀愛,建立美滿婚姻的新鮮故事。在那個時代,《喜鵲登枝》的清新之風令人耳目一新。
趙樹理、王蒙、浩然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都是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的作家,他們在50年代的文學經(jīng)驗,是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驗重要的一部分,其影響仍在或隱或顯地持續(xù)。此外,老舍的《電話》、端木蕻良的《蜜》、駱賓基的《山區(qū)收購站》、管樺的《三支火把》等,也各有千秋,他們對那個時代文學的理解以及書寫對象的選擇,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重要的文學遺產(chǎn)。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之后,發(fā)生于北京的歷次文學運動,也包括“文革”期間“地下文學”的浮出水面,都對當代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80年代的北京是中國不可替代的文學中心,幾代文學家共同構筑起了北京的文學長城。1977年11期的《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劉心武的《班主任》,一文既出石破天驚。《班主任》開啟了一個新的話語時代,無論它的內(nèi)容還是敘事方式,都具有鮮明的啟蒙主義文學意味。這一文學和作家的自我定位,重新確定了知識分子在時代轉(zhuǎn)型期的社會角色。對于文學和知識分子階層而言,它的意義還要寬泛得多。它改變了以往知識分子作為“被改造對象”的身份,重新成為一個啟蒙者,這一角色盡管表達了作者的某種幻覺,但卻重新確立了知識分子作為主體的自信與尊嚴感;作品深刻地揭示了社會的精神危機,當這一危機通過幼小心靈的緊張來表達時,就更具有沖擊和震撼力。而這一揭示本身所傳達的則是知識分子自身的再度覺醒和“以文入世”傳統(tǒng)的恢復,社會理想人格將在知識分子的想象中重新設定。那是一個曙色初臨但又情況不明的時代,它蘊含的新的歷史信息使它成為一部當之無愧的“文學史經(jīng)典”。
整整兩年后,1979年的《北京文藝》(《北京文學》前身)發(fā)表了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這是一部理想主義的愛情頌歌和挽歌,是對理想愛情的無聲言說和向往。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小說,就是女兒敘述了母親一生愛的不幸。女主人公鐘雨有過婚姻生活,但那并不是愛情。在女兒很小的時候,她就同那位“相當漂亮的、公子哥兒”式的人物分手了。后來她遇到了一位老干部,一位老地下工作者,他們一見鐘情,并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但從未越雷池一步。因為老干部已經(jīng)有了“幸?!钡募彝?而這一家庭的組合充滿了神圣的殉道色彩,它雖不是愛情,但它是責任、階級情誼和對死者的感念。女主人公找到了愛情卻又無法擁有,這便構成了這位女作家一生愛的不幸。她只能在冥想中與他相會,而現(xiàn)實中卻連手都沒握過一下。她以自己愛的哲學去教導自己的女兒,以至于使一個30歲的老姑娘真的產(chǎn)生了“我不想嫁人”的沖動。張潔也因這篇小說而有了“淡淡的哀愁”的獨特風格。張潔以極大的勇氣探尋并揭示了人在情感領域的隱痛,將那隱秘的角落公諸于世,開啟了對人的關懷訴諸個人情感領域的先河。
80年代初期,當汪曾祺重新以小說家身份面世時,他那股清新飄逸、雋永空靈之風,給文學界帶來的藝術震動同樣巨大。批評界因無以表達而保持了短暫的緘默。80年代最初兩年,汪曾祺連續(xù)寫作了《黃油烙餅》《異秉》《受戒》《歲寒三友》《天鵝之死》《大淖記事》《七里茶坊》《雞毛》《故里雜記》《徙》《晚飯花》《皮鳳之楦房子》等小說。這些故事連同它的敘事態(tài)度,仿佛是一位鶴發(fā)童顏的天外來客,他并不參與人們對“當下”問題不依不饒的糾纏,而是興致盎然地獨自敘說起他的日常生活往事?!妒芙洹?本應是寫佛門故事的。但小說中的佛門顯然已經(jīng)世俗化,那個叫明子的和尚,不僅可以隨意地同女孩小英子交往,其他和尚也可娶妻生子,賭博罵人,高興了唱小調(diào),過年也殺豬吃肉,不同的只是例行公事地念一通“往生咒”給世人聽。在庵趙莊,和尚與俗人并沒什么不同,它極類似一個職業(yè),如同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一樣,明子的家鄉(xiāng)就出和尚。出和尚也成了一種鄉(xiāng)風。小說的用意顯然不在于表達作者對佛門佛事的探討。重要的是,他傳達出了日常生活快樂的情調(diào),傳達出了普通人對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那白描的筆致和簡約的語言,也教科書般地影響了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
與汪曾祺齊名的短篇小說大師是林斤瀾先生。他的《頭像》在當時也是振聾發(fā)聵之作:“這是一塊黃楊樹頂,上尖下圓。留著原樹皮,只上尖下圓地開出一張臉來。原樹皮就像頭發(fā),也可以說是頭巾從額上分兩邊披散下來。這臉是少婦型的長臉。老麥當然立刻看出來,那比例是不寫實的。頭發(fā)或者頭巾下邊露出來的尖尖腦門,占全臉的三分之一。彎彎的眉毛,從眉毛到下邊的眼睛,竟有一個鼻子的長度。我的天,這么長這么長的眼皮呀。眼睛是半閉的。這以下是寫實的端正的鼻子,寫實的緊閉的嘴唇。這是一個沉思的面容。沒有這樣的腦門和這樣長長的眼皮,仿佛思索盤旋不開。森林里常有蒼老的大樹,重重疊疊的枝葉掛下來,傘蓋一般籠罩下來,老樹籠罩在沉思之中。這個少婦頭像,是沉思的老樹的精靈?!痹?980年代林先生就有這樣的筆法,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如果說汪曾祺的小說是抒情的,那么,林斤瀾的小說就是象征的。
史鐵生是“知青文學”重要的作家。這個重要,是指史鐵生發(fā)現(xiàn)了知青生活的另一種危機和可能。在《遙遠的清平灣》中,史鐵生筆下的陜北山村的生活不再那么沉重無比,雖然仍舊貧困,卻因其日?;瘮⑹龅臏剀岸錆M了詩意,民間的幸福感和對小小愿望的追求以及陌生人的親情,都重新讓敘述人向往無比,對“清平灣”一聲悠長的嘆喟,道出了史鐵生對城市印象的無限感慨。那如詩如畫式的夢幻遙想,緩釋了他重返城市而缺乏準備的內(nèi)心恐慌,同時也置換了人們審美閱讀中激進思想的連續(xù)沖擊。但這種懷舊式的情調(diào)也恰好證實了知青一代的精神處境。他們再也沒有悲壯可言,幾番失落,欲說還休,知青的“英雄”末路不期而至。就連“硬派”人物張承志,在回草原“探家”南歸時,也深為“那個游牧的家出動了全部人馬”為他送行而感動不已,這個家的無論老小都“為我流下了惜別的淚水”。他為之動容的沉重心情,被打動的仍然是溫馨純樸的鄉(xiāng)情和未被城市文明浸染的傳統(tǒng)倫理。
鄭萬隆的《老棒子酒館》,是“尋根文學”的先聲之一。一個東北漢子帶有初民狀態(tài)的活法和強悍性格,以及小說的新寫法,都給文壇帶來了新的氣象。陳三腳以及《陶罐》中的趙撈子、《狗頭金》中的王結(jié)實,就如此生動地留在了那個時代。鄭萬隆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是:人靠什么活著?那些深山老林的淘金人被放逐于知識分子的話語之外,放逐于人類進步與文明之外,他們身處文明與野蠻的邊緣,但他們?nèi)孕枰粋€精神的“支點”,仍靠一個“念想”活下去,許多復雜的糾纏不清的道理在這里簡化為一個形而上的“問題”,一個“超時空的哲學冥思”,這里所要表述的同樣是當代人的精神焦慮。
劉恒的《狗日的糧食》,應該是最早的“新歷史主義小說”之一,小說寫盡了一個農(nóng)民家庭貧困交加的日常生活。在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題材”小說中,一個歷史觀是不容質(zhì)疑的:中國農(nóng)村和廣大農(nóng)民已經(jīng)找到了通往未來的道路,在這個道路上他們將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但《狗日的糧食》中,這個歷史觀遭到了質(zhì)疑,楊天寬一家一直因糧食而困擾,饑餓是他們揮之難去的夢魘。劉恒對中國農(nóng)村思想路線的檢討所達到的高度,至今仍給人以巨大的啟發(fā)。
曹文軒是書寫兒童文學的當代圣手,他的兒童文學作品在孩子們那里有難以估量的讀者。但如果認為曹文軒僅僅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就錯了。這里編選的《憂郁的田園》是一篇難得的短篇佳作,他寫得寧靜致遠韻味無窮??吹郊毑韬茏匀坏叵氲缴驈奈摹哆叧恰分械臑t瀟,不同的是,細茶最后的悲劇余音繞梁,令人難以釋懷。
80年代北京文壇是個群星璀璨的年代,“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現(xiàn)代派文學”、“尋根文學”一直到“先鋒文學”,都有領袖人物和代表性作品,北京短篇小說在國內(nèi)的地位可見一斑。當然,也有“沒門沒派”的作家作品橫空出世。陳建功的《丹鳳眼》將工人階級的愛情寫得如此浪漫而美好;鄧友梅的《尋訪畫兒韓》構思的精致令人拍案驚奇;劉錦云、王毅的《笨人王老大》專注一個人物的書寫;劉紹棠的《蛾眉》將運河風情躍然紙上;張承志的《大坂》場景具體卻氣象萬千;劉慶邦的《走窯漢》將一段隱情秘史寫得如驚雷裂天;諶容的《減去十歲》是荒誕的狂歡;林白的《日午》在一個舞蹈演員的身上演繹出了“文革”的歷史;陳染的《紙片兒》寫出了一段古怪離奇的歷史和一個撲朔迷離的女性人生。如此等等,斑斕繽紛的色彩共同構筑了北京短篇小說絢爛的天空。那個時代,北京文壇幾代同堂人才濟濟,他們共同描繪了一個文學的大時代。
90年代,文學的處境發(fā)生了變化,但這個變化并沒有影響北京作家對文學試圖重新理解和書寫的努力,因此它作為文學生產(chǎn)、傳播以及評論的中心地位并沒有被顛覆。不同的是,在這個真正的文學領域,那種單一的、“宏大”的社會歷史敘事,正被代之以具體的、個性的、豐富的、復雜的,以及宏大和邊緣等共同構成的多樣文學景觀。多樣化或多元化的文學格局,不僅僅是一種理想而是已經(jīng)成為一種現(xiàn)實。他們共同面對當下中國的生活,共同享用來自不同方面的藝術資源,但由于個人閱歷、知識背景、取材范圍以及對文學理解等因素的差異,他們的作品所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可以說是千姿百態(tài)各有風騷。社會生活的急速變化,使北京作家不再簡單地面對高端意識形態(tài)風云,而是普遍放低了觀察和想象視角,對日常生活、特別是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關注,對變革時代心靈苦難的關注,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
王芫的《旗袍》、丁天的《幼兒園》,在90年代中期好評如潮。他們對成長和精神領域的關注以及所能達到的深刻程度,為那個時代的短篇小說帶來了嶄新的氣象;徐坤的《廚房》,則一反女性主義的立場,在紅塵滾滾的時代,看到了女性宿命般的悲劇,她對具體細節(jié)的處理尤其值得注意;閻連科多年來爭議頗多毀譽參半,但他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作家?!逗谪i毛白豬毛》的尖銳性仍然令人觸目驚心,他對社會病癥揭示和針砭的勇氣理應得到鼓勵;荊永鳴的《創(chuàng)可貼》寫的是“底層文學”,但他更關注的是“底層人”心靈或精神的世界,他們真實的苦悶并不僅僅是生存的苦難;畢淑敏的《藏紅花》是一篇題材獨特的作品,它所表達的古典氣息在當下的文學語境中不僅鳳毛麟角,而且恍如隔世,普通人質(zhì)樸的崇高一如高山雪冠;溫亞軍的《成人禮》有歐?亨利的遺風流韻,結(jié)尾處猶如一束陽光照亮全篇;邱華棟是書寫城市青年生活的行家里手,但《里面全是玻璃的河》的故事卻在一對青年夫婦間展開,他們恩愛而陌生,一碗魚湯將人性隔在兩個岸邊;這里最年輕的作家是張悅?cè)?她的《葵花走失在1890》,讓我們有機會領略了最年輕的北京作家的文學風采,她奇異的語言和想象,她感受生活和文學的方式,都為我們帶來了新的經(jīng)驗。
這些年輕或不年輕的作家游弋于廣袤的歷史、文化空間,沐浴著現(xiàn)代性曖昧的晨風,散兵游勇似的各行其是。但當我集中地閱讀他們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也身置其間,我們不能解釋現(xiàn)代性的歷史真相,卻真實地體驗了現(xiàn)代性的歷史饋贈。北京作家來自四面八方,他們帶著個人不同的記憶和情感編織著熟悉而陌生的故事。這個選本只是北京作家60年來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但它卻可以在某種意義上代表北京作家60年來的創(chuàng)作實績。在我看來,這些作品既有北京作家擅長的宏大敘事的依托和立場,也有對具體人性的描摹和體驗;既有對遙遠歷史的想象和虛構,也有對當下現(xiàn)實的洞察和追問??傮w說來,北京短篇小說作家誠實的思考和寫作,使他們成為當代中國最積極和健康的文學力量。無論是“十七年”間他們對理想和信仰的書寫、對社會問題的追問,還是新時期以來他們在“撥亂反正”中的貢獻、對文學潮流的引領以及90年代之后他們對奇觀、時尚、色情以及中產(chǎn)階級藝術趣味的拒絕,在以現(xiàn)實主義文學精神為基點展開的寫作中,都表達了他們對當代中國和普通人命運的真實關切。這不僅顯示了他們的情懷和氣象,同時也顯示了他們的藝術品格和文學信念。文學已經(jīng)被無數(shù)次地宣告死亡,但文學并沒有也不會死去。文學在社會生活結(jié)構中的地位雖然發(fā)生了變化,但我們看到的卻是仍在燃燒不熄的文學之火。在北京的文學天空中,短篇小說就這樣構成了一道閃亮的風景,這是北京乃至中國文學輝煌的歷史和再度復興的希望之光。
(本文是為《北京短篇小說60家典藏》寫的序言)
2009年6月30日于北京寓所
責任編輯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