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丹丹　岑麗芬

摘要對于具體案件,法官根據(jù)不同的解釋方法可能得出截然不同的結(jié)論。法學方法論主張通過對解釋方法適用的控制來實現(xiàn)結(jié)果的正確,但是通過特定解釋方法產(chǎn)生的多種答案無法從終極意義上證明自己的正確性,不能證明自己比其他相異的結(jié)論更加優(yōu)越。本文試圖在法律解釋中引入公眾的預測可能性標準對解釋過程進行制約,并從法官與公眾視閾的融合、類比推理思維的運用及合理對話溝通理論的構(gòu)建這幾個方面探討其在實踐中的具體適用,以期使法律解釋的結(jié)果更具有合理性且更易為社會公眾所接受。

關鍵詞公眾預測可能性 刑事法律解釋 類比推理

中圖分類號:D920.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9-341-02

一、公眾預測可能性的現(xiàn)實適用價值——從許霆ATM機惡意取款案談起

2006年4月,許霆在廣州一ATM機取款時發(fā)現(xiàn)取款機發(fā)生了故障。當其取出1000元時,帳面上僅扣除了1元。連續(xù)取出4萬元后,其回宿舍拿了膠袋叫上朋友郭某返回該取款機,繼續(xù)利用系統(tǒng)的錯誤連續(xù)取款。最終,許霆獲取17.5萬元,郭某獲取近2萬元。許霆在逃亡一年多后被抓獲。對于該案的定性,在理論界和司法實踐部門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論,有認為其行為構(gòu)成盜竊罪,有認為構(gòu)成侵占罪的,也有認為該行為屬于合法交易,不構(gòu)成犯罪。

之所以對同一個問題產(chǎn)生如此不同的結(jié)論,主要在于法律解釋的不確定性。一方面,法律用語并不是外延明確的概念,確切地說是多少具有彈性的表達方式。即使是明確的概念,也常包含一些本身欠缺明確界限的要素。另一方面,法官在引導法律與事實結(jié)合的時候,其行為包含了十分豐富的內(nèi)容,諸如法官對法律的理解、對事實的認識、對價值的追求等等,而這些理解、認識、追求都與法官的自身經(jīng)歷、學識密切相關。為獲得正當?shù)拇_定的法律解釋結(jié)論,理論界與實務部門均作出了不懈的努力與嘗試。但是通過特定解釋方法產(chǎn)生的多種答案無法從終極意義上證明自己的正確性,無法證明自己比其他相異的結(jié)論更加優(yōu)越。與此相對的,司法實踐中卻必然要求獲得解釋的唯一答案,否則案件無法得以解決。那么,能否尋找一個標準使該唯一的法律解釋結(jié)果更具有合理性且更容易為社會公眾所接受呢?從許霆案中也可看出,雖然眾人對該案存在多種看法,但當一審以盜竊罪判處其無期徒刑時,輿論幾乎一邊倒地認為判決明顯不公正。原因何在?筆者認為主要在于刑罰超過了人們的預期。人們很難將許霆的行為與罪大惡極、與無期徒刑劃上等號?！胺山忉尩慕Y(jié)論是否正當,不取決于法律文字本來被賦予何意,而取決于法律適用時的社會共同體的‘共同的看法”。①因此,公眾的預測可能性應當成為制約與判斷刑事法律解釋是否正當?shù)闹匾獌?nèi)容。

二、公眾的預測可能性成為法律解釋正當性判斷標準的合理性

(一)犯罪的本質(zhì)特征要求刑事法律解釋符合公眾的預測可能性

在貝卡利亞看來,刑法是國家與公民互相簽訂的一個契約。這里包含了兩個承諾,一個是公民的承諾,每個公民都承諾在自己違反契約時,應當受到契約規(guī)定的制裁;另一個是國家的承諾,國家承諾只在全體公民授權(quán)的范圍內(nèi)行使刑罰權(quán),而不能濫施刑罰。因此,犯罪是人們因違背自己承諾而承擔責任的行為。如果刑法的解釋結(jié)果不具有可預測性,則意味著人們將無法在契約范圍內(nèi)享有對自己命運的決定權(quán)。雖然貝卡利亞因此而否定法律解釋,認為“法律的精神需要探詢,再沒有比這更危險的公理了”②。但是筆者認為,其更多的是對因為法律的解釋而易導致的司法隨意與公民命運的不確定性的擔憂。司法實踐已證明了法律解釋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只能在進行解釋的時候追求解釋結(jié)果與人們預測的相符。在保障司法的確定性與防止司法對人們權(quán)利的任意侵犯這一點上,我們與貝卡利亞所追求的是完全一致的。

(二)對秩序價值的追求要求刑事法律解釋符合公眾的預測可能性

秩序是人們自古以來追求的重要價值。社會存在和發(fā)展的基本前提是必須有穩(wěn)定的秩序,用秩序保障每個個體在不危及他人及人類整體生存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的需要。要使法律為營造良好的社會秩序服務,公眾對法律解釋的預測可能性是必要前提,在某個具體案件中是否需要動用刑罰以及使用何種刑罰,刑罰的輕重是否適度等,最佳的選擇是應當能使社會整體感到恰當。否則人身財產(chǎn)和心理的安全性無法得到保障,每個人都會設想自己處于犯罪人的地位時所可能遭受的不當處罰而對社會、國家充滿恐懼感和不安全感,造成民心不穩(wěn)。

(三)解釋主體的多元化發(fā)展要求刑事法律解釋符合公眾的預測可能性

解釋主體應該多元化,應該包括裁判者、學者、案件當事人在內(nèi)的全部社會公眾。這并不意味著公眾的解釋當然地具有法律效力,而是指公眾具有根據(jù)自己的理解發(fā)表解釋結(jié)論的權(quán)利。如在許霆案中,雖然公眾的觀點不會成為法律裁判的直接根據(jù),但是他們?nèi)匀豢梢栽谏鐣闲纬珊袈曇黄?。很多時候,學者、當事人以及其他公眾的解釋具有相當?shù)慕梃b意義。學者具有更強的理論知識,他們結(jié)論體現(xiàn)了一定的學術(shù)價值;當事人會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尋找對自己最有利的解釋,有時這些解釋往往法官沒能想到的;而公眾對于一些模糊的常用字眼,如“重大”、“情節(jié)惡劣”等更是有著樸素的理解。因此,法官的解釋不能不考慮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公民的訴求,而應當綜合各方觀點,才能盡可能符合公眾預期。

(四)司法的民主性要求刑事法律解釋符合公眾的預測可能性

司法的民主性在我國已有較長的歷史。早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馬錫五審判方式就已經(jīng)廣泛吸收民眾參與審判,體現(xiàn)了一定的民主性。事實上,無論是陪審制度的設置,還是公開審判原則的確立,都是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司法的民主,確保司法公正。司法的民主性意味著法律解釋的結(jié)果將更多地體現(xiàn)公眾的意愿,也更符合公眾預期,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當然,在司法解釋的過程中我們要注意度的把握,避免產(chǎn)生“民意挾持司法”的情況。

三、公眾預測可能性標準適用于刑事法律解釋的路徑選擇

(一)解釋立場上法官視閾與公眾視閾的融合

刑法的解釋并不完全是客觀的,有時它是公眾認識的結(jié)果。建構(gòu)主義認識觀認為,知識包括有關犯罪的知識并不完全是客觀的,有些知識是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共同認識的結(jié)果。刑法應當如何影響社會行為主體的行為和社會結(jié)構(gòu),以及行為主體的認識和行為又如何影響社會秩序,都是認識融合與觀念分配的結(jié)果。③因此,法官在進行刑事法律解釋時跳出個人理解,與公眾視閾相融合則是必然的選擇了。

視閾的融合過程促進了個體的相互理解。如上文所述,作為解釋主體的學者、當事人、普通公眾在解釋時有其各自的優(yōu)勢,解釋結(jié)論也有各自的合理性。因此,如果僅從法官的視閾出發(fā),裁判結(jié)果很有可能會因為違背公眾的預期而無法起到定紛止爭的作用。因此,為了合理有效地解決社會矛盾,對刑法的解釋必須努力實現(xiàn)法官視閾與社會公眾視閾的融合。與此相對應的是公眾在理解時與法官視閾的融合。公眾,包括學者、當事人的理解并不必然是最正確的,要使他們對法官作出的裁判感到信服,法官除了在作出裁判時盡量融合他們的視閾去進行解釋與理解外,還要促使他們能從法官的視閾出發(fā)理解法律與案件事實。這就要求法官作好釋法說理工作。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達到兩者視閾的融合,使裁判結(jié)果更易服眾。

(二)思維方式上類比推理的適當運用

面對一個案件,法律人的第一反應是從法條出發(fā)進行邏輯分析,但對社會公眾而言,他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進行價值判斷,將該行為的惡性與其心中的模型比如“殺人償命”等相類比,從而判斷該行為是否應被判刑以及判多重的刑。他們更習慣使用類比推理。

法官進行法律解釋時能否適用類比推理呢?在面對法律明確并可以確定地適用的簡單案件時,演繹推理——通過三段論試的推理使事實涵攝于法條之下——當然應是法官的第一選擇。但是拉倫茨認為,如果法條是用“概念”表述的,則可根據(jù)該概念所反映的要素,將事實作涵攝推論。但是,“在法律中,絕對確定的概念是罕見的?！蠖鄶?shù)法律概念至少是部分地不確定”④。因此,當遇到處于邊緣地帶的非典型案件時,僅僅通過對規(guī)范字義的理解,已無法將事實與規(guī)范絕對對應。此時法官必須將法規(guī)所體現(xiàn)的典型行為模式與該案件事實進行比較,對其相似性進行判斷,進而得出結(jié)論。進行類比推理是帶有一定主觀性與不確定性的過程。一方面,類比推理不是單純的邏輯運作,其結(jié)論必然具有一定的或然性。另一方面,該過程包含了法官的價值判斷。因此,將類比推理運用于法律解釋時必須采用嚴格的形式,要從典型案件與待決案件的本質(zhì)特征上尋找類比點。刑法規(guī)范的可能文義則是類似性判定的限制標準。運用類比推理的結(jié)果應當是能為擴大解釋的結(jié)果所包含的,其是在犯罪類型的范圍內(nèi)進行相似性判斷,而不是如類推解釋那樣從犯罪類型之外進行推理。對于需要達到何種相似程度以及如何判斷是否已達到這一相似程度的判斷,法官更是需要吸收社會公眾的價值共識,而不能主觀臆斷。

(三)程序設計上理想對話情境的構(gòu)建

無論是解釋立場上法官與公眾視閾上的融合,還是思維方式上類比推理的運用,在進行刑事法律解釋時我們都需要通過一個合理的程序,構(gòu)建一個能夠使法官與公眾更加順利溝通的平臺,使法官更好地了解公眾的看法及對案件的預期。

哈貝馬斯以其交往行動中“商談理論”為主要理論分析工具,確立了對話性論證理論,提出了“溝通的合理性”這一概念。在司法中引入該理論試圖達到的理想情境是通過不受任何干擾的包括法官、當事人、社會公眾在內(nèi)各方的對話性論證,使針對同一案件的不同意見相互碰撞、相互作用,在這過程中各方可以不斷修正自己的意見,放棄其中不合理的成分并吸取他人意見中的合理成分,最終就爭議問題達成共識。當然,這是一種理想化的情境。但是,此理論值得借鑒之處則在于我們可以盡量創(chuàng)造使法官、當事人和社會公眾能夠充分對話的條件,從而使法律解釋過程更多地參考各種觀點。同時,在討論過程中,參與者對于解釋結(jié)果也已在心中逐步形成了雛形,即使最終所采納的結(jié)果不符合其初始意見,對該結(jié)果的采納也不會因為過于突然而難以接受。

為創(chuàng)造溝通的理想環(huán)境,哈貝馬斯提出“平等權(quán)利要求”、“普遍性要求”和“無強迫性要求”這三項規(guī)則。刑事司法解釋也應盡量滿足以上有益于理性對話的標準和要求。首先,平等對待各方特別是被告人意見。特別是對被告人及其辯護人證明被告人無罪、罪輕的言論,不能因為其是犯罪嫌疑人而對其提供的證據(jù)采取懷疑的態(tài)度。其次,廣泛征求各方意見。對于抗訴機關、被告人、律師及其他社會公眾的意見都應廣泛聽取,同時不得隨意壓制與自身對事實和法律理解相異的意見。最后,堅持以理服人。不以司法機關的強勢地位強迫當事人接受專斷的法律解釋結(jié)果,法官應對自己作出的決定能夠作出令人信服的論證。

注釋:

①何忠林.論法律適用中的刑法解釋.蘇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②[意]貝卡利亞著.黃風譯.論犯罪與刑罰.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3頁.

③尚昆,袁林.刑法解釋觀應從規(guī)則主義適度轉(zhuǎn)向人本主義.法商研究.2008(6).

④[德]卡爾·拉倫茨著.陳愛娥譯.法學方法論.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