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致
格致滿洲人。六十年代生于東北吉林烏拉。畢業(yè)于吉林地區(qū)師范學校。出版有:散文集《轉(zhuǎn)身》、《從容起舞》、《七個人的背叛》。曾獲首屆布老虎散文獎、人民文學獎、吉林文學獎、長白山文藝獎、駿馬獎?,F(xiàn)為國家公務員。
“一個人張燈結彩”
2008年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的家庭常住人口已經(jīng)銳減到我一個人。應該說,這些年,我一直為減少家庭人口而做著不懈的努力,但我的計劃是把三減一,然后穩(wěn)定在二。半年前,經(jīng)過8年的努力,我做完了這道算數(shù)題。減去父親,留下兒子。演算完成,我過上了安靜的生活。這種安靜持續(xù)半年,到春節(jié)前夕,無風起浪,我的安靜遭到破壞——孩子的爺爺獲知自己的長子已經(jīng)離婚,他唯一的孫子的監(jiān)護人不是他的兒子。這在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心里,等于失去了他的孫子。七十多歲的老人,生命中還剩下了什么?屬于自己的柴薪已經(jīng)燃盡。一堆灰燼,所幸旁邊有屬于自己的一株嫩芽——這是他最后的體重。吳剛說,我爸還哭了。他說他爸哭了時,他還笑了。我也跟著笑了一下。我們的笑,是成年人笑孩子。
我笑完了,這事沒能隨著我笑容消失。接下來,被轉(zhuǎn)述的老人的哭滯留在我的眼前不肯破碎,它在我的眼前完整著,很清晰。我想它是有來頭的,果然,它悄然摧毀了我的平靜。我的平靜無法建立在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的哭聲之上。我想我得解決這個隱患,得把硌著我的石頭搬走。這塊石頭就在我的床墊下面,形如一粒豌豆。不為別人,為我未來的平靜,為我的睡眠暢通無阻。
還有7天就過年那天,我找到了送走老人哭聲的辦法。我找到吳剛,說把孩子送回老家,跟他爺爺一起過個年吧??梢宰∫粋€月,這樣可以讓他明白他并未失去他的孫子。吳剛說,你想干啥?連孩子都送走?我沒想到他不知感謝,卻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私生活上。我大笑—再笑。我說這下你可管不著啦!你可真管不著了啊!
孩子是塊止痛膏。止痛膏有一塊。需要這塊膏藥的人至少兩個。我需要,孩子的爺爺更需要。我比一個老人抵抗疼痛的能力要強十倍。我年富力強,手術可以不用麻藥。
接下來如果都是平常日子,那是不足以做記錄的。幾天后,在我的身后,春節(jié)如一個陡坡向我逼近。
寫了一篇小說,幫助我不辨晨昏地度過了幾天。在篇尾畫個句號,我就站到了除夕的早上,站到現(xiàn)實的早上。
我的現(xiàn)實是明天就過年了,今天干什么?
我決定按舊歷,去年今天干什么,今年照著做。不思考、不改革。
上午8點就有人按門鈴。開門見一個老人手里一疊財神。他拿起上面那張遞給我,我回身找到一些零錢給他。
關上門后,我仍站在門口,手里拎著那張印著紅色財神的塑料紙。我不知道該把他放在哪里。結婚13年,我沒有請過財神。在墻上貼一張財神像,足以讓我害羞。首先是我不信,然后是發(fā)現(xiàn)自己跟財神沒有知心話要說。他的話語系統(tǒng),跟我的話語系統(tǒng)交叉很少?;蛘?我對財富的喜愛還達不到崇拜的高度。我的態(tài)度對他是不敬的。我是比較玩世的,有則有,沒有不求。一簞食,一瓢飲,差不多就行了。但是今年,送到門口,是不能拒絕的。不能拒絕的除了紙上的財神,還有手捧財神的那個人。他已經(jīng)很老了。他要送完這些財神才能攢夠過一個年的經(jīng)費。這可是個悖論。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送財神的。一定是老無所依,困苦難當;再就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但誰能徹底?
我拎著財神,視角是從門向客廳。我的目光主要在墻上。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墻上的空白是大面積的。這個客廳的面積有40多平方米,因此墻的面積也隨之增大。墻上幾乎沒有什么,都是沉默的留白。在一面大面積的白墻上,貼一張紅色財神,讓那一點艷紅破壞一面白墻堅守了十幾年的清醒,從而改變它的精神方向。我不會那么做。那樣墻會嘲笑我。墻會問,這是我等的結局?說到底,我雖然在這個特殊的早上在很多因素的作用下接納了一張財神,但在我的住所里,仍然找不到對應財神的座位。我沒有為他準備坐椅,或一直不曾想到他有一天會來。他是個突然來訪的陌生人,是不速之客。但是,今天,我是必須要給他找個安身之所的。他不能在我的手里老這么懸空著。我的手,是個繁忙的客棧。來了、停靠、過去。我的手不是任何東西的家。
最后我把財神貼在了房門后的墻上,鞋柜隔成的門廳。那塊墻有3平方米吧。把財神放在門后是不敬的??晌冶静痪础YN在墻上的高處已經(jīng)是我的歷史首次。他對人不是一個尺度。虔誠的,他就脾氣大;遇到像我這種人,他也就不說什么了。他坐在那里,我看他并未皺眉,笑容一如從前。手里捧的金銀,不比別人家的少。想想他也是個好人哪。
安頓完財神,我抓過錢包。得準備至少5天的食物。得有過年的必須食品。要有糖果、年糕、鮮花、魚、肉餡、水果……
超市里四處是人的漩渦。購物車左右相接,像卡丁車前后左右相撞,幾乎寸步難行。耗時兩個多,把要賣的買齊,到收銀口又是長隊……
回到住所大門口,是吳剛送來的煙花爆竹。也不知道送點好吃的,我什么時候喜歡這些東西。他送人禮物從來是從自己喜好出發(fā)。這個笨蛋啊!
已經(jīng)是下午,夜晚馬上就要來臨。在天黑之前要緊的是要打掃一下房屋、在門上貼對聯(lián)、在墻上貼福字、在一些有橫梁的地方掛上紙燈籠、連年有魚、在陽臺掛上安燈泡的紅燈籠……這些上上下下的活,往年都是吳剛的分內(nèi)工作,今年重擔落我肩上。我是沒有經(jīng)驗的,但不至于束手無策。
在這些工作里,貼對聯(lián)要到房門的外面去。房門之外,是樓梯間。樓梯間是有邊界的公共空間。只要是公共空間,就會遇到別人的。遇到別人對我是個打擊。在門上貼對聯(lián),是男人的工作。此時女人在廚房呢。一個女人踩著個矮凳子,動作夸張地往門楣上貼對聯(lián)的橫批,一望可知這家男人不在。而一年四季,哪一天男人都可以不在,唯獨今天,男人則必須在。必須在他就必然出現(xiàn)在貼對聯(lián)的現(xiàn)場。如果這個現(xiàn)場出現(xiàn)的是個穿毛衣緊身褲的女人,那么誰見了都會明白,這家的男人不存在。
怕什么就會遇到什么。隔壁鐵門一響,人家的男人出來了。手里拎著紅對聯(lián),手背上貼著斷好的膠帶。在樓梯上遇到多次。打招呼,不停留。他先過來看我差不多已經(jīng)貼好的對聯(lián)上的詞。他說我家的比他家的詞好。我說大同小異,都一樣。我倒不擔心被他提問那個問題。他是個生意人,整天跟人打交道,整天跟人的心理活動打交道。我在他的注目下貼好了橫批。我的橫批是:普天同慶。貼好橫批這項工作就做完了。從凳子上下來,急忙進屋也是不好的。我得在那個對我極為不利的公共空間停留一下,刻意停留。這是我的性格和一貫作風。面對不利環(huán)境,不是快速地逃走。心里知道要快速離開,但在行動上,要把氣沉住,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破綻。我得把一個事故現(xiàn)場處理得干凈利索,然后再環(huán)視一周才能撤離。我時刻維持自己在任何場所的尊嚴。尊嚴就是拒絕憐憫。拒絕憐憫就是從容不迫。我不給一切撲向我的憐憫可乘之機。我向右邁一步就是他家的大門。我開始閱讀他家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下聯(lián)。我等他的橫批。我必須等到他把橫批發(fā)表在門楣上,讀上一遍,然后再說兩句無關緊要的話,這時候,我就覺得差不多了,什么都順下來了,沒有倒戧著的部分。我拉開門回到房間,才順風順水,腳下沒有磕絆。
回到屋內(nèi),我看見我的家里已經(jīng)是過年的樣子。同去年以及從前的任何一年相似了:金色老鼠被我貼墻上了;福字大頭朝下著;燈籠閉著眼睛;一串紙魚從上面垂下來。
我抓住這個空閑,向身邊的吳連長傳達姐姐的教導。在姐姐的指教中,有一項內(nèi)容我不能獨立完成,需要他的參與。
姐姐說,搬家時,家里的人(所有人)要先于搬家公司的人進入新房。至于為什么,姐姐沒說,我也沒問。我隱隱覺得我知道為什么。無需說清。我的家里的人,是包括吳連長的,而且他還是主要的家里人。他甚至比我主要。戶籍上他坐在上位,不容我商量。在戶籍上,我們家的秩序是這樣的:吳連長、我、孩子。虞美人上不了戶籍,但它可以一躍就上了我的床,與吳連長爭半臂江山。因此它從不自卑。它還跟孩子爭食物,每次它都拿到了它想要的。吳連長總結說,它咋就不知道自己是狗呢?吳連長想歧視狗。但在我的勢力范圍里,狗的地位不低于人。現(xiàn)在吳連長向我側(cè)目,說你咋那么迷信?我哪有那閑工夫。你就沒事閑的,我正經(jīng)事還干不過來呢。他的語氣和表情,都驚訝于我的幼稚和愚昧。其實他是可以隨我一同遵守一個古老禁忌的,但他的頭腦已經(jīng)被徹底打掃過,他已經(jīng)一塵不染。他驚訝于我的灰塵。驚訝于一把掃帚的疏漏。我看出他不是拒絕這件事本身,他是拒絕一種生活態(tài)度。他也意識到了對這件事持什么態(tài)度已經(jīng)超越了這件事本身。我與他針對此事的爭執(zhí),已經(jīng)上升到了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這事只是個由頭,我們迅速就抵達各自的高度,開始了兩軍對壘。他怎么肯輸?我怎么肯輸?他拒絕我就是捍衛(wèi)人生觀。在這樣的人生觀面前,我多次攻打失敗。我觸到堅硬冰冷的城墻,我考慮我拼死進攻是否還有意義。我最后說,那你別怪我沒告訴你,在我身后進去的是別的男人是不吉利的。說完我就抱著孩子下車了。我從吳連長的城墻下撤軍,帶走了他的長子做人質(zhì)。我把備好的一掛鞭炮交給一個叫小豪的士兵,讓他點燃。放鞭炮也是姐姐電話中交代的。吳連長也拒絕了這件事。我看見士兵已經(jīng)在把家具扛在肩上。我聽見密集的爆炸聲在我身后連成一片。我跑過去,快速打開單元鐵門,用一塊磚塞在門下。我聽到腳步聲走來,我抓起孩子的手快速向樓上跑。孩子只有5歲,他的腿沒有樓梯的間距高,為提高速度,我必須要抱著他。我的住所在7樓。沒有電梯。有至少100個臺階。孩子有50斤。我不知緊跟身后的士兵肩上扛的是什么,有多重。我必須要走在前面,我不能說出。我不能讓身后的士兵慢點走。我心里的秘密不能告訴陌生人。除了負重我還緊張。我怕后面的人趕上我,并超過我。如果他追上來我是必須得給他讓路的,人家在為我搬家啊!人家扛著我的很重的東西。而我不能說,你慢點。
我身后都是身手敏捷的士兵,他們平時都是怎么訓練的我不光知道而且目睹。扛上50斤或100斤,爬樓梯,其速度一定超過我。我的優(yōu)勢是起跑時我搶跑了幾秒。我的另一個優(yōu)勢是我知道這是個比賽,而他們不知道,他們有可能不使用速度。他們不知道已經(jīng)被裹挾進一個競賽里。但我仍然緊張。我手中的孩子,只有5歲。他的腿還沒有樓梯的間距高。要想提高速度,我就得抱著他。這樣我就和我身后的士兵一樣是負重的。我的優(yōu)勢在我抱起50斤重的孩子后突然沒有了。
到第三層的時候我就開始出汗,然后我感到內(nèi)衣濕了。我的棉衣里突然升溫開始冒熱氣。后面的腳步雜亂,密集,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在我的身后。在這逼向我的腳步里,我知道沒有我的丈夫。他不會扛那些東西。在士兵面前,他總是站得筆直,說出的話句句都是命令。他總是在我陷入困境的時候不在場。他看不見我的困境,看不見我的敵人,就算他想幫我,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沒有助手和依靠。我總是在我自己打開的戰(zhàn)場里孤軍奮戰(zhàn)。我隨時給自己打開一個戰(zhàn)場,在對面擺設好我的敵人。一切準備就緒,我開始戰(zhàn)斗。往往,我是打第一槍的那支軍隊。在我需要增援的時候,他若能火速趕來,不質(zhì)疑我的行為,與我共同面對比我強大的敵人,那么他將成為我的戰(zhàn)友。遺憾的是在我陷入絕境的時候,他的身影不曾出現(xiàn)過。我總是一個人從硝煙散盡的戰(zhàn)場走回來。我臉上的煙灰,腿上的傷,他都是看不見的。在他面前,我是個隱身人。他怎么也不算是我的敵人,但也不是我的兄弟。他形跡可疑,面目模糊,活動在我的陣地之外,始終是個旁觀者。一開始,他是我的后方醫(yī)院,后來,他的常用藥失效,針對我的包扎荒唐可笑。我傷了腿,他會包扎我的手指。后來我終于知道,他看不見我的傷口,看不見我的血!他看見了血,卻找不到血是從哪里流出來的。而他是無辜的,對他怨恨是膚淺的。
我的內(nèi)衣一定是濕透了。我看一眼墻上的數(shù)字,我已經(jīng)到了6樓。6這個數(shù)字陡然鼓勵了我。一萬米的最后一圈是要加速度的。我開始加速,身后的腳步也開始加速。6不僅僅給我一個人鼓勵。此時,我的心已經(jīng)安定,我不會讓誰超過我。我有力氣把第一堅持到最后。
幾秒鐘后我的腳終于踏進了房門,落在了鏡子一樣的地板上。第一個踏進新房子的人是我。然后我放下懷里的孩子。他的很小的腳也踩在了地板上。我們家一共有6只腳,現(xiàn)在有三分之二只腳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自己的房子里。只能這樣了,我的影響力只能施加在這4只腳上。另外兩只,它的軌跡經(jīng)常在我的視線之外。我控制不了它們。我想我不算單槍匹馬。在這個時刻,對一所房子的占領,是用腳的多少來計算勝負的。我的腳是36號,另兩只是12號。我們的腳都很小。小就是弱的。然后我快速回頭。在這100多級臺階的奔跑過程中,身后的腳步一直對我緊追不放。我無暇回頭,也無需回頭。誰的身后沒有緊追的陌生腳步?現(xiàn)在,我到了目的地,我站住了,我回頭看,看我和他之間的距離,看他是誰?
我和他間距是五六個臺階。時間間距應該是6秒。他穿著作訓服。肩章是列兵。18或19歲。肩上扛的是我的一箱子書。書箱子是最重的。應該比我抱著的孩子重。我看見他的頭在冒熱氣。他對于剛才的戰(zhàn)爭渾然不覺。他不知道他制造了我的困境,他不知道我向上的每一步都是他推動的。他不知道我的速度是他逼的。他可能把追上我作為負重下的一個小游戲。而這個游戲可以減輕他肩上的重量。他還可能思緒飛回家鄉(xiāng),把我的背影同他的姐姐或嫂子做一番比較?;蛘?他能以我的衣服顏色為橋梁,將通向中學的一個女生的道路修通??傊?他在我的身后,可以浮想聯(lián)翩,肩上的重量成為片羽。
我向后退,給他留出空間,他看著光鑒的地板停在門口,我說進來吧不用脫鞋。他穿著作訓鞋,鞋帶系的很工整。我指給他靠墻的地方,讓他放下箱子。
他直起身,迅速拽平自己的軍裝,然后羞澀地笑。
我問他老家是哪的?
他說湖南長沙。
我說你跑得真快。
他說在家從小爬山。
水暖工
整個單元,從下到上,暖氣都不熱。如果一個小區(qū)都不熱,那是熱力公司的問題;如果一棟樓不熱,那是這棟樓總閥的問題。現(xiàn)在是我家這個單元不熱,那就是這個單元閥門的問題。而這個不熱單元的排氣閥在七樓,在七樓住戶的廚房位置的頂棚上。這個廚房就是我家的廚房。整個一個單元供熱的癥結在我家的廚房里,這樣我就得允許水暖工進入我的家,進入我的廚房。
小區(qū)的那位水暖工我是認識的。我認識并不是我記得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認識他,因為去年我跟他發(fā)生過沖突。他給我極惡劣的印象。
去年的冬天,供熱沒出現(xiàn)什么問題。暖氣很熱。別人家都沒什么事,只有我家有事——位于我家廚房頂棚上的排氣閥漏水。開始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用一只塑料盆接著。水滴落的聲音很好聽,加上冬天室內(nèi)干燥,我就允許它們這樣緩慢地滴答。這種聲音不影響我的生活,甚至對我的生活有益。幾天后,滴水聲已經(jīng)很密集了,分不出個體。這種滴法,一會盆就滿了。這樣我就不能離開了,我要不停地倒水,不停地換盆。我被這些急促的水滴牢牢地控制住了。它們成了主人,我成了奴仆。這就改變了我的生活,這就破壞了我的生活。這就沒有詩意了。我打電話給小區(qū)物業(yè),小區(qū)物業(yè)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讓我找水暖工。這個水暖工是小區(qū)物業(yè)的水暖工,他的工資是住戶提供的。為住戶修理水暖設施是他的工作。他應該隨叫隨到。想不到我叫他他卻不來,他說正在忙什么,又說換個排氣閥就好了。他讓我自己買個排氣閥,然后自己換上。聽了他的話我十分吃驚。第一,換排氣閥得停水,而且是很技術的活,別說我,就是一個男人也不會換。第二,暖氣設備是公共設施,壞了不能由個人承擔。不然住戶每年交的物業(yè)費是干什么的?我在電話里憤怒地質(zhì)問他。這是個無賴的主,看你不好欺負,他就老實了。他乖乖地來了。在換的過程中,出現(xiàn)很大規(guī)模的漏水,他沒關水閥??傊鸦罡傻靡凰?。他很擔心我責備他,向他索賠。水已經(jīng)淹到了一塊地板。我不愿意同他計較了。知道自己錯就行了??吹剿炭值臉幼游揖驮徚怂?我是個心軟的人。因此,在他總算收拾完,離開我家的時候,他是對我又害怕又感謝。但是,我也不愿再見這個人了。一開始的惡劣太過了,超出了我能原諒的范圍。
排氣閥偏偏在我家,在我家我就得接受修理,允許水暖工進屋。對水暖工的惡劣印象,經(jīng)過了一年也沒有消失。他們來了。徒工還是去年的那個。我跟他很熟,他的愛人在我家做過一段保姆。師傅卻不是原來的那個了。我憎惡的那個水暖工沒來。新水暖工不認識,是個年輕人,比那徒弟還要年輕。徒弟扛著鋁合金梯子,師傅拎著這個工具包。我問原來的師傅呢,徒弟說,他出車禍了,半年都出不了院。
這個排氣閥的問題看來很嚴重,那師傅站在梯子上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外面的太陽都落山了,屋子里的光線暗下來。我打開燈,希望燈光能給他的工作提供幫助。我站在廚房門口,跟他說話。那徒弟不愛說話,師傅愛說。廚房和餐廳的燈我都打開了,但我的燈壞掉了大部分,只有一兩個燈泡在堅持亮著。師傅就對徒弟說,你回去拿幾個燈泡來。這樣徒弟就去拿燈泡了。屋子里就剩下了我和水暖工。徒弟剛走,他就從梯子上下來了。他說修好了,讓我去里屋摸摸暖氣熱不熱。我就往臥室走,走到臥室摸暖氣管子,已經(jīng)熱了。這時,我發(fā)覺水暖工也跟著我進了臥室,而且是緊跟在我的身后,離我不到20厘米。我陡然緊張起來。他不應該跟進來,沒有必要的。我看看溫度告訴他就可以了。他把徒弟調(diào)開了。我回頭說熱了熱了,修得很好。如果他不往外走,我是出不去的,他就在我身后,把我的路口堵住了。我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了,他還沒轉(zhuǎn),僵持了一個瞬間。那是間兒童臥室,如果是我的臥室那情況會更不可測。他看出我急于從臥室出來,就也出來了。他需要一丁點支持,但是他沒找到。我們就回到餐桌邊坐下來。這時候,徒弟還沒來。我的小狗胖墩跑了過來,他就跟小狗玩了起來。他一邊摸著小狗的背,一邊說,這小狗可真胖啊,我喜歡胖乎乎的小動物。我心想,他這是在說狗嗎?我也是胖乎乎的呀。然后他又說,等他成家了也養(yǎng)一只這樣的小狗。原來他還沒結婚呢。他說他一個月的工資是1800元。今年29歲??傊?他在很短的時間里,把自己的年齡、婚否、收入情況就都很突然地告訴我了。然后,他又開始評價我,他說我好。就感覺我特別好。他說因為這種工作去過很多人家的,哪家的女主人也沒有我給他的感覺好。說家里有什么事就找他,他什么都會修理,不光水暖,又拿出一張他的名片放餐桌上了。
徒弟終于回來了,拿來很多燈泡。水暖工開始給我安燈泡。他先安廚房,又安餐廳,最后把客廳的也安上了。一從梯子上下來,他就打開了所有開關。所有的燈都一起亮了。我站在那么多燈的照耀下,原來我的家里是可以這樣明亮的啊!
在明亮的燈光下,水暖工開始把散落一地的工具往工具包里裝;徒弟開始把那梯子折疊起來。他們這是要走了。我說喝杯水吧。他們就每人喝了一口。我又找來兩包煙。徒弟不抽煙,師傅不好意思收。我把煙就塞到他胸前的衣袋里。
他們下樓去了。我關上門,回身就撞上滿屋子的耀眼燈光。
我們都是木頭人
1998年4月4日,是我最想忘掉的日子。那天發(fā)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我于早上8點多帶著3歲的孩子去公共浴室洗澡。
第二件,我的姐姐于早上5點多遇害,永遠離開人世。(10年了,我不敢碰這件事。這是第一次涉及姐姐之死)
現(xiàn)在說第一件事,說我洗澡。早上7點多我和吳連長才醒過來。那天是周日。吃完早飯,吳連長不知去向。我?guī)虾⒆尤ヅc部隊一墻之隔的某大學浴池洗澡。我們部隊院里的浴池小,而且都是單間的,得等著。我們很多家屬都不愿意等,就發(fā)現(xiàn)了離得很近的那所大學的浴池很大,而且對外。
去學校的浴池有兩條路。第一條是出部隊大門,向南走500米到學校大門,進學校大門往里走300米到后面的浴池。第二條路是越過學校與部隊的隔離墻,走50米到學校浴池。我們部隊的家屬,幾乎沒有選擇第一條路的。我也選第二條路。第二條路其實是不存在的,是我們開辟出來的。隔離墻是一行小樹,很密很密,成為一堵墻。我們把小樹分開,就成了一個V形門。過了這個門還有障礙,是直徑有1米的兩條暖氣管子。暖氣管子離地約40厘米。小孩從管子下面鉆過去,大人從管子上面走過去。過了管子基本就沒有障礙了。是一個長方形菜地。菜地的壟是跟暖氣管子方向一致的。走過菜地就得橫跨過很多個菜壟,這也是個障礙。但如果順著一條壟向西走10米,就到了一條鋪水泥的道路上。這樣,幾乎所有的家屬都選擇順著一條壟向西,然后走上那條正常的道路。這樣,那條最順腳的壟就被大家選擇為道路,然后它就成了道路。
那個早上我和孩子從V形門通過,又順利地鉆過了暖氣管子。接下來應該往西走。我已經(jīng)往西走了有5米,再走5米我就到達那條水泥道路。我走到5米的位置停了下來。我發(fā)覺孩子不在身后。從家里出來,孩子一直是跟在身后的。我的手里拿著洗澡用品,還有我們兩個的換洗內(nèi)衣,因此是很大的一包。我的一只手拿著這個包,另一只手拿著個很大的塑料盆。這樣我的兩只手都被沾滿了,我就沒法抱著孩子了,孩子就跟著我走。他也很愿意走,一直走得很好。有時還能走到我的前面去。走到還剩5米就到了學校院里的一條道路上時,我的孩子突然停住不走了。我回頭看見他站在從暖氣管子過來后的那個位置上,不肯跟著我。他的樣子不是累了,是他不想選擇這條向西的道路。我大聲喊他,他還是站在那里不動。他也不說話,只是不再走一步。我只得退回來。孩子見我回來了,就邁開小腿,開始橫跨那些菜壟。他選擇向南走。向南也是能走到浴池的。但是,我們可不是第一次來這里洗澡,每次他都是無條件跟著我的。道路一直是由我來選擇的。今天的情況非常怪異。
10點多我和孩子洗完澡往家走。回來時我把孩子的洗澡盆忘在了浴池的換衣間。這樣回來時我的一只手就抱著孩子。這樣我們就走了早上孩子堅決不走的那條道路。我看見,在菜壟與水泥路面相接的位置,地上有幾片血跡。在血跡的旁邊,還有幾塊磚頭。我沒在那里停留,也沒想一想地上的那些血。就算我想,也想不到,那些血與我的血來自相同的父母。
我從那些血,也可以說是我的血旁邊走過去了。過了暖氣管子,過了V形門,來到部隊的院里。這個位置離姐姐家近,離我家遠。我住在東面,姐姐住西面。我們住在一個院子里。我想去姐姐家,把這些換下來的衣服放在姐姐家洗。她家住一樓,水多。我家住2樓,有時水上不去。
我往姐姐家走。懷里的孩子發(fā)覺我走的不是回家的方向,突然掙扎著從我的懷里下來,然后他堅決不去他姨家。他向后退,向與他姨家相反的方向退。這個只有3歲的孩子,這個一直很聽話的孩子,突然在這個上午,全面反抗我。正在僵持的時候,我的丈夫吳連長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我就把孩子交給了他,我一個人拎著那些該洗的衣服,向姐姐家去了。丟了洗澡盆的事還是不知道。
我看見姐姐家的門大開著。進去看見有兩個著裝警察。一個坐在姐姐家的椅子上,另一個正和姐姐的孩子在尋找什么。衣柜以及其他的柜的門都大開著。姐姐不在家。
坐著的警察問我,你跟這家是什么關系?我說這是我姐姐家。他似乎還想問什么,這時那個在找什么的警察突然從凌亂的東西上抬起頭,他看見了姐姐家的北墻。北墻上有一排掛衣服的鉤子。此刻,那些鉤子都空著,只有一個帽子孤零零地掛在那里。那個帽子是姐姐新買的一件短呢風衣上的。那件風衣很好看。黑色與紅色條格的。那個帽子也是黑紅條格的。警察看見了墻上姐姐風衣上的帽子,他直起腰說,不用找了。然后他就拿起了那個帽子。他對坐著的警察說,基本可以肯定了,這個帽子同被害人身上的衣服是一樣的,而那衣服恰沒有帽子。他說的聲音小,但我還是聽見了。這時,我的10歲的外甥終于把要找到東西找到了。那是一本姐姐家的相冊。里面有姐姐的照片,有姐姐孩子的照片,有姐姐一家的照片,還有一兩張我的照片。警察拿過相冊,看了看,就合上了。然后,又是坐著的警察對我說,你姐姐已經(jīng)在今天早上5時左右遇害了。然后又告訴我地點。
我知道今天早上姐姐要起早去火車站送走孩子的父親,也就是姐姐的前夫。他從外地來這里,要求與姐姐復婚。姐姐不同意。姐姐也走了我洗澡走的那條路。車站就在那所學校的門口,因此這條路近。一過暖氣管子,那里很僻靜。是學校的后面,是一個角落。
警察找到姐姐家是費了一番周折的。他們是姐姐的剛10歲的孩子帶回來的。姐姐遇害的時候我和吳連長還在睡覺?,F(xiàn)場沒有人認識姐姐。5點,都還沒起床呢。姐姐被警車運走了。然后警察開始尋找被害人家屬。姐姐是在那所大學的院子里被害的,他們就把重點放在了那所學校。結果他們花了一個早上的時間在那里。后來,一個警察發(fā)現(xiàn)了那條我們洗澡的道路,他順著道路就來到了我們部隊的院子。這時候就已經(jīng)9點多鐘了。這時我和孩子已經(jīng)在浴室里。姐姐的孩子自己起床了,看見家里沒人就到院子里玩去了。
過了V形門的警察走著走著他發(fā)覺自己被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圍住了。再一細看,不是孩子圍住了自己,而是自己闖入了孩子們的一個游戲之中。他的身前身后都是孩子,他們頭上冒著熱氣,有的在飛跑,有的則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他看明白了,這個游戲叫“木頭人”,自己小時候也玩過??茨菢幼?20年之后,游戲規(guī)則并未被大幅度地篡改。他不費力就可立即加入到游戲之中去。
這時,一個大約8歲左右的膚色很白、頭發(fā)黑油油的男孩,跑到了他的腳前尖,突然被另一個細高的孩子從后面拍成了"木頭人"。白色男孩很守規(guī)則地站在他的腳前尖,等待同伴來救他,等待著起死回生的機會。
警察低頭彎腰,問木頭人男孩:小伙兒,你姓啥?木頭人不但不許動,而且是不許說話的。其實這是一個死亡游戲。死就得有個死樣子,你見過死人說話嗎?因此木頭人男孩并未馬上回答。但他看清提問者是大人,而且在游戲之外,因此就可以回答:姓張。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張子強?!?/p>
這時,木頭人男孩被歷盡艱險的同伙拍成了活人。他立刻飛跑起來。他也許不可能馬上就有目的,但你只要活了,就必須飛跑。立刻就會有人追上來,意欲置你于死地。因此,飛跑就目的明朗了:逃生。死了的同伙在拼命招手,于是一邊逃,一邊順手搭救別人。救人不拍后背,而是拍手。救人是個英雄行為,因此從正面。在這個游戲里,后背是個死穴。只要被拍到了后背,你就死了。我姐姐的死穴則在頭部。她的后背則緊貼著大地??赡芙憬愕乃姥ㄒ彩呛蟊?只是被她死死地護住了。那么用磚頭擊打頭部,若以這個游戲規(guī)則看,那這實際上是個犯規(guī)動作。
警察想抓住那個男孩,但男孩此時是活人,正在為活著而拼命地奔跑。他早已跑進游戲的深處,不是那么好抓的。警察也只好跑了兩步,斜著插入孩子的游戲里,伸手抓住了男孩。
“帶我去你家?!?/p>
男孩回頭跟另一個顯然是同伙說“告假。我一會兒就回來”。
警察心里被孩子的話攪動,酸楚浮上來。他想這個孩子可能回不來了。他的快樂童年游戲可能在今天結束了。
“把你家的影集給叔叔找出來”。警察一進門就說。在孩子拉開柜子門,尋找他們家的影集的時候,他的眼睛一下子盯住了西墻。一排掛衣服的衣帽鉤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個風衣的帽子。帽子是黑色、紅色相間的方格子。薄呢質(zhì)料。帽子原來在這里!這件風衣由兩部分組成:帽子、衣服。衣服在哪里呢?這個他知道,就在今晨發(fā)生的命案的遇害者的身上。他把目光從帽子上移開,落到還在努力尋找影集的孩子的小小的后背上?,F(xiàn)在,孩子的后背,完全暴露著,沒有一絲警覺。警察看到,有一只手,拍到了這個毫無防備的后背上。
在現(xiàn)場,警察從姐姐的短呢風衣里找到了一張寫著綠色印刷體字的醫(yī)院用藥收據(jù)。上面有一個男人的名字:張子強。時間是昨天晚上的。這就是說,遇害者昨天晚上還跟一個叫張子強的去過本市的中心醫(yī)院,買了148元的藥。
那些藥都是我經(jīng)手買的。昨天晚上,我和姐姐還有吳連長曾奮力挽救了張子強的生命。
離婚彩妝
2007年8月15日,這個日子是我選的。13年前,結婚的日子——12月26日——也是我選的。
我愛選日子。坐在沙發(fā)上,手指和眼睛一同翻閱日歷,將一個日子從大海中打撈出來,強加給它意義,讓它屬于我。這一過程是智力勞動。除這項智力勞動外,還有一項體力活——上街尋找離婚辦事處。我們這可是頭一次離婚,不知該如何操作,但知道不能一路走一路打聽。怎么想也想不起來在哪條街哪幢樓前掛著這樣的牌子。后來我想明白了:離婚是陰暗面,在城市的正面是找不到的,它該在城市的背面。
我把尋找這個背面的任務布置給了我丈夫吳先生。吳先生不愛去。他的意思是,既然你的離婚熱情這么高,那你去找。我說既然你同意了,就不能計較誰高誰低。那這事就得兩個人合作。合作就要分工,分工就是我選日子你找地方。我又進一步闡述選日子這活并不輕巧:你不惜8年抵抗,我不惜8年奪取。我們?yōu)橐患碌膬蓚€方向耗盡了青春。如果原來我們是一個國家,那么我們就要分裂成兩個國家啦!以前你是國家元首,以后我也是了。以后我們互派大使,建立和平友好的外交關系。那么得一個什么樣的日子才與我們各自付出的勞動和汗水匹配?風俗不支持離婚儀式也就罷了,但是,在我們的心里要有一個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你說我說得有道理嗎?
他說我說得有道理。
然后我們帶著任務分頭行動。
8月15日是兩天以后,早上8點半?yún)窍壬偷搅藰窍隆K撮T鈴說格致女士可以下樓了。我說等一會兒,妝沒化好呢。他說又不是赴宴,化什么妝?聽他這樣說,知道問題的嚴重,他對離婚的認識還是沒提高上來。他認為去跟一幫人吃頓飯比離婚更重要。一個不能以莊嚴的態(tài)度對待離婚的人,其人生觀、生活態(tài)度都是可疑的。我對著門上的對講機,從7層樓的高處又給他上了一課。他說你快點,完了還有事呢。看來我所有的教導沒起作用,他竟然沒有用一個整天來離婚。一直被我重視的離婚只是他一天要處理的事件中的一件。他可能跟領導說,我請一小時假,出去離一下婚,一會兒就回來。
我怎么辦呢?我反抗。我就不快點。認真、重視,是建立在慢的基礎上的。
我要化一個精致的妝!
回到鏡子前,繼續(xù)涂粉底的工作。我用的是歐泊萊。粉底是10號,呈棕色。我認為最好的膚色是蜜色。我致力于借助粉底把我的黃色改良成蜜色。當我的臉與玻璃瓶里的泥狀物調(diào)和后,事兒還沒完??梢哉f僅僅是打好了地基?!巴糠鄣缀蟊仨毻糠邸薄_@句警告來自我的北京女友。此前,我真不用粉。我怕那東西,用不好的后果十分可怕。女友陪我在商場里買粉。她說:要信任高檔化妝品。我的化妝技術及觀念都是在這位女友的粗暴干涉下步入現(xiàn)代文明的。用了粉后才知道它的巨大作用。那些細微的顆粒能把一張亮光的臉變成亞光的。像一柄劍插入了劍鞘。亞光容易與周圍調(diào)和。亞光含蓄,可進可退。
打好粉后,就得著手把五官從粉末中一一打撈上來。
首先我搭救我的眉毛。它們掙扎著,像兩壟被水淹了的禾苗。鏡子里我的眉毛基礎很好。它好在色深,好在數(shù)量多,支持形狀向任何方向轉(zhuǎn)變。已經(jīng)很黑了,還是涂了灰色眉粉。我發(fā)現(xiàn)眉粉的意義不僅是增色,還能使之柔和;然后是眼睛:眼線、眼影。關鍵是在眼角眉梢下涂出一片高光。這樣眼部就呈現(xiàn)高低起落。有高崗、有山坡、有深谷、有水洼,像一塊風水寶地。這樣的所在,看一眼是看不全面的,需要一個停留。有個男人就曾說,他不是被我的文章而是被我的眼睛迷住啦。我想他是被我施工后的眼睛迷惑的。那就可以說他是被我的技術迷惑的。同樣一塊野地,冬天簡單、薄而少;夏天就繁復,多而重?;瘖y就是把臉從冬天移往夏天。從平白移往深奧,從懂移向不懂,從梗概移向細節(jié)層出不窮;下面是唇。我認為唇是性器官,應該遮起來。唇長在臉上,長在上面,長在正面,是不合適的。乳房不色情,還要裹在織物的下面,而說不清楚的唇卻同眼睛放在一個平面上。但是,我無法移動我的唇,無法把它藏到腋下。我在習慣中把它涂成珊瑚色。我在用顏料催熟它。這樣的想法一出現(xiàn),我涂口紅的動作就鬼鬼祟祟了,我回頭看了一眼房門;最后是腮紅。從腮的中部向兩鬢斜掃過去,這是傳統(tǒng)樣式。打腮紅也禁不住推敲。腮紅是虛構女人害羞的紅暈。紅暈是心事像鳥一樣從心里飛出來,在腮上留下的倒影。沒有紅暈,就是沒有心事,或心事飛不出來。腮紅是一個謊言。是撒謊說心里有鳥,并且有激情讓那鳥飛出來啦!
我的妝化完了。我改變了眼部的風水,創(chuàng)造了鳥的飛翔姿態(tài)。
盛裝面對平常生活,如果缺少生活熱情,是做不到的。這種行為是最應該被表揚的。
等我把我的人生觀用顏料在臉上布置好,樓下除了8月的太陽還在那里,吳先生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他變卦啦?在我把臉從冬天移往夏天的時候?
他不離啦?在我發(fā)現(xiàn)了唇的復雜性?
這回輪到我等他。他等我是等我把人生觀顏色化;我等他則內(nèi)容不詳。
10點半,吳先生再度出現(xiàn)了。我快速上了他的開著冷氣的車。我不知道臉懸浮在30度高溫里一個多小時以后已經(jīng)成了什么樣。我感到臉像一碗冰糕在融化。我的人生觀啥樣了?我的紅色小鳥咋樣啦?它可是粉末的,也就是泥土的,泥土是怕水的。于是我把臉轉(zhuǎn)向吳先生。他一邊啟動汽車,一邊抓緊時間看了我一眼,他的點評夾在發(fā)動機的轉(zhuǎn)動里:像個妖精!
妖精這個詞我不反感它,我甚至有點喜歡它。我漸漸發(fā)現(xiàn)“妖精”這種動物其智商、情商比人類要高。妖有俗人沒有的對付生存困境的本領。妖精總是有能力有辦法。什么困難能難住一個妖精呢?普通的妖就不得了,妖精是妖里的優(yōu)秀分子。妖精全是雌性的。雌性體能弱,就在發(fā)展智力上下工夫。智力一超過人的局限,就成妖成精了。妖精是女人中的精華。妖精會化妝。她們哪像我這么一筆一畫地,她們心里想什么自己就成了什么,人家不用勞動。吳先生這是贊美我長得好看呢,他還無意間肯定了我的智商。
這是13年后,我對妖精這個詞的深入認讀。這個詞語像條魚,它逆流而上,瞬間回到它的出生地——1993年12月26日。那天的妝是美容院化的。她們的用料和技術跟13年后的我是不能比的。那時我不會化妝,那時全國人們的美容技術還很農(nóng)業(yè)。那天早上8點半,我和吳連長并排坐在一輛借來的奧迪車里。開車的是吳的戰(zhàn)友加老鄉(xiāng)。他已轉(zhuǎn)業(yè)到了市政府。我的頭發(fā)被扎成一個高高的髻,一支粉色絹花從發(fā)髻的一側(cè)垂下來。我的胸前抱著一束紅色的塑料玫瑰。我看了幾眼車外正在下雪的城市街道,就轉(zhuǎn)回頭來,就我的臉和頭發(fā)征求新郎吳連長的意見。他側(cè)過臉,看了兩三眼,然后苦笑,然后“妖精”這個詞就誕生了。在我和吳之間,最先誕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個詞語。這個詞語的年齡比我的孩子大一歲。它13歲。什么都懂,是個少年。
一開始,我不喜歡這個詞。認為這是個貶義詞,壞女人才用妖精去形容。我很為這個出身不好的詞是用來形容我的而生氣。那時我年輕,手很細嫩,不愿去碰那些有刺、形狀不規(guī)則的詞語。十幾年來,吳連長固執(zhí)地使用這個詞語,使這個詞從一個野生小獸,變成了我們家溫良的家畜。它悄悄在我家住下了。時間長了我就開始喜歡它了。它像只小貓小狗似的能不聲不響地安慰我了。
13年后,8月16日的上午,當我和吳剛吳警官并排坐在一輛藍盾標志的警車里,這個詞突然被他說出來,我有不祥之感。任何東西都是有生命的,生命是以死亡為前提的。我突然感到“妖精”這個詞要死了。跟了我13年的一個毛茸茸的一個詞語剛剛死去了!
他會讓這個詞轉(zhuǎn)世嗎?像細菌找到一個新宿主?
再往下活,我會突然遇到哪個詞?是一個什么樣的詞語等在我的路邊?陌生的、熟悉的?再一個13年,也就夠長了。會是一個什么詞語陪我度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