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軍
1978年12月2日,《人民日報》將一封來信摘編出來,寫信人自稱“陳靈風”,來自山西:其述評的矛頭全部指向大寨。他說報紙上宣傳的學大寨是“胡亂吹”,昔陽學校的升學率倒數(shù)第一,還說大寨和昔陽的人紛紛升官,卻丟掉了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傳統(tǒng),是“國家出錢,農(nóng)民種田”。這個姓“陳”的還質(zhì)問那個姓“陳”的,說“有必要把很大的山搬掉,去造那一點地嗎?這樣的干法合算嗎?”
這時候,大寨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影響輿論,日后這種力量就更加微小。到12月,輿論對陳永貴這位昔日的農(nóng)民英雄已經(jīng)失去了同情。攻擊者首先質(zhì)問,為什么江青要“三上大寨”,尤其是毛主席辭世前夕,江青居然敢于離開領袖的重病之軀跑到大寨,莫不是大寨與江青有著某種特殊關(guān)系?這一質(zhì)問沒有達到預期效果,所以他們又問道:學大寨究竟學什么?這矛頭顯然是針對陳永貴數(shù)年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根本經(jīng)驗”。這些攻擊仍然沒有能夠動搖大寨的地位,但是,他們所說“學大寨”乃是在走一條“左”的道路。卻取得了極大的進展。這一攻擊正中大寨的要害。大寨紅旗幾乎立刻就被拖到了懸崖邊上。
局面之所以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起因至少要追溯到兩年以前。1976年10月4日,也即逮捕“四人幫”的前兩天,陳永貴已經(jīng)在感情上站在華國鋒的一邊。陳永貴與“四人幫”的不能合拍,在當時即為人人皆知的秘密。他在江青來到大寨的時候可以做到畢恭畢敬,等到江青一走就會擅自決定在江青的防空壕里面養(yǎng)豬。而張春橋?qū)λ@個鄉(xiāng)巴佬的不加掩飾的輕蔑,就更加令他義憤填膺,以至在政治局的會議上與張春橋大吵一架。當時這幾個文人權(quán)傾天下,敢于直接與之對抗者絕無僅有,所以就連最無所顧忌的將軍許世友也對陳永貴的勇氣自嘆弗如?!八娜藥汀表暱掏呓猓惡翢o疑問在心里大大地出了一口氣。
話雖如此,大寨旗幟的黯然失色,卻是由“四人幫”的垮臺開始的。
1978年4月,新華社派駐大寨的記者馮東書在這一月回到北京,就聽見有人說新華社如此鼓吹大寨將成為“歷史的罪人”。當他和他的上級談到這件事的時候,都感到新華社有改弦更張的必要。幾天以后,中國最大的通訊社將派駐在大寨的記者悉數(shù)撤出。差不多與此同時,在距離大寨不遠的忻州,也有兩個人在寫信揭露大寨和昔陽的問題?!度嗣袢請蟆穭t在自己的版面上批評道,取消社員的自留地和家庭副業(yè)、搞大隊核算等等行為,并不符合黨的政策。這顯然是在影射大寨。
這些事暫時還不至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但已經(jīng)使陳永貴感到窘迫。但是這個時候大寨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指揮輿論,陳永貴只好另辟蹊徑。這一年陽歷10月,昔陽縣委副書記李喜慎想要召開大會總結(jié)十一年間學習大寨的工作,遂將總結(jié)報告呈請陳永貴過目。陳指示說與其消極沉默不如主動迎接新的局面,以此來維護大寨的威信。后來李喜慎就宣布說,大寨是任何人都不能懷疑,也是不應該懷疑的。學大寨的真理已經(jīng)有十一年的實踐來證明。這種精心設計的邏輯雖然悄悄地利用了“實踐檢驗真理”的潮流,卻正好暴露了大寨的氣短心虛,以及論爭雙方攻守之勢的逆轉(zhuǎn)。
盡管李喜慎還在威脅人們:“牢記歷史教訓,防止在學大寨的道路上再走彎路。”可是人們的情緒已經(jīng)如火如荼,不能遏制,已經(jīng)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致信北京,攻擊大寨和陳永貴,這些信件多數(shù)都是來自大寨左鄰右舍中那些最了解實情的人。人民日報社所刊登的陳靈風來信,只不過是所有這些申訴者中的一個。
很明顯,陳永貴已經(jīng)無法抵御這些控訴。這局面又由于一個小人物的出獄更加動蕩不安。此人名叫岳增壽,是鄰近昔陽的平定縣里一個普通工人。他在1974年至1976年連續(xù)寫了十二封信寄給毛澤東、周恩來、華國鋒和葉劍英,其內(nèi)容全部是控訴大寨。事情后來以岳增壽被宣布為“現(xiàn)行反革命”而告結(jié)束。岳被拳打腳踢之后繼以五花大綁逮捕歸案,法院判以十八年監(jiān)禁。但是,到了1978年12月。這個人居然僅僅服刑兩年便獲釋出獄,并且宣布為無罪,這件事與陳靈風的告狀信幾乎發(fā)生在同一時間。現(xiàn)在,整個農(nóng)村都感到1979年的新年鐘聲宣布了舊時代的終結(jié)和新時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