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新宇
從賓館保齡球俱樂部出來,秘書小心地問:“回家嗎?”他想了一下,輕聲吩咐:“去我父親家吧?!弊趭W迪A6寬大的后座里,他微胖的身材一點也不覺得局促。
周六下午四點多鐘的城市街道上車不算多,司機(jī)趙師傅讓他的車子走得很輕松。其實他的車號滿城的交警都知道,即使堵車也能響著警笛先沖出來。
只要有空閑,他都會在周末去打打球,市委楊副書記是他首選的球友。楊副書記與自己是大學(xué)同學(xué),雖說不同班,但在茫茫人海中,同系同屆的緣分已經(jīng)讓他們具備了足夠的默契,況且作為常務(wù)副市長的他和楊副書記多年來一直彼此幫襯,已經(jīng)將緣分錘煉成無堅不摧但又沒有多少人真正洞悉的同盟關(guān)系。楊副書記的秘書小張和自己的秘書李峰球打的也不錯。在他看來,這種打球其實更像私人派對,就應(yīng)該放下一切,換上寬松舒適的衣服,讓體育精神超越地位和階層,盡情發(fā)揮球技,也讓汗水沖淡憂慮和煩惱。
李峰從副駕座位上扭過頭來,試探著說道:“周市長您在伯父家要呆一陣嗎?如時間長的話我想讓趙師傅和我回一趟家,您看我們幾點來接您比較合適?”
“哦!你去吧,用車的時候我提前找你們?!?/p>
父母住在他們工作了一輩子的二十六中教師宿舍樓,自從妻子為了照顧在京讀高一的兒子,調(diào)到駐京辦工作以后,父母那套位于二樓的老舊窄小的房子里更難見到他的身影了。父母都年事已高,當(dāng)然希望兒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但知道他工作忙,對他從不苛求。每次回去,他至多呆上一兩個小時,但父母依然忙前忙后,泡茶,洗水果,拿他喜歡吃的葵花籽。還有一個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那就是父母陪他喝茶時總會叮嚀他要正確做人,要為老百姓盡心做事,千萬不能犯錯誤。說實話,他知道父母是為他好,但聽多了,他還是覺得父母過于羅嗦。
敲開門,父母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家里沒有一絲熱乎氣,這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上樓前被寒風(fēng)瞬間揪疼的耳朵和鼻尖好像更加灼痛。
“怎么沒暖氣啊?”
“今年熱力公司改造供熱管線,向?qū)W校收取配套費,學(xué)校沒有錢支付,向市里打報告申請減免,現(xiàn)在還沒回音,熱力公司就不給供暖,學(xué)生們還凍著呢。”
父親話音剛落,母親也接過話茬說起來:“老同事都讓找你給過問一下,我和你爸怕給你找麻煩,就沒找你。幾千老師和孩子都挨著凍,我總覺得市里不會不管。”
他想起了那份報告,市長已經(jīng)簽批,讓他牽頭處理,他覺得應(yīng)該召集財政、教育、城建和熱力公司開個協(xié)調(diào)會,拿出一個執(zhí)行方案就行了,但前一段時間帶隊去歐洲八國周游了一大圈,這事兒就放下了。
屋里真的很冷,窗子上是厚厚的霜花,窗外呼嘯的寒風(fēng)好像在對著他示威和吶喊。他注意到臥室里一向齊整的床上攤著兩床呈睡袋狀的棉被。
“先搬到我家去住吧。”他愧疚地說。
父親擺擺手:“不用不用!三樓肺癌晚期的李老師還能扛著呢,我們活蹦亂跳的怕什么,多穿點,早點睡,估計再堅持兩天也該供暖了,這項工作市里面誰負(fù)責(zé)啊,要不你給呼吁一下吧?大人還好說,還有幾千個孩子呢?!?/p>
“嗯。”他低沉地應(yīng)承了一聲。
“家里冷,你快走吧,你支氣管一向不好,別感了冒又咳起來!”母親下了逐客令,他也想走了。
走出院子,拐出一條小街就是主干道。走在人行道上,冷空氣從各個角度揉搓著他,把他步伐的節(jié)奏都搞亂了。他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路邊一棵棵舉著禿枝的白楊樹都在盯著他瞅。前面是一個公交車站,站牌像旌旗一樣召喚著他,他決定坐一坐。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坐過公交車了,但還依稀記得這條路上有兩路車都通往他住的政府小區(qū),兒子去北京上學(xué)前,父母就時不時坐這兩路車去看孫子。從父母家出來時他沒有叫車,現(xiàn)在坐公交車是為了避避寒風(fēng),還為了什么呢?
公交車上竟然還有一個空座,雖然坐上去冰涼,但還是暖和多了。到了下一站,又涌上來幾個人,一位頭發(fā)花白,年齡和母親相仿的老大媽費力地挪到他前方站穩(wěn)。他下意識地站起來:“大媽您坐吧?!贝髬岋@然沒想到他會讓座,驚愕、推讓后還是道聲謝坐下了。大媽側(cè)轉(zhuǎn)頭反復(fù)打量了他幾眼,微笑著說:“你長得可真像電視上常出來的周市長,哪都像,簡直一模一樣,不過市長大人可不會坐公交車!是吧?”
大媽的嗓門有點大,他微點頭,面孔有一股血潮涌起,不過他堅信大媽沒看出來。
〔責(zé)任編輯辛 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