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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將”之死

2009-12-08 01:39
章回小說 2009年12期
關鍵詞:上將書記文學

凌 波

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被人們稱做“上訪將軍”,戲稱為“上將”的蒯文學死在了去往國家信訪局接待處的路上,無疑是死得其所。

一“上將”入夢

節(jié)后上班第一天的早晨,山河縣委副書記喬樹立正在睡早覺。“上將”來了,西裝革履,滿面春風,臉上老榆樹皮一樣的皺紋也開了,原本快弓成問號的腰挺得竹竿子一樣直,坐著一輛大吉普,后面跟著一排小吉普,像是他的大軍,很是威風?!吧蠈ⅰ钡能囮犜趩虡淞⒌拿媲巴A讼聛?穿著黑色禮服的司機畢恭畢敬地打開車門,像國賓車隊司機那樣把手放在車門之上恭請“上將”下車。“上將”健步來到喬樹立面前,對他說我要走了。他剛要問你去哪兒?突然刮起一陣狂風,“上將”和他的車隊就讓大風刮走了。他天上地下地找,不見一點蹤跡,他在詫異中驚醒了。

縷縷晨光透過素雅的窗簾散落在寬敞的臥室,把火紅的龍鳳呈祥的鴛鴦被映襯得格外熱烈而溫暖。這是他們結婚時丈母娘陪送的,女兒說俗氣,他們倆則喜歡,說習慣了,離開它蓋別的睡不實誠。喬副書記與夫人一絲不掛相擁而眠,這是這對中年夫婦多年來的生活習慣,只要是在家,不論天熱天涼從來都是一級睡眠狀態(tài),不這樣反而睡不著。

忙了一年的喬樹立,原想借春節(jié)好好休一休,準備一家老小去外地轉一轉,但書記和縣長也想出去,于是他這個副書記只能坐陣了,誰讓他們是正職他是副職了呢,而且還是常務副職。他形容自己的工作是“沒完沒了,沒頭沒腦,沒大沒小,沒黑沒白,沒節(jié)沒假,沒功沒好”,“培土溜縫,砸咔拉堵空,大事請示,小事自定,沒人管的全管,有人管的不亂管,領導交辦的必管”。蒯“上將”說他:“群眾上訪不能推出去不管?!边@是他當泥河鄉(xiāng)副書記、鄉(xiāng)長時蒯“上將”對他說的一句話。那天蒯“上將”找他反映泥河村干部用提留款上舞廳的事。喬樹立雖然剛到鄉(xiāng)里不久卻對眼前這個人并不陌生,縣里的頭頭沒有不知道他的,喬樹立的前任所以調走絕對跟眼前這個豆芽一樣弓著腰、下巴尖得像屯子里老大娘納鞋底子的錐子、頭上沒有幾根毛的老頭有著直接的關系。他本不愿意想蒯“上將”,縣里的干部都說這個人是只報喪的貓頭鷹,被他纏上準沒好事,大清早地夢見他也肯定不會開心的,果然,剛一想到他,煩人電話就響起來了。來電話的是縣委書記郭舉,告訴他蒯文學死了,死在了信訪總局的門外,從中央到省市的領導對此非常重視,要書記縣長立刻飛北京處理善后。

海風輕、海浪柔,海沙軟、海鷗翔,令人心曠神怡,樂而忘返。安詳?shù)劂逶≡诔抗庵械纳胶涌h委書記郭舉的心情被剛才的縣信訪辦主任的一個電話擊得粉碎。他不得安寧,自然縣長和副書記也不能得到安生,他分別給他們掛了電話,他要求縣長立即從山東老家飛北京跟他處理善后,喬副書記組織在家的縣領導協(xié)調有關部門,做好熊寡婦兒子的安撫工作,不論花多大代價都要把他這方面先摁住。喬樹立說要摁住首先得開發(fā)商出血。郭書記對此也是心知肚明,說我知道,一會就給張彪打電話。

喬書記的覺自然就睡不成了,眼前總是出現(xiàn)夢里的情景,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鬼魂一說?他死了,第一時間托夢給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有冤要自己替他申還是自己什么事對不起他了,他來找自己算賬?想來想去這些年自己做的事也沒什么愧對他的,有些事都是他自己作的,怨不得別人,要是找上自己實在是冤枉。

電話鈴又響了,他一看號又是郭書記。郭書記比剛才更加焦急:“你還沒走呢?”他說:“我洗把臉馬上走?!惫鶗浾f:“快點吧,剛才我接到市委書記親自給我打的電話,說省委劉書記過問此事了,還說北京要求省市縣都去人參與調查處理,省信訪辦去一個人,市里去一名公安局副局長,帶一名法醫(yī),縣里除了我和縣長以外,還要求去一名公安局長。一會你讓劉局長今天上午就走,坐飛機到北京跟我會合,我剛跟財政局說好了,支出十萬元錢,讓劉局長帶來?!彼f:“行,我馬上辦?!惫鶗涍€像不放心又囑咐他:“你千萬要抓緊時間整好,絕不能再出婁子!這個蒯文學臨死也不讓我們消停!一定要注意老百姓的反應,抓好輿論引導和矛盾化解工作,一定要搞好穩(wěn)定啊!”

“上將就是上將,不服不行”,喬樹立心中暗想,這個蒯“上將”,還真有些神通,本就是一個農民的死,卻引起了上至省市乃至北京的重視,縣里各階層就不必說了,一定是風和雨早就滿城了。

二拆遷風波

喬樹立知道蒯文學這次上訪為的就是他的情婦熊寡婦的兒子熊天德。熊天德在中心商城后面街面上有一棟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這個地方在縣里是絕對的黃金地段,就像北京的王府井一樣,開發(fā)商狼一樣的綠眼睛早就盯上了這塊肉。最終不出人們的預料,郭書記的小舅子張彪笑到了最后,在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中得此金標。由于張彪和書記的關系自然少不了成為街頭巷議的話題。動遷時按照評估價開發(fā)商給他十五萬,熊天德本來想差不多了,熊寡婦也拿不準,就來請教蒯文學。蒯文學說現(xiàn)在中央的政策是協(xié)議動遷,你要拿住,他們一準能多給你。熊寡婦問要多少合適呢?他說你先要三十萬,然后再跟他討價還價,我的經(jīng)驗是越有挺頭的得的越多。協(xié)議拆遷不成,雙方因此走上對立。其他人家都搬遷了,房子也都扒得亂七八糟,原本擁擠不堪的棚戶區(qū)一下子變得極為空曠破敗凄涼,夜晚時分還有幾分怕人的陰森。熊天德卻成了令政府拆遷辦頭疼、開發(fā)商大動肝火的釘子戶。能動的手段都動了,街道就不必說了,連公安、法院都用上了。法院和公安原本不愿意介入這類事,但張彪的事他們不得不辦,只好硬著頭皮出面組織強拆。強拆那天擺的陣式特別大,動用了十幾臺警車,拉著警笛,用車載喊話器反復強調熊天德違反拆遷法,有關部門依法執(zhí)行強拆,開發(fā)商早已經(jīng)備好的兩臺大鏟車一齊起動,三十個力工手持鍬鎬一擁而上就要強拆。嚇得原本想橫著不讓拆遷的熊天德兩口子哆嗦得連哭都不成調了。

蒯文學得到消息和熊寡婦打個當?shù)厝私小扮畚逅Α钡娜嗆?急匆匆趕來了。

今天組織強拆的三家,政府、法院、公安都是蒯文學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可以說沒有人不認識他,很多人也曾領教過“上將”的厲害,開發(fā)商也知道他是熊天德的后臺,見他來了知道麻煩來了,誰也不敢往前上了。如同一鳥入林百鳥壓音,原本轟轟烈烈的拆遷場面一下子變得令人不可思議地安靜。

“誰是這兒的頭啊?”蒯“上將”踱著四方步威嚴地問。

關于嚴禁強制拆遷的問題各級政府、法院、公安部門都有明確的說法,都知道這樣做不妥,現(xiàn)在又是比執(zhí)法的人還懂法律的蒯“上將”出面,大家都不愿意觸他的霉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愿意當出頭的椽子。此次拆遷的負責人——縣長助理、建設局局長呂梁只好硬著頭皮站出來:“你個老蒯,哪兒都少不了你,又跑這兒?哪門子渾水?”

“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呂縣助啊,我說你這呂縣助助的縣是不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政府啊?”

呂縣助不知他接下來要說什么,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你不是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政府的縣助嗎?”蒯文學把聲音提高了說。他的目的是要引起群眾的反應,魚幫魚,蝦幫蝦,群眾自然向著群眾。果然不出所料圍觀的群眾開始嗡嗡開了。

呂縣助心里有些發(fā)毛,說:“我當然是人民政府的了。”

“既然是黨領導下的人民政府,那就得聽黨中央的,為人民謀福利了!”蒯“上將”比比劃劃地說,“我問你這人民政府,胡總書記在十七大報告中強調指出,要以民為本,關注民生,重點指出要解決好包括土地征用、拆遷中侵害人民群眾利益的問題。你們與開發(fā)商穿一條褲子,強行拆遷,不維護老百姓的利益,是聽黨中央的話、代表人民利益的人民政府所為嗎?今天全縣的父老鄉(xiāng)親眼睛雪亮都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不用我多說什么了。今天我就站在這兒,要拆遷你們的機器就從我身上壓過去?!?/p>

“你這是妨礙公務!”呂縣助說完這句話就后悔了,想收回已經(jīng)晚了。

“好啊,那你把我抓起來呀?你要不把我塞進笆籬子,你就不是小子,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共產黨、人民政府的干部能把我這個阻礙你們侵害人民利益的人怎么法辦了?”蒯“上將”大義凜然、臨危不懼、不慌不忙地從身上的黃書包里取出一個針孔錄像機,“看看吧,這個玩藝可是違法的,違反了治安條例。你們不是沒有理由抓我嗎?我把理由給你們了。你們不是沒有證據(jù)嗎?我這里可全記錄下來了。把我抓起來什么可都齊備了。”他這一咋呼,對方見他這么有恃無恐也搞不明白他到底玩的是那一出,因而不敢輕易出手。雙方你來我往又吵了一會,蒯“上將”口齒伶俐、邏輯清楚,句句咬鐵叨木,再加上群眾起哄式的聲援,這些人還真就不敢動了。公安和法院的人本來就是硬拉來的,單位領導都有話:“不行可別硬整。”都想溜之大吉。呂助理自己做不了主忙拿出手機請示領導怎么辦。領導們像是約好了似的電話一律接不通,他只好硬著頭皮給郭書記打電話。郭書記一聽情況說:“誰讓你們動公安和法院的,老百姓能不憤怒嗎?”呂縣助心想要不是你小舅子我扯這個?還挨一頓訓,我圖個什么呀!放下電話喊了一句:“看什么看,都走開!”扒開圍觀的群眾,率先跳上車一溜煙跑了。其他人一看我們還扯啥呀,紛紛跳上車在老百姓的起哄聲中逃之夭夭了。

蒯“上將”如勝利的將軍一樣背著雙手,望著遠去的車隊得意地笑了。他的身邊,熊寡婦正用那許久未見的含情脈脈的目光望著他,他的心里美滋滋的,想今天晚上她一準會主動鉆進他的被窩。

少動工一天開發(fā)商的損失絕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自然拖不起,于是提出拿出二十萬元解決問題。在后面給熊天德支招的蒯文學勸熊天德見好就收,可見著好的熊天德舍不得收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給三十萬說啥我也不干?!必嵛膶W聽了直搖頭,但沒說啥。第三天熊寡婦的兒子從城里跑來了,說自來水和電都壞了,找人家來修都說修不好,讓他等,還說這一切一定是他媽的黑心開發(fā)商搞的鬼,聽說開發(fā)商是縣領導的小舅子,根子硬咱惹不起,我看就要那二十萬算了。蒯文學說:“你都同意了還來找我干什么?你自己找開發(fā)商談就得了唄?!毙芴斓抡f:“我找來著,那小子又裝上了,說,你不能鬧嗎,還有個后爹能上訪,有能耐你們就使吧,要就十五萬,多一分沒有。”熊天德說:“都僵到這份上了,你軟了他一準硬起來,你先一軟我出面也是白扯,要想多要錢就不能退。”熊寡婦的兒子囔囔唧唧:“咱個平頭百姓能斗過人家嗎?”蒯文學說:“要想斗一是能豁出一頭來,二是不能怕輸,跟當官的斗鬧騰得越大對我們越有利。”熊天德半天沒說出個子午卯酉來。熊寡婦就罵上了:“你個完犢子玩藝,一到真章兒就草雞了。開始你大叔讓你見好就收,你擰脖子不干,現(xiàn)在又要打退堂鼓,你還是小子不是?”熊天德被罵得低下頭一個勁地看鞋尖。

沒過半個月熊寡婦娘兒倆又哭哭啼啼找上門來了,說是昨天晚上來了一伙人把他家的門從外面頂死了,舉著刀和斧子把著窗子不讓他們家人出來,用吊車將他家的房鐵皮蓋吊起來扔到地上,開著車跑了。他才砸開窗戶一家人逃到鄉(xiāng)下找老娘。蒯文學問你們看清是誰了嗎?熊寡婦說你看他那個熊樣,跟他那個死爹似的,就在窩里那點尿,一上真章要屎沒屎要尿沒尿。熊天德尿尿湯湯地說,他們那么多人拿著刀把著窗戶,把門頂?shù)盟浪赖?我能出得了屋嗎?蒯文學說好漢不吃眼前虧,跟這些有權有勢還有錢的主斗得動腦子講方式方法戰(zhàn)略戰(zhàn)術。熊寡婦說兒子:“在社會上闖天下,你得多跟你叔學著點?!庇终f,“這事還得他叔你給孩子拿主意?!彼f:“事到今天怕是沒有用的。我說過,事小了,這些當官的根本不在乎,得把事搞大,這些當官的才害怕。當官的一害怕,他小舅子就好擺平?!毙芄褘D說:“你就說咋整吧,我一個寡婦,他又不出頭,能有啥咒念?!?/p>

蒯“上將”起身倒了兩杯水,一杯給了熊寡婦,自己端著一杯也不喝在地中央來回踱步,一雙眼睛始終盯著天花板,陷入深深的思考。走了至少一刻鐘他突然停了下來堅定地說:“該是我出馬的時候了。”

三明修棧道

蒯“上將”死了,喬樹立想元旦前剛剛出臺的上訪包保責任制有明確規(guī)定,自己的處分是跑不掉了,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他覺得氣憤,可又有苦沒處說,打掉牙往肚子里吞。喬樹立按責任分工原本不包蒯文學,強拆的問題發(fā)生的當天郭書記點名讓他包,他心里不愿意可還得硬著頭皮往上頂,誰讓人家是一把手了呢,而且人家也沒什么惡意,絕對是相信自己能把這件事辦好,喬樹立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出這么大的婁子。

喬樹立對蒯“上將”非常了解。那是六年前,他剛接任泥河鄉(xiāng)黨委副書記、鄉(xiāng)長一職不久,春節(jié)慰問老干部,走訪貧困戶。他在自己慰問對象名單中見到了蒯文學的大名,名字后面既沒標老干部,也沒標貧困戶,他問政府辦公室主任,這個人是干啥的?辦公室主任樂了,這種樂讓他說不明白是神秘、苦笑、幸災樂禍還是笑他連這么大的人物都不知道的無知:“他可是個大人物,蒯‘上將聽說過嗎?”他對辦公室主任的笑很反感,努力使自己表現(xiàn)出很不以為然地說:“我當是誰呢,今天正好會會他。”他真想見識見識這個人物到底是什么模樣,上訪還訪出功勞來了,過年過節(jié)還得他這個鄉(xiāng)長去給他燒香。

蒯文學的院子寬寬大大,甬道打掃得連個草刺都見不到,院中心樹立起了兩個三丈高的燈籠桿,桿頂上綁了貼上小彩旗子的長青松,屋內更是窗明幾凈。蒯文學穿著一件紅色毛衣正坐在炕頭看電視,見他們進來也沒動地方,說:“來了?”政府辦主任介紹說:“這是鄉(xiāng)長。”喬樹立自我介紹說:“我叫喬樹立。”蒯文學連座兒都沒讓說:“聽說了,從科委副主任崗位調過來的,大學生?!眴虡淞⒑荏@奇:“你知道我?”蒯文學說:“坐吧。我可跟你說,咱們鄉(xiāng)二萬五千六百口人的幸??扇稣讨隳?小伙子擔子不輕啊,鄉(xiāng)下工作不比機關,要俯下身子,扎扎實實地為老百姓謀福利,老百姓才會擁護你?!眴虡淞⑾肽闶钦l呀,這么跟我說話,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縣委書記,最次也是前輩鄉(xiāng)黨委書記。他不想跟他扯這個就說:“馬上就到春節(jié)了,高書記讓我代表鄉(xiāng)黨委、政府,來看看你?!闭f完把信封遞給了他。他本來想說看望和祝你節(jié)日快樂的話,看到他這樣,又想起了他的上訪身份覺得他不配自己那樣,就沒說出口。人家連個謝字都沒說,他更感覺自己沒說是對了。更讓他受不了的是他接過信封當著他的面打開不算,還說了一句讓他至今難以忘懷的話:“去年是書記來的,拿了一千元;今天是你這個鄉(xiāng)長來的,拿了八百。你這職務沒人高,拿的錢也沒人家多。”氣得他強忍著在屋里沒有罵出口來。

喬樹立對于這樣一個高手哪敢疏忽大意,接到任務后立即組織信訪、公安的領導和泥河鄉(xiāng)書記鄉(xiāng)長召開會議研究對其落實包保責任制,明確縣里他包,鄉(xiāng)里由鄉(xiāng)長和書記兩個人包,以書記為主,公安、信訪全力配合,鄉(xiāng)鎮(zhèn)負責組織對其二十四小時死看死守,發(fā)現(xiàn)其有走的苗頭及時上報,信訪辦負責通過關系與中央、省市信訪部門進行溝通,一旦發(fā)現(xiàn)蒯文學立即將消息反饋回來,公安部門備足警車、警力隨時準備出動,財務部門準備五萬元錢放到鄉(xiāng)鎮(zhèn),隨時可以支取。他還明確了行動的方針:一勸阻,就是勸他不要訪了,一旦發(fā)現(xiàn)其走了要全力勸回;二強帶,就是勸阻不住強行帶回;三是拘留,帶不回來以違反信訪條例的名義就地宣布治安拘留。他再三強調無論如何也決不能讓其造成進京上訪。

喬書記剛開完會就接到報告說蒯“上將”沒了,看來他是掌握了政府工作的規(guī)律,利用他們開會布置任務之機先行動了。他立即命令各有關人員按方案進行攔截,根據(jù)他對蒯文學的了解,他分析蒯文學的目標肯定是北京,于是在通往京城的鐵路、公路都重點派了人手,通往省市的咽喉也沒有放松,都有專人把守。大約上午九點半市信訪辦來電話說門口發(fā)現(xiàn)了目標,但一閃就不見了,他立即組織在市里的監(jiān)控人員向市信訪辦集中,同時派泥河鄉(xiāng)黨委書記和公安局副局長帶隊,火速向市里開進。十一點他又接到在省信訪辦門口蹲守人員的報告,發(fā)現(xiàn)蒯文學在信訪接待窗口登記上訪。他問消息準確嗎?對方回答說是親眼看到的,還有上訪登記表為證差不了。他問現(xiàn)在他在哪兒?回答說轉了一圈人就不見了。他立即組織人員直接去省里圍堵。放下電話他突然明白了這老家伙在跟自己玩貓捉老鼠,他是虛晃一槍,真正的目的還是把攔截人員調開,然后去北京。他立即打電話指示控制進京重點人員一律不準動,已經(jīng)動了的要立即返回,重點是防止其進京。

派出去的人到市里、省里折騰了大半天一點蹤影也沒有,蒯文學像是蒸發(fā)了一樣。喬書記心頭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立即給郭書記報告了情況,說搞不好蒯文學已經(jīng)去了北京,實在不行就派人去北京。郭書記說這老家伙不干特務真是屈才了,該怎么整你看著辦吧。他立即指示泥河鄉(xiāng)書記和公安局負責此次行動的副局長,帶兩名得力干警做好飛北京的準備,他電話一到立即上飛機。

他等到十二點又分別給各路人馬打電話最后詢問一遍情況,都說沒見蒯文學的蹤跡,他斷定人已經(jīng)走了,拿起電話打給泥河鄉(xiāng)書記,讓他們立即出發(fā)。正在這時門開了,眾里尋他千百度的蒯文學竟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門口?!澳?你怎么來了?”他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舉著電話整個人都傻了。

蒯文學也不用讓,自己坐到了沙發(fā)上:“叫他們回來吧,瞎折騰啥?”

“你呀你!”自己指揮一幫人折騰半天,人家反倒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你的面前,喬樹立真是哭笑不得。

“什么?”電話那頭泥河鄉(xiāng)書記也聽蒙了。

“啊,你們回來吧,對,不去了,都回來,對,都回來?!?/p>

“你想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干嗎?”蒯文學說。

喬書記看了他一眼:“你是想告訴我你上訪的本事大,蒯‘上將絕非浪得虛名,你想上訪誰也攔不住,是不是?”

“我就說嘛,整個山河縣就你喬書記配跟我PK。”

“你很得意是吧?”

“你不承認這個回合你輸了嗎?”

“我為什么要不承認呢?”

“失敗乃成功之母,只有敢于承認失敗的人才是英雄大丈夫,才能令對手尊重?!?/p>

“你以為自己勝利了嗎?”

“你是說我沒去北京嗎?我認為沒去和沒去成不是一個意思。我的目的是解決問題,壓根就沒想去北京。我這么說你是不是特別失望?”

“你難道想否認自己想去北京嗎?”

“北京是全國人民的首都,我是人民當然想去了。”

“這么說你不想否認了?”

“我也沒有否認,我說了我的目的是解決問題?!?/p>

“好啊,那咱們就談談吧。不過不是咱們倆,要把雙方當事人都叫到一起談,開發(fā)商的事我做不了主,熊天德那方據(jù)我所知你也做不了主。”

蒯文學終于閉上嘴。

雙方的協(xié)商進行得非常不順。郭書記三次給張彪打電話力勸其退一步,張彪退到二十五萬再也不肯退了,郭書記說你要不聽我的你的事以后我再也不管了。張彪說我再退連我都得賠進去,我的這單生意是我公開競標得來的,沒借你這個書記什么光。郭書記說你以為你是誰呀?把電話給摔了。蒯文學也勸熊天德差不多就行了,別自行車要不著整一腦袋包。熊天德兩口子見好就追求更好,咬死了三十萬差一分不行。幾個回合下來已經(jīng)到了臘月二十三了,看來年前是談不下來了,喬樹立指示呂縣助安排好了,不行就過完年再談,雙方當事人也都同意了,只有蒯“上將”堅持要年前把這個事結了,別人都覺得這樣僵下去不如借春節(jié)大家冷靜冷靜,過了年再坐在一起商議,他一個人的意見終究成了服從多數(shù)的少數(shù)。

雖然談判休會了,但對“蒯上將”的監(jiān)視卻一點也沒有放松,喬書記組織節(jié)前最后一次會議重點強調要加強對“蒯上將”的監(jiān)控,要求每天一報告。每天接到的報告都是正常,可蒯“上將”是怎么走的呢?

喬書記給泥河鄉(xiāng)張書記打電話問他蒯“上將”怎么樣了?回答是一刻也沒離開視線。喬書記火了,你他媽的這官是怎么當?shù)?人都死到北京了,你還一刻沒離開視線,你馬上把三十晚上負責監(jiān)控的那幾個人都帶我這來。

按照精心設計,年三十那天晚上天還沒黑熊寡婦就端著一蓋簾餃子,左躲右閃地鉆進了蒯文學家。蒯文學早把菜做得了,兩個人煮完餃子擺上八仙桌坐在炕上,你一杯我一盞一直喝到半夜,兩個人一起放了鞭炮,回到室內拉上窗簾。監(jiān)視的人員還罵了一句:這兩個老不正經(jīng)的。他還把這個情況當笑話講給了來接班的同志。負責下一班的同志說大約十二點多,“熊寡婦”從屋里出來,兩人在門口還親熱了半天,然后才戀戀不舍地分了手。其實是兩個人換了衣服,男扮女裝再加上天黑監(jiān)視的人根本分辨不清。蒯文學離開屯子直接去了火車站。為了不引起監(jiān)視人員的注意,接下來的幾天熊寡婦始終沒有離開過他家,監(jiān)視人員看到的那個弓著腰、穿著大衣、戴著大狗皮帽子捂得嚴嚴實實每天天一擦黑出來收煤、抱柴的“老頭”其實是熊寡婦。

喬樹立打心眼里佩服他這手玩得漂亮,他在心里真切地希望這不是蒯文學人生的謝幕演出。但事實是無情的,這最終成了這位傳奇上訪人的絕唱。

四寡婦門前

早晨起來,熊寡婦接了個奇怪的電話,她不吱聲對方也不吱聲,剛放下電話又來了。反復了幾次,她生氣了罵了一句你裝他媽的什么犢子,對方并沒生氣,說你是熊寡婦吧?我找蒯文學有事。她知道這一罵露了底,他走時再三囑咐她接電話一定要先聽對方說話,認準了人再說。她像被蝎子蜇了一樣丟下了電話,她怕她泄露了天機,壞了他的秘密,也壞了兒子的事。她心“撲通撲通”地跳了半天,覺得肚子里空落落的,用爐子煮了一盤凍餃子,吃了兩個又覺得吃不下去,心里慌慌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不覺間她扮成他的樣子在這棟房子里住了足足十天,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走了整整十天了。頭兩天他天天都向自己報告平安,這兩天突然就沒了消息。她忍不住打他的手機,手機每次都顯示開機卻總是沒有接。她的心就更不落底了,總想著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又想到剛才那個電話心里就更加刀絞磨亂的。她給兒子打電話問有沒有他蒯叔的消息,兒子說沒有,但告訴她跟開發(fā)商的協(xié)議達成了,開發(fā)商連個屁都沒放就給了三十萬。她說那一定是你蒯叔這次上訪有成果了。兒子不冷不淡地說,事都辦完了讓他早點回來吧。熊寡婦聽兒子這副腔調心里很生氣,說:“你叔為了你的事可沒少費心,從你的工作到你拆遷,哪件事不是你叔給你操持成的,咱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兒子沒吱聲,兒媳婦的嘟囔聲讓她聽了更加生氣——她給兒子打電話或者說話她總是在兒子旁邊豎著耳朵聽音,時不時地插上兩句,常常因此演變成婆媳之間的唇槍舌劍。媳婦說:“還要我們養(yǎng)他老咋的?”她火了:“你那個老婆在嘀咕什么呢?”兒子天生老成,兩邊都得罪不起,忙岔開話說:“我還要去銀行把開發(fā)商給的折子密碼改了?!彼€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懂事的兒媳婦,兒子把電話掛斷了,氣得她“叭”地把話筒摔了。

兒子這樣對待他蒯叔在她看來絕對是忘恩負義,甚至于就是大逆不道。

那年秋天的天氣特別怪,三天兩頭一場雨,下過雨日頭爺就出來。這樣的天氣正適宜蘑菇的生長,榛蘑、油蘑、猴頭蘑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人們都忙著成袋子成筐地往家運,家家院子里都曬得沒有下腳的地方,整個村子都彌漫著蘑菇的清香味,十里八村都聞得見。熊寡婦跟著丈夫老熊也去山上采蘑菇,老熊說跟村里人扎堆撿不到好洋落,堅持自己獨來獨往,果然每天他們都比別人收獲得多些,那天他們又尋得一處別人沒采過的好地方,清一色的榛蘑,又肥又大直往手上撞,你想不采了歇會喘口氣都不忍,離晌午大老遠呢、兩個人帶的四個絲袋子、兩豬腰筐都裝得滿滿的。老熊說忙活累了,吃了再下山。她說天還大早呢,回家里做點熱湯熱飯吃多好,省下這兩張餅明個兒子上學好帶晌午飯。老熊不高興了,說我都餓得挪不動地方了,你還心疼兩張餅,別人家的孩子都下地干活了,你一個勁架弄他念書,念書能當錢花?一個莊稼院孩子識幾個字就得了,你還指望他成龍成鳳不成。她讓他磨叨得心煩,從筐底掏出被塑料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兩個大發(fā)面餅,全扔給了他:“快點用餅把你的嘴堵上?!崩闲芤膊簧鷼?一邊取餅一邊說:“吃一口得一口,吃一頓賺一頓。”

她吃餅是撕下一塊一塊地吃,老熊是一口一口咬著吃,而且特別注意咬的形,今天他想咬出個月亮,一邊創(chuàng)作還舉到她面前讓她看,這是十三的月亮,你看看這個像不像初十的月亮。

“都多大人了,連點正形都沒有。”她賭氣把臉扭到一邊。

老熊的月亮剛創(chuàng)作到初七,兩只大熊就出現(xiàn)了。老熊先發(fā)現(xiàn)的,媽呀一聲起來就跑。她剛看清是熊,前胸就挨了熊一巴掌,整個人飛出去足有兩米遠,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胸口的衣服和肉生生地被撕下了一塊,血流不止。她也顧不了,掙扎著想爬起來。熊又撲過來,笨重的身體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上,壓得她喘不上氣來。她本能地用手一通亂抓亂推,熊竟然不動了,她的思想也開始有意識了,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抓撓的是熊的卵子,原來這是一只正處在發(fā)情期的公熊。她想這熊既然也騷性自己就有救了,立刻用力揉搓起來,這個辦法果然很靈,三揉兩揉熊的下身就有了反應……熊忘記了吃她,吐著長舌頭,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又腥又臭的哈喇子全都流到了她的臉上。

她知道這么下去不是辦法,推又推不動,跑又跑不了,老熊被另一只母熊不知追到哪去了,根本指望不上他來救自己,只能是拖一會是一會了。

母熊回來了,見公熊把一個母人壓在身下犯騷很是生氣,“嗷”的一聲撲向了公熊,公熊急忙閃身躲開。母熊更生氣了,又撲了上來,公熊又一閃身躲開。就在母熊吃醋找公熊算賬時,她連滾帶爬哭著叫著向山下跑去。

她帶人拿著家伙尋上山來時兩只熊正圍著老熊的尸體吃得正歡呢。人們連喊帶叫總算把尸體從熊口奪了下來,但已經(jīng)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她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他們家這個事自然成了傳奇,她從熊的屁股底下逃生的那一手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說她有一手祖?zhèn)鞯拿钍?任何男的、公的動物只要她手一搭立刻讓你快活得如神似仙,任由她擺布。此信兒一出,一些市井之徒明里暗里對其輕言挑逗動手動腳,熊寡婦對其是連打帶罵,祖宗八代都給人家罵個到。有些村干部借口關心她,摸摸索索的,她臉呱噠一下撂下來,那些人自然討個老大沒趣。一來二去人們都曉得了她的厲害,自然也就不敢再討這個厭。日子歸于平靜,難處也就來了,最讓她頭痛的是孩子的學費沒有著落。小學校長是老熊的遠方姨的兒子,論起來是親戚,老熊活著時兩家人年了節(jié)了還有走動,老熊一死他竟然也想占自己的便宜,她拿搟面棍把他掄出了門。這小子想利用天德上學的事拿住她,真是錯翻了眼珠子,老娘就是要賣也不會賣給你這種畜牲的。

她跟別人借,人家眾口一詞地說院子里蘑菇賣出去才有錢。她知道人家是怕她還不上,不敢借給她。村里三十二戶人家,最后只剩下蒯“上將”,她之所以沒去他家借的原因是他剛從笆籬子里出來,更主要的是他的女人離開他去上海兒子家了,跟他雖然沒辦手續(xù)但村里人都知道他們離了,一個寡婦跟個光棍來往她怕招來閑話,要不是走投無路她是不會踏進他的家門的。她最初想:自己走的腳正,誰愛嚼舌頭誰嚼好了。

蒯“上將”聽完她的敘述從兜里掏出一百元錢說:“孩子上學是大事,先把孩子的學費交上?!彼绱送纯炝钏芨袆?說:“五十就夠了?!彼f:“拿著吧,交完學費還不得給孩子買幾個本子、筆什么的。”她接過錢半天不知說什么好,連謝字都沒說轉身要走。蒯“上將”突然叫住她。這一叫她的心慌了,首先想到他如果撲向自己該怎么辦?

“你的事應該找政府討個說法。”他說。

“啥?”她問。

“我是說你應該找政府討個說法?!?/p>

“我找過鄉(xiāng)上,鄉(xiāng)上給了五百元的困難補助。”

“他們應該賠償,不是補助?!?/p>

“山牲口傷了人政府管得著嗎?”

“大妹子,你就信我一次,他們不但管得著還要認真管,國家有法的?!?/p>

熊寡婦將信將疑去問村書記,快七十的老書記說搞不太明白,但從古到今哪朝哪代也沒聽說過這事,估計現(xiàn)如今也沒有這個理。她又問了很多人,都說老蒯蹲大獄沒蹲夠,得了上訪病了,不可能有這宗事,她灰心了,把這事放下了。這事一晃過了小半年她上鄉(xiāng)里取困難補助,碰上老蒯,她想借人家的錢還沒還呢,剛到手的六百元錢,還沒捂熱就被村書記的老婆拿走了五百,她男人從山上拉到火化場的車錢,還有找人幫抬尸體的飯錢是書記給墊的,人家老婆是瞄著她腳跟腳跟來的。她想他是不是也是瞄著她來的,要真是這樣可就不好說了,她原本打算有錢先還他的,自己一個寡婦老欠著一個光棍的錢她怕招閑話。有了錢不還,人家要是要她真不好意思說不給,欠人家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心隨著他的走近而跳得越來越厲害,她太怕他提錢的事了。走個對頭碰她點了點頭,錯過身想早點離開,盡量不給他張嘴的機會,她剛走出兩步,他叫住了她。她想這下壞了,欠錢不還,還想躲開,一定是他看透了她的心思,想要直截了當?shù)匾?。這可怎么好,還是主動說吧:“大哥,你的錢……”他笑了,打斷了她,說:“我一個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什么時候還都行?!甭犓@么一說她更加不好意思了:“那,那……”她想說那就等兩天,又覺得說不出口。他說:“政府給你的補償給了多少?”她想說沒去,又覺得傷了人家一片好心,只好撒謊說:“沒倒出工夫去呢?!彼謽妨艘宦?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是不是不相信我?”她說:“哪兒呀,不是,是我自己不想討麻煩?!彼f:“你要不想要,寫個委托書,我替你要?!彼f:“我知道你有能耐,可這事跑也是白搭錢,再說我手頭連路費都掏不起。”他說:“要不這樣,我們說好了,我給你要,要來錢我們對半分,要不來錢路費算我的。”她想要回來更好,要不回來自己也不用搭草料錢,就同意了,兩個人還正兒八經(jīng)地簽了合同。她本來就不抱什么希望,有一打無一打的沒往心里去,過了有半個月,突然從縣里打電話到村長家讓她馬上去縣林業(yè)局領錢。

蒯“上將”在林業(yè)局門口接她一起上了樓,他讓她簽字她就簽字,他讓她接錢她就接錢,他讓她放包里她說還是放你包里吧,這么多錢丟了咋整。他說沒事,光天化日的,再說了還有我呢。他把錢放進了她的包,他領她來到旅店她就跟著來了。進了旅店她摸著包問:“這么多錢是多少啊?”他說:“你不是剛查了嗎?八萬二,要不你再數(shù)數(shù)?!彼⌒囊硪淼厝〕鲥X重又數(shù)了起來,他說:“不用數(shù)了,差不了的。”她抬起頭問:“你一說要他們就給了嗎?你是怎么要到的,這么多?”

他一臉的苦笑說哪那么容易啊?從包里取出一些報紙、文件還有書說:“看看吧,這是《野生動物保護法》寫得明明白白:野生動物傷害人畜,必須由各地政府給以補償。這是有關規(guī)定,都是說他們得給咱們補償?shù)?還有這些報紙都是外省處理野生動物傷人、禍害莊稼的。”說起他上訪的事他立刻變得眉飛色舞,“知道嗎,這些就是我這些天給各級政府上課的教材,市縣領導文化功底太淺聽不明白,我也懶得對牛彈琴,直接干省里給他們講,你還別說一級是一級的水平,人家一聽就明白了?”她被白話得入迷了,追問:“省里人答應給了?”“麻煩來了?!彼男囊怀?“怎么了?”他接著說:“這人沒文化吧你跟他整不明白,這人一有文化又不好整。我到省林業(yè)廳一說,人家說野生動物傷人政府給賠償那是必需的,可你這個事不好弄了,你是個懂法的人應該明白呀,法上明文規(guī)定:野生動物造成人身、財產損害,符合取得補償條件,受害人要求取得損害補償?shù)?應自受損害之日起5日內向市縣級補償管理機構提交補償申請書。你這事都過去快半年了才提出來可不好辦了?!彼焙蠡谡f:“哎喲媽呀都怨我,早聽你的就好了?!彼f:“沒事,人家不說我是‘上將出馬一個頂仨嗎,我當時樂了,說你這個同志懂法,我從鄉(xiāng)里到省里終于碰上明白人了,看來食肉者不一定都鄙?!彼唤獾貑?“什么食肉……鄙?”他更得意了:“啊,這是古文,意思就是當官的人目光都短淺。我說你既然懂法律知道應該賠償就好辦,政府的文件中明確規(guī)定,補償申請書遞交確有困難的,可以口頭申請,由接受申請的機構記入筆錄。我們雖然沒寫申請,但事發(fā)之后就跟鄉(xiāng)政府口頭申請了,至于他們做沒做筆錄那是他們的事。我們老百姓管不著那段。那個人當著我的面就給喬鄉(xiāng)長打了電話,喬鄉(xiāng)長證實確實有這么回事。他還敢不給我?”熊寡婦很詫異:“我找人家鄉(xiāng)長時只說要補助的事沒說補償啊?”他恍然大悟:“我說喬鄉(xiāng)長在電話里怎么老半天沒說話呢。”“他怎么還替咱們說話呢?”“我明白了,喬鄉(xiāng)長肯定是見你困難能得點是點,看來還是好官多呀,以后咱可不能恩將仇報?!边@也是他多年來從不為難喬樹立的起因。

熊寡婦很感動,點了一半錢說:“大哥,這錢能要回來多虧你了,要不我一分也要不回來,說好的一人一半,給你。”他說:“你一個人帶個孩子不容易,比我更需要錢,你就把我這幾天的盤纏錢給我得了?!薄澳挠心敲崔k事的?!闭f著就把錢往他手里塞,他一個勁往外推,一個真心給,一個打定主意不要,兩個人推來推去就抱到了一起。一個光棍一個寡婦,干柴烈火自然是燃燒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就連門什么時候被打開的、警察什么時候站在床前的兩個人都渾然不覺。

警察如獲至寶:“人正在搞,桌上有嫖資,人贓并獲,‘上將這回你還有啥說的?還是先跟我到局里辦個賣淫嫖娼拘留證吧?”

熊寡婦嚇得哆嗦成了一團,捂著大被連頭都不敢露。蒯文學一點都不害怕,用手在被子里撫摸著她光滑的后背,安慰她,不讓她怕,對警察說:“咋辦,你也得讓我們穿上衣服再辦吧?”警察說:“誰不讓你們穿了?”他說:“我倒無所謂,可你們三個大男人看著一個女人穿衣服,好嗎?”三個警察無奈走了出去。穿上衣服,他對熊寡婦說:“不管怎么問你啥也別說,只管哭。”門口的警察一聽要麻煩,一起闖了進來。他態(tài)度全變了,把眼一橫:“你們來干什么?”三名警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抓你們賣淫嫖娼的狗男女?!薄罢埬銈冏⒁庥迷~,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我可以告你們誹謗。我們倆穿得整整齊齊的在這兒查錢,犯了你們哪家的法了?”警察火了:“都人贓并獲了,你還跟我們整事呢?你真拿自己當‘上將了?我就不信你今天能逃出我們的手心?!本彀阉麄兎謩e關在兩個房間里一頓審問,熊寡婦一個字沒說就是哭,蒯文學比警察的話還多,一口咬死了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還理直氣壯地說,“我不告你們損害我們的名譽權就算便宜你們了。查的錢是剛從林業(yè)局領的補償款,錢不是我的,是她的……”警察打電話一了解錢確實是熊寡婦剛領的,沒辦法,只好罵罵咧咧地走了。他也不含糊,頗有風度地沖人家擺擺手:“慢走啊,不送了?!?/p>

五愛路彎彎

喬樹立走進辦公室,秘書告訴他,呂助理、公安局政委、信訪辦主任,還有張彪都在等他。他說你先讓呂助理過來。秘書一開門張彪就進來了,說:“我就一句話,說完就走?!眴虡淞⒖床粦T他趾高氣揚的小人得志的勁,但礙于郭書記的面子又不好說什么。張彪咋咋呼呼地說:“你說我這不是沒卵子找茄子提拎嗎?現(xiàn)在有錢是大爺,手托著錢咱到哪投資不是上帝啊,非得在山河這受這個罪,不知道的好像我沾了郭書記什么光似的,豈不知……你說這大頭錢讓我花的,三十萬啊,打水漂了,連個響也沒聽到。”喬樹立想,就憑你,沒有郭書記你要飯能找到門就算不錯了,跟我這兒裝人:“找我有事嗎?你姐夫可給我安排一大堆活等著呢。”張彪討了個沒趣:“也沒啥,我就是來告訴一聲,該我做的我都做完了?!彼€想說什么,喬樹立說:“那好,我就不留你了?!?/p>

呂縣助和信訪辦主任帶來了向市信訪辦匯報的材料請領導把關。他說這個材料寫得基本可以,但是兩家簽訂協(xié)議的時間應該是剛才的事,怎么提到年前了呢?呂縣助說這是郭書記的意思,可以證明蒯文學的上訪跟這件事沒有關系,他是借上訪給政府施壓想弄幾個錢,這樣縣委、政府就主動多了。喬樹立覺得人都死了還整這個,別說什么黨性原則了,就是感情上也說不過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這個必要嗎?”他話一出口呂縣助和信訪辦主任兩個面面相覷,他又加了一句,“既然郭書記這么定的就這么報吧,郭書記是為了全縣?!?/p>

劉政委匯報說市局來電話,要求縣局查一下“上將”的社會關系,重點是誰跟他有仇,排查一下有沒有他殺的可能。喬書記剛要說出自己的意見,又覺得他們局長也許早就跟郭書記匯報了,郭書記已經(jīng)有了指示,就說:“你的看法呢?”劉政委說:“剛才我跟局長匯報了這個事,局長說郭書記說,查是一定要查,但要注意影響,悄悄地調查。”喬書記微微一笑:“那你們就按郭書記的指示和上級的要求開始調查吧?!?/p>

喬樹立覺得郭書記讓把時間改為年前這件事有點畫蛇添足,搞不好要出麻煩,他拿起電話問呂助理:“時間這么改熊天德將來能不能反咬一口啊?”呂助理說:“這個事我也想到了,郭書記堅持說沒問題。我又跟熊天德砸問了再三,告訴他,一旦他要反悔拆遷合同同時作廢,他什么也得不到,他表示決不會反悔?!笔乱阎链藛虡淞]再說什么,但心里很不舒服,想一想蒯文學這輩子也實在是不容易。他的風光、他的倒霉,包括他坐牢都跟上訪有關。

年輕時的蒯文學高中畢業(yè),要是允許高考他鐵定是個大學生,長得也很有男人味,嗓門兒特亮,是鄉(xiāng)里業(yè)余農民宣傳隊的骨干,他演的李玉和比起縣劇團的一點都不差,要不怎么能和演李鐵梅的上海知青“臺上叫爹、臺下叫哥、晚上鉆被窩”呢?公社二把手的兒子也看上了鐵梅,領著一群紅衛(wèi)兵把他倆堵了個現(xiàn)行,說他耍流氓、搞破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給他掛上破鞋游了兩天街,巴掌撇子地“教育”了他兩個晚上。在他寫出了深刻的認罪書后將他放回了家。他走到半道就跑到了地區(qū),路過辣椒地里還特意揪了兩個紅辣椒,找個沒人地方用辣椒在身上一頓搓,胳膊、腿、肩上沒傷的地方全都“血印”了,大冬天的赤裸著上身直挺挺地跪在地區(qū)行署的大門口,兩手舉著狀子見人就喊冤:一告二把手和他兒子破壞他和知青自由戀愛,破壞婚姻法;二告二把手和他兒子破壞毛主席的知青政策,不讓女知青在農村找對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讓知青扎根農村一輩子;三告二把手和他兒子有軍閥作風,對革命群眾大打出手,造成他遍體鱗傷。專員大為震怒,責成地區(qū)革委會成立專案組進行調查處理。結果二把手被免職直接送進了“五?七”干校,他的兒子也被縣公安局帶走了。在專案組劉組長的主持下他和鐵梅穿著新衣新襖,胸戴毛主席像章,手握紅寶書舉行了革命婚禮,婚禮的大照片還風風光光地上了地區(qū)的報紙。這是他上訪的處女秀,上訪方面的天賦初次展現(xiàn)便大獲全勝。

接下來的日子對他來說是快樂的,農時勞作,農閑唱戲。鐵梅的肚子非常爭氣地給他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寶貝,兩個孩子不但生得美而且比屯子里的孩子都聰明,南北二屯的人都說是南北雜交的優(yōu)質成果。三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作為一個農民他的心里既甜蜜又滿足。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社會主義無限好,咱的小日子無可無可的?!边@樣的快樂時光一晃過了六年,一聲春雷粉碎了“四人幫”,祖國大地蕩起了知青返城潮。鐵梅也想回去,但最初的返城政策是在農村結婚的不行。為了返城,那些在農村扎根的知青紛紛斬斷了根,做了南飛的大雁。那段日子鐵梅整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沒事就望著一雙兒女落淚,他知道她的心飛了,她的魂也飛了。一天早晨,他叫她早點起來,讓她和孩子把過年做的新衣服穿上,說是領他們上縣城逛逛,她說身上沒勁不想去。孩子們一聽上縣城一個個歡天喜地的,一人拉著她一只手一直把她拖到了汽車站??h城本來就沒多大,不到一個鐘頭就逛完了。他領他們在國營照相館照了一張全家福,然后走進一家飯店,專揀好的點。她說他:“你不想過日子了?”他樂了說:“這些年苦了你這大城市的人了,今天咱們一家也開開洋葷?!背酝觑埜锻赍X他讓兩個孩子在飯店等著,拉上她來到了縣民政局,把鄉(xiāng)里的、村里的介紹信還有結婚證往桌上一放,說我們辦離婚。她遲疑了,說我舍不得你和孩子。他說我信,但為了兩個孩子和你的幸福我們離。她說我先走,安置好了你就來找我們,咱一家四口不能分開。他說怎么都行。

鐵梅倒是重情重義,返城后不到半年就在電表廠找到了工作,然后就打電報讓他去團圓。他一到大上海才知道什么叫土包子進城,啥啥都蒙。大量的知青返城造成就業(yè)壓力大,他根本找不到活干,上車站扛大個實在太累,他連一個上午都沒挺得過去就逃了回來。一家四張嘴吃和穿就靠鐵梅的四十二元學徒工資,怎么精打細算也是杯水車薪捉襟見肘。鐵梅家二室一廳,鐵梅的哥哥一家三口早就占據(jù)一間大一點的,他們四口擠在另一間六平米的小屋里,換個內褲都不方便。鐵梅的父母只能住客廳。時間一長大人孩子難免磕磕碰碰,特別是生活習慣更讓他感覺別扭,處處遭人嘲笑。他一狠心離開他們娘兒仨回了山河老家。

六訪路彎彎

村長老婆總是扯著個大鵝脖子喊“大花”的克郎豬把蒯文學家自留地的土豆當了點心,他找村長評理。村長說花豬多了,我家的大花一直關在圈里根本沒出去禍害人,他沒抓住人家豬自然理論不過人家。他心里憋氣,暗中蹲守,果然吃饞了嘴的大花又來了,被他堵了個正著。豬不肯當現(xiàn)行,又很有心眼兒不直接往自家跑,他怕像上回似的,他一進村長家,豬已經(jīng)從另一條道先回圈跟沒事豬似的睡大覺,情急之下他揀起一塊石頭砸向大花,正中大花的后腰,大花嗷的一聲幾個高就躥進了旁邊的包米地。他又找到了村長家,村長老婆一看豬在圈里來了勁,張口就罵他冤枉他們家大花,他也不分辯,扭頭就走開了。第二天太陽剛上村口的老榆樹梢,村長的老婆就打上門來,說他們家豬被他打掉了腰子都不能站起來吃食了,要他賠豬。他也不生氣,樂哈哈地說昨天我找你們家的時候,全村的人都看見了,你們家的豬在圈里睡得呼呼的,根本沒出圈禍害人,我怎么傷著你們家的豬了?村長老婆一咋呼圍了一堆人,村長老婆啞吧吃黃連有苦難分訴,只好罵罵咧咧地回家找自己當權的男人整治蒯文學。

村長是鄉(xiāng)一把手高書記的小舅子,高書記是縣公安局長陸君的小舅子。村長找姐夫,姐夫又找到姐夫的姐夫,公安局長一個電話,派出所兩臺警車八名干警全部出動,從被窩里拎起蒯文學,咔嚓一聲戴上手銬,推上警車咣當一聲關上車門,拉響警笛飛馳而去。蒯文學的謊言哪經(jīng)得起警察的認真負責再加上手段,兩三個回合下來他就在認罪書上簽上了大名,交了五百元賠償,還有二百元治安罰款,經(jīng)過一宿的“教育”后放回了家。受了窩貶的他本想趁著天還沒亮悄悄地回家,沒想到村長老婆正領著一群人在村口等著羞辱他,搞得他比在派出所里還狼狽,他真想跳到村邊的大坑里沁死算了。他最終沒有跳河還多虧了村長老婆的一句話:“命不小啊,咋沒讓警察搓搓死你?!彼幻ü蛇€真有些疼,他想我他媽的打壞了人家的豬不對,你警察刑訊逼供打傷了人自然比我打傷了豬更不對,有了這一條咱們走著瞧,看誰能笑到最后。他不理會村長老婆,用鼻子哼了一聲,這事證據(jù)第一,趕早不趕晚,索性家也不回了,轉身踏上了漫長的上訪之路??h委書記焦洪雨新官上任堂口清,一心想找個“赤壁”把三把火燒得驚天動地,一舉奠定自己的執(zhí)政基礎。望著他身上紅得發(fā)紫的皮膚,臉皮氣得白里泛綠,問:“這是他們打的嗎?”他說:“四個警察打我一宿。”“你怎么知道是陸局長指使人打的?”“村長找了他姐夫高書記,高書記找的他姐夫公安局的陸局長,陸局長指示他手下的爪牙對我痛下死手?!苯箷浥瓪鉀_天一拍桌子:“在共產黨領導的國家里還有這樣的事,真是膽大包天。劉秘書,你把紀委書記給我叫來?!?/p>

焦洪雨拉著他的手誠懇地說:“文學,我這個父母官沒當好,讓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你的事我一定管到底,給你個交代,給全縣人民一個交代?!彼κ棺约旱氖指宇澏缎﹣肀憩F(xiàn)自己此刻應該有的激動心情:“好人啊,好官啊,共產黨好啊?!?/p>

蒯文學在樓梯口碰見了劉麗,他在電視上常見到她,知道她是縣紀委的書記。他想聽聽焦書記是不是在敷衍他,尾隨著劉書記來到了焦書記的門口,側耳細聽。焦書記介紹案情時聲音很小,他聽不見里面說什么心情非常焦急,他聽見的,也是他最想聽到的一句話是:“老百姓的事比天大,不論是案子涉及到誰,官多大,要一查到底,堅決懲處,決不手軟,一定要給老百姓一個交代?!彼男臉烽_了花,差點跳了起來,一路哼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離開了縣委、坐上了汽車、回到了村里。在村子井臺邊他見到了村長老婆,村長老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也不生氣,沖她意味深長地一笑,一揚脖把嘴里的歌唱得更加響了,雙腳使勁踏著歌曲的節(jié)奏向自家大門走去。

他感嘆樂極生悲的人生定律的正確是第二天的晚上,他特意選擇夜深人靜時回家的時候,面對著圓月繁星發(fā)出的感慨。

這天早晨他剛一起床就被四名持有紀檢委證件的人請上了車,車子離開村子直接開往縣城。他心里不知為什么有些發(fā)毛,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他問:“我們這是要去哪?”領頭的那個人說:“請你去配合我們調查你反映的問題。”說話不溫不火,不冷不熱,和外面的天氣一樣。他忙去看對方的臉,同樣什么表情也沒有,再看同車的人也都一樣的“職業(yè)臉”,什么信息也反映不出來。

他被直接拉到了縣醫(yī)院,擁進了一間大屋子。四五個穿白大褂的人讓他脫了衣服,里里外外看了又看,做完了X光,給他做心電、腦電,折騰了一小天才讓他穿上衣服,穿白大褂的人走了,留下四個紀委干部像看犯人一樣連上廁所都有人跟著他。又過了有半個時辰負責的干部接了一個電話,他被帶出了醫(yī)院來到了縣紀委。那個領頭的干部例行公事地自我介紹說他是檢查室主任姓劉,簡單地跟他交代了兩句政策,單刀直入問他:“你必須要跟組織說實話,你身上的傷到底是不是警察打的?”他知道事情不妙,但嘴巴依然很硬:“不是他們打的,難道是我自己打的不成?”劉主任說:“你可想好了,誣告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他忽的站立起來:“你們可不能官官相護,你們要是跟他們穿一條褲子我到焦書記那兒連你們一起告,他是清官,會為老百姓做主的。”劉主任說:“行了,你也別演戲了,專家已經(jīng)得出了結論,你身上的所謂傷根本不是外力所致,打你的武器是辣椒面,來自于政府邊上的‘天天福氣餃子館,還用我多說嗎?”他知道人家把確鑿的證據(jù)握在手上了,他現(xiàn)在是騎虎難下,再怎么也不能成軟蛋了,一旦他承認了人家就會以誣告罪把他送進大牢的。他說:“我是原告,你們打擊上訪人,是想幫助罪犯一起害我?!眲⒅魅握f:“我干了這么多年紀檢還真是開了眼了,你說說你吃完餃子抓了人家一把辣椒面干什么?”“我們農民不是窮嗎?我又樂意吃辣椒,也是我思想意識薄弱,沒能扛住誘惑,順手牽羊抓了一把,你們不會因為一把辣椒面就定我一個盜竊犯吧?”劉主任說:“你就編吧。我再問你,你皮膚上的辣椒殘留成分是怎么回事?該不是你的分泌系統(tǒng)與別人的不一樣,有特異功能,吃完辣椒從皮膚排泄出來的吧?”連劉主任在內的紀委干部全樂了,他們以為他無計可施了。他沒有心思笑,他需要冷靜對待才能保住自己不坐牢:“這些黑心的警察把我打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疼得不得了,我就用辣椒搓。我姥姥活著的時候傳給我的密方,說是用辣椒搓可以舒筋活血,化淤止痛,誰知道你們要取證啊!自從共產黨得了天下,我們老百姓一輩子也攤不上一次這些鬧心的事,沒這方面經(jīng)驗啊,稀里糊涂地把證據(jù)給毀了不說,還要被人家懷疑我是誣賴好人。我那死去的姥姥啊,你可把外孫子我坑苦了?!本瓦B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的眼淚怎么說來就來了,比在舞臺表演時來得都順溜。后來他跟別人講起這次上訪時,頗有些自我陶醉地說:我天生就是上訪的天才。

紀委干部折騰了半天,明知道他是胡說八道,拿不是當理說,可是一句有用的證詞也沒落到紙上,向領導一請示只好把他放了。

他心里有鬼自然也不想再折騰了,回到家睡了兩天安生覺??善彘L的老婆是攪家不賢的主,她男人喝醉了,跟送他回來的村會計吹:“他媽的老蒯,想他媽的告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姐夫是書記,一把手,我姐夫的親姐夫是公安局長,手下有人有槍,毛主席說什么來著,槍桿子里面出政權。他跟我斗?我一個電話說收拾他就是個玩兒?!彼掀乓詾檫@次真的把蒯文學收拾老實了,就跑去堵著蒯文學的大門口罵,這次罵的后果一是她給蒯文學起的外號“蒯上訪”從此罵了出去,在其成為“上將”的八年歷程中成了比蒯文學更被廣泛使用的名稱,二是激發(fā)了蒯文學折騰村長及其姐夫還有村長姐夫的姐夫的決心和斗志。

他又來到了焦書記的辦公室。焦書記連坐都沒讓他坐,說:“你還好意思來找我呀?”他說:“你是我們老百姓的好父母官,我們老百姓有難不找你找誰呀?”焦書記滿臉陰云,只用鼻子哼了一聲:“別再給我戴高帽子了,我已經(jīng)了解了你,你還想利用我對農民的感情和對農民是最純樸、最實在的人的認識,來達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嗎?你差點就把我利用了,我的干部差點就被冤枉了?!彼f:“焦書記你要相信我,我確實沒有誣告他們,他們確實打了我?!苯箷浺宦牷鹆?把桌子一拍:“你身上的辣椒是他們打你時用的酷刑嗎?你是不是要說你進的派出所不是共產黨的專政機關,而是國民黨的渣滓洞?沒追究你的誣告行為已經(jīng)是對你手下留情了,你還敢胡鬧,真是無法無天。我不想再聽你說了,你的話我一句都不信,你給我走。”他還想解釋,焦書記喊來了秘書把他推了出來。他不肯離開,跟秘書廝巴了起來,吵鬧聲引來了幾個秘書很快將他摁在了墻角動彈不得。秘書教訓他說:“這是縣委機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要再鬧就把你交派出所?!彼f:“我鬧什么了,人民政府就是給人民辦事的地方,我來反映問題,沒人管反而說我鬧,你們還是人民政府嗎?”秘書們說:“你也算人民?”“算人民也是刁民!”“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睜幭瓤趾蟮亟逃柫怂胩?一松手歇過氣來的他又要往書記辦公室沖,幾個秘書又上來費了好半天的勁才制住了他。身體動彈不了,嘴里又喊又罵,把半個樓的人都驚動來了。秘書打電話叫來了警察,他一看警察渾身一哆嗦,立即抽上了羊角瘋,警察就不敢動了。秘書打電話又叫來了120,他被拉到了醫(yī)院,到了醫(yī)院他就不抽了,起身要走,醫(yī)生說你不能走,要走得領導同意。他說:“不走你們養(yǎng)活我呀?”扒了開攔路的醫(yī)生硬闖了出去。

他走在縣城的大道上覺得很窩火,本來自己重施辣椒計,目的是想增加上訪的效果,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沒搞成人家,現(xiàn)在自己的形象在領導心目中無疑成了刁民,要想告成簡直是難于登天了。事實上他想得過于簡單了,他第一次告的對象是土了巴唧的鄉(xiāng)長,而這次告的卻是偵查和反偵查都是專業(yè)的警察,兵書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沒考慮透對手的能力、水平、專業(yè)、權力、社會影響的結果必然是失敗。他推想:公安局長在第一時間便得到了“情報”,他的第一反應是責問手下人“干活不妙,拉拉一道”。手下人很是委屈,說我們的活干得絕對干凈。局長反復追問手下的人真的什么蛛絲馬跡也沒有留下?手下人都快哭出來了,再三表示絕對沒留下把柄。局長吩咐馬上撒下人馬,把他身上的傷到底是怎么回事,給我查明白了,要不老大非扒了咱們的皮。警察一聽事態(tài)嚴重,立即行動,他們認起真來也不是吃干飯的,他的偽裝很快被扒掉了。手握真憑實據(jù)的公安局長一邊向焦書記檢討一邊一個個展開自己的證據(jù),其結果是書記的臉由紅變青,由青變紫,他蒯文學被書記趕出來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古今中外的成功者無不是不服輸?shù)娜?他們對自己的命運的駕馭都符合那句時髦的詞:不服輸,不放棄!蒯文學如果不是與生俱來地具備這樣的素質,他就不會成就為一代著名“上將”。他說要成為非凡之人必須要想別人之不敢想,為別人之不敢為。他自我陶醉的賴以成名的上訪“方法”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發(fā)展、成熟的。

法一:悲情。以弱、以悲感人,博得人的同情。他要見市長,門衛(wèi)自然有多種理由不讓進見,他把上衣一扒,裸露著青一塊紅一塊的身子,手里舉著一塊紙箱板做的,上面寫著“警察逼供百姓蒙冤,官官相護乞盼青天”的大牌子,早八點,午十一點半,晚五點機關上下班時間跪在市委市政府門口,只一天就讓市長和副市長兼公安局長親自接見,市長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親自給他穿上。

法二:歌頌。歌頌黨保持上訪的政治方向,歌頌領導激發(fā)其為你辦事的熱情。由市長親點、副市長兼公安局長親自督辦、由市公安局紀委書記親自擔任組長的調查組到山河縣折騰了半個月,可以說是轟轟烈烈而來,殺豬不吹氣蔫退了。調查組一撤,村長老婆就來刺激他,他上訪的意念就膨脹得令他難以安生。他又來到了市政府大門口,打出的牌子是:“共產黨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市長,一心為民敢比青天,可恨地方官官官相護,弄虛作假,欺上瞞下騙清官。”他還發(fā)揮自己早年在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時培養(yǎng)鍛煉的表演才能,把這些事編成快板,連說帶唱,引來不少路人觀看,堵塞了市政府正門的交通,辦公廳緊急通知上班的干部不準圍觀和走正門,一律繞道從側門進入。保衛(wèi)處動用了警察才將圍觀的群眾驅散。這一切自然有人反映到市長和副市長處。市長聽了微微一笑:“這人還有點藝術細胞嘛?!备笔虚L聽了立即打電話給調查組長,責成他必須深入調查,不管結論如何必須是真實情況,否則對市長沒法交代,告訴他一定把事實查清楚,不查清你別回來。并親自打電話讓山河縣派人立即將人接回,妥善做好勸解工作。調查組一加勁問題立馬查明:四名警察本想為了不留證據(jù)給“刁民”,在他屁股上分別踢了一腳兩腳不等,但都不承認是局長指使的。于是打傷村長家豬的案子被推翻,四名警察和所長被免職,全部調離執(zhí)法一線,以觀后效半年,說白了就是給他們留下個吃飯的活口。這也是他們不能咬出局長來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是局長確實沒有讓他們打人,連教訓的話都沒說,是他們?yōu)榱擞懞镁珠L想快點結案惹的禍,他們不敢亂說。這也是作為陸局長高明的地方。重新錄口供雙方各執(zhí)一詞,只好暫時放下。蒯文學做出通情達理的姿態(tài)表示同意,也表示感謝,并親自做了一面錦旗,上書:“市長是人民的包青天”,一路舉著送到了市政府,市長不接受,他把它掛在了市政府自動門的扎槍頭上,還沖政府門口作了三個揖才轉身離開。自然有人會將旗收起并放到了有關部門榮譽室的顯要處,市長不讓掛,人家說:“這是老百姓對人民政府的一片心。”市長勉強同意了。

法三:死纏。死纏爛打,咬住一頭不放,讓其不勝其煩。村長和村長的老婆這回徹底蔫了,平時在村子里走個對面碰,把頭一低繞開老遠,蒯文學則把腰挺得老直,頭昂得老高,覺得自己就是凱旋的將軍。蒯文學想見好就收就此作罷,但是在上海的老婆來信問他有沒有錢,說她的廠子快破產了,每月只發(fā)基本工資的一半,兒子的學費卻天天見漲。他一掏腰包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厚厚的車船旅店票子外只有九百六十元錢了,其中七百元是剛退回來的豬的賠償款和派出所罰款。他把這些票子捋直了,找張紙一攏發(fā)現(xiàn)自己這次上訪竟然花了兩千四百多,再加上吃的喝的,加到一起近四千,他的頭一下子大得快要炸了,贏了官司的喜悅一下子變成了痛心疾首,那是他一分一毛積攢了半輩子的血汗錢,他能不心疼嗎?更何況這些錢如果不花可能就成為兒子的學費。兒子女兒學習一直很棒,她每次來信都說兒子女兒又進步了,要是因此耽誤了兒子女兒的學習,他就是罪孽深重,這還了得嗎?他罵自己為什么非得要跟人家爭個高低上下,贏了官司失去了錢,最終虧的還是自己。但蒯“上將”絕非等閑之輩,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能很快從煩、亂、痛、惱、恨、喜、悲之中讓自己冷靜下來,并尋找到一條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的推理是:這些錢是干什么花的?上訪。上訪是為了什么?村長說他打壞了他們家的豬,警察又打了他,制造了冤假錯案。既然他得到了平冤昭雪,那么這個錢就應該由輸了的一方承擔,法院打官司也一樣,誰輸了官司要承擔訴訟費的,大道小理,這個錢理應由他們出而不應該讓自己的錢受過。他先找到了村長,他認為村長最應該出,因為警察打他是因為局長,局長是因為高書記,高書記是因為村長。村長說你能,我服你,把我家豬打傷了鐵板上釘釘?shù)氖露甲屇愦蟀滋煺f瞎話,愣給說成沒有了。你能耐,這個跟頭我認栽。但是上有天下有地,你自己造沒造孽你自己知道,老天也知道。蒯文學說你整這個還有意思嗎?你整我的時候下的死手還輕啊?連老娘們兒都上了,天天堵在我門口罵陣,你就說這錢你出不出吧?村長說這個錢你讓我出我就出啊?你以為你是誰呀?

他找高書記,高書記表面很客氣,讓他坐下說,但他臉上的表情,是很煩對方又無可奈何時才有的。高書記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事我也很同情,但財務方面的事上面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一點也不能錯格,否則紀委是要查的。據(jù)我所知目前的制度里沒有一條說上訪要從鄉(xiāng)里給報銷的,所以是萬萬不成的,我還跟你說,找到哪也不能給上訪人員報銷路費飯費。

他又來到了市里。市信訪辦的人攔著不讓見市長,還嚇唬他說他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要上訪路費純屬無理糾纏,再鬧就按有關規(guī)定把你抓起來。他的腦筋極快,說我告他們問題沒查透,公安局長是打我的指使者沒有得到應有的制裁。信訪辦的同志說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沒有證據(jù)證明他指使人打你,你有證據(jù)嗎?他說我一個老百姓要有證據(jù)還找你們這些當官的干啥?就算退一步說沒有證據(jù),定不了他的罪,他的下屬刑訊逼供他做領導的沒有責任?信訪辦的人沒話說了,索性不理他,把他晾到一邊。一會山河縣就來人,與其說是勸不如說是押著他回山河。第二天他還來,一會上信訪辦,一會上市政府門口吵著鬧著要見市長,見著市長的車一過來就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嚇得市長的司機臉都白了。如此這般終于等來市長的秘書。秘書告訴他你的事市長已經(jīng)給你們焦書記親自掛了電話,讓你回去找焦書記想辦法解決。

法四:借勢。有勢借之,無勢造之,因勢利導,乘勢而上,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為之上策。焦書記的秘書讓他等一會兒,說書記正在跟客商談投資的事,他等了半天總算見到了焦書記,他很客氣地問候焦書記好,反復說要不是市長非讓找您我也不會給書記您添這份亂,您工作這么忙,市長還非讓我找您,說別人解決不了,別人解決他不放心。焦書記說市長有話,這事我一定辦好,但你也要理解,上訪的路費問題實在是不能報,全縣這種情況有幾百個,給你報了全得炸窩。我跟你們鄉(xiāng)的書記說了,從別的地方先給你解決一部分,你也體諒體諒我的難處。他說高書記對我有成見不可能給我解決。焦書記當著他的面給高書記打電話,顯然高書記對這個事不情愿,焦書記說你別跟這磨唧了,這是市長的意思。

高書記不愿意給錢,見他進來待搭不理的,擺明了想晾一晾他。他說高書記你別這樣,我也不愿意找你,市長讓我找焦書記,焦書記讓我找你,我說你這個人記仇不肯痛快辦,他說他親自給你打電話,我才來找你的。我還那句話,你辦不辦給個痛快話,要辦你就快點,不辦我找市長去。高書記說你這個人挺狂啊,上訪還有理了咋的?他說你這回算說對了,上訪就是有理,沒理我能斗得過你們這些當官的嗎?沒理市長能讓你給我報路費嗎?我也跟你費不著這么多唾沫星子,你就說到底行不行吧?氣得高書記嘴唇發(fā)青,手指抖得連筆都握不住,啪的一聲掉到了桌子上,喊道:“你,你純屬刁民?!彼桓睔馑廊瞬粌斆臉幼诱f:“對付你們這些狗官,還就得我們這些刁民,上帝就這么公平,造出個周瑜就得生出個諸葛亮來,要不然就失去和諧了?!备邥浾娴拿闪?“你敢罵我是狗官?”蒯文學說:“這可怨不得我,是你先罵我刁民的,用不用我跟你去問問焦書記,共產黨的官員興不興罵老百姓是刁民?”高書記實在是沒嗑嘮了,像是見了麻瘋病人似的讓人趕緊領他去經(jīng)管站長那兒取錢。經(jīng)管站長是個女的,見了他一個勁問他跟市長是什么關系,也許在她看來不是特殊關系一個市長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為老百姓又平了冤又給錢的。他似乎是想說又不想露底地說:“也沒啥,就是孩子他舅在上海管著一個大公司,具體是什么我也整不明白,市長去招商引資,也就是認識,沒啥?!比说南胂罅κ亲钬S富的,女人的想象力更是發(fā)達,“啊。”女站長像是終于明白了。她這一啊在“蒯上訪”的心里激起了萬千漣漪,他覺得這個女人不但比屯子里的女人腰身迷人,一對大奶子更是誘人,臉盤圓潤。女站長讓他在一張紙上簽字,隨手取出一捆錢查了二十張扔到他手上,說:“你可以走了?!必嵛膶W像是被她施了魔法的木偶聽話地走了出去,游魂般出了政府大門,小風一吹激靈靈打個冷戰(zhàn),他的七魂八魄才回到身體里,他一看手里的錢覺得厚度不夠,一點果然才二千,比他花的錢少了一大半,是自己弄掉在路上了,還是讓那個令他失魂落魄的女人趁他靈魂出竅時匿了去,難道她是專門變成漂亮女人迷惑男人的狐貍精?要不自己一見她怎么就能迷糊呢?清醒了的他覺得錢比女色更重要,他必須找回來,因為這關系到他兒子的未來,在他看來他這輩子只能這樣了,兒子是他的希望,他的一切未盡追求只有兒子能為他完成,現(xiàn)實的兒子和虛無縹緲的狐貍精之間他必須選擇兒子。他必須找她問個明白。女站長說:“你行了,見好就收吧,我見過這么多上訪的,就你吧,要不是市長能給你錢?這不是報銷路費,是從困難戶補助金里硬擠出來的,你一個占好幾戶的呢。再說了你在我這兒磨也沒一點用,領導讓我怎么辦我就怎么辦,讓我給多少我就給多少。”他再次找到高書記,高書記不客氣地告訴他這是領導的意思,要你就拿著,不要你把錢放這,你找誰我也管不了,反正鄉(xiāng)里一分錢也沒有。他說市長讓找你的。他這么一說高書記果然軟了下來,說不是市長有話這兩千塊錢還沒有呢,其他的以后再說,鄉(xiāng)里有錢我一定想著你。

蒯文學想到手的錢先拿著再說,余下的以后再要,自己有理還有票據(jù)在手還怕他們不認賬?他先來到郵局給老婆郵錢,他把錢全掏了出來,又一想一下子全郵去了,過兩天他們再要錢自己拿不出錢來,時間長了他們對自己的心一定會冷的,要細水長流,這樣他們娘仨在心里才總念著他。與他們分開后他最擔心的還是兒子與自己的關系淡化,將來兒子不認他這個屯子的爹。他取出一千元郵走了,將另一千元錢揣好直奔小酒館,要了一盤花生米,一盤炒豆牙,半斤小燒,自己給自己擺了一頓慶功宴。

太陽的余暉把玉米纓染得通紅通紅,像給大地罩上了紅紗巾,正在成熟的玉米散發(fā)出的芳香沁人心脾,走在靜寂的毛毛道上讓他本來就不錯的心情更加愜意,再有半斤小酒助興,他又哼起了:“今日痛飲慶功酒……”

劉老實埋著頭蹲在蒯文學門口睡著了,鳥蒙眼時節(jié)蒯文學才回來,開門時碰到他的腿他嗷的一聲猛地站了起來,蒯文學縱有半斤小酒壯膽也被嚇得“媽呀”一聲一跳老高。兩個人各捂胸口,同時發(fā)問:“你,你是誰?”當搞清了對方的身份后又開始不住埋怨對方把自己嚇死了。

蒯文學說你撒癔癥呢,黑燈瞎火的不睡覺像個沒家狗似的蹲在我家門口干什么?該不是踅摸哪家老娘們兒呢吧?劉老實一臉的苦笑說看大哥說的,我哪是那樣的人啊。這不有難了來求你的嘛。

劉老實兩口子都老實巴交的斗大字不識一筐頭子,生個姑娘卻是冰雪聰明,從小學到初中回回學校考試都是第一名,而且特別懂事,想到家里經(jīng)濟困難初中畢業(yè)主動要求考師范。那年縣教育局分配給他們學校一個中等師范名額,畢業(yè)就直接分配當老師?;鼗囟嫉谝坏暮⒆舆@次卻出人意料地考了個第二,考第一的居然是平時成績也不錯但照她差一大節(jié)子的鄉(xiāng)里高書記的女兒。高書記的女兒考試時打了小抄,監(jiān)考老師不管,早就傳開了,但超過她卻令包括學校老師在內的很多人感到意外。但他們家并沒有多想,只嘆自己沒當公家人的命。孩子只不高興了幾天就又背上書包到高中上學去了。這事過去了半年,一天孩子高中同學對她說,她從在教育局工作的父親那里聽說他們鄉(xiāng)考師范有一個尖子生讓書記的女兒給頂了,問她是不是你?孩子不相信,說這次考試是縣里統(tǒng)一組織的,怎么可能呢?她同學說考試分你比她多二十八分,那個人有個縣級三好學生證,一個證加三十分,總分就比你高二分。孩子說不能啊,她連學校的三好學生都沒當過怎么可能是縣級三好學生呢。同學告訴她說是高書記在教育局找人給辦的。孩子哭著喊著回到家,他領著孩子找高書記評理高書記不承認,還把他們趕了出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他們開始了上訪,縣里、市里、省里都去了,都說管但一年多了什么結論也沒有,這不聽說你把高書記和公安局長、縣委書記都告服了,我這才來找你了,你不看我們兩口子,看在你大侄女分兒上可無論如何得幫我們一把。

蒯文學一拍胸脯,你高度放心,有我在就不能讓孩子吃這個虧。劉老實問你有法兒?蒯文學說,你造的聲勢小。劉老實說我都找到省里了,還小?蒯文學說你得分啥事,這事鬧得越大越好,明天我跟你上北京,咱們告御狀。劉老實還要跟他說,蒯文學的酒勁上來了,眼皮直打架,他攆劉老實,你這人真磨唧,我不說了嘛,這事我包了。說完倒在炕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太陽剛冒出頭來劉老實就叮上門來了,他的覺也醒了酒也醒了,不住地拍打著腦門:“你看我這酒喝的,你看我這酒喝的。”就是不提上北京告御狀的事。他一醒就后悔昨天喝點小酒把牛皮吹大了,上市里的罪他都遭夠了,上北京告御狀,那是容易的事?他想打退堂鼓。劉老實急了,他叔啊,昨個我回去跟家里人一說她們娘兒倆都哭了,你要不幫我這個忙我們一家三口都活不成了。蒯文學說不是我不去,你看我要是走了這家里扔得坯兒片兒的不說,莊稼地也沒人照料。劉老實說我跟我家你弟妹都商量好了,我們不白用你,你上北京的費用都由我出,另外只要辦成了每天我再給你出二十元錢旅差補助,為了給孩子找回這個鐵飯碗傾家蕩產我豁出來了,就看你有沒有本事幫我辦成了。蒯文學說我昨天不說了嗎,知道嗎,市長叫我啥“上將”,還有我訪不明白的事告不贏的狀?他隨口這么一吹“上將”的外號就這么叫了出去。

他到北京時天都黑了,當晚他在國家信訪局不遠處的“上訪胡同”住了下來,整個胡同都是專供上訪人租住的小旅館,這種旅館價格便宜,更主要是離信訪局近,方便。在這里住還有一個好處,這里住的人都是上訪的,有的人舉家都來,最長的住了都半年了,有的今天回去明天再來,跟這里的店主、房客都是老相識了,這些人同病相憐,有什么事彼此之間多少都有個照應,還能增長一些上訪的學問。

這些人吃完飯沒啥事都在樓下打連連。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在人群中不斷找人搭訕,卻沒人理他,剛來正賣呆兒的蒯文學也正無聊,兩人一搭話就黏糊上了,沒多大一會把自己形容成“見義勇為”的蒯文學,把一切都告訴了對方?!把坨R”剛走,一個好心的大嫂就湊了過來:“大哥你是初訪吧?”蒯文學說:“我頭一次來北京上訪?!贝笊┥衩氐卣f:“以后見到不熟悉的,或者瞧著像探子的一律少搭理。”他不解地問:“咋的,咱上訪還怕人知道?”大嫂的先生走了過來拍著他的肩說:“為了防止進京上訪,各省都派人到北京接訪,經(jīng)常有人裝成上訪的人或者裝出同情的樣子跟你套話?!?/p>

第二天天還沒亮,“上訪胡同”就騷動起來了,他以為出了什么事,從屋里探出頭,正好看見昨天那個大嫂,他問:“這么早你們忙三迭四的去干什么呀?”大嫂邊系著扣邊急匆匆地向外走:“你也麻利點吧,去晚了排不上隊?!彼B臉都沒顧上洗,隨著人流來到了信訪接待處。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里早已排了長長的隊。他發(fā)現(xiàn)了排在隊里的那位大嫂夫婦,他靠上去想套套近乎夾個塞:“你們倆人去一個得了唄,讓一個位置給我行不?”大嫂說:“行,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可我們也排了一大早的隊了,不能白排啊,要的話二十元一個號。”他詫異地問:“排隊還要錢?”大哥說:“這有什么奇怪的,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社會,干什么都講究價值,再說了,我們都訪好幾年了,家里的地全讓村長給分了,一點進項沒有,不靠這個我們靠什么活到上訪勝利的那一天?”

他中午也沒吃上飯總算在下午三點半輪到了自己,他填了一張表,把自己的上訪信留下,簡單跟接訪的人說了一下事情的經(jīng)過以及自己的訴求,他問什么時候能有結果,人家說調查清楚了就告訴你,接著就喊叫下一個,他沒辦法只能出來了。自己花了二十元錢,又排了小一天的隊,兩頓沒吃上飯,餓得眼冒金星,整個辦事過程還不到十分鐘,他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說不明白是因為什么原因,似乎也有餓、累、困的緣故,又似乎不是。他剛回到自己的住處準備打點行裝回府,四個操著本省口音的人隨后跟了進來,很顯然這些人是尾隨他來的。來人說是省里的干部要帶他去辦事處住,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大嫂夫婦的話,心里暗罵那個“眼鏡”真不是人揍,十足的狗特務。他說我哪也不去,來人說在這怎么能解決問題呢。說著不由分說架起他扔到外面的車里拉走了,也不管他連掙帶罵,甚至把那個干部的手都弄出血了他們也不生氣。

他被帶到省里駐京城辦事處的當天晚上,鄉(xiāng)長和縣信訪辦的領導就坐飛機趕到了北京,把他從辦事處接出來連夜往回趕。辦事處的人說今晚的火車票買不到了,說到省城的飛機票還有一班打二點五折問他們走不走,鄉(xiāng)長一算說比坐火車還便宜當然坐了。他們就坐飛機返回了省城。這是蒯文學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到了省城換乘火車,鄉(xiāng)長買了臥鋪票,坐臥鋪對蒯文學來說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氐郊覄⒗蠈嵕挖s來了,問他怎么樣?他說:“我這次讓國家領導都知道了你還有啥不放心的,就等著吧?!眲⒗蠈崋?“真的。你怎么回來這么快呢?”劉老實本來說的是你這么快回來了,事是不是沒辦?給他拿的路費剩下多少?又覺得人家剛回來就提這個有點說不出口。蒯文學只猜對了一半,以為劉老實懷疑他沒給他辦事呢,忙說:“是縣領導和鄉(xiāng)長親自接我回來的,我不愿意回來說要在北京等消息,中央領導說讓我放心,縣領導怕了,給我買了飛機票飛回省城,又給我買了臥鋪票我睡了一宿好覺就到家了,沒告贏,會有這待遇?你上訪這些回哪回有這好事?”劉老實有些著急:“咱可沒說坐飛機呀,那得多貴呀?”蒯文學說:“這個不用你擔心,錢政府給我掏了,不過你也得按火車票給我計算,我們可是大蔥炒雞蛋有言(鹽)在先(鮮),我省下來多少是我的事?!钡诙烊珖母鞔缶W(wǎng)站和一些報紙相繼登載了文章《鄉(xiāng)干部弄權作假女兒頂替別人上師范,仗義農民不畏強權進京告狀盼申冤》。一石擊起千重浪,引起了全國的關注,網(wǎng)站上到處都是一片聲討聲,更是忙壞了各級,嚇壞了作假的官員,省市相繼作出批示要求嚴查。不久問題查清了,高書記和縣教委的四名干部相繼被撤職。劉老實的女兒被安排上了師范,蒯“上將”的大名也被劉老實傳揚了開來。蒯文學對別人說這次聲勢浩大的媒體聲討,是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自己的聲情并茂打動的編輯。又過了半個月,蒯文學正在地里鏟地,村書記來叫他說縣上宣傳部的人帶記者來要見他。他回村一看,是在北京時跟他聊過天,他還罵過的“眼鏡”,原來他是一個記者,這次是來做連續(xù)報道的。蒯文學說你小子知道嗎,我罵了你半個月的娘。

七暗箭傷人

法五:無畏。沖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能豁出一身剮,才敢把皇帝拉下馬。他跟別人解釋說這些年我告的人十有八九都是當官的,有的人威脅要收拾我,我為此還被捉進了監(jiān)獄,我都沒怕過,膽小的人干不了上訪,上至北京、省市縣鄉(xiāng),哪兒我都敢去,從村官到縣太爺都被我告倒過,這些人之所以敢作惡有一點起碼可以肯定:都不白給。

法六:裝傻。不利之理不理,不利之法不法,糊、蠻二字就在其中。喬樹立剛剛當山河鄉(xiāng)黨委書記,空出的位置縣委研究讓副書記李衛(wèi)光接任,公示期間蒯文學到組織部舉報了李衛(wèi)光十大罪狀。干部監(jiān)督科長豐產帶隊星夜前來調查,喬樹立不敢怠慢親自陪同。他們來到了蒯文學的家,蒯文學一聽他們是來調查案件的,雙手捂著胸口整個人眼看著就不行了。把不太了解蒯文學底細的豐產臉都嚇白了。喬樹立趕緊掏他的口袋,里面是速效救心丸,蒯文學吃了幾粒,又長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又重新有了活力。他坐到桌子前,從那個他上訪時不離身的包里取出一沓材料,義憤填膺地一樁樁一件件數(shù)落起李衛(wèi)光“罄竹難書”的罪行,把豐科長的臉都氣綠了,他暗自下決心一定要把李衛(wèi)光拿下以大快民心。待他說完了喬樹立說:“豐科長他們工作都已經(jīng)完事了,現(xiàn)在我們說的跟你上訪沒什么關系了。老哥你給我說實話,你為什么要告李書記呢?”蒯文學說:“父母官的好壞關系到黨的事業(yè),關系到老百姓奔小康,我當然是對黨的事業(yè)、對全鄉(xiāng)兩萬多老百姓負責了?!眴虡淞妨?“別跟我這整事了,你是明白人,我也不傻,咱也別在這兒兜圈子了行不?”蒯文學也樂了:“我上次找他報我上訪的路費錢,他罵我是無賴,你們說說欠人錢不還,還罵別人是無賴,這樣的官還能提升嗎?”喬樹立說:“你是不是還想要上訪的路費啊?你說句良心話,這幾年鄉(xiāng)里給你多少錢了?四萬都有了吧?你那四千塊錢路費就是母的,生的錢也差不多了吧?”蒯文學說:“你們給我的是困難補助,我要的是路費,橋歸橋路歸路,一碼是一碼?!眴虡淞⒄f:“你覺得這么說話對嗎?哪次給你錢時不是說上訪的路費不能報,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給你,你也同意的。”蒯文學說:“我們老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有一點我懂,路費票子在我手里,沒報是事實,我官司打贏了,路費不能不給我。”喬樹立說:“那你為什么非得告李書記呢,我的官不是比他大嗎?”蒯文學說:“老百姓都說你是好官,渾身上下除了屁眼沒疤了,我告你不是作的緊死得快嗎?別人就不一樣了,現(xiàn)在當官的,有幾個經(jīng)得住查?哪個不怕告?”

八一訪成名

公安局政委跟喬樹立匯報說他在街上碰到了老局長陸君,陸君說自己保外就醫(yī)出來半個月了。別的什么也沒說就放下了電話。喬樹立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跟蒯文學最有仇的,最想讓他死的人當然非陸君莫屬。

陸君的小舅子被蒯文學告下臺后,他對此一直耿耿于懷,到處找機會收拾他,但蒯文學精著呢,和熊寡婦的事都摁到床上了,還是讓他給溜過去了,但工夫不負有心人,這一天終于等來了。

鼎盛時期的蒯“上將”手下聚集了十幾員大將,遍布縣內縣外,承辦了幾乎所有民告官的案件,弄得山河縣大大小小的官員人人“自危”,整個官場真可以稱得上清如水明如鏡,一分錢禮沒送喬樹立就當上了副縣長,兩年后又當上了副書記。他的一個同學,在學校時就瞧不上他,現(xiàn)在當一個小學校長更是不服氣,說他:“要不是外縣的干部寧可不提也不來一點油水都不好沾的山河,就你那兩把刷子能當上縣太爺?”

這一年的中央一號文件強調指出:各級黨委政府要采取措施,切實減輕農民負擔??h鄉(xiāng)的領導大會念小會學,叨咕了一年,誰也沒感覺出這句話有什么特別。直到有一天近千農民集體出現(xiàn)在了市委的門口,官員們才在蒯文學的嘴里知道這個文件中有這么一句話,才真正知道這句話是干啥的。這個事開始時只有個別村的個別人上訪提出鄉(xiāng)村收統(tǒng)籌提留款太多,老百姓交不起。喬樹立組織召開了兩個會想把農民的提留減下來,也跟焦書記匯報過兩次,可是這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都不干,說收少了打不開點,焦書記還認為民不反貧而反不公,他規(guī)定全縣統(tǒng)一每畝地都收九十七元。這樣一來農民都不找鄉(xiāng)鎮(zhèn)了,把矛頭直接指向縣里,來縣里討說法的農民絡繹不絕,攪得縣委大院整天跟唱小戲似的,鬧哄哄的連辦公都成問題。焦書記大為惱火,指示公安局把擾亂機關的人強制帶離,公安人員一動手老百姓以為他們要抓人,雙方由扭扯發(fā)展到廝打,警察人少一點也占不到便宜,倒是老百姓一方依靠人多勢眾占了上風。公安局長陸君急調縣城警力增援,雙方仍然不分伯仲,他又命令全縣的干警緊急馳援,盡管干警在總數(shù)上仍占下風,但畢竟是受過專業(yè)訓練的,又是有組織的行動,老百姓的隊伍與之相比可以說是一盤散沙,本來就十個也抵不上一個,占了上風時還可,一旦見真有人被公安塞進了警車,便兵敗如山倒,人人自保,紛紛做起鳥獸散,落在后面的百余人都作為鬧事者被關進了公安局。

陸君第一時間把處置情況向焦書記作了匯報,焦書記第一句話就問抓起的人里有沒有“上將”?陸君說我也想到了,就目前掌握的情況沒有他,他根本沒來現(xiàn)場。焦書記說這次事肯定跟他有關,沒抓到他麻煩就大了,擒賊擒王,你抓一百個人也不如把他一個人控制住管用。陸君說那我馬上派人把他抓起來。焦書記說你怎么老這么沒腦子,你現(xiàn)在什么證據(jù)都沒有,他是那么好抓的嗎?上次那個事你沒長記性啊?陸君說我聽書記的。焦書記說第一你馬上派最有經(jīng)驗的偵察員把他給我監(jiān)視起來,絕對不能讓他脫離視線,他一有行動,第一時間必須向我匯報。第二,你馬上組織對抓起來的人進行突審,不管想什么辦法一定要查明他參與并組織了這次沖擊政府、擾亂機關辦公秩序的問題,一旦掌握了證據(jù)立即采取行動。下午兩點偵察人員報告說蒯文學上了汽車站,可能要走,陸君慌忙打電話詢問查到蒯文學的證據(jù)沒有,得到的消息令他欣喜若狂,所有人在“交代了幕后主使者立即放你”的政策攻勢下,都承認自己上訪不對,還說向他們齊了錢,請蒯文學進京上訪,蒯文學讓他們跟著上縣里把事鬧大,策應他上北京上訪。順著桿一捋,蒯文學組織、策劃“鬧事”,“騙取農民錢財”的問題便板上釘釘了。陸君一聲令下,六名全局身手最好的抓捕能手一擁而上,蒯文學瞬間就被摁到地上戴上了手銬,塞進了公安局的車里。在事實面前蒯文學承認是他給群眾出的招,也承認拿了他們的錢,他剛要解釋說那錢是給我替他們上訪的路費,還想理直氣壯地說明我替他們干事總不能讓我搭錢吧?人家根本不讓他說話,讓他立即畫押,他不畫,三四個人上來摁住他,抓起他的手“幫助”他摁上了手印。陸君激動得手哆哆嗦嗦地把審訊記錄遞給了書記,焦書記舉著它對陪同的政法委書記和檢法兩長說:這件事影響惡劣,一定要從全縣穩(wěn)定的大局出發(fā),快查快結,嚴查重處,讓我們縣有一個良好的安定的發(fā)展環(huán)境。

蒯文學在監(jiān)獄里整整呆了一年?;氐郊业呢嵛膶W白天生產,晚上老早就關門閉戶熄燈睡覺,整天一聲不吭,幾乎就不與外界來往,消息傳到鄉(xiāng)上、縣上,領導們都說他這回學乖了。

日子一天天地又過去了一年,焦書記得到確切消息要提拔到市畜牧局任局長,他的一些心腹愛將紛紛來訴苦,說跟他干了這么多年,得罪了不少人,擔心書記一走自己“小命不?!?還有一些跟他有淵源的男女也都找上門來,明里暗里提醒他走前得殺豬還愿,對他們有個交代。他也明白自己得對他們有個交代,何況自己馬上要走了,都知道安排干部是個妙不可言的好事,這個時候再不安排人這好事豈不白白給了別人?他交給組織部長一份長長的名單,讓他立即組織考核。組織部連夜派出考核組,馬不停蹄地跑了一個星期,向書記會提出了組織推薦的擬提拔干部名單,幾位副書記有的正在忙活接書記的班,有的則準備有空位置往前串動串動,這個時候焦書記是最關鍵的人物,誰還能提出異議?書記會一通過一切事情都好辦,常委們更是跟著書記們舉手,常委會一致通過了一百二十名干部的任職決定,其中提職五十二名,串動到重要位置的二十六名,其他人員進行了交流。此件第二天一早便由組織部上報市委組織部,市委組織干部調配處長說組織部長上省里開會了,三天后回來,讓他們三天后再來,然后再向社會公布。

陸君晚上請焦書記吃飯,他的理由是過兩天書記的調令一下,溜須拍馬的人太多,自己不跟他們爭寵。焦書記說行了吧,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告訴你吧,你的事我都給你跑好了,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的椅子馬上就是你的了。你老兄是該好好酬勞酬勞我了。陸君說那是當然,“天人合一”,再把趙局給你請上,你看怎么樣?焦書記會心地笑了:“好啊,你是不是也把文麗主任帶上啊,我這兒快樂你也不能痛苦不是嗎?”趙局,名叫趙雅芳,原是縣劇團的獨唱演員,自打結識了焦書記后五年邁出了三大步,先是當上了劇團副團長,然后是文體局副局長,一年前由文體局調任公安局副局長,級別由副科提升為正科,一天警察沒當過直接進了二督。文麗是公安局辦公室主任,和陸君關系可謂路人皆知,以至到了不避人的程度。說來也怪,自從兩個人不再刻意否認情人關系后,人們的議論興趣居然沒了。有一次局長夫人打上了單位,非要找小妖精算賬。人家文麗畢竟是警花,正規(guī)的警校畢業(yè)生,果然非同一般,面對著殺氣騰騰的局長夫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坐在椅子上連動都沒動,說:“你嚷什么啊?要是容忍不了你就離婚,我到現(xiàn)在還沒結婚你也知道,你今天早晨離了,晚上我就搬過去跟他過。我還沒跟你搶呢,你倒來找我來了!你想咋的?跑這兒干啥來了?不想讓老陸當這局長了你就鬧!”把局長夫人治得沒嗑了,沒興沒趣地退了。兩對男女之間經(jīng)常在一起彼此行方便自然也不避諱,邊喝邊唱,笑鬧夠了回到各自房間洗上一把風光旖旎的鴛鴦浴,風雨過后交頸而眠,好不風流快活。

第二天一早,兩人先后接到了縣組織部長的電話,通知他們今天一早去市委組織部。有道是組織部栽花,紀檢委挑刺。組織部談話升官,紀檢委談話“雙規(guī)”。四人都很高興,趙局長說自己的左眼跳,文麗也說自己這兩天左眼就老跳,左眼跳好,右眼跳孬,看來是好運到了。兩個男人在各自的寶貝臉上認真地親了一口,四個人早早吃了點早餐,兩個女人回單位上班,兩個男人開著自己的車高高興興地趕往市委組織部,去迎接他們的好消息。令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們一到市委組織部迎接他們的不是組織部的領導,而是紀檢委主管案件的副書記和紀委的四名干部……當天下午縣里就知道縣委書記和公安局長被“雙規(guī)”了,也知道了把他們送進去的人是蒯“上將”。原來這一年多蒯文學一點也沒閑著,竟然用錄相機把出入局長、書記家的人拍下不說,還把領導夫人每次上銀行存款也都收錄其中,他們與情人約會這種背人的事也錄了個一清二楚。蒯文學親自把這些錄像剪輯拍到了原來的市長、現(xiàn)在的市委書記鄭宏遠的桌上,鄭宏遠看完立即請來了市紀委書記,決定這邊談話,那邊派人去銀行調查,當天下午就正式宣布對二人實施“雙規(guī)。”

原來蒯文學在監(jiān)獄里也沒吃著虧,由于他有文藝天賦被監(jiān)獄選進了文藝宣傳隊,同在文藝隊的一個獄友進來前私開了一家偵探公司,因為非法使用針孔錄像設備、竊取他人隱私被判了一年,兩人一同被選進了宣傳隊。這小子閑著無聊總跟他們講自己如何化裝偵察,那些大官的夫人、大老板的太太,如何一擲千金請他去打探二奶、情人、小秘的情況,自己如何巧妙地調查、照相、錄像等等過人的膽識、高超的技能、聰明的智慧。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蒯文學暗暗地把這一切記在了心里,從里面出來后他首先請那小子幫自己搞來了一個針孔攝像機,開始了收集“仇人”證據(jù)的偵察活動。

焦書記被判了二十年,陸君被判了十年。

從此,山河縣開始了蒯“上將”時代。每逢年節(jié),各級領導首先想到的是要去“拜見”他,否則他一定要上訪,就連抗戰(zhàn)時期的老干部都羨慕。一有干部多吃多占蒯文學肯定讓他吃多少退多少。老百姓有冤屈第一想到的是找“上將”討個主意,想打官司必定請“上將”出馬。官員們想干點偷雞摸狗的事,一想到蒯“上將”只好眼巴巴地放棄了念頭??h委、鄉(xiāng)黨委用干部剛開完黨委會決定下來,只要看見“上將”一露面這個決定肯定得有變動。除了“上將”以外,這個時期人們還叫他“業(yè)余組織部長”。蒯文學不但政治頭腦異乎尋常地發(fā)達,經(jīng)濟頭腦也同樣出色,他首先購置了一個電腦,一方面查找政策法律法規(guī)等信息材料,打印上訪信,另一方面他還把自己的“上訪六法”和領導電話、小車號、各級信訪辦的地址打印成小冊子,一本二十頁紙竟然賣到了十元錢,他說這是知識的價值,就這有時還供不應求得托人來搞,就連北京上海的訪友也紛紛來人來信高價求購,據(jù)說他的四間大房和那闊氣的大院套就是他賣資料所得。他還參照律師的做法,對來咨詢的和讓他代理上訪的實行有償服務,他管這叫“以訪養(yǎng)訪”,“上訪經(jīng)濟”。更有意思的是還對有困難不能上訪的人實行“上訪援助”,他把上訪“事業(yè)”開展得有聲有色紅紅火火。每年工作之余還去上海休假探親一次。兒子在一家大公司任高管工資高待遇好,對他這個農民的老爹很是孝心,每次來北京以北出差都要回家鄉(xiāng)看看他,兒媳婦雖說是南方人,可也不錯,總張羅讓他和老伴生活在一起。他不愿意去上海,老伴說你爹天生就是離不開土垅溝的命,等孫子上了高中不用我照看了我也回村子里住,那里的空氣比上海清新。他回到村里跟熊寡婦明鋪暗蓋,妻情妾意,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九上將之死

折騰了一個星期,蒯“上將”的死因查清了:外力撞擊頭部,導致腦血管大面積破裂。調查表明,他是深夜起床去往信訪局接訪處排隊,由于起得太早等原因,在路上滑倒頭部撞擊馬路牙子所致。

郭舉召集在京處理此事的縣長、公安局長、信訪辦主任開會,研究如何跟家屬談判。蒯文學的家屬比郭書記晚一天到的,這兩天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們正式接觸過幾次,都沒說什么。大家都住在省駐京辦,吃住都由縣里負責,天天由信訪辦主任陪家屬吃飯,也很少談及善后處理的事。雙方都說一切等結論出來再說,越是這樣郭書記的心里越?jīng)]底,大家都認為平靜的后面很可能就是暴風驟雨。要知道他們面對的人是“上將”的老婆、兒子,豈可等閑視之?他們必須做最壞、最復雜的準備,主要的有幾點,一是家屬不同意這個調查結論怎么辦?二是家屬提出要錢,數(shù)額巨大到縣里無法接受怎么辦?最可怕的是家屬要是沒完沒了,不同意尸體火化,繼續(xù)在北京上訪怎么辦?大家各抒己見,提出了幾套預案,由信訪辦主任一一記錄在案,預案很是詳盡,每一個小的細節(jié)都分析得非常透徹,比如說出現(xiàn)什么情況由誰負責解釋,怎么說,出現(xiàn)意外情況怎么處置,就連誰聯(lián)系火化,誰租車,誰照顧蒯文學的老婆孩子都研究得周周到到,詳詳細細。

情況通報及與家屬見面會于上午九點在駐京辦小會議室舉行,參加會議的有國家信訪局的武司長、省市信訪辦和公安局的領導、北京市公安局的專家,山河縣在京郊處理善后事宜的全體干部及蒯文學的老婆、兒子兒媳、女兒女婿。會議由武司長親自主持,首先播放了死亡現(xiàn)場錄像,然后由專家公布了尸檢結果,公安人員公布了調查結論,郭書記說明了各級領導對這件事非常重視,現(xiàn)在調查結論出來了,看看家屬有什么意見,縣里盡量滿足?!拌F梅”讓兒子說,兒子說我跟我媽的意見是人去萬事空,別的都不重要了,我們也不想麻煩政府,我父親生前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這片土地,雖然他沒留下任何遺言,但我和我母親都認為他還應該回到那里,我們家屬對北京不熟悉,只希望你們幫我們聯(lián)系一臺車,把我父親的骨灰拉回家鄉(xiāng)早日入土為安,錢由我們家屬出。他的表態(tài)令北京和省市縣的領導非常吃驚,郭書記簡直可以說是大喜過望,當即表示:后事都由我們縣里安排,費用也由我們出。

靈車載著蒯文學的尸體回到了家鄉(xiāng),早已得到指令的村長親自帶人在南山蒯文學父母的墓邊上打好了墓坑,四外村子的人冒著小雨也都來為蒯文學送行。

熊寡婦沒來,早晨她勸兒子拿出點錢給蒯文學的兒女,說人家畢竟是為他家的事送命的,兒子媳婦說什么都不干,熊寡婦一個人躲在家里嚎啕大哭。

靈車一到當即下葬,一代“上將”在人們的哭聲中冒著風雨踏上了新的旅程。他的親人沒有多呆,哭了一陣子也上了車離開了村子,人們議論說“上將”真不是凡人,他走了天都哭了,這種議論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也就淡了,就連蒯文學這個赫赫有名的“上將”也漸漸遠離了人們,幾乎被徹底淡忘了。

時間過去了一年。

已經(jīng)升任了縣長的喬樹立正看紀委送來的《關于泥河鄉(xiāng)鄉(xiāng)長劉河、副鄉(xiāng)長張利和小河村黨支部書記張北方、會計辛志貪污、挪用農民直補資金問題的調查處理意見》,教育局長林茂盛走了進來,說他剛剛接到了蒯文學兒子從上海寄來的委托書,委托教育局把他父親遺留的房屋土地拍賣,所得資金用于資助貧困學生。他是特意來請示縣長這事行不行?喬縣長問怎么不行呢?局長說:“蒯文學畢竟是個上訪戶啊。”喬樹立腦海里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讀過的一篇文章,說是有個國家的魚販子在運送鯉魚時,在里面放幾條鯰魚,鯉魚的死亡率明顯下降。他答非所問地說:“也許蒯‘上將活著,這些人就不會成為貪官了?!?/p>

“什么?”教育局長不解地問。

“啊,”喬縣長說,“我是說辦,一定要辦好,‘上將怎么了?只要對人民有益的事,不論是誰我們都得給人家辦好。”

責任編輯吳瓊

插圖卞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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