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羽

好狗名不副實(shí),不過是一條長了一身黑毛的普通看家狗。

黑狗唯一出奇的地方是尾巴,尾巴尖上有一撮黃毛。黑狗被主人常玉林叫做黑蛋。常玉林的老兒子出生后,為了好養(yǎng)活,小名也叫黑蛋,聽起來黑狗就成了常玉林的老兒子。當(dāng)然,兩個黑蛋所受的待遇不可能一樣,可這是黑狗唯一引以自豪的事。

常家住在小城北門附近,常玉林以趕大車送貨拉腳為生,家中一妻兩女一兒,日子過得不算富裕,可也無凍餓之憂。立秋后的一天,常玉林接到一個好活計(jì),往一百多里外的哈爾濱送土特產(chǎn),雇主是小城赫赫有名的鄭大先生。

鄭大先生通常住在鄉(xiāng)下老宅里,偶爾進(jìn)城打理幾個鋪戶。鄭大先生的兒女親家在哈爾濱的一所學(xué)校當(dāng)校長,每年秋冬兩季,鄭大先生都要給親家送些黑土地的土產(chǎn),因常玉林辦事穩(wěn)妥,這個美差就成了常玉林的專利。

接到一份好活,常玉林相當(dāng)興奮。不過,高興之余,不免有些心神不寧,所擔(dān)心的就是安全。路途雖不遙遠(yuǎn),可異常難走。不是路不好走,而是很有可能遇到胡子。

自從張大帥跑進(jìn)山海關(guān)與直系軍閥打群架之后,黑土地上的胡子像雨后的狗尿苔,從旮旯犄角冒出無數(shù),哈爾濱那樣的大城市警備森嚴(yán),照樣歌舞升平,小城有駐軍和警察,也能自保,苦的就是鄉(xiāng)下的村屯。于是,村屯就成了胡子的后廚房,鄉(xiāng)間土路成了胡子們來回溜蹄子的花園。

這樣的形勢,常玉林怎能不犯愁。一車土特產(chǎn)無非是香瓜、西瓜、青苞米,加上幾筐沙果、李子,還有剛起出來的土豆、摘下來的豆角、茄子。按理說大股的胡子不會把這點(diǎn)東西看在眼里,怕就怕遇到小股的胡子。小股的胡子窮,窮得都快尿血了,甭說一車吃喝,就算你手里拿半個窩頭,胡子也會毫不客氣地?fù)屵^去,填進(jìn)他那癟塌塌的肚子。

鄭大先生沒在家,去了南方的什么廣州,是管家交代的貨物。管家知道路上不安全,不僅提高了車錢,還絮絮叨叨叮囑好半天。常玉林原想拒絕,一是不好意思,二是真想將錢掙到手。再說,這次不接活,惹惱了管家,不是等于將到手的錢送給別人了嗎。

媽了巴子的,老子豁出去了,遇到胡子算老子倒霉,遇不到胡子算撿著了。

常玉林罵罵咧咧地?fù)Q上一身破爛衣服,又用破麻袋將貨物遮蓋好,搖晃著鞭子出發(fā)了。常玉林沒發(fā)現(xiàn),家里的黑狗黑蛋蔫不唧地一直跟在車后。

常玉林選在天傍亮的時候出城,這個時候通常是胡子打劫過后回窩睡覺的時間,等月黑風(fēng)高胡子出來打劫,老子早到哈爾濱了。不過,常玉林想錯了,那工夫正是陳糧吃凈了,青莊稼剛下來,為了填飽肚子,胡子也正在光天化日之下玩命地找食呢。

離開小城百十多里,常玉林松了一口氣,再往前走三十幾里地,就到了哈爾濱的管轄范圍,胡子輕易不敢在靠近哈爾濱的地方斷道搶劫。常玉林將鞭子抱在懷里,抽出煙口袋,打算抽煙緩解一下緊張的心情,忽然聽到幾聲狗叫?；仡^看,常玉林認(rèn)出了自家的黑狗,勒了一下韁繩,讓棗紅馬放慢速度,讓黑狗跳上了馬車。常玉林罵了一句,這狗日的黑蛋,不在家看家,跟老子出來干嗎?黑狗搖搖尾巴,表示聽懂了。

常玉林正準(zhǔn)備打火點(diǎn)煙,突然從路邊的苞米地里躥出三個人,速度快得像土地爺從地底下鉆出來一樣。為首一人大吼道,媽了巴子的,停車!

常玉林、黑狗與棗紅馬一齊嚇傻了,愣愣地看著三個人不會動了。

為首的胡子是個光頭,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兇神惡煞般站在馬車前。另外兩個胡子猴子一樣跳上車,掀開破麻袋,一個年齡小的胡子伸手抓起兩個茄子,立馬塞進(jìn)嘴里一頓大嚼。另一個胡子一眼看到了香瓜,抓起一個香瓜擦都沒擦,上去就是一口,邊吃邊口齒不清地喊,掌柜的,車上有好吃的!

光頭胡子使勁吐了一口濃痰,又咽下一口口水,罵道,媽了巴子的,就他媽知道吃,一會該他媽來人了。年紀(jì)大一些的胡子醒悟過來,說,快,別他媽吃了,快搬東西。說著,將裝有青苞米的麻袋輪上肩頭,隨手又拎起一個裝滿沙果的土籃子。年紀(jì)小的胡子將茄子完全塞進(jìn)嘴里,彎腰抱起兩個大西瓜。

光頭胡子勃然大怒,吼道,媽了巴子的,現(xiàn)成的馬車,你們他媽不會趕車呀!啊?!快,把老板子踹下去,咱們趕車走。常玉林害怕了,馬車是養(yǎng)家糊口的依靠,要是讓胡子搶走,一家人往后吃什么呀。常玉林哆哆嗦嗦地哀告,各位老大,東西你們隨便拿,千萬不能趕馬車呀,我一大家子人就靠馬車活命呢。

主人一說話,黑狗來了精神,它緊貼在主人的身邊,汪汪叫了起來。

哀告要是能打動胡子,除非公雞下蛋、毛驢變駱駝。光頭胡子伸手將常玉林從馬車上揪下來,騰身跳上車,看一眼車上的東西,哈哈大笑道,媽了巴子的,一車好吃的,就他媽沒肉,二愣子,你他媽去把狗抓住,回去咱們烀苞米、燉狗肉,大吃大造一頓。

叫二愣子的胡子立刻向黑狗撲去。許是黑狗聽明白了胡子的話,嚇得連聲慘叫跳下車,鉆進(jìn)苞米地逃命去了。常玉林撲通跪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哀告!各位老大,把馬車給我留下吧,我求求你們了。光頭胡子不耐煩了,罵道,你他媽眼瞎呀,沒看看我們爺們兒都啥樣了,還他媽要馬車,滾!滾一邊去,要不老子要你命!

從胡子出現(xiàn)在眼前直到現(xiàn)在,常玉林只顧害怕了,根本沒仔細(xì)看三個胡子。聽光頭這樣說,常玉林擦去淚水,仔細(xì)看看三個胡子,不由心里一陣發(fā)涼。

三個胡子都光著脊梁,下面的褲子大窟窿小眼子,沒有一個穿鞋的,一個個瘦得皮包骨。再看手里的家把什,除了光頭胡子的大刀挺嚇人外,一個手里拿一個光禿禿、說不上是鏟子還是扎槍的東西,另一個手里的菜刀也好不到哪兒去,菜刀不僅滿是鐵銹,還卷了刃。兩個年齡小的看上去還是孩子,光頭胡子驢高馬大,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看樣子是個老胡子。

沒等常玉林看仔細(xì),光頭胡子操起鞭子,狠抽兩鞭,棗紅馬悲鳴一聲,四蹄撒開,拉著車跑遠(yuǎn)了。

虧了常玉林穿一身破爛衣服,要是不換衣服,指定被扒得上下溜光。不僅沒掙到錢,馬車和黑狗也沒了,一路哭著,常玉林步行去了鄭大先生的家。

鄭大先生的管家還算不錯,聽明緣由后,安慰常玉林,老常,保住命就算萬幸,等鄭大先生回來,我立馬稟告他老人家,看能不能賠你的馬車。

回家的路上,常玉林琢磨,管家沒讓自己包賠車上的貨物,還說要賠馬車,看來鄭大先生真是好人。媽了巴子的,車上的貨物都是土特產(chǎn),全是黑土地里長出的東西,壓根不值幾個錢,這幾個胡子是搶吃的東西,還是搶馬車呢?常玉林想不明白。

這段時間常玉林懊糟壞了,雖說鄭大先生有可能賠錢,可馬車是胡子搶走的,咋也賴不上鄭大先生。常玉林時常痛苦地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覺得要是黑狗不跟來,馬車指定不能減速,馬車不減速,胡子即便躥出來,自己快馬加鞭沖過去,就憑胡子餓得走不動道的熊樣,能追上馬車嗎?

常玉林越想越覺得都是黑狗惹的禍,他不由得恨起黑狗來了。媽了巴子的,老子早就看黑蛋不順眼,不,不是黑蛋,是黑狗。老子真該早早把黑狗勒死燉肉吃了,媽了巴子的,不知道哪個狗東西把黑狗吃肚里了。

時間一晃過去了半個多月,鄭大先生還沒回家,常玉林不知道那個什么廣州在哪里,只能在家苦等。又過了兩天,鄭大先生沒回來,黑蛋卻出人預(yù)料地回家了。當(dāng)然,這個黑蛋不是常玉林的老兒子,是那只看家黑狗。

黑狗看到常玉林,一反常態(tài),狂叫不止。此時常玉林對黑狗的痛恨已減弱了許多,雖說不至于馬上把黑狗勒死吃肉,但也是煩躁不已。常玉林吆喝幾聲,想止住犬吠,哪知黑狗叫聲更急迫了。

黑狗原本長得就其貌不揚(yáng),現(xiàn)在更沒狗模樣了,一身的黑毛已經(jīng)趕了氈,尾巴尖上的一撮黃毛也不見了,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

黑狗見主人不理,撲上前一口叼住常玉林的褲腿,搖頭晃腦往院外扯。常玉林嚇了一跳,以為黑狗餓壞了,把自己當(dāng)成了食物。

黑狗咬住褲腿不松口,常玉林心疼褲子,只得跟著黑狗往外走。出了院門,黑狗松開嘴,往前跑幾步,站住腳回頭不停地叫。常玉林覺得奇怪,決定跟著黑狗看個究竟。

黑狗在前面引路,常玉林緊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向小城的北門而去。西門離北門有三四里路的樣子,常玉林想,反正自己無事可干,全當(dāng)是飯后消化食了,雖然肚內(nèi)空空如也。

來到北門附近,黑狗直奔車馬市場。這個車馬市場不算小,四鄉(xiāng)八鎮(zhèn),乃至周圍各縣,想要買賣車馬的人都會聚在這里。看到車馬集市,常玉林心內(nèi)苦楚,本想轉(zhuǎn)身回家,卻鬼使神差邁腿走了進(jìn)去。

進(jìn)入車馬集市,黑狗一聲不吭,搖著禿尾巴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常玉林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睛里慢慢浸出了淚水。忽然,黑狗站住了,常玉林沒提防,險些被絆倒。黑狗不理主人,盯著一個方向,不停地嗚嗚低吼,顯得異常激動。常玉林順著方向望去,猛然間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馬車、自己的棗紅馬。

常玉林激動得險些摔個倒仰。媽了巴子的,是自己的馬,也是自己的車。擦擦眼睛再看,不錯。常玉林激動萬分,打算向前撲去,黑狗又咬住了他的褲腿角。

定睛細(xì)看,車和馬腦袋上都插著枯黃的干草。媽了巴子的,哪個狗日的在賣自己的車馬!一瞬間,常玉林看到了一個熟人,一個光頭的熟人。沒錯,就是前些日子劫道的胡子頭。常玉林冒出一身冷汗。貿(mào)然闖過去,光頭胡子有可能與自己玩命,論打仗自己壓根不是胡子的對手,指定是個挨揍的貨。

常玉林拍拍黑狗的腦門,指指馬車和胡子,然后轉(zhuǎn)身跑出車馬集市。黑狗乖乖地趴在地上,兩只狗眼緊盯住光頭胡子。

很快,常玉林找來了警察和保安大隊(duì)的人。常玉林不知道,因?yàn)楦鞯氐暮郁[得太不像話,在北京的張大帥大發(fā)雷霆,連聲怒罵媽了巴子,最后嚴(yán)令各地派出專人督辦剿匪事宜。今天正巧督辦來到了小城,否則的話,甭說一個車?yán)习宄Ｓ窳?即便加上黑狗,也請不動那些當(dāng)差的人。

可以想象,光頭胡子束手就擒了。督辦當(dāng)場審問,光頭胡子不得不如實(shí)招供。最后,光頭胡子看著黑狗罵道,媽了巴子的,我說這些日子這條黑狗老他媽跟著我,想抓它吃肉,還他媽抓不住,鬧了半天壞事壞在這條黑狗身上了,算老子倒霉。呸!

瘦骨嶙峋的光頭胡子驚天動地地吐了一口黏痰,吼道,老子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該殺該剮,老子認(rèn)了。

督辦二話沒說,命令警察當(dāng)場將光頭胡子處決,然后將光頭胡子的死尸掛在城門處,以儆效尤。處理完光頭胡子,督辦對常玉林說,媽了巴子的,你小子養(yǎng)了條好狗。督辦讓常玉林領(lǐng)回車馬,又掏出一塊大洋交給常玉林,讓他善待這條黑狗。離開車馬集市前,督辦死死盯了一眼黑狗,仰天大叫一聲,好狗!

常玉林趕著馬車,拉著好狗回家了。

好狗干的好事很快傳開了,小城不少人去常家專門看這條名聲遠(yuǎn)揚(yáng)的好狗。不過,看過之后,人們往往大失所望。好狗與普通狗沒啥分別,懶洋洋趴在門前,有人經(jīng)過時,有時叫幾聲,有時一聲不吭。

人群里有一個讀過幾天私塾的人,非常感嘆地羜了一句,你們知道啥,這叫深藏不露……

責(zé)任編輯成林

插圖任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