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yè)。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夜火車》,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跑步穿過中關村》、《天上人間》。曾獲春天文學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小說月報》百花獎。
1
周圍的人都坐著或蹲著,段總的父母站在電子大屏幕底下,顯得很高。段總母親說,這是為了讓兒子好辨認。火車提前二十分鐘到站,他們出了站發(fā)現廣場上人多得像趕集,就找了這人少的地方站著。屏幕上在播新聞,有個國家著了火,半邊領土都燒紅了。段總的父親剛抽完煙,丟煙頭時對兒子說,地方小就是沒辦法,一把火都扛不住。說話時左邊的嘴角往上拽,好像說句話花了他不少力氣。段總跟父母介紹我:“秦端陽,跟你們說過的。”
“嗯嗯,端陽,好名字。”老爺子鄭重地要跟我握手。
我放下那只破舊的藤條箱子,伸出手:“伯父好?!?/p>
“別,”老爺子擺擺手,左嘴角又往上拽。“叫老段?!?/p>
我看看段總,平常我都稱他老段。我倆一個系畢業(yè),他是高我四屆的師兄,別人都叫他段總,我不習慣,當面從來都是老段?,F在來了個更老的老段。段總說:“就老段吧,別跟他爭?!甭飞纤透艺f,他爸擰,得順著。那就老段吧。
段總又說:“媽,房子就是端陽幫找的?!?/p>
我趕在老太太要夸我之前就說:“伯母好?!?/p>
老太太沒來得及說話,老爺子的左嘴角又扯上去:“叫老龐。姓龐?!?/p>
“就老龐,”老太太說,“都這么叫。給你添麻煩了?!?/p>
我說哪里,應該的。好么,一個老段,一個老龐。這老兩口。
上了段總的車,老段堅持把藤條箱放座位上,要讓它也看看窗外的北京。這是老段第三次來北京,也是藤條箱第三次來。最早是大串聯的時候,年輕的老段拎著新買的藤條箱擠上火車,轉了大半個中國到了北京,看見偉大領袖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半空里揮手,激動得藤條箱跟著一塊抖。第二次是送兒子來北京念大學,一心想把藤條箱推銷給兒子,革命傳統(tǒng)不能丟,但當時的段總不答應,堅決又讓他帶回去了。那時候已經九十年代中期,不是所有的傳統(tǒng)都能讓人喜歡的。拿不出手。老段就拎著空蕩蕩的藤條箱從長安街上走了一趟,懷完舊就回家了。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的北京,老段把腦袋伸到車窗外,語重心長地說:
“真他媽大。來三次了它還大?!?/p>
老龐讓他趕快把車窗關上,馬路上汽油味太重,她犯暈。又讓老段別瞎感嘆,看什么都要插上一嘴,當老師都當出后遺癥了。老段是光榮的人民教師,在小鎮(zhèn)上撅著屁股干了三十年,教過的學生數以萬計,還培養(yǎng)出了一個在首都念大學又在首都工作的好兒子。在那個小鎮(zhèn)上,空前的,至今也還是絕后的。老段笑瞇瞇地接受老伴的批評,多少年了,他早把這批評當成私密的夸獎。誰能教三十年的書又培養(yǎng)出一個好兒子?全鎮(zhèn)找不出第二個。再說,北京的確他媽的很大,來三次了照樣大。所以老段又重復一遍:“就是大?!?/p>
車在四環(huán)上都跑不動,堵得不像樣。輔路上的車頭挨著屁股,慢得像一動不動,這條路如同一個狹長的停車場。老龐有點急,也有點怕,她沒見過這么多的車,過兩分鐘問一句到沒到,她要看兒媳婦。段總的老婆快生了,老兩口來伺候月子,幫忙帶孩子。段總說,再拐兩個彎就到。兩個彎很漫長。出了四環(huán),我指了一條近道斜插過去,車子又兜了幾個圈子停在一片平房前。
老段說:“不是住二十一層么?”
“這是您和媽住的,”段總關上車門開始拿行李?!白獾摹!?/p>
老龐掐了老段一把,說:“平房好,踏實。住高了害怕,都到天上去了?!?/p>
我趕緊跟他們解釋,這地方環(huán)境其實不錯,旁邊就是一個小公園,平??梢陨⑸⒉藉憻捝眢w,周末晚上天要好,還會放兩場露天電影。買東西吃飯都方便,離段總的住處也不遠。段總那棟樓二十四層,步行過去一刻鐘。我得揀好的說,這房子是我?guī)椭獾摹6慰偳靶┤兆诱f,爹媽要過來,有合適的幫他留意一下。正好院子里有一對小兩口要搬走,簡單的一居,我伸著腦袋瞅了一圈,還不錯,起碼比我住的要好。段總說,你說好就好,拿下,多少錢都拿下。就拿下了。和我一個院子,我租的房子在柿子樹右邊,左邊的就是這個。段總的心思我明白,老兩口人生地不熟,靠我近,他照應不過來還有我呢。
鋪蓋和日用品新買的,整齊地碼在床上,人到了就能開始生活。放下行李老龐又急了,要看兒媳婦。來這里不是為了過日子的,天底下沒有比看兒媳婦更大的事。
段總只好說:“她在醫(yī)院呢?!?/p>
老龐以為生了,眼都大了。這可是早產哪。這么大的事竟不早說,這孩子。要是胳肢窩里長出翅膀,她現在就要往醫(yī)院飛?!澳飪簜z都好?”老龐問。
“還半個月,保胎呢。”
老龐把翅膀收起來,出了一口氣,然后覺得現在就在醫(yī)院保,有點早了。最主要的,在那個地方保,她使不上勁兒,那地方醫(yī)生說了算。來之前她讓老段把能搜集到所有針對孕婦的方子都寫下來,煲湯的,進補的,當然還有保胎的。十六開大白紙整整六張。白折騰了。
“他們家人要求的,反正也花不了幾個錢?!?/p>
段總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在澳大利亞,幫定居在那里的兒子看孩子。段總說,他大舅子生了個大鼻子深眼睛黑頭發(fā)的小雜種,長得還不讓人討厭。岳父岳母顧不上女兒了,但是堅決要把愛心遙控過來,電話里通知女婿,今天該干啥啥啥,明天該干啥啥啥,后天又該干啥啥啥。日程在南半球已經定好了,去醫(yī)院保胎即為其中之一。
既然是人家要求的,他們就沒法多嘴了。老龐看見老段正在點煙,一把將香煙從他嘴上揪下來,說:“就知道燒你的白紙棍!把雞蛋拿出來!”老段把嘴角往上拽拽,從包里拎出一塑料袋擠扁了的煮雞蛋,起碼有十個,屋子里一下子充滿了剛剛變質的煮熟的雞蛋黃味。
2
老段戴著老花眼鏡歪著頭在院子里到處看。沒住過這種大雜院的人都會覺得新鮮,屁大點地方竟然能住七家。戶主其實只有兩家,他們盡量把自家人都塞在一兩間屋里,空出來的房間租出去。這還不算,我租的那家還在旁邊自己動手蓋了一間,單磚跑到頂,壓兩塊樓板,再苫上石棉瓦,就算房子了。一樣能租出去。在北京,你把豬圈弄敞亮了也能租個不錯的價錢。不過老段老龐住的房子還是好的,幾十年前正正規(guī)規(guī)蓋起來的,青磚黑碎瓦,敦厚結實,屋子里空間也大。段總有錢,讓老子住太差他沒面子。貼著墻房東又蓋了一間小屋,分成兩個格子,一個做廚房另一個做洗手間,有電熱水器,可以沖澡。所以是按一居室的價錢租給段總的。我租的沒這些,只是一間光禿禿的屋子,十三個平米,和房東共用一個露天的水龍頭,要洗澡得自己找澡堂,上廁所只能去巷頭的公共廁所。夏天還好,到了冬天,半夜里北風跟逛大街似的沒遮沒攔地吹,撒泡尿需要相當大的勇氣,所以我養(yǎng)成了堅決不起夜的好習慣。
老段歪著頭一直看到我屋里。我蹺著腳丫子在看小說,我老婆占據了我們唯一的一張桌子在校對一本書。她剛在一家出版社找到工作,編輯兼校對。有好選題就編書,沒好選題就校對,這樣她就能保證沒活干的時候也能賺到錢。那張可以折疊的方桌既是書桌也是飯桌。在十三平米的空間里,我們要最大限度地把生活化繁為簡。
“忙呢,”老段說,“我就過來看看。”
“別啊,您進來坐,”我把屁股底下那張像樣的椅子騰出來遞給他,我從床底下拿出個小馬扎。我指著我老婆,“我媳婦,文小米。”
我老婆站起來說:“段伯伯好,我給您沏茶?!?/p>
“小——米,”老段把兩個字中間的距離拉得很大,右手食指像教鞭一樣漫長地點一下,長輩的意思就出來了。“端陽說你很聽話,好。叫我老段?!?/p>
后來我老婆說,這老段,說我“聽話”是啥意思?是不是覺得我傻,一心一意跟你到北京來混,苦日子也過得下去?我說你可不能這么想,他們那地方夸女孩子都這么夸,那意思是乖,賢惠,可愛,能吃苦耐勞。我老婆哼了一聲,又給我灌迷魂湯,我也就剩這點美德了。我就繼續(xù)安撫說,我老婆覺悟高,聽話。不管這“聽話”作何解,放在我老婆身上基本不算離譜。本來我們倆在蘇北的一個小城里過得還不賴,有固定工作,前年我頭腦一熱,辭了工作來北京,把她也給鼓動來了。只能租這種小房子了。有半年的時間我們倆都找不到工作,眼看口袋越來越癟,手中沒糧我心里發(fā)慌,腸子慢慢就青了,有點后悔來這鬼地方。真他媽沒事找抽型的。我老婆倒鎮(zhèn)定了,既來之則安之,就不信還能餓死在首都?后來我做了記者,正好碰上師兄段總當頭兒,日子才稍稍安定下來。
那天老段來串門,堅持讓我老婆叫他老段。我老婆也不客氣,就給“老段”沏茶,然后問他和老龐住這里是否習慣。老段說得相當藝術,“北京太大,這里太小”,“睡著了都不敢大聲磨牙”,還有,“老龐說了,沒事別往人家門口站”。老段說,沒法不往人家門口站啊,出了自己門就到別人門前了。這么說時他笑了,他不但站過了我們家門口,還坐進了屋里。老段說:“跟我說說,公園在哪?”他有點憋得慌。
我決定帶他過去看看,問要不要叫上老龐一起去。他說不用了,他找到了老龐也就找到了,她還收拾呢。我就讓小米去老龐那里認認門,看能否幫上點忙,然后去了公園。
那公園不要門票,附近的居民都喜歡去散步和鍛煉,尤其老頭老太太。空氣好,有樹木和草坪,方圓幾里,只有那里才能看到規(guī)模大一點的綠色。老段抽了一下鼻子,說應該讓老龐來,她對北京的空氣過敏,覺得到處都在泄漏汽油。又說,再好的公園也沒法跟他家比。他的小鎮(zhèn)是山城,漫山遍野都綠,野草深得都能埋人,像個巨大的氧氣罐。家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栽什么長什么,種什么結什么,退休了他沒事干,在屋檐底下養(yǎng)了三十六盆花。“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彼皭澋卣f,“屋后是片竹林,天沒亮鳥就叫,比鬧鐘還準時。風吹竹林你聽過沒有?像彈琵琶,《十面埋伏》?!?/p>
我記不起來《十面埋伏》是什么樣的聲音?!搬t(yī)院去了?”
“去了,幫不上忙。人家都弄好了,吃的喝的都記在本子上,叫營養(yǎng)配餐。醫(yī)生護士一會兒一趟,一會兒一趟,晃得我眼暈。我跟老龐老礙人家的事,只好往墻角躲。晾那兒也招人煩?!?/p>
老段很失落。沒事干,又人生地不熟的。兒子忙,他不在醫(yī)院他們倆也沒法去,兒媳婦的確是自己的,可不熟,來北京之前也就見過兩次,跟見北京次數一樣。人家跟你親不起來,叫你爹媽也親不起來,一句話嫌少兩句話嫌多,大眼瞪小眼最后都不會說話了。都難受。還有兒媳婦的朋友、同事來探視,嘻嘻哈哈說私房話,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只好在一邊看著人家笑,因為總是微笑,臉上的肉都僵硬板結了,像兩個頭腦出問題的老傻子。老段還好點兒,可以隔三差五躲進洗手間抽根煙緩口氣,老龐連這點愛好都沒有,只能守在那里干挨。
“多見幾次就熟了,”我寬慰老段,“有了孫子就更熟了,那跟爺爺奶奶生來就親的。”
聽到“孫子”老段立馬眉開眼笑了,幸福從心底里往上泛,嘩地就鋪滿了一臉。就沖這小東西來的。老段說:“孫子好啊。個小狗日的!”
老段其實不算老,才六十,除了左嘴角說話會往上歪斜地拽,整個人都是直的,狀態(tài)好時眉毛都打算立起來,一看就是好身板。時值黃昏,公園里的人多起來。狗也多起來,跟人一塊遛彎。你想象不出竟有那么多的狗,而且一個比一個長得不像狗,有像貓的,有像熊的,有像熊貓的,有像狐貍的,還有像耗子的。正兒八經長一張狗臉的很稀罕。有只狗蹭著老段的腿要挨著他撒尿,嚇老段一跳。他不是被突如其來的狗嚇著了,而是被它那副尊容嚇著了,又黑又瘦,肋巴骨一根根擺著,真不比耗子大多少,一把捏死問題應該不大。長得跟耗子還有點距離,具體像什么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門道。老段跳一下,讓狗主人有點不好意思,大叫:“三郎,往哪撒呢!”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也穿一身黑衣服,說句話渾身的肉都顫顫巍巍地抖,肚子上起碼堆了三個救生圈。我懷疑她克扣了小狗的口糧。那狗接受了批評,立刻把后腿夾緊了,不尿了,卻兜著圈子開始咬自己的尾巴。我頭一次見到如此短的狗尾巴,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尾骨那地方幅度極小地跳一下,又跳一下,像撲扇一只小耳朵。小狗夠不著尾巴。越夠不著越要夠,整個身子就在原地轉圈,像個推磨蟲。老段一定也沒見過,比我興趣還大,脖子越伸越長。主人說:“三郎,還咬!”三郎翻了一下小眼,意猶未盡地正常走路了。
“狗也長變了,”老段說,“原來不是這樣的。我在北京住了好幾天,要么狗,要么狼狗,頂多是哈巴狗。”
他可能又想起大串聯了。我說:“這些年不是日子好過了么,進化得快了。”
“那也不能往耗子方向進化啊,”老段十分不理解,半天了又嘟囔一句,“長變樣了你說。”
經過居民健身器材那一塊,我問他要不要動一動。老頭老太太都愛往那里集中,慢悠悠地聊天、運動、過日子,玩什么器材都像在打太極。老段看看表,說還是先回去吧,老龐該等急了。他退休以后,老兩口從來沒有哪次分開超過兩個小時的。我們就往回走,剛出公園大門,看見小米領著老龐正往這邊走。人家說多年的夫妻成兄妹,他們倆是多年的夫妻成一個人。
老龐遞給老段一粒含片,說:“怕你咽炎又犯了,就送過來了?!眽蚝畎?。
老段幸福又詭秘地對我笑笑:“我有慢性咽炎呢。老毛病。”然后對老龐說,“還是公園空氣好,你要不要去吸兩口?”
“還母園呢,”老龐說,“哪來那閑情!我倒是惦記了我那兩只老母雞。”
回到院子里,我們各做各的飯。段總提前把炊具都給配置齊了。
小米炒菜我打下手。沒有廚房,到做飯時就把電炒鍋端到門外做,陰天下雨就在屋里湊合著糊弄一下。小米倒上油,小聲跟我說,你猜段總他媽過去是干什么的?我哪知道,家庭婦女?業(yè)余接生婆!小米說得很隆重,跟說希拉里要競選美國總統(tǒng)似的。他們鎮(zhèn)上醫(yī)院的婦產科忙不過來,經常把她請去。我還看見她收拾那套家伙了呢,大刀子小刀子,還有剪刀,磨得明晃晃的亮,一點銹都沒有。真的。她說了,帶過來就為了應急,怕來不及到醫(yī)院。她還說,別看東西土,使起來順手,接生自己孫子,她心里有數。
這老龐,真敢想啊。那剪刀還不知道是不是做裁縫用的。這要讓段總老婆聽見了,沒懷上孩子也嚇得跑醫(yī)院去了。
“你聽見她說那倆母雞了沒?”小米說,“就剛才。老龐特地給兒媳婦準備的,單喂。要么到山上捉蟲子給它們吃,要么在飼料里拌中藥喂,老中醫(yī)配好的方子。大補,既能保胎,又能下奶?!?/p>
“那怎么不帶來?”
“火車上哪讓你帶兩只大活雞呀?段總擔心他們坐車累,托過去的同學提前給他們定了臥鋪票。沒辦法。老龐本來想坐大巴來的,私人承包的車,想帶什么帶什么,趕頭豬上去都行,只要你付足夠的錢。”
“扔家里不是白喂了?”
“鄰居給照顧著。等著想辦法弄過來。來之前老龐把藥飼料都調好了?!?/p>
我扭頭往他們那邊看,老龐正端著一鍋東西從廚房出來,矮小精悍的一個老太太。老段背著一只手站在門外抽煙,兩眼望天。
小米抱怨說:“你媽要能像老龐那樣對我就好了?!?/p>
“我媽要是也那樣,不是她抽風就是你抽風。你不怕我還怕呢?!?/p>
3
老段老龐去過三次醫(yī)院,連著三天。第四天,正硬著頭皮收拾要去,段總來了,讓他們今天就別去了,在家歇著吧,醫(yī)院里挺好的。老兩口當然知道這不是兒子的意思,“醫(yī)院里”的,兒子只是替人家繞了彎子。這就是說,“醫(yī)院里”也不喜歡來來往往的??墒?“來”就為了“往”的,不“往”誰沒事千里迢迢“來”北京干嗎。兒子建議,要不去圓明園、頤和園轉轉,離這不遠,好容易來一趟。老龐說,當我們旅游呢。
段總說:“要不,幫我把家里收拾收拾?自從她進了醫(yī)院,就亂著?!?/p>
老龐說:“好?!笨偹阏业绞伦隽?。這是給兒子打掃房間呢。
那天老兩口在兒子的二十一層里一直干到了天黑??瓷先ツ膫€地方都清清亮亮,一抹布下去還是臟。都說北京風沙大,一點兒都沒錯,大到一定程度門窗都擋不住,該怎么進來還怎么進來。都收拾好,老兩口子坐在沙發(fā)里相互看看對方,迅速達成了兩個共識:
一、這是個好家;
二、看樣子兒子的確鬧大了。
如果說他們還有第三個共識,那就是:好;真他媽好?!八麐尩摹笔抢隙渭由系?。段總的家我去過幾次。一百六十平米,衛(wèi)生間就兩個。有時我里里外外看我十三平米的小屋,想如果再大十二倍會是啥樣。想不出來。我念書時數學就不好,平面幾何立體幾何都差。沒概念?;氐郊椅覐膩頉]跟小米說過。這是朋友們傳授的經驗,在北京,千萬別拿大房子刺激老婆,要出人命的。
段總的房子不僅大,還豪華。這其實根本都不用想。不豪華要那么大干嗎?段總這幾年發(fā)了,雖說只是報社的部門老總,那也是老總,我們報社的薪水從來不相互公開的。段總老婆也有錢,家底子好,陪過來的嫁妝差不多就是一套房子。這沒辦法,先天的?,F在她還在一家休閑的媒體上班。據段總的玩笑,她上班也就是個聚在一起聊天的由頭。從去年開始,上班不只為了聊天,還為了炒股,一辦公室的人都盯著電腦屏幕,不管哪個數字蹦一下,都會有人大呼小叫。然后大家相互討論,論證之后再決定是繼續(xù)攥著還是出手,或者是再進別的。段總的老婆在弄錢上很有一手,直覺好,別人賠了她賺,別人賺了她繼續(xù)賺。因為遵從父母的越洋之命,提前住進醫(yī)院,依然不忘炒股,一閑下來就用手機上網,看又漲了多少。
我東拉西扯這些的意思是,段總有錢是正常的,房子弄得豪華也是正常的。
那天傍晚老兩口干完了活,要出門的時候才發(fā)現一直沒換鞋,趕緊換上拖鞋把木地板又重擦了一遍。然后相互提醒對方,以后記著換鞋,人家不叫換也得想著換。
第二天下大雨,從早到晚就沒停下。氣溫一下子就降下來,穿長袖T恤在外面走都有點冷。我在郊區(qū)折騰了一天,冒雨采訪一個新聞。昨天傍晚報社得到消息,該地一小領導升官,更小的領導們集體為他送行,在飯店門口放了一掛三萬頭的鞭炮,響了一半突然停下了,半天沒動靜,一個看熱鬧的小孩跑上去看,鞭炮又開始炸了,那孩子大叫一聲,左眼沒了。這事在當地影響相當大,但是見到記者他們什么都不肯說,要么是沒看見,要么是不清楚。我在醫(yī)院見到了那孩子,除了鼻孔和嘴,整張臉都裹在紗布里。孩子問我:“叔叔,我還能看見嗎?”我說:“能。”搞得我很難受。出了醫(yī)院重新去找拒絕接受采訪的主要當事人,要升官的領導,他手下的小領導,以及飯店的老板,總算從其中兩個人的嘴里撬到了一點東西。采訪完了才感覺到冷,回到市區(qū)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正在一家拉面館里邊吃熱乎的拉面邊寫報道,段總打我電話。
“跟我爸媽說一聲,”段總的聲音很急,他在醫(yī)院。“可能要生了,已經進手術室了?!?/p>
我想不對啊,沒到日子啊。我收拾筆記本就往家趕。老段和老龐正坐在我屋里說雨。因為兒子在北京,他們習慣了每天晚上看北京的天氣預報,對北京氣候跟氣象局局長一樣有發(fā)言權。老段說,兩年了北京沒下過這么大的雨。老龐看見我濕漉漉地回來,心疼地說,大城市活人就是不容易,你看端陽才回來,也不知道林子回來沒有。林子是段總的小名。他們老兩口剛剛去過段總的樓,站在雨地里數到二十一層的窗戶,是黑的。他們坐在我的小屋里,加上小米,滿滿當當的,我進了屋轉個身都困難。看老兩口情緒還不錯,我才說:
“段總在醫(yī)院,可能要生了?!?/p>
老龐噌地站起來:“這么早?”老段還茫然地看著我,被老龐一把拽起來,“快,把我東西拿著,去醫(yī)院!”
老龐到底是見過世面的,這時候還不忘把她的那套家伙帶上。只是她沒想到這里的婦產科跟他們鎮(zhèn)上不一樣,來多少產婦醫(yī)生都夠用。除此之外,還讓老段從藤條箱子里拿出一個包,那里面有她在家時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幾件小衣服。我們四個打一輛車,都去了。雨小了一點,馬路上的水排不掉,車跑起來像船。老兩口一個勁兒地催司機,快,快。司機說,那我也不能飛啊。
段總正在走廊里這頭轉到那頭,手里捏著根煙捻來捻去,這地方禁止抽煙。請的二十四小時護工看雇主站著,也不好意思坐,半倚在墻上。她一點都不緊張,盡管只有十九歲,但生孩子的事她見多了。她跟段總說,沒事,生出來就好了。說得像“肚子疼時,上趟廁所就好了”一樣清淡。段總的一顆心哪放得下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呢。我們四個人并排沖進走廊,段總也沒覺得有多隆重,只是心不在焉地說一句:
“都來了?”
我說:“過來陪你抽根煙?!?/p>
老龐說:“人呢?”
段總指指里面。肅靜。醫(yī)院這種環(huán)境,看起來白得像一無所有,其實重得壓死人,哪個想在這地方大聲喧嘩。老龐習慣性地要沖進手術室,被老段攔住了。這是北京的婦產科,別跑順腿了。段總說:“媽,別擔心,主刀的大夫是這里最好的。”
老龐掂量掂量手里的家伙,好像對“最好的”大夫也不是很放心。她問:“怎么會這樣?”
“下午她到醫(yī)院門口去,遭了點雨,受了涼?!?/p>
老龐立馬嚴厲了,指著護工:“你怎么讓她往雨里跑?這都幾了!”
“我是不讓的,”小護工打著手勢辯解,“可她非要去網吧。我去個廁所她就下樓了。”
“什么網吧?”老龐不懂。
“就是上網的地方?!崩隙握f,“用電腦上網查東西。是吧端陽?”
我說是。我正背著筆記本,做好了持久戰(zhàn)的準備,如果段總的老婆遲遲生不出來,我可能得陪他們一夜,我得趕在天亮之前把稿子寫出來。
段總說,跟護工沒關系,是他老婆自己的問題。不僅是淋雨著了涼,還有個原因是受了刺激,股票今天大跌,掉下去的速度有點慘不忍睹。他老婆買的兩支股都趕上了。本來她午飯后躺床上迷迷糊糊要睡著了,一個同事給她電話,說完了,跌了;跌了,完了。跌之后的數字讓她一直涼到腳心。她趕緊打開手機上網查,剛撥溜幾下手機沒電了。關鍵時候掉鏈子,她一定要出去找個網吧親自看兩眼。怎么可能跌成這樣,簡直沒天理。小護工不讓去,那也不行,一分一秒都是錢呢。錢是什么?他媽的血和汗,還有過日子的信心和平衡感。換了衣服就出去了,雨下得正酣。肚子挺出去太多,一把傘管不了全身,再加上風吹過來再吹過去,除了頭發(fā)還算干的,其他地方都濕了。這問題還不大,關鍵是電腦上顯示的股票曲線,一點兒弧度都沒有,完全是九十度垂直往下掉,跟誰照著直尺畫的懸崖似的,血淋淋的綠,能聽到咣當一聲跌下谷底的聲音。當時她身邊上網的人就聽到有人慘叫一聲,而她自己則是聽見肚子里有人慘叫一聲。她抱著肚子就不行了。
老龐不明白:“炒什么股?股怎么炒?”
老段繼續(xù)充當解說:“就是把錢放到電腦上給人花,再下小錢?!?/p>
“自家的錢為什么給人花?還能下小錢?”
“人家花你的,你也花人家的嘛。你多花點不就賺了?”
老龐更糊涂了。老段因果關系也連不上去,干脆說:“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弊笞旖亲У酶鼌柡α?。
老龐也就不再問。她安慰兒子說:“林子你放心,不會有問題的,媽在這里?!?/p>
小米在身后掐了我一把,我知道她想笑,于是我回掐了她一把。不該笑的別亂笑。
六個人突然都沒聲音了,安靜得有點怪異,都伸頭踮腳往手術室里看,看來看去還是那扇門。段總走到我面前,在我耳邊小聲說:
“其實也就十來萬。女人哪,就是扛不住個事?!?/p>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啥意思,也許是因為緊張,所以我建議一塊兒去洗手間抽根煙。這是眼下放松神經的唯一方法。
段總的老婆在手術室里折騰一夜,想生,感覺總是不能完整地找到。要是剖腹產早就完事了,但她不,提前跟段總商量過了,不到萬不得已不切一刀,怕肚皮上留道疤。她看見過女同事小肚子上的那道生命之門,打開容易,關上也容易,但你想關得不留門縫不容易。后來醫(yī)生累了,她也累了,只好切了。那會兒天都亮了。
在這之前,我跟段總和老段去了洗手間好幾次,抽煙。三個男人躲在廁所里抽煙還是挺有意思的,像三個黑手黨。都為了等孩子,但對孩子其實知之甚少。老段也是外行,有老龐那樣能干的老婆,我不用猜都知道老段在家就是個甩手掌柜。他只是半天問兒子一句:“男孩?說定了?”段總只好一再重復:“B超說的。”除此之外,說的最多的就是股票。也就是漲漲落落的事。段總不炒股,不是他不關心這事,而是沒時間,報社的事情實在太多。到了凌晨,他們爺兒倆出了洗手間,我留下來,坐在馬桶蓋上打開筆記本,得把報道寫完。
小米和護工陪著老龐坐在椅子上,到了后半夜兩個年輕人蔫了,下巴開始往下掛,過幾分鐘就要點兩次頭。老龐依然精神抖擻,一直握著她的那套家伙躍躍欲試,一臉革命前的表情。直到護士面無表情地推開門說:
“女孩。五斤四兩。大人小孩都正常?!?/p>
老段、老龐和段總幾乎同時跳起來。
老段絕望地說:“三代單傳哪!”然后小聲咕噥一句,“完了!”
老龐狐疑地看著護士的背影:“沒生錯吧?”她的意思是,是不是產婦多了,給弄錯了??墒墙褚狗置髦挥袃合眿D一個人在生。
段總一直希望要女孩,我懷疑他說男孩是騙父母的?,F在他顯然很高興,胳膊一揮,大喊:“五四,耶!”跟當年參加新文化運動的大學生一樣興奮。
我們進了病房看段總老婆。偉大的母親現在很虛弱,麻藥還沒有退干凈,只撲扇兩下眼對大家表示:看見你們了。除了段總,其他人都不敢太靠前。段總握著她的手,耳語了一句。后來,他讓我猜當時他在說啥,我說你們兩口子的耳邊風我哪知道。段總就義正辭嚴地交待了:
“我對老婆說:你是我們段家歷史的終結者。”
4
生完孩子兩天,我和小米去看段總老婆和孩子,當然段總和他爹媽都在。小家伙小臉還沒舒展開,眼睛拼命地閉,整個世界就在眼前,她不看。我找了一些常用又保險的詞句贊美了一下,只能這樣,當時我實在看不出小老頭似的有什么好。我老婆煞有介事地說,額頭、耳朵和下巴像爹,鼻子、嘴巴和眼睛像媽,所以長大了一定很漂亮,把段總老婆樂壞了。不知道她從哪里看出來的,反正我是沒看出來,都沒長開呢。要我說,只像她自己。
段總老婆好受多了,剛喝完老龐在家熬的蘿卜絲鴿子湯,臉明顯大了一圈。剖腹產之后要把肚子里的氣排掉,蘿卜和鴿子湯都是治這個的。段總老婆躺著跟我們聊天,小米不懂事,冒冒失失問她有奶了沒有?段總老婆趕緊搖頭說:
“我才不要有呢!”
“沒奶孩子吃啥?”
“奶粉啊。”段總老婆說,“朋友們早告誡我了,千萬別母乳喂養(yǎng),不好斷;最重要的,”她順手拍了一下小米的乳房,“喂完孩子就不成個樣子。難看死了。以后你可得小心啊。”
我老婆臉刷地就紅了,結結巴巴地說:“那不都浪費了?”
“農民想法!肉爛在鍋里,慢慢就沒了。”段總老婆說,然后轉臉對段總說,“說好了啊,喂奶粉。你訂了沒有?”
段總說:“還真訂啊?都說母乳對孩子好?!?/p>
“還有都說不好的呢!”段總老婆撒嬌了,聽聲音我就知道撒得不小?!澳阏f話不算數!我就要你訂!”
段總眼看著就軟了:“好,訂訂訂。過會兒我就打電話。就按大夫說的?好,沒問題?!?/p>
老龐不同意,她也算半個婦科專家。“還是母乳好,孩子聰明。奶粉里面你知道他們塞了啥東西,沒準吃出毛病來。吃奶粉的小孩都黑?!?/p>
段總老婆沒說話,只是對段總遞了一下下巴??磥硭麄兎止ず苊鞔_。果然段總說話了:“媽,你說的是那些國產的劣質奶粉,我們要訂的是進口的,按配方生產,缺什么補什么,比母乳營養(yǎng)還全面?!?/p>
“也是營養(yǎng)配餐?”老段說。
老龐用腳后跟磕了他一下,老段不吭聲了。這種事老公公插嘴不合適。老龐不死心,說:“再好的奶粉也是奶粉,我就不相信,牛身上出來的能比自己親媽身上出來的好?”
段總老婆只好親自出馬了。她說:“一袋奶粉上千呢,人家更科學。”
段總也說:“越科學越好。”
老龐就不好再說了。不是被龐大的“科學”嚇著了。人家做爹娘的都共識了,做奶奶的這一杠子不能插得太過頭,遠了一輩呢。但她明顯不樂意。晚上回到住處,在院子里轉了好幾圈最后還是進了我們的小屋,扯完半天咸淡,終于忍不住了。
“你們年輕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她憂心忡忡地說,“還科學,牛能比人更科學?祖祖輩輩都是吃娘奶長大的,有點錢倒變天了,改隨畜生了?!遍_了頭老龐有點打不住,也不避諱了,“女人不喂奶,長那兩個大泡泡袋子干嗎?留著看?嘰里咕嚕亂晃蕩,干活都礙事,有什么好看的!”我老婆脖子都紅了,老龐視若無睹,繼續(xù)發(fā)牢騷?!傲肿赢斈暌皇浅晕业哪?哪能長成這樣?我們鄰居,建軍他媽,生下孩子就沒奶,建軍吃奶粉你看給吃的,黑不溜秋跟從小煤窯里爬出來的,學習也不好。沒辦法好啊,頭腦跟不上。跟林子一個班念的,林子考來北京念大學,建軍呢,給人家開大卡車,還三天兩頭出事,今天壓死只雞,明天碰斷棵樹。他媽天天在家給菩薩燒香,求老天爺保佑別撞上人。你說糟不糟心。”
小米看這架勢三兩分鐘是解決不了的,索性放下手里的校稿,向她請教點育兒經驗。我們倆眼看著就三十了,提前學學沒壞處。你沒看見段總他老婆,自從決定要孩子,又是逛書店又是上網搜索,還去聽專家講座,床頭一摞書,《育兒寶典》,《新媽媽手冊》,《健康寶寶快樂媽》,《你想做天才兒童的父母嗎?》,等等,每晚睡覺前都要鉆研半小時。
小米問:“母乳喂養(yǎng)到孩子幾歲合適?”
“只要孩子愛吃,多大都行?!?/p>
“那段總,吃到幾歲?”我問的時候完全是一臉壞笑。
“三歲啊,”老龐自豪地說,“那段時間我老生病,怕傳染林子,就一咬牙一狠心,決定掐掉。林子不習慣,還要吃,奶水好吃啊。我就在上面抹魚膽?!?/p>
三歲的段總一試味道不對,苦啊,撒嘴了,再試,又撒嘴了。就說:有東西。問是什么?年輕的老龐為了速戰(zhàn)速決,干脆惡心惡心兒子,說:屎。三歲的段總果然就不再吃了。在這之前,段總想起來就往老龐懷里鉆,哪怕正在和伙伴們玩,想起奶味也會撒腿就往家里跑。
“就那會兒斷了?!崩淆嬚f,“過些天我又問林子,還吃不吃?這孩子說,不吃,有喜。他小時候說話不清楚,把屎都說成喜?!?/p>
把我和老婆給笑歪了。我心想,不是母乳好么,段總三歲了還說不清楚一個屎字。
老龐也就對我們發(fā)發(fā)牢騷,段總兩口子最后還是決定給孩子喂進口奶粉。又過了兩天,段總老婆有奶了,脹得難受,老龐企圖趁機再游說一下,段總老婆根本不搭茬,讓大夫開了藥水,幾針下去乳汁又回去了。
段總老婆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才回家。這段時間老龐和老段盡心照料,只要能做的都做,只要能想起來覺得有必要的,也做。雖然是個孫女,終結了段家漫長的男丁時代,但她還是姓段,還是自己兒子的骨肉,來不得半點馬虎。兒媳婦雖說也不怎么太聽話,總有讓老兩口參不透的仙點子,但還是兒媳婦,該怎么好還是怎么好,這點道理老兩口還是明白的。人家不聽你的也正常,你是來幫忙干活的,不是來替人拿主張的。
但是,該拿的主張不拿也不對。比如孫女的名字,爺爺那是理所當然要拿主張的。不拿是不對的。不能總寶寶、貝貝、寶貝貝地叫。孩子剛生出來老段就焦慮了,跟我借《漢語大字典》、《唐詩宋詞選》和《古文觀止》。本來以為生男孩是板上釘釘的事,突然改生丫頭了,老段在家琢磨了大半年的一堆名字都沒用了,只好連夜翻書。起碼翻了三夜,老段眼珠子紅得不行,把一堆書還給我了,說齊了。不僅找到了名字,而且還用他業(yè)余研習的陰陽八卦推算了一番,那是相當好的好名字。跟我們不能透露,要見到孩子再說。
老兩口顛兒顛兒地把名字送到醫(yī)院,段總告訴他們,名字已經取好了,叫段鄭悉尼。老段當時就叫了,怎么成日本人了!聽起來也不對味啊,段鄭悉尼,猛一聽像“端住稀泥”,這哪是個名字啊,不行。老龐見兒媳婦躺在病床上不吭聲,本能地覺得有貓膩。她又問兒子一遍:“叫什么?”
“段鄭悉尼。”
老龐反應過來了。剛才懵懂是因為不懂地理。她早聽說親家現在澳大利亞的一個啥地方,悉尼,就是這兒。明擺著,這專利親家已經提前申請了。她跟老段說,挺好,就悉尼吧。她把兩個字咬得相當重,老段只要不是突然老年癡呆不可能聽不懂。老段嘴張開一半,果然不說話了。兒媳婦笑瞇瞇地說:“爸,媽,別站著,坐啊。段,給爸媽拿葡萄吃?!崩隙魏屠淆嬜聛?一顆葡萄吃了好幾分鐘。兒媳婦又說,“爸,媽,你們別生氣,名字不就一個代號嘛,跟阿貓阿狗沒區(qū)別。我爸媽就是想,我哥不是在澳大利亞么,生個孩子叫北京;我和段在國內,孩子叫悉尼,又有咱倆的姓,不是一家人親上加親嘛?!?/p>
“是啊,是啊,”老龐說,“應該的,有紀念意義?!?/p>
“紀念意義”這樣文縐縐的詞在老龐平常是絕對說不出口的,盡管舌頭打結她還是堅持給說出來了。她覺得雞皮疙瘩也跟著出來了。沒辦法。跟親家不高興就是跟媳婦不高興,跟媳婦不高興就是跟兒子不高興。咱們是為了高興來的。
老段卻在心里嘀咕,何止紀念,等于上了保險,一個北京,一個悉尼,丟了都好找,直接進大使館要人就行了。大名人家占了,小名總該能輪上吧?!斑@樣一說,倒也有點意思,”老段站起來,一講重要的事他就不愛坐著,職業(yè)病?!拔液退棠叹徒o取個小名吧。咱倆合計了一下,覺得還是土點好,就叫臭臭吧。要是男孩,就叫臭蛋了?!?/p>
兒媳婦的兩只大眼慢慢變小了,鼻子眼都往一塊擠,吃了辣椒似的。“爸,是不是,太土了點吧?”
“不土,一點都不土。大俗大雅。賤名好養(yǎng)活,一準大富大貴。”
“爸,要不再想想?”兒子打圓場,“叫牛頓怎么樣?”
“嗯,叫牛頓好,”兒媳婦在床上拍手,“咱倆理科都不行,讓閨女好好學,當院士去!”
老段剛想說,女孩子家叫牛頓,太不著調了!兒子及時總結發(fā)言:“爸,媽,那就叫牛頓吧。聽說名字對性格和能力的塑造有很大影響,不能讓悉尼跟我們一樣偏科了?!崩隙螏缀跻獡]起拳頭抗議了,老龐踢了他一腳。肯定是人家兩個專利一塊申請了。一把年紀了怎么還那么不懂事呢?怪不得退了休也沒熬成個副校長。該!
老龐倒無所謂,老段放不下,好歹幾十年的知識分子,不僅是面子問題。怎么說丫頭的“段”也在“鄭”前頭。老段就跟我嘀咕。我跟老龐想法一樣,一定是澳大利亞那邊有統(tǒng)一部署。上班時見到段總,我就說我們段鄭悉尼的小名取得好啊。段總說,好什么,硬邦邦的,我倒是喜歡她哥家那小雜種的小名,歌德。聽得我一愣一愣的,靠,那個是學文科的,叫莎士比亞不是更酷。
“沒辦法,”段總說,“有孩子你就知道了,煩著哪。我爸媽是不是不高興了?”
“段伯很生氣,后果很嚴重?!?/p>
“抽空替我說說,我也不容易啊。想把兩頭都擺平,怎么就他媽這么難呢?!?/p>
“比當老總還難?”
“難太多了。哪天你能把三個家都擺平,你做我老總。你看,她生孩子,非常時期,你讓她一天不高興,她可能就像慈禧似的,讓你一輩子不高興。再說,別扭起來對身體也不好,也搞得大家更生分。只好委屈自己爹媽了。你說是不是?”
5
段總老婆出院那天我沒去,陪小米去另一家醫(yī)院復查了。前幾天她們單位體檢,查出她卵巢有問題,片子上有兩個陰影,是囊腫還是囊腺瘤醫(yī)生也不敢肯定,而且有結節(jié)。建議換家醫(yī)院再查。我對瘤這個東西一直很敏感,總在想象里認為那是陰險邪惡的花朵要盛開,所以趕緊托人找北京最好的幾家醫(yī)院去查。在北京,像樣點的醫(yī)院就跟火車站一樣擠,掛個號隊伍要繞好幾圈一直排到露天地里。我從別人手里買了個號。很多人靠這個吃飯,跟倒黃牛票一樣,排上了就賣,再排。靠山吃山,靠醫(yī)院吃醫(yī)院。去了兩家醫(yī)院,大夫說法不同,一個認為是巧克力囊腫,一個認為是囊腺瘤。但結論相同:剝離掉。理由是,我們結婚不久,陰影妨礙我們要孩子。那當然得剝離。
為確保萬無一失,我?guī)Ю掀湃チ说谌裔t(yī)院。大夫說,要想要孩子,還是盡早做了好。不管囊腫還是囊腺瘤,問題都不大,這病發(fā)病率挺高。腹腔鏡,小手術,就在肚子上打幾個眼,儀器鉆進肚子里,電腦上操作。
“不過,也不好說,”大夫說,“究竟病情如何,還得手術的時候才能看清楚。”
“不過”很要命。我都結巴了,問:“可能出現哪些情況?”
“最壞的可能是,切除卵巢。”
就是沒法要孩子了。我手腳刷地就涼了,跟靜脈注射了冰塊一樣。小米的臉也白了,兩只手死死地掐住我胳膊,眼淚嘩嘩地流。我們倆都喜歡孩子,活蹦亂跳的那么個小東西,肉滾滾的。前些天小米看見段總的女兒,回家路上就跟我叨叨,我們是不是也來一個?我說不來,生出來扔大路上養(yǎng)啊。我的意思是,再混兩年,等有了房子,從從容容地再來??磥磉€是盲目樂觀了。
“大夫,”我說,要聲淚俱下了。“大夫?!?/p>
“年輕人,想開點,”大夫邊往外走邊說,“沒孩子不照樣過!人家丁克,追著趕著都不要。要做,我們盡量幫你保住卵巢?!?/p>
我還想再咨詢,人已經沒影了。我突然覺得這大夫挺可恨,女的,五十歲左右,戴冰涼的銀白色金屬邊眼鏡,薄嘴唇,嘴角下垂,不會笑。朋友說,她是這家醫(yī)院里該領域最牛的大夫。我照樣恨她。
“怎么辦?”小米說。
“回家?!?/p>
“我是說,沒孩子怎么辦?”
“回家?!?/p>
我握著小米的手,軟軟的,還涼。老婆,我們回家。
小米沒心思做晚飯,我們就在外面隨便吃了點。我盡力開通她,沒孩子摻和正好,咱好好過二人世界,郎情妾意,舉案齊眉,聽著都詩情畫意,人家想多過幾天還沒機會呢。再說也未必就沒有,當醫(yī)生的從來都是相對主義者,就喜歡這也可能那也可能,主要是用來逃脫責任。小米說,能生不要是一回事,生不了又是一回事。到時候我們還是喜歡孩子怎么辦?
“領養(yǎng)一個。還有挑揀的余地,五官不標準的不要,智商低于一百三的,不要?!?/p>
“要是領養(yǎng)的孩子跟咱們不親怎么辦?”
“咱們對他好,就親了?!?/p>
“要是孩子長大了找到親生父母了怎么辦?”
如果這問題我還能回答,小米會永無止境地問下去。她受的刺激的確不小,頭腦已經不會拐彎了。我說你看那是誰,在我們院門口轉來轉去。那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其實我已經看出來了,是老段,背著手跟看學生晚自修似的。見到我們,像親人一樣迎上來。
“復查怎么樣?”老段問。
哪壺不開提哪壺。“沒大事,”我說,“段總那邊挺好的?”
“挺好,”老段搓著手說,“院出得很成功。老龐在那照顧。”
“哦,是應該照顧一下?!弊哌M院子,我開了門。
“今晚不回來了。”老段跟著我們進了屋?!伴e著沒事,有閑書我看一本。”
我指指書架讓他自己挑。小米情緒還沒緩過來,頭有點疼,我讓她收拾一下早點睡,睡一覺啥事都沒了。老段挑了一本章回小說、一本政治八卦,猶豫該看哪本。我讓他都拿著,一塊去他屋里抽根煙。出了門我就開始點煙。老段從老花鏡上面看我:
“端陽,你有事。瞞不了我。復查有問題?”
進了他的屋我才說:“小問題??赡軐ι⒆佑悬c影響?!?/p>
“你是說,可能生不了?”
“也沒那么嚴重,大夫就是猜測,有那么一說。”
老段一屁股坐到床上。“我就說嘛,年頭壞了,”他憂心忡忡地說,“看看你們大城市,年輕人跑過來,好好的生孩子都有問題了。沒問題的,B超說好是男孩,臨生了變樣了!”他還在為沒抱成孫子遺憾,隨即聲音小下來,“這樣看,有個孫女已經不錯了?!比缓笊らT又抬起來,“我就說嘛,你看公園里到處走的,狗都趕上人多了!剛剛我還去了趟公園,你猜我看見什么了?一條狗,坐在嬰兒車里,一個女人推著。那狗一只前腿搭在欄桿上,另一只舉在耳朵邊,過幾秒叫一聲,跟領導檢閱部隊似的,說同志們,辛苦了?!崩隙问忠哺葎?學那只長毛的京巴敬禮,樂得我差點給煙嗆著。
“說正經的,”老段也點上煙,“大城市問題大到天上去了,當年我來北京的時候,五更頭大馬路上沒幾個人,更別說汽車,拖拉機都沒有?,F在好了,車擠人,人擠車,一個個忙得像搶銀行。大街上哪還有個氧氣,都是他媽的二郎八蛋,就是二氧化碳啊?!?/p>
老段到底是個老語文教師,懂得修辭。他嚴肅地認為,一定有問題。要說好,還是他們那地方好,山清水秀,草木豐茂,隨便抓一把都是氧氣。年輕人啥毛病也沒有,只會擔心生多了國家罰款,那家伙,一黑燈就一個,一黑燈就一個?!澳悴虏挛覀兗依淆嬌炅肿又?又懷了幾次?”老段把嘴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我。
我哪猜得出來,也沒啥意義。我敷衍地晃了晃右手。
“五個?”老段得意地笑了,“再加一半,還多。八個!”他做出一個“八”的手勢。然后神情黯淡下來,“八個啊?!倍剂鞯袅?。
居然沒把老龐折騰垮,真是奇跡,現在還這么利索能干。可是,他跟我說這些有什么用?我覺得挺煩,大夫的話沒法像煙一樣,說吐掉就吐掉,吸進去了就出不來。我的煩躁體現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上,不用打火機,直接續(xù)著了。老段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了,就嘆口氣說:
“其實我就想讓你放松放松,事再大裝心里也不解決問題。我也是。老龐突然不回來了,我還真有點不習慣,就想找人說會兒話。人老了,比你們年輕人還怕事?!?/p>
他把老花鏡拿下來,我看見了他的兩個沉重的眼袋。然后是夾著香煙的手,手背顯出光亮泛黃的老人的痕跡。從眼袋和兩只手,你一定看不出老段年輕時如何風華正茂、如何意氣風發(fā),但是,你一定能看見他現在老了,在這個晚上沒著沒落,孤單一人。我突然就想通了,該怎么樣就怎么樣,擔心和猜測都是多余的,既然大夫都不能確切知道,我們知道什么?
手術了再說。
6
那一夜沒睡好,一直說話到下半夜。我開導她。女人此刻的心情你要理解。多余的東西長在她身上,直接關系到有無下一代的問題,她有相當的壓力。最后小米咬牙切齒地說,好,明天手術。
去了醫(yī)院才發(fā)現手不手術我們說了不算,要大夫和病房拍板。首先是主刀大夫有沒有時間。那位不會笑的大夫姓陸,在醫(yī)學院兼教授,博士生導師,只能沒課的時候上手術臺,還得把之前已經掛過號的病人先解決了才行。然后是病房。病床跟火車座位一樣緊俏,也得排隊。護士長說,今天滿員,回家等著吧,空下來就通知你們。小米積蓄了半夜的勇氣一下子散了,說要不就算了吧,怕挨那一刀。我說不是刀,幾個小洞而已。都站了隊了。其實我也怕,想想在肚子上鉆幾個洞,那也夠瘆人的。
那兩天碰巧我不忙,很多小新聞我在一兩個小時內基本都能搞定,待在家的時間比較多。白天陪小米,晚上陪老段。老段很孤單。
段總老婆一個人照顧不了牛頓,尤其是半夜,喂孩子換尿不濕她就忙了前爪,老龐得坐鎮(zhèn)。白天再幫著做飯,洗洗衣服,中間照看下牛頓,一天就很充實。老龐忙得開心,來就是干這個的,說明自己還有用,不是吃閑飯?zhí)砝圪樀摹O啾戎吕隙斡锰幘托×?只能幫著買買菜,然后擦家具。這兩項工作花的時間都不多,待在二十一樓上他又不好意思干坐著,只好拿起抹布再擦一遍。因為里里外外都得照顧到,那段時間就看到他一個人的影子四處閃現,老龐實在不好意思再不開口了,就說:“老段啊,家具擦壞了。你能不能坐在沙發(fā)不動呢?看看書也行?;蔚梦已蹠??!眱合眿D也說:“爸,沒事您看看電視?!崩隙文暮靡馑肌R驗閮合眿D在說這話時,順手把自己的房門關上了。她忙自己的事。一是坐月子;二是繼續(xù)研究育兒寶典,原來只是理論,現在實踐也跟進了,得重新認識;三是想起來就到電腦上看看基金。炒股導致牛頓提前來到這個世界上,為此她后悔得都想給別人幾個耳光。在她看來這相當于早產,所以時刻擔心牛頓會留下什么后遺癥,誰都知道早產容易出問題。她請教了很多醫(yī)生和朋友,各說各的理。有的說才提前十天,沒問題,人家拿破侖是七個月的早產兒,照樣做皇帝打到俄羅斯;有的說那不行,有一天算一天,要是沒影響誰還愿意足月子再生?拿破侖,你看他那個頭,明顯吃了早產的虧。最貼心的朋友說,木已成舟,眼下最可行的是,好好養(yǎng)活,各方面齊頭并進,增加營養(yǎng),增強體質,把虧牛頓的都給補回來。她想,就這意思。為了專心致志補償牛頓,她把股票都拋了,買基金,賺一點算一點。大多數基金都善解人意,只漲不跌,不過漲得慢了點。過去她嫌基金賺得不過癮、不刺激,不屑去玩。
別人都在忙,他一個大閑人坐在客廳里神仙似的看電視,老段干不來。所以他覺得很難受,寧愿早早回到平房里來,孤單是沒錯,那也是自由的孤單。除了看書,他把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公園里,看看風景,在健身器材上活動幾下,然后回來告訴我又看到幾條稀奇古怪的狗。有一條他遠看認為是小綿羊,近看還認為是小綿羊:頭和尾巴長了一團蓬松的小卷毛,兩只垂下來的肥厚大耳朵上毛最長,四只小蹄子上方各留著一圈長毛,像女孩子穿的低筒矮靴靴筒上的一圈人造毛。這還不算,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人工染發(fā),兩只耳朵是粉紅,尾巴是黃的。完全是只楚楚動人的小綿羊,主人卻說那是狗,還報了一個怪異的名字,他沒記住。
老段不厭其煩地跟我講這些,希望我也能對那條莫名其妙的狗感興趣。然后又跟我說,他發(fā)現公園里有圈鵝卵石小道,很多人穿著薄底鞋或者襪子或者干脆光腳在上面走,按摩腳底穴位。旁邊還豎了一塊大牌子,畫了兩只大腳掌,標明穴位在哪里。好玩的在于,所有在小道上按腳的人都是逆時針倒著走。后腦勺上沒長眼,一個個走得小心謹慎,不免跌跌撞撞。為什么不正著走?為什么不順時針?老段問我。
我也不明白。但這事我知道,當初我也納悶。還問過幾個正在走的老人,他們也不知道。他們說,他們開始走的時候,大家已經這樣走了,就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矩。開始不習慣,慢慢就習慣了,感覺還挺好。你只能理解為,這樣走對身體更有好處。所以我跟老段說:“多走幾次,您就習慣了?!?/p>
老段夜晚的孤單沒有持續(xù)幾天,老龐回來了。兒子請了一個年輕的保姆,就把老龐解放出來了。但是老龐被“解放”得很不舒服。開始兒子啥都沒說,突然帶回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那女人到了家里,兒媳婦把她帶到房間里秘談,不到四十分鐘,那女人就灰著臉離開了。兒媳婦對兒子說:“這哪行!文化水平太低,意識也跟不上,土了?!崩淆嫴恢浪麄冊诟蓡?又不便多嘴,只管悶頭干活。第二天又來了一個,更年輕,長得也不錯,時髦的衣服一穿,完全是個大城市里的小少婦。秘談完了,兒媳婦陪著她笑瞇瞇地出了房間。
“定了吧,”兒媳婦說,“今晚就住這兒?!?/p>
老龐沒弄懂,問兒子:“來親戚了?”
段總說:“請的保姆。我和小鄭怕您累著?!?/p>
老龐當然知道保姆是干什么的,但她還是納悶,難道自己不是保姆?難道自己還做不好保姆?“不就這點活兒么?我一人也干得了,”老龐說,“你媽還沒老成那樣?!?/p>
段總說:“您來之前我們也請的,是鐘點工,做做飯打掃衛(wèi)生什么的?!?/p>
“過去我不管,現在不是我來了么?!崩淆嫷牡谝环磻?小兩口覺得自己不盡心。
新來的保姆趕緊去了廚房,開始擦洗煤氣灶。剛動手,牛頓醒了,張開嘴就哭。老龐往圍裙上抹著手上的肥皂泡就要跑過去,嘴里嘀咕小乖乖這才睡多會兒,保姆已經沖到牛頓旁邊了。兒媳婦站在客廳走道里說:“媽,讓小王來吧。她女兒剛五歲,她懂。書上說,年輕人帶孩子對嬰兒有好處?!眱合眿D說完就進屋繼續(xù)研究育兒寶典了,牛頓被保姆擺弄兩下果然不哭了。老龐愣了。她知道兒媳婦說這話不是有意的,但她還是心里一沉,那也就相當于書上說:老年人帶孩子對嬰兒不利。大概是暮氣太重,不能讓孩子活潑。那個新來的小王正咿咿呀呀地逗牛頓,聲音歡快悅耳,情緒高昂,如果牛頓現在就會笑,一定笑得咯咯的。老龐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習慣性地摸一下臉,無數道皺紋洶涌而至。
段總發(fā)現母親一直站在原地,問:“媽,您不舒服?”
“舒服,”她說,“小王歌唱得真好聽?!?/p>
“小鄭就想找個能說會唱的保姆,”段總說,“她現在都不讓我在家唱歌,怕弄壞了咱們牛頓的審美感受力?!?/p>
平心而論,段總的確喜歡唱歌;平心而論,段總的歌唱得實在很不咋地,跑調不說,聲音還像鐵釘劃過玻璃,一首歌聽下來,你感覺到的就是一顆喝醉酒的釘子沒頭沒腦地在一塊巨大的玻璃上亂竄。老龐對“審美感受力”這個術語有點陌生,但意思她肯定自己已經聽懂了。
“媽,您怎么了?”
“墻上那幅畫歪了,”老龐說?!澳隳_上的襪子要不要洗?”
“下午洗完澡剛換的,您忘了?”
想起來了。兒子出差剛回來,然后洗澡換衣服,臟襪子現在洗衣盆里。老龐回到洗衣盆前坐下,聽兒子搬動椅子去調整歪掉的油畫。本來家里掛了很多奇怪的油畫,人不像人,樹不像樹,老段跟她說那叫抽象畫。抽成那樣當然不像了,老龐不喜歡。前天段總又買了幾幅新的換上,人是人,山是山,水是水,比照相機照出來的還要好看。牛頓媽讓換的,要讓牛頓睜眼就能看見優(yōu)美的圖畫。這也是育兒寶典上說的,對孩子好。凡是對孩子好的,都是對的;凡是對孩子成長有利的,都要去做。老龐有一搭沒一搭地搓襪子。兒媳婦從屋里出來說:
“段,過兩天我還得去美容。書上說了,母親的形象對孩子影響最大?!?/p>
老龐伸長脖子看洗手池上方的鏡子,看見一張衰老的臉。老龐想,怎么就沒想到自己早已經抽象了呢,真是越老越不自知了。
晚飯時老龐說:“林子,我想回去住?!?/p>
“為什么?在這邊不是好好的么?”段總不明白。
“我怕你爸一個人睡不好,孤魂野鬼似的。再說,有小王在,丫頭也省心。”她總是不愿意說“牛頓”兩個字,覺得難為情,像外語。
段總老婆用筷子捅一下段總的胳膊,意味深長地說:“笨死了!媽不是怕爸爸孤單嘛?!?/p>
老段連忙擺手說:“我不孤單。我真不孤單?!?/p>
“我在這兒也沒什么事,”老龐說,“明天做早飯我再來。”
“媽,您就別著急過來,”段總老婆說,“有小王呢。她飯燒得也挺好?!?/p>
老龐就回來了。她知道兒媳婦沒有惡意,也不是那號小肚雞腸的人,但她還是覺得兒媳婦的大大咧咧其實也傷人的。老龐回到平房老段很開心,重新找到組織了。他把左嘴角一個勁兒地往上拽,跟我說:
“還是平房好啊,平房好。林子想得就是周到。”
7
午飯后我在報社正開會,小米打我手機,說醫(yī)院通知她,今晚就住院,病床騰出來了。我說這么急?一點兒準備沒有。小米說,護士說了,過這村就沒這店,那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輪上了。那就住,你先收拾一下,我馬上回。跟段總請了假,擠上公交車就往家跑。
帶了幾樣簡單的日常用品去了醫(yī)院。小米緊張,說怕。我說還沒做呢。手續(xù)不復雜。主要是交錢。押金一萬。幸虧我把銀行卡都帶來了,三張卡才湊出一萬來。病房在十二樓,8床。剛把東西放好,護士在門外喊:“8床,檢查?!?/p>
病房里三張床。6床,7床,8床。6床是個清瘦的姑娘,馬上出院,她媽正幫她收拾。7床四十多歲,密云人,一家小私營企業(yè)的老板,昨天剛手術,正躺著,床的右側垂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有半袋血水,塑料袋上的導流管一直插到她的肚子里。為的是把手術后的廢血排出體外。她也是腹腔鏡,肚子上鉆了幾個洞。
半個小時,小米縮著脖子回來了,說:“大夫說,明天上午手術?!彼?看到7床滲出來的半袋子血更怕了,抓著我的手要回家。她的手冰涼又哆嗦。
7床笑了,讓她老公把簾子拉上,別讓滲血袋露出來?!皼]事,就看著嚇人,”她說,“麻藥一打你啥都不知道了,想疼都疼不了?!比缓?床母女跟我們告別,7床說,“回去好好養(yǎng)幾天,消停了給我作報告啊?!?/p>
6床一揮手:“沒問題?!?/p>
“知道她什么病么?”6床走后,7床對我們說,“子宮癌。切了。剛化完療。你看人家那精氣神。三十歲。知道自己是絕癥,好不了。就是一個狀態(tài)好,沒轍?!?/p>
“那她,”小米說,“不怕啊?”
“開始怕。要死的事,誰不怕?剛進來絕望啊,拒絕治,還沒結婚呢,年輕,漂亮,多好的時候啊。晚上也不睡覺,就埋頭哭,護士換了三個枕頭還濕?!?/p>
“后來怎么這樣的?”這種事在故事和傳說中常見,覺得沒啥,真人站跟前就好奇了。
“8床,”7床指指小米的病床,“你之前的8床,剛走。也是癌?;熅糯瘟?。五年前就說晚期,不行了,自己堅持要治,她說她不能死,要等兒子考上大學再死?!?/p>
“考上了?”
“明年考。她很樂觀,覺得等到明年沒問題。6床,小顧,活活被感動回來了,整個人一下子變了。你們看見了,哪像個癌癥病人?!?/p>
7床的老公給我們兩個蘋果,“多大的事,別怕。我公司前年賠了兩百萬,一滴眼淚沒掉。吃蘋果。”
真是看不出來。6床收拾東西時還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晚飯之前,6床來了新人,一個超級大胖子,胳膊根子趕上小米腰粗,上床一個人上不去,得她媽和她姐又攙又搬才弄上去。剛二十三歲。后來我們一直叫她胖丫。急診,腹痛。大夫檢查之后說,住吧,明天手術。也是腹腔鏡,比小米的嚴重多了。上了床就哼哼,要吃肯德基。她媽氣呼呼地說,肯德鴨你吃不吃?胖丫就說,不給吃我就哭。她姐說,你哭啊,哭就把你扔床上,自己下來。胖丫撅著嘴說,那好吧,不哭了。大家都樂了。
出了醫(yī)院大門,我還是緊張,不由人。這地方是醫(yī)院,不是游樂場。這么想越發(fā)佩服前8床和前6床,兩個患絕癥的女人。今晚不讓病人家屬陪床,手術后才行。大夫囑咐我,明天早點到,要家屬簽署手術協(xié)議。這是我頭一次被賦予“家屬”的身份,因為一個手術,我是家屬。大夫說,他們盡量幫我保住卵巢。我們的孩子。
回到家我坐在床上發(fā)呆,抽煙,說不清楚,心里亂糟糟的,覺得擁擠的十三平米的小屋很荒涼。來北京以后,除了出差,我和小米還沒有分開過,現在她住院了。掐掉煙我開始洗衣服,平常都是小米洗,生活突然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在這之前,我還真沒有仔細琢磨過“生活”這兩個字。洗了一半,老段和老龐過來了。老龐說:
“怎么你洗了?小米呢?”
“在醫(yī)院。”
“定下來手術?”老段問。
“明天上午。”
“走,”老段拍拍我肩膀,“進屋抽根煙,說說話?!?/p>
我們到屋里坐下來。他開始安慰我,問題不大,首都的醫(yī)生我們還是應該充分信任的。我跟老龐交換過意見,她認為沒問題,小米這么年輕,該有的孩子一個都不會少,放心。來,再抽一根,抽我的。我覺得老段突然不啰唆了。過一會兒老龐拿著空盆進來,說,衣服已經晾了。讓我很過意不去,竟然讓她老人家?guī)臀蚁匆路?/p>
“洗件衣服有什么,這孩子,”老龐說,“我給兒子兒媳婦天天洗呢?!?/p>
可我不是她兒子。只好說謝謝。繼續(xù)說手術。他們提出明天陪我一起去,我說不用,忙得過來。
“想忙也沒得忙,醫(yī)生在張羅?!崩淆嬚f,“你們都大了,再大也是孩子,這種事頭一回碰上,父母又不在身邊。信姨一句話,多個人多分精神,陪你們說說話也好?!?/p>
我堅持說不用。他們還得去段總那邊。
“端陽,別爭,”老段說,“聽老龐的,她懂?!?/p>
我還是不想驚動他們。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就出門,他們的門還沒開。我想早點去陪陪小米,這一夜不知道她睡得好不好。剛進住院樓就看見老段和老龐坐在門邊的椅子上,他們竟然早到了。我說:“這,你們怎么來了?”
老段頗為得意,說:“我跟老龐走來的。走了一個半鐘頭。”
“人老了,覺少,趕點早汽油味也小。”老龐說,“就當鍛煉身體了,一路問到這里?!?/p>
當時我感動壞了。從住處到醫(yī)院,拐了十八道彎也不止。老龐一直不愿意到處蹓跶的,北京太大,車水馬龍的,還有環(huán)線和立交橋,想起來她都頭暈,何況還有暈車的毛病。
“那起得也太早了,”我實在過意不去。
“早點車少,汽油味小?!崩隙握f。
進病房的入口有值班人員守著,必須拿到通行證才能上樓。我去窗口要證,工作人員說探望家屬每次只能去兩個人,只給我兩個證。我說我們三個人,我老婆今天做手術。
“大夫,不能通融一下?”
“都是病人至親?”窗口里面問。
“都是?!?/p>
“什么關系?”
我一下子愣了,什么關系呢?
“我是他爸,”老段拍自己胸口說,又拍拍老龐肩膀,“這孩子他媽。我們是病人的公婆。”
窗口里面伸出個圓圓的胖腦袋,四十多歲的女人,看了看我們三個。“不像啊,”她說。
老龐說:“我兒子隨他舅,單眼皮,頭大。”
胖腦袋說:“頭是不小?!苯o了三個通行證。
老段樂呵呵地說:“端陽,可不是老頭老太要占你的便宜啊。”
病房里都起了,沒進門就聽見6床的胖丫在哼哼,今天她也手術。小米赤著腳坐在床上,松松垮垮的病號服顯得她小而清痩。她沒想到老段和老龐會來,趕緊跳下床。
“小米,還說爹媽不來,這不來了?!?床性格外向,跟誰都能說上話,讓他老公給“叔叔阿姨”搬椅子。她說,“叔叔阿姨,你們坐了一夜的火車吧?我就說呢,爹媽知道了現長翅膀也會飛過來的?!?/p>
老段說:“是啊,這么大的事,能不來么?!?/p>
老龐也順著說:“這倆孩子,還不讓來呢?!?/p>
上了十二層樓,他們就從我父母變成我岳父岳母了。我和小米也不好挑明,雖然不叫爹媽,但那排場完全是爹媽的排場。7床一個勁兒地跟老段和老龐夸小米,您女兒很勇敢,不怕了,昨晚還抖呢。老龐說,這孩子膽小,給你們添麻煩了。
陸大夫的助手讓我去簽字。她說手術不大,接著又把可能出現的最壞情況詳細地跟我說明,不止是卵巢能否保住,還有,基本上大家都能想到,最壞的可能。然后問,簽不簽?小米被推進手術室之前,麻醉師也來這一套,全麻,可能會休克、昏厥、甚至停止呼吸,簽不簽?明知道我不得不簽,還拼命地刺激你,簡直折磨人。
小米和6床一起推出病房。我們去樓下家屬等候區(qū)待命。大夫囑咐我不要隨便亂走,一旦手術出現意外,比如腹腔鏡搞不定,得動刀子,或者卵巢必須切除,在這些重大決定之前都得和我交換意見。這棟樓上有好多間手術室,很多種手術同時都在做,所以家屬等候區(qū)坐滿了人。旁邊有個小喇叭和幾部電話,手術室有事需要通知家屬,電話就來了,然后值班人員對著小喇叭叫:某某某的家屬在嗎?速來幾樓手術室?;蛘?手術已經結束,病人已進病房。等等。我和很多家屬一樣,眼睛和耳朵都盯著那個小喇叭。
我不想坐,椅子冰涼。那天有點陰,溫度明顯低下來,我有點冷,手腳都在出冷汗。我在大廳和樓門前之間走來走去。我擔心喇叭里突然喊“文小米的家屬”。時間走得很慢。老段和老龐也站著,偶爾跟在我身后。他們只是默默地跟著我走,老段想起來會按一下我的肩膀。喇叭過一會兒打開一次,每次開關一響我就停下來豎起耳朵,心跳往脖子上跑。不是找我。不是找我。還不是找我。老龐攥了一下我的手說:“相信姨,沒問題的?!蔽艺f嗯。后來老段不見了,我也沒在意,十分鐘后他回來,買了豆?jié){、油條和包子,他們知道我一定沒吃早飯。等我磨磨蹭蹭地吃完,那個時間上手術應該已經完成了一半。老龐說:
“一切順利,不會再有事了,跟老段出去抽根煙吧。我盯著?!?/p>
然后她找了張椅子坐下。這段時間里她和我一樣心里沒底,但她不說。我的一顆心咯噔落了地,跟著眼淚嘩地就出來了。內心里充滿了感激,我穿著舊T恤,身無長物,真想把手機和手表一起送給他們。好像是因為他們在這里,手術才沒有出現異常一樣。我到口袋里找煙,忘帶了。老段說:
“走,抽我的?!?/p>
連抽了三根煙。老段說,昨晚回去老龐就說,一定要來。這人遭事了,都脆弱,身邊就是有個啞巴,也能跟你說說話。我直點頭。我說手術結束了你們就回去吧,段總那里還等著呢,來之前也沒打聲招呼。
“沒事,多陪一會兒,”老段說,“你和小米跟林子不一樣,你們倆更不容易。”
在北京兩年多,很多人對我說過你們不容易,我都一笑置之,沒啥感覺。老段這句話讓我有了感覺。我爸媽,小米的爸媽,他們不知道小米現在正在手術室里,很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對兩頭父母,我們倆向來報喜不報憂,不想讓他們擔心,擔心也使不上勁兒,反倒把他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此外,也是虛榮吧,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們“不容易”,很多時候我們也并沒有覺得有多不容易,很多年輕人在北京都這么過,甚至還不如我們。我和小米一次次和父母說,不錯,挺好,一切都好,很好,相當好,你們就別操心了。我一直認為,我們應該有能力過上一種不需要父母操心的生活。
“對我們做父母的來說,”老段吐一口煙,憂傷地說,“幫不上忙更操心。等你們做了爹娘就明白了?!?/p>
外面開始下雨,我和老段進樓。喇叭里在叫胖丫的家屬,手術已經結束。接著叫我。老龐對著我松開她的左手,滿手心的汗。老龐長出了一口氣,說:
“你們男人不知道,女人要生不了孩子有多要命。”
剛做完手術的小米很虛弱,嘴唇焦干,病床的一側垂著滲血袋,另一側掛著導尿管。她盡力睜開眼睛對我們笑。護士說,都認識嗎?小米點點頭。護士又說,病人的麻藥還沒徹底消散,別讓睡著了,十二個小時之內不能飲食。陸大夫此刻正在進行下一個手術,護士轉述她的話:手術很成功,卵巢幾乎完好地保存下來。她們說話像白大褂一樣簡潔干凈。
7床說:“全麻勁兒大,跟小米說說話,讓她醒著。按摩一下腿腳,恢復得快。”
小米的手腳冰涼,我?guī)退茨?。老龐坐在床頭跟她說話,說她這么多年里對女人的經驗,還有孩子,以及補養(yǎng)身體的方法。對術后女人的修養(yǎng),老龐很有一套。可惜段總老婆不聽她的,只認白紙黑字,認為那才是科學。老段幫不上忙,坐在一邊,不時替老龐補充幾句。
三個小時之后麻藥才逐漸散掉,已經是下午,小米感到了傷口的疼。能忍受。段總打我手機,說他爸媽不見了,我說在醫(yī)院呢,正幫我照看小米。段總上班早,新來的保姆小王把家里收拾得也妥帖,小鄭就把公婆的事忘了,午飯后才發(fā)現不對,老兩口今天沒過來,趕緊給段總打電話。段總開車就往平房跑,沒找到才找我。老段接的電話,說:
“小米剛做手術,你媽說,看完了就回去?!?/p>
我讓他們現在就回去,老龐不答應,要看小米打完這兩瓶點滴再說,回去也沒啥事。一直拖到傍晚,段總帶了些水果、營養(yǎng)品和一個花籃來到病房。他抱怨父母不和他通個氣,也怪我不跟他說手術的事。昨天請假我只簡單地說去醫(yī)院。段總給老段帶來一個新手機,讓老段以后隨身帶著,免得找不到人。他跟小米說了會話,就開車把老段和老龐接走了。
7床說:“咦,不是小米爹媽么?我怎么看不明白了?”
“看不明白就對了,”我說,“小米爸媽在老家呢。”
“你們這鄰居倒好,跟親爹親媽似的?!?/p>
“比親爹親媽還好,”胖丫恢復了精神,餓得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喚,“我要吃肯德基?!?/p>
她媽不理她:“那你就哭吧。大夫說了,堅決不能讓你吃?!?/p>
胖丫說:“那我要聽搖滾,我要上網跟朋友聊天?!?/p>
“你就作吧你?!?/p>
8
小王做飯也是一把好手。她在北京待久了,飯菜的口味跟段總老婆很對路子,因此,如果不是特殊情況,老龐只能降為替補,需要的時候也可以打打下手。她的口味離北京太遠。這樣一來,老龐的活動范圍就小了。她在二十一樓的工作主要是:買菜(一般和老段合作);打掃衛(wèi)生(一般與老段合作);洗衣服;做飯和帶孩子那要視小王的情況而定。此外,這是后來才慢慢爭取到的工作,洗尿布。老龐絕非為了搶工作才堅持讓牛頓用尿布,她不喜歡像大三角褲衩一樣的尿不濕,任何加工過的東西在她看來都不可能有棉布來得舒服,自然,吸水,透氣,保護牛頓的小屁屁。至于環(huán)保,老龐是不關心的。
開始段總老婆不同意,尿不濕是科學的產物,理應是最好的,而且他們的確也是買的最貴的尿不濕。后來她在一篇文章里偶然看到,科學認為,尿布還是棉布的好,才勉強同意,而且只答應白天給牛頓用。做尿布也費了不少事,先買來最好的棉布,然后裁剪成大小合宜的十來塊,老龐擔心自己的針線活兒做出來糙,不好看,就找裁縫來做,每一塊尿布編上號才開始用。
尿布由老龐洗,老段認為這是她自作自受。但老龐很樂意,只要是為孫女好,她甘愿一天到晚洗尿布。為了讓兒媳婦早點把身子養(yǎng)好,老龐把搜集好的食補方子私下里交給小王,讓她按照方子上的說明來。小王當然沒問題,她的確也想不出如此多的好方子。段總老婆每次喝完小王燉的湯,都要夸贊一番。小王也坦然地替老龐領受了。
這樣老龐和老段其實并不忙,一大早步行去早市買菜,挑最新鮮的,很快就能回來。然后老龐開始洗衣服,老段開始打掃衛(wèi)生,拖地,擦家具。也很快。如果想離開就可以離開,老段可以一天不再過來,老龐也只需要在傍晚來一趟,把積累一天的尿布洗干凈。
開始干完活兒就離開,是因為閑下來實在沒事做,只能像兩個老白癡一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或者遠遠地看著孫女的小臉,仔細地體會做爺爺奶奶的美好感覺。老兩口都覺得這樣不好,咱們不是來養(yǎng)老的。牛頓貪睡,哭兩聲蠕動兩下又睡著了。老龐對小王帶孩子的水平還是由衷佩服的。小王在段總老婆的監(jiān)督下,很快就養(yǎng)成了極其良好的習慣,能夠根據牛頓的面部表情和發(fā)出的各種細小的聲音判斷出她可能要干什么。比如說,牛頓正睡著突然哭了,那一定是需要奶嘴伺候;如果躺在那里不安分,亂動,那一定是該換尿布了。牛頓很小,生活簡單,只需要幾個動作就能把自己表達清楚。掌握了規(guī)律,小王也不忙了,她沒有平房,所以必須待在那里;老龐和老段不行,賴這不走就有點樂不思蜀的嫌疑了,盡管房子很大,足夠好幾個閑人相互對視一直坐下去。他們能回平房就回平房。
有一天老段問我:“你看,我和老龐是不是像你們城里人說的鐘點工?”
“可千萬不能這么說,”我說,“您是段總的爹,老龐是段總的媽。鐘點工怎么能跟你們比呢,太開玩笑了?!?/p>
老段幽怨地說:“其實鐘點工也挺好?!?/p>
要說段總老婆不孝順,那也是冤枉,她跟公婆的理解完全弄擰了。她覺得把老兩口解放出來多好啊,閑著比累著強。他們沒事了就離開,隨他們去,來一趟不容易,在我們首都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也算沒白來。至于飯菜,她的確是更習慣小王的手藝,她是個直腸子,喜歡啥說啥而已。在自己公婆面前說真話是罪過么。她是為老兩口考慮過的,給老段配手機就是她的主意,租平房也是,她擔心老人住半空里不習慣。電梯速度也快,上天入地的,心臟不好的年輕人一般都不敢坐,何況老人。她一說段總就覺得對,的確沒錯,你挑不出毛病。段總在工作上挺認真,也敬業(yè),生活里多少有點馬虎,自己親爹親媽還能有什么,隨便他們就是了。
有一天老婆跟他說,爸媽來好多天了,故宮都沒去過,抽空帶他們去看看吧。段總覺得可行,硬是說服老兩口,開車把他們送到天安門附近。老龐是不愿意去的,沒興趣,另外覺得不干活兒還讓兒子花錢帶著游山玩水到處看景,不合適。剛停好車準備下去,報社急事找他回去,他就硬塞給老段五百塊錢,讓他們自己買票進去,下了班他過來接。老兩口在廣場上轉了一圈,穿過天安門來到故宮前。老龐一看門票太貴,不要看了,不就幾間屋么,電視上看得多了。老段倒是好奇,男人心底里多少都有個皇帝的夢,做不上看看也好。但一個人進去也沒意思,干脆都不進。就在城外護城河邊坐下來,喝了兩瓶水,吃了兩個煮玉米,一直等到傍晚段總的車來,屁股都坐麻了。
我勸過老段和老龐,沒用。他們啥都知道,就是心里頭別扭。來了不干活兒,走了又不對,多難受人。他們就來看小米,從段總家出來就往醫(yī)院走。我一般只能晚上陪床,從護士那里借個躺椅,放在小米床邊睡。夜里她要翻身、喝水或者睡不著,叫我一聲就行。白天我要跑新聞去單位,只好請了個護工,我不在的時候幫著照看。老段和老龐一來,護工小袁就輕松多了,有時候把午飯都省了。老龐常常在平房里做好午飯、熬好湯帶過來,呼啦啦一起吃。她的食補藝術在兒媳婦那里施展不了,全用到小米身上了。他們倆買菜都兩份,一份給二十一樓,一份做好了送十二樓。
小米住了四天就出院了。傷口差不多了,我們也沒那么多錢。出院那天,我從單位趕過去,老段和老龐已經幫著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著我去結賬走人。胖丫恢復得慢一點,和7床都是明天才能出院。分別時還頗動了一番感情,胖丫讓小米一定記住她的QQ號,她可以陪小米一天聊二十四小時的天。7床說,只要小米不嫌棄,想跳槽就往她的槽里跳,絕對高薪聘請。病友相當于戰(zhàn)友,也算同生共死過的。相互說了一大堆體己話。
上了出租車,老段得意地跟我說,他和老龐去找陸大夫了,詳細地咨詢了小米的情況,大夫說,不會有任何問題,只要你們不怕違反計劃生育,完全可以生出一支足球隊來。然后他說:“你猜陸大夫為什么不笑?牙大。一張嘴就亮出一大排石碑?!?/p>
有點損。但我們沒有批評他。小米出院了。照陸大夫說的,比進去時更好。
9
小米出院之后不能劇烈運動,也不能躺著不動,要慢慢走,小范圍活動,以免產生新的結節(jié)。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我沒問題,但我不在家她的吃飯成了問題。老龐說,她包了。我要付伙食費,死活不要,我只好隔三差五去菜場,一次多買些菜回來,連他們老兩口的一起。還買了烏雞、黃芩、紅棗、枸杞,麻煩老龐幫著煲湯。老龐很高興,每次都做出不一樣的味道來。我也跟著沾光,心想這口味多好啊,不知道段總老婆的味蕾是怎么長的。
因為我要照顧小米,段總那段時間不再給我安排出差,傍晚我基本上都能按時回家。吃過飯,我就攙著小米和老段老龐一起去公園散步。老兩口看人家在鵝卵石小路上倒退著走好玩,也跟上去走。開始不習慣,老要往后張望,怕跌倒,走兩次就慢慢習慣了,也說好,按著腳底下舒坦。干脆去早市買了兩雙薄底的運動鞋,每天晚上都要逆時針倒退上幾十圈。老段就是玩?zhèn)€新鮮,他讓我?guī)退綀D書大廈買本有關足療的書,沒事就戴著老花鏡盯著看,看看書上的腳板示意圖,再看看自己和老龐的腳底,指指戳戳說下次再走得如何用力,使了勁兒會對身體哪個相應的部位有好處。
逆時針倒走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老段的某些想法。除了天倫之樂,他在北京終于找到了另外的一點樂趣,無所事事的感覺讓他很難受。在醫(yī)院的時候,我和7床的老公聊起“京漂”,老段小聲問我:“端陽,你說我算不算‘京漂?”我想都沒想,當然不算。老段自言自語:“我看算?!边^一會兒又嘀咕,“我他媽比漂還漂?!爆F在,傍晚的幾十圈倒退讓他有了點奔頭,他又跟我說:“其實北京也是不錯的,過日子嘛,靜下來哪都一樣?!?/p>
不到一周又變了。因為老龐的情緒不對了。
首先是“珍寶蟹事件”。
段總老婆突發(fā)奇想,要吃珍寶蟹。珍寶蟹是什么蟹,說實話之前我沒見過,只知道這東西很貴。老龐和老段都沒聽說過。既然想吃老龐就得去買,兜里裝著兒媳婦剛給的一千塊錢菜金。到早市老兩口直奔海鮮棚,問了好幾家才問到珍寶蟹。的確是夠貴的,一只就要他媽的幾百塊錢,簡直是明火執(zhí)仗的打劫。老兩口倒吸一口涼氣。
“便宜點呢?”老龐心虛地問。
老板打眼就知道這不像吃珍寶蟹的人。外地口音,老頭老太太,買菜的小包都捂得嚴嚴實實。他隨口說:“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新鮮的活蟹,沒有低過這價的。”
老龐聽出來了,老板的意思是,死蟹才能便宜。她巡視一圈大盆里張牙舞爪的珍寶蟹,眼睛突然亮起來,有只蟹正輕飄飄地伸直它的很多條腿,動作相當蒼白。憑經驗,老龐知道它快了。她碰碰老段的手,小聲說:“看見沒?就那只?!崩隙伟胩觳耪业?點頭。老龐說:“走?!崩隙蜗±锖烤捅蛔ё吡?。
出了海鮮棚,老段問:“啥意思?”
老龐說:“等它死。”
別的菜都買完了,老龐說:“去看看,死了沒?”
老段回來說:“還動著。”
“先抽根煙,”老龐說。她看著老段把煙抽完,“再去看看?!?/p>
老段跑過去又跑回來:“好像還沒死透?!?/p>
“那你再抽一根?!?/p>
這根煙抽完了,老龐說:“走?!?/p>
那只蟹依然沒死透。老龐伸手把它抓起來,說:“跟死了沒兩樣。挺不了一個鐘頭,我知道的?!?/p>
老板也知道。與其一個鐘頭之后當成死的賣,不如現在賣。討價還價之后,六十成交。
“就買一只?”老段問。
“你還想開養(yǎng)殖場啊?”老龐說,“就你那胃,吃這么貴的東西消化得了?”
“人家給你可是一千塊錢啊?!?/p>
“你頭腦壞了?哪有拿一千塊錢來買菜的!你當咱們兒子開銀行啊。再說,小鄭月子還沒出徹底,這東西吃多了傷人。”
老段想也對,這東西寒氣大?;氐蕉粯遣虐l(fā)現把兒媳婦的精神領會錯了。兒媳婦說,怎么就一只?老龐說,太貴了。不是給你們錢了么。那也不夠買幾只的。能買幾只買幾只啊。不是想給你們省點錢嘛。那也不能從嘴里省啊。
“哎呀,”兒媳婦突然叫道,“怎么還是只死的?”
老龐說:“買的時候還活著,不信問你爸?!?/p>
兒媳婦說:“這幫奸商,我打電話給工商局,舉報他們!”伸手就要摁手機。
老龐趕緊攔住了,這事不怪人家賣蟹的?!笆俏?想便宜點,”老龐難堪壞了,半輩子活過來還從來沒這么丟過人?!百I了只半死的?!?/p>
“死了還有什么好吃的!”兒媳婦哭笑不得,又覺得不能傷老人的面子,趕緊往回拉,“沒事了媽。我也就心里饞,也想讓您和爸爸嘗嘗,真蒸出來可能又不想吃了?!?/p>
兒媳婦留面子了,老龐懂,但她還是窩心。當爹娘的誰不想替孩子省一點呢。省錯了。要是兒子,她大可以發(fā)一通牢騷接著再教育一頓,關鍵人家是兒媳婦,生活在大城市,從小過的跟你就不是一樣的日子。老龐有點灰心和無所適從,為自己的農民氣,小家子氣。老龐不高興老段也沒法一個人單獨高興,老龐垂下頭,他的頭只會垂得更低。晚上散步他吞吞吐吐地問我:
“北京的父母都是怎么過的?”
“不知道?!?/p>
“那,像我和老龐這樣,子女在北京,父母過來了,是怎么過的?”
我依然不知道。其實這不是外不外地、父不父母的問題,而是生活觀念的問題,然后是交流溝通的問題。當然,骨子里的東西可能一輩子也溝不通,那就沒辦法了。我現在就沒辦法,跟老段老龐說不清楚。再說了,我他媽的算哪根蔥啊。
過了些日子,“珍寶蟹事件”差不多了,“兩只雞事件”又來了。就是老龐在家兢兢業(yè)業(yè)養(yǎng)了大半年的兩只母雞,老家有人來北京走親戚,幫著捎來了。坐長途大客,兩只雞往蛇皮口袋里一塞,扎上口一路帶到北京。老段跟鄰居打電話,操心他的花花草草和老龐的兩只雞,順便表達一下思鄉(xiāng)之情。鄰居說正好有鄰居去北京,帶上不?老龐在一邊說,帶,當然帶。兩只雞到北京,正趕上段總出差,老段“麻煩”我?guī)麄儌z去蓮花池汽車站。他們想見見鄰居。
那真是鄰居相見,分外眼紅,老龐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鄰居是和老龐年紀差不多的老太太,多少年都在一起聊天,她為老龐的激動感到難為情?!翱奘裁?”她說,“好像兒子兒媳婦讓你受多大委屈似的!”老龐心里嘀咕,委屈大了,但嘴上硬氣得很,自己兒媳婦,沒得說,對她和老段那個好啊,比兒子都貼心。這個面子得要。老段著急問他的幾十盆花草,鄰居說,大部分都活著吧,誰有你那些閑心去伺候這東西。老段心疼得左嘴角直往上拽。那花花草草這些年耗了他多少精力。老段忍不住踢了一腳蛇皮袋,兩只雞清清嗓子在北京各叫了兩聲。
這兩只雞的用途很明確。在院子里先殺一只,按照最精妙的配方煲出了一鍋雞湯,象征性地盛了一碗給小米,余下的老龐用砂鍋端到了二十一樓。進了房間老龐就喊小鄭,快喝掉,還熱著呢。因為珍寶蟹的事,小鄭這些天發(fā)現公婆有點不對勁兒,就想刻意表現得好一點,聽見名字就熱情回應,捏著一張表格出了房間。她正按照網上提供的最新資料,在給女兒設計兩個月后的營養(yǎng)配餐,哪一天該加蘋果汁,哪一天該補充西瓜汁,哪一天該增添胡蘿卜素。清清楚楚的一筆賬。
“香,”老龐打開砂鍋蓋,熱氣冒出來,“真香。剛做好的?!?/p>
小鄭抽了抽鼻子,說:“媽,什么味?感覺不對?!?/p>
“我用藥材喂了大半年,味道當然跟一般的雞不一樣?!?/p>
“媽,是雞湯?”
“是啊,鄰居幫我從老家?guī)н^來的。”
“媽,”小鄭無奈地說,“您知道的,我從不吃雞?!?/p>
老龐慢慢抬起頭,看著兒媳婦無辜的臉,可是我比她還無辜啊?!澳悴怀噪u?我不知道啊?!?/p>
“哦,忘了跟您說了?!毙∴嵧嶂^想了一下,的確沒跟婆婆聲明過,可是,“您該知道的,您看我從來沒讓您買過雞?!?/p>
老龐感覺臉上的皺紋在一根根往下掛,如果對面有鏡子,她相信鏡子里一定會出現一張難看的苦瓜臉。老龐在那一刻絕望極了,兒媳婦沒有錯,毛病都出在自己身上。
小鄭發(fā)現情況不妙,趕緊補救,說:“媽,我的意思是,您喝吧?!?/p>
老龐從眾多的皺紋里擠出兩個嘴角的笑,說:“我喝。我喝?!?/p>
當然她不可能一個人喝,段總不在家,她和老段和小王把雞湯喝了,把雞肉吃了。看著老段和小王勤奮地咀嚼大口喝湯,吃得虎虎生風,老龐眼淚都快出來了,自己一口都吃不下。大半年哪。
那天老兩口早早就回了平房。我嫌屋里悶,坐在院子里寫一個新聞稿,看見老龐蹲在門口看剩下的那只雞,足有一個鐘頭。那只雞腿上拴著紅布條,系在一塊磚頭上,圍著磚頭像拉磨的驢一樣轉圈子,眼睛始終也不離老龐。它沒想到從蛇皮袋里再露出腦袋,就到了如此陌生的地方,它對這里充滿好奇和恐懼。它不知道自己還認不認識對面的老太太。
第二天清早,我迷迷糊糊聽見夢里有只雞在凄厲地叫喊。就幾聲,消失了,我繼續(xù)睡。我和小米起床時已經上午八點。不趕著上班我們通常都睡懶覺。臉對臉發(fā)一陣呆,刷牙洗臉,坐到桌子邊想早飯到底該吃點什么。老段端著砂鍋進來了,身后跟著老龐。
老段說:“來,小米,快喝,剛出鍋?!?/p>
他打開砂鍋蓋,一股很多年都沒聞到過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鉆。我最先做的不是推讓,也不是感謝,而是跑到門外找那塊磚頭。還在。紅布條也在,但是像一條射線,另外一頭空空蕩蕩。我說夢里的雞叫怎么如此逼真。
“喝!”老龐簡直像一個可怕的監(jiān)工,指著砂鍋聲色俱厲地對小米說,“都把它喝了!”
小米看看我,膽怯地往碗里盛湯,被迫喝毒藥似的。燙,小米喝得很慢,老龐就站在一邊看著。等她喝完那一碗,老龐慢慢坐到床沿上,兩行眼淚掉下來。
她和老段讓小米把雞湯都喝了,一頓喝不了兩頓,兩頓喝不了三頓。反正是她的活兒了。小米說,她傷口都愈合了,恢復得挺好。老龐說:
“喝!恢復好了也要喝!”
等于花了大半年時間替陌生人喂了一只雞,我十分過意不去。老段一揮手,把我的歉意抹掉了。“老龐心里難受,”他說,聲音平靜而又憂傷,仿佛在說他的慢性咽炎?!澳銈儎e在意?!?/p>
我們只有感激和不安。
“我想回去了,”老段又說,瞇縫著眼看天上的太陽,“北京的太陽讓人犯暈?!彼盐疫f過去的中南海牌香煙叼在嘴上,點上,說話的時候煙卷上上下下地抖?!案氖?落下去還會再升起來。”
其實那會兒北京的太陽已經是大而無當,看起來挺亮,早就不熱了。
老段不是隨口說說。他的確想回去了??赡芘c花草有關;可能與幫不上忙有關,現在偶爾抱抱牛頓都有心理障礙;也可能與老龐有關。老龐心情不好,他也好不了。此外,他覺得自己無所事事也就罷了,還拖累了老龐分一份心來照顧自己,二十一樓的活兒也不能全身心投入,越這樣越容易出問題。有個晚上他拎著一瓶二鍋頭來找我喝酒,下得有點猛,舌頭很快就大了。小米擔心他喝醉,讓我?guī)ス珗@醒一醒。在假山旁邊遇到一條雄壯的德國黑背,老段蹲下來向狗招手,拽著舌頭說:“你過來,咱倆說說話?!蔽亿s緊把他拉起來,那東西您也敢惹。
10
在北大附近采訪,結束后直接回家,大約下午兩點半。老龐慌慌張張跑到我們小屋,說老段不見了。上午他們都在二十一樓,十點多他說出去走走,午飯時回來。飯都吃完了也沒回,打手機關機。老龐以為在平房睡著了,回來找,不在。又去公園找,還是沒有。老龐擔心出事,她記得老段出門之前還去看了牛頓。牛頓睡著了,看不見他的老臉。房間里播放輕柔的曲子,為了陶冶牛頓的情操。老段還碰了碰牛頓的小臉。老龐回過頭想,怎么想怎么覺得那像告別。我一聽也緊張,騎上我的破自行車就往外跑。老段的活動范圍我基本清楚,公園,小酒館,舊書店,最遠可能去圖書大廈。
后三個地方我都找過了,沒有。圖書大廈人多,我讓服務臺用喇叭廣告了三遍,還給他們留了聯系方式。一圈下來跑了一身汗?;貋斫涍^公園,死馬當活馬醫(yī)又進去。我騎著車子邊邊角角都轉了一遍。那會兒人少,只有風吹草木和陽光播撒的聲音。東南角背陰處有人叫一聲,我騎過去,一群老頭圍在那里下象棋。沒有老段。我掉轉車頭要走,看見樹陰里有個人蹲在地上逗一只小狗,竟是老段。我騎過去,小狗看見一個大家伙沖過來,嚇得尾巴夾到肚子底下扭頭就跑。
老段招手喊:“別跑!你跑什么!”回頭看見我,“就這條還像個狗樣,你又把它嚇跑了?!?/p>
那條狗的確長得最像狗,有點臟。已經跑出了公園。下棋的老頭里沒人上去追。我經常在附近見到流浪貓,流浪狗倒是頭一回見。我說老段同志,您快把老龐急出心臟病了,還有閑情逸致跟小狗玩。老段看看手表,哦,都下午了。然后摸肚子,是有點餓了。
“手機呢?”
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摁了幾下說:“他媽的,沒電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看來老段的狀態(tài)還不錯,我們虛驚了一場。
但是當天傍晚就出事了。
一起去公園散步。我和小米在平坦水泥路上慢慢走,老兩口去逆時針倒退。分手也就十分鐘,小米歪著頭說,好像有人叫你。我找了找,沒聽見。小米又說,好像有,你再聽。我豎直耳朵,果然有?!岸恕?端陽——!”老龐的聲音,都不像了,尖細,驚恐。我想一定出事了,撒腿就往鵝卵石小道上跑。老遠就看見一團人圍在那里,我扒開人群,老段像只大蝦似的躺在路邊一動不動。老龐抓著老段的手,腦袋轉來轉去在喊我。老龐說,走著走著突然就摔倒了。我背起老段就往醫(yī)院跑。最近的一家醫(yī)院離公園跑起來也就十分鐘。有叫120的工夫我都到了。
老段看起來不胖,背上身才發(fā)現并不輕,一百四絕對打不住。到急診室把他放下,我都快癱了。老龐竟然也跟上了我的速度。她跟大夫重復了剛才的情況,倒退時,可能被絆著了,也可能是一腳踩虛了,反正就倒了。她沒拉住。
“頭著地了嗎?”大夫一邊聽心臟一邊問。
“沒有吧,”老龐一臉的汗,“歪倒在地的。好像也碰了一下?!?/p>
手機響了,我到外面接電話,是小米。她回家把我們所剩無幾的現金和銀行卡都拿來了,正在半道上,問我老段怎么樣了。我說不清楚,大夫正診斷。掛了電話我突然想起得把這事告訴段總,他是老段的兒子。段總剛下飛機,在輪盤前拿托運的行李,接到電話聲音也有點變,說馬上就來。
段總從機場直接打車到醫(yī)院。那會兒老段已經沒事了,正躺在病床上輸液。診斷結果是短暫休克。老年人常會有的現象。有人咳嗽一聲都會短暫休克。我也短暫休克過。工作時跟一班人去黃山玩,回來時車翻了。當時晚上十一點左右,剛下過雨,正經過一個小縣城。那地方在修路,路面和旁邊的深溝落差足有一米五,路面落滿碎石子。我們的金龍中巴為追趕前面那輛同來的大巴,司機一個勁兒地加速,后輪碾著碎石子猛地一滑,車屁股甩出了路面。屁股下墜,車頭就往上揚,落到溝底后車頭才跟著落下來。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覺自己突然飛了起來,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睜開眼時,發(fā)現自己倒在車里,坐我旁邊的女導游蜷在我身邊。我對她說,你怎么睡成這樣了?我要拉她起來,拉了兩次她都沒反應,然后我聽見身后有人開始哭叫,意識到出事了。我抱著導游往車外走,發(fā)現車門突然變大了,相當寬敞,我從容地走了出去。清醒了才知道,車前巨大的擋風玻璃碎了,我從那里走出來的。出來了導游也醒了。后來大夫說,我和導游的情況都屬短暫休克。
段總擔心不僅短暫休克這么簡單,想讓老段在醫(yī)院里多觀察幾天。老段不答應,現在就想拔掉點滴離開。他想回家。
“那也得打完了再回,”段總說。
“你爸是說回咱們自己家,”老龐說。
段總半天才反應過來老段的“自己家”和北京的自己家不是一回事。段總不讓走,一家人在一塊兒這才待上幾天啊。他打算忙過這陣子,等小鄭也方便了,一家人出去玩玩,讓爹媽把北京好好看看。再說,老龐在這里,老段一個人回去他不放心。老段不說話,翻了個身把后背給了兒子。
老龐說:“就讓他回吧,家里沒個人你爸也操心?!?/p>
段總說:“媽,是不是我和小鄭哪個地方做得不對?”
“沒有沒有,你們做得都很好,”老龐拽拽老段的衣角,“你爸就是想家了?!?/p>
老段得到提示,扭過頭來說:“林子,爸就是有點想家了?!比缓笥职涯樲D回去,眼圈就紅了。
段總坐在椅子上抓了一會兒頭發(fā),說:“這樣,要回您和媽一塊兒回?!?/p>
“我就回去看看,”老段這回沒扭頭,鼻音出來了?!斑^兩天說不定又回來了。你媽在這兒總還能幫你們點忙?!?/p>
老龐也說:“我不能走,小王一個人忙不過來。我還想多看看咱們牛頓呢。”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一直商量到點滴打完。段總妥協(xié)了。老段鐵了心要回。段總說好吧,我?guī)湍嗆嚻?過幾天可得回來啊。老段說好,盡快回。
11
兩天以后的車票,老段早早就收拾好了。要回去他其實也高興不起來,老龐也是。這些年可能從來沒分開過這么久。也許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也許好幾個月。那兩天我和小米常??吹嚼蟽煽谧谠鹤永?不說話,也不干別的。有時候太陽很好也會去公園,隨便找個地方,還是坐著,他們不會像城里的老頭老太太那樣親昵地拉手,甚至坐著的時候身體都不接觸。就坐著,在大太陽底下,身后兩個一定不動的圓影子。
分別的前夜,他們依然什么都沒說。后來老龐跟我說,那夜里她老是醒,說不出來由。醒來了她就用手指去碰老段的額頭,一點一點碰,當她把手指變?yōu)槭中臅r,老段在黑暗里睜開了明亮的眼。
第二天早上老龐按時醒來,老段還在睡。她和往常一樣,給老段沖一杯雞蛋花生奶。具體做法是,把雞蛋打碎攪勻,用少量開水沖熟,然后倒入一杯已經沖好的花生奶。多少年都這樣。區(qū)別在于,過去用的麥乳精,這東西逐漸稀少了之后,改用花生奶了。老段不喜歡喝純牛奶,只有加了花生味才喝。沖好后,她把杯子放進熱水里燉著,等老段起來喝。然后找來一張紙,把做法和用量寫清楚,折好了放進藤條箱的夾層里。她希望自己不在的時候,老段每天早上也能喝到雞蛋花生奶。
早飯也做好了,老段還沒起。老龐想,男人就是男人,心再重也就那么回事,該怎么睡還怎么睡。她想叫醒他,又想老段接下來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肯定睡不好,就讓他多睡會兒。于是搬了凳子坐到門口。這感覺像在家里一樣,多少年了她都習慣于沒事的時候坐在院子里,看看山,看看樹和草,聽鳥在看不見的地方叫。老龐鼻子一酸。然后聽見屋里有玻璃摔碎的聲音。
老龐急忙跑進屋,看見老段拼命地對她揮動右手,右腿也在動。左側睡姿,左胳膊左腿都壓在身底下。老段的表情和動作都有點怪異,枕頭上流了一攤口水。他碰掉了床頭柜上的玻璃杯。不太像老兩口之間的撒嬌,也不像開玩笑。老龐問,怎么了你?老段喔喔喔地說:
“我,動,不,了?!?/p>
老龐頭腦里閃過一個黑色的詞。她趕緊過去扶老段,果然是半個身子不利索了。老段被扶起來坐在床沿上,右手搭上老龐的肩膀,左胳膊只能彎,左手像僵硬的雞爪一樣毫無規(guī)律地亂抖。老段的右嘴角開始往上拽,舌頭也不靈光了,老段說:“我,的,左,臉,是,不,是,沒,了?”一串口水掉下來。老龐看著他的臉,左半邊基本上像木瓜一樣板著,偶爾逃跑似的哆嗦一下,相比之下右半邊臉上的動作和表情就顯得極其夸張。老段的臉上仿佛藏著兩個人。
老龐又想起那個黑色的詞:中風。然后在屋子里就凄厲地喊我的名字。當時我在做一個分成兩半的莫名其妙的夢:一半的夢中出現一條小路,越走越窄,讓人擔憂;另一半夢里,很多人像瓶塞一樣擠在電梯口要進去,電梯門卻遲遲不開。我就醒了。
段總聯系的是北京治療這方面疾病最牛的一家醫(yī)院。老段住進去了。問題不是很大,但家肯定是沒法回了。火車票作廢。老段還是不死心,哆哆嗦嗦地說,他想回家治。
“都這樣了您還回?”段總說,然后轉向老龐,“媽,全中國最好的大夫在這里?!?/p>
老龐一聲不吭,只是抹眼淚。她不知道該聽誰的。
一直忙到下午三點才吃午飯。我和段總坐在醫(yī)院門口的小飯館里,段總無奈地說,人老了,你弄不清他在想什么。待得好好的你說你回什么家嘛,你看出事了。一點辦法都沒有。
責任編輯 石一楓